《大道朝天》:為自己的書
在貓膩的作品里,《大道朝天》可能是最特別的一部。前面的作品固然是為了自己寫,卻也是為讀者寫?!洞蟮莱臁穭t是認認真真寫給自己的東西?!稇c余年》是本“大紅書”,有獨特的“杰克蘇”配方,能一下子打通普通人的情感,是謂理解人性;《間客》緊跟著講起了普通青年長大后,最自然、最信服、也最愿意守護的價值;《將夜》起點低,從沼澤地里爬出來、站起來,終點卻是很高的;而到了《擇天記》,前三分之一的劇情和節(jié)奏堪稱商業(yè)小說的教科書,更令人驚嘆的是“天生生活在陽光下”的少年群像。然而無論哪本,讀者粉們都能感受到“傍晚下課了,你的小伙伴和你拉著小手嘮嘮嗑”的親切。你的小伙伴聰明可愛、活潑生動,最重要的是,小伙伴接受你、愿意理解你。他肯定你的人生,也不會因你的人生否認自己的人生——所以你們成了彼此重要的伙伴。
然而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了這世上萬千種孤獨中的一種:你的小伙伴終究和你是不同的個體,他有自己的道理與愿望。
老粉絲可能很容易感受到這種心態(tài)。老貓在網(wǎng)文圈里廝殺了一通,把刀磨得又快又亮,磨成了絕世好刀,現(xiàn)在終于又舉起這把刀,全身心地處理起自己的問題來?!盀樗焙汀盀榧骸边@件事情緒上可以模模糊糊、不分彼此,光看書的人,天然不用關(guān)心,在學(xué)理那兒又可以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用邏輯把它們講成一件事。只有小伙伴們最清楚:這就是寫給自己的東西!這是他們的默契。所以《大道朝天》一出,大家都明白了,從主人公井九如何懶惰、如何與《將夜》結(jié)尾處那只代表了作者意志的懶貓的影子漸漸重合,到一定要沖破現(xiàn)有世界觀去另一個世界看一看、尋找真相的“跨世界”(修仙+機甲)設(shè)定,從每卷開頭都值得翻來覆去品讀好幾遍的詩詞,到能拉二尺長的蓑衣黃瓜、趙臘月腦袋上的小揪揪……它們都在講自己的情緒,自己的趣味。懂的人,在這些地方自然能會心一笑,在“本章說”里吐吐槽。而這書里的所有設(shè)計也都是為了這件事,為了回答他自己的問題:
如何過好此生。
這個問題在貓膩的作品序列里并不是新問題,而是他的核心問題,很早就是。本來,他也不是倚靠新問題的作者?!稇c余年》說“掄圓了活”,《間客》確證“內(nèi)心純潔的人前途無量”,《將夜》用文明的光輝溫暖了從陰溝里爬出來的小男孩,《擇天記》以求生的故事言“我命由我”。每一本,都在問個體命運中最根本、最嚴重的事,直到“意志”與“命運”顯出了緊張關(guān)系。往大里說,這是每個個體都必須面臨的核心問題??烧驗楹诵模圆鸥y直面:這個問題究竟有沒有答案。有答案,想錯了怎么辦?沒有答案,那琢磨它有沒有意義?琢磨的話,是不是可以比不琢磨清楚一點。不琢磨的話,是不是比琢磨沒那么多痛苦。
《大道朝天》進了一步,“如何過好此生”這件事被提到了情節(jié)、故事、爽點等所有文章功夫之上,反倒是故事中每一處設(shè)計,無論大小,都細致精心,與此相關(guān)。一開篇,貓膩用一句話寫了序章:“如果人生能重來,我大概還是這樣。”繼而用冬日里沸騰的火鍋和冰冷的暗殺開了局,引出了第一組重要角色,既是寫事,更是寫意。待到井九出場,他長得特別好看的臉,著一塵不染的白衣,懶得要命,但學(xué)起東西來極快且極通透,無限接近古人遙想的“至人”或“生而知之者”。他看世界的眼神很淡,但不冷漠;天分極高,又很不愿被攖擾。不管是在睡覺,還是在殺人,還是接著睡覺,都是性情所至。有人說:“井九是一個脫離了一切語言與既定成規(guī)的核?!倍褛w臘月、柳十歲這樣天賦異稟、心性過人的人物,也是作者在深思熟慮之后,讓他們的性情與行事達到了高度統(tǒng)一。
貓膩也寫明了他的理由:“我一直認為寫故事這種事情,如果能夠做到題材內(nèi)容與風格技法完全合一,那是最完美的境界,當然也極為困難?!边@可以說是審美趣味嗎?是的,寫修仙,就要真的在修大道、求長生,而不是借著道門的符號元素講力量論高低。類型本身攜帶著理念和資源。選這個題材,是因為這個題材下可以設(shè)想一種更高更寬廣的生命境界,而這樣的設(shè)想本來就是生命的一部分,光是設(shè)想已經(jīng)非常難得,可不光要想到,還要寫出,還要用筆力和氣勢落在文字里,就更難得。
作為一個普通粉絲,我很難想象老貓是如何思考這個問題的,這是需要天賦和悟性的領(lǐng)域。對于那句開篇語,貓膩之后也給出了更為明確的解釋:“以不后悔為目的去度過這一生,才不會虛度此生?!?/p>
這樣的味道落在小說里,就像春天的毛毛雨,浸潤了每一處細節(jié)。這給了閱讀一道門檻,甚至部分老粉也覺得跟得艱難。不像《慶余年》,是一個歡迎所有人都去讀一讀的故事,雖然細節(jié)豐富,不乏玲瓏心思,但大劇情一定是跟著“爽文”的結(jié)構(gòu)走的,在人情練達的細節(jié)中,作者也愿意不厭其煩地解釋一番,得意處更是舍得用筆。相比之下,《大道朝天》則顯出了克制,甚至是“吝嗇”,主人公是淡的,閑筆是沒有的,解釋更是能省則省,是一篇“沒有任何廢話”的小說。這或許阻礙了一些讀者的進入,但如果逐漸走進去,還是能找到熟悉的感覺與熟悉的味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