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月亮的三重中國想象:神話、文學及科幻
主持語
在中外文學史上,“自然”從來都是一個重要的書寫對象。但在近現(xiàn)代啟蒙思潮的影響下,這一對象的主體性或曰獨立性卻從未得以確立。姑且不論以人類中心主義為思想核心的文學潮流,是如何在人定勝天的敘述中表達了一種盲目的自信與自負的,即便是那些打著浪漫派旗幟的作家,也只不過是在寫景狀物中將“自然”描寫視為了一種敘述的工具。謂予不信,且看在各種環(huán)境描寫中,有多少作家不是在繁復曲折的夸飾下,表達著自己觀景之后的主觀感受?而被敘述的自然,也就山不是山,水不是水。此即為“主觀抒情的客觀對象化”——山水最終成為了作家主觀意識的投射物。好在隨著生態(tài)文學思潮的崛起,將自然這般工具化的做法正在逐漸發(fā)生著改變。
張箭飛的文章,以代代相繼的月亮書寫為對象,從神話、文學與科幻三個角度,談論了文人們對于中國的想象方式。在她看來,“作為主觀審美對象的中國月亮煥然一新為客觀科學觀察的月球”,其實也隱含了人類思想的不斷演進。
汪樹東的文章,以“當代生態(tài)文學的價值訴求”為題,明確提出了批判現(xiàn)代文明、復魅自然和轉(zhuǎn)型現(xiàn)代文明三大主張,認為敬畏自然的生態(tài)意識是“未來生態(tài)文明的最核心理念,也是當代生態(tài)文學的崇高使命”!
至于王書婷的文章,更多討論的則是“博物詩學”如何推進了現(xiàn)代文學的研究。主張讓“我們的眼睛從書本移向窗外”,定能“體會到作家和詩人們呈現(xiàn)給我們的精彩的、完整的世界,不管是物質(zhì)的,還是精神的”。
三位作者對文學與自然之關系的討論,雖角度有異,懷抱不同,但無一不是在在涉理、語語關情。希望這樣的文章,多少能引發(fā)我們對于“文學就是人學”命題的反思。
——葉立文
本期推出張箭飛《關于月亮的三重中國想象:神話、文學及科幻》
浩瀚宇宙之中,月亮距離地球最近,自然成為地球的親密伴侶。作為弱光的反射光球體,月球與地球的時序節(jié)奏密切關聯(lián)——月亮給黑夜帶來光明,月亮盈虧提供時間標準,而變化多端的月相也最易為地球人裸眼所觀察和感知,構成人類認知經(jīng)驗的重要內(nèi)容。在人類原始和古代信仰體系中,引發(fā)潮汐照亮黑夜的月亮與賜予萬物生長的太陽同樣重要,甚至更為重要:“月亮是具有非常廣泛效能的豐產(chǎn)能源,它使種子萌芽、植物成長,而其能量絕非僅限于此。沒有它的惠助,動物不可能生產(chǎn),女人們則不可能有子。在氣候溫和的地區(qū),太陽被認為是促使生長的動力;但在熱帶國家,太陽似乎專與生命作對,它曝曬幼苗使其枯死。對于居住在南部氣候帶的原始人來說,太陽似乎是與植被和再生產(chǎn)相敵對的力量……”([美]M·艾瑟·哈婷:《月亮神話——女性的神話,上海文藝出版社,第70頁》)中國的“后羿射日”神話就潛藏著農(nóng)耕地區(qū)遠古時期畏日恐魃的集體無意識:“十日并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p>
與遠在約1.5億公里之外,動輒赫赫炎炎如火燒的太陽相比,“近”在約38.4萬公里之內(nèi)的月亮,總是以她皎皎流霜澹澹生煙的陰翳之美許諾安謐和溫柔。毫不奇怪,世界各地的月亮神話,盡管因地理環(huán)境和文化背景的差異而有內(nèi)容的巨大差異,但幾乎都將月亮擬為陰柔女性。柬埔寨月亮女兒的傳說就包含月亮崇拜的核心敘事:“今后,無論你到什么地方都會受到人們的歡迎”,與易招人們抱怨甚至詛咒的太陽形成鮮明對照——例如,根據(jù)東非月亮神話,太陽和月亮是對夫妻,他們生了很多星星,但是孩子們都不喜歡“脾氣暴躁的父親”,和月亮母親一起逃離了太陽父親,所以,人們只能在夜晚見到月亮和星星。
可以說,自遠古以來,月亮作為少艾、美婦或慈母已經(jīng)深嵌于人類意識之中,甚至“有可能是人類歷史上記載的第一個故事”(卡什福德語)。圍繞她(們)展開的想象、記錄以及思考孕育不絕如縷的月亮崇拜,啟發(fā)后續(xù)不斷的藝術創(chuàng)作。在世界文化寶庫中,月亮題材的神話、詩歌、圖像等占據(jù)著相當大比例,以至于天文學意義的月球是宇宙唯一,而審美想象意義的月球則是復數(shù)存在——不同語言所表達和呈現(xiàn)的月球具有不同的精神面相,正如中希月亮女神各有自己的氣質(zhì),喚起的情感不盡相同。希臘的阿爾忒彌斯誤殺愛人奧賴溫,最終能與化身獵戶星座的愛人遙遙相伴;誤食靈藥的嫦娥永別后羿,與玉兔(后來加上吳剛)形影相吊——這幅畫面定格為中國文學的一個靈感源頭和人物原型,碧海嫦娥,云間玉兔,桂下吳剛,又經(jīng)歷代吟月畫月高手的推陳出新,發(fā)展成為永遠講不完的故事。某種程度上,我們審美傳統(tǒng)所顯露的“重月輕日”偏好成為中國文化的一種特質(zhì),甚至一種國民形象:“中國人具有一種特殊的性格,像月亮一樣并不炫耀?!保ê嗬っ仔ふZ)
文字記載的中國月亮崇拜始于先秦。在缺乏精準觀天儀器和精確知識的時代,神話和詩歌已經(jīng)開始探索并命名月球——從屈原的《天問》:“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維何,而顧菟在腹?”到李白的“問月”:“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白兔搗藥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尤其是作為月亮詩人的李白,一生創(chuàng)作的四分之一的詩歌與月亮有關,幾乎寫盡中國最美山川之月:從峨眉月(“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到秦樓月(“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保?;從西江月(“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里人?!保┑教焐皆拢ā懊髟鲁鎏焐?,蒼茫月海間。”),更不用說最能喚起四海華人鄉(xiāng)愁之思的故鄉(xiāng)月了。他留下的靈感遺產(chǎn)和后世應和之作,層累出月印萬川的詩性思維和闔家團圓的拜月傳統(tǒng),至今存續(xù)于我們的文化習俗之中:一年一度的中秋佳節(jié)繼續(xù)維系著中華民族文化認同,鞏固我們想象的共同體。
正如沈從文的云有“云的地方性”,李白的月亮也有她們的地方性,折射出這位壯游詩人留在大地的履痕。入川、出川、宦游、流放的軌跡與月亮運行軌道交織重疊為詩神的命運:
凡美的事物就是永恒的喜悅:
它的美與日俱增:它永不湮滅,
它永不消亡;它永遠
為我們保留著一處幽亭,讓我們安眠,
充滿了美夢、健康和寧靜的呼吸。 (濟慈:《恩底彌翁》)
代代相繼的月亮書寫構建了中國文學風景中“月景”。大量月亮詩中有不少涉及月面描述,最著名的就是“廣寒宮”。發(fā)軔于東漢時期的月宮傳說經(jīng)由中唐作家柳宗元及后來者敷衍鋪陳,漸有太空桃花源氣象:建筑飛浮于五光之中,白玉為階,琉璃作地,桂樹馥郁,素娥舞于廣庭——直到鄧玉函、湯若望等耶穌會士來華,將伽利略于1609年發(fā)明的天文望遠鏡以及改進版引入中國,這一西洋奇器不僅引發(fā)了17世紀歐洲天文學革命(科學家開始利用它來觀察天象,繪制月球的相變圖景),而且徹底顛覆了中國士人階層關于星空的想象,“激發(fā)出對于月亮神話的新理解”(陳慧芬語)。明末清初的軍事家、數(shù)學家、天文學家揭暄(1613-1695)借助舶來的望遠鏡獨立繪制了中國第一幅月面圖,而廣州四大富豪之一的潘有度(1755-1820)與三朝閣老、一代文宗的阮元(1764-1849)等名士紛紛以望遠鏡入文入詩,將“天問”“問月”、“望月”的文學傳統(tǒng)帶入科學探索的新路,顯示出頗具現(xiàn)代感的太空意識:“夜靜,有人用大千里鏡照見月中煙起,如炊煙”,特別是阮元的《望遠鏡中望月歌》,長度與千古絕唱的《春江花月夜》相當,具有劃時代意義。二詩并讀,最能凸顯作為主觀審美對象的中國月亮煥然一新為客觀科學觀察的月球:
天球地球同一圓,風剛氣緊成盤旋。
陰冰陽火各向背,惟仗日輪相近天。
別有一球名曰月,影借日光作盈闕。
廣寒玉免盡空談,搔首問天此何物。
吾思此亦地球耳,暗者為山明者水。
舟楫應行大海中,人民也在千山里。
耐人尋味的是:潘有度的“萬頃琉璃玉宇寬”依舊重復了月亮的傳統(tǒng)“冷感”:寒氣徹骨,拒人萬里——這一特征強化了月球兼具召喚和拒斥的雙重性,寄宿于近現(xiàn)代中國科幻想象之中,與時俱進地呈現(xiàn)出某些衍變,比如,僅有桂花單一樹種的廣寒宮發(fā)展出具有植物多樣性的“月景”:“黃金為壁,白玉為階,說不盡的堂皇富麗,就中所有的陳設并那各樣的花草,各種的奇禽異獸,都是地球上所沒見過的”(荒江釣叟《月球殖民地小說》,1904)、“只見廳內(nèi)種滿叫不上名的花草,中間則是一片果園。蘋果樹、橘子樹、梨樹雖然不高,但卻鱗次櫛比,密密麻麻的”(張亮《月球上的人們》,1984),盡管晚清已降的科幻作家清楚:月球既無空氣也沒水分,是一個荒涼死寂的星球,而引人錯認是桂枝翠蓋的月翳不過是環(huán)形山等形成的明暗界限。
當然,在天文學家的望遠鏡里,明暗界限的移動,依然令人心蕩神馳,構成壯麗的月面。伽利略啟動科學“眺望”,經(jīng)由英國天文學家哈里奧特( 1560-1621)、德國天文學家海威留斯(1611-1687)等幾代人逐步精確標注,曖昧月球成為西方主導的人類殖民地。通過將月面命名為柏拉圖、“格里馬爾迪”(Grimaldi)、“勒蒙尼耶”(Le Monnier)、亞平寧山脈、喀爾巴阡山脈、阿爾卑斯月谷等,歐洲天文學家使遙不可及之地“歸化”為普通人也能理解的空間,并代表歐洲想象性地“占有”那個未知世界,一如哥倫布等人通過“小西班牙”、“新英格”、“新約克”之類的命名“發(fā)現(xiàn)”延伸到美洲的歐洲土地。
自20世紀中期以來,隨著窺月登月技術的成熟,人類的視覺性探索和想象性殖民演進為深空勘察和協(xié)商式“瓜分”。2013年,經(jīng)過國際天文學會批準,中國嫦娥三號著陸區(qū)被命名為“廣寒宮”“紫微”“天市”和“太微”。曾被想象為翠靄沉沉的“廣寒宮”占地方圓77米區(qū)域。這一區(qū)域也許就是博爾赫斯構想的“阿萊夫”(Aleph):“它是包含著一切的點的空間的一個點……宇宙的空間都包羅其中。”
包羅其中的不止“殘破的倫敦”,還有被形容為如“moonscape”一樣荒涼悲壯的區(qū)域:從彈坑累累的戰(zhàn)爭廢墟到渺無人跡的安那托尼亞荒漠(Anatolia Desert)。我們想象了月景,而月景則是地球的鏡像,甚至后天:假如人類文明壓垮地球生態(tài)系統(tǒng)。
即使到了當代,已被人類精確勘察和標注的月陸和月海依舊能引發(fā)無盡靈感:天體物理學看似驅(qū)逐了月亮神話,卻為科學敘事留下更大的幻想空間。由凡爾納開啟的登月科幻不斷被互文性寫作增殖,演進為天空奧德賽接力敘事:巴比康(Barbicane)、亞當(Ardan)、貝德(Mr.Bedord)、龍孟華諸人的奔月壯舉和“在那奇妙的球面”的歷險“為人類所共有”:
兩個人到月球上周游了一番。
隨后還會有人步其后塵。
對他們那真而似假的幸運經(jīng)歷,
語言和藝術的狂想與杜撰可能描述?
那些惠特曼的子孫懷著巨大的恐懼
和冒險的驚喜踏上了月亮的荒原,
早在亞當出世之前,那個圣潔的星體
就已經(jīng)在運行而且一直未曾停息。
恩底彌翁在其山林中的戀情、
半鷹半馬怪、我一向信以為真的
威爾斯那奇妙的球面都得到了證實。
這個不凡的業(yè)績?yōu)槿祟愃灿校?/p>
在當今的世界上,沒有一個人
不更為勇敢和更加幸福。
那些神奇的朋友們實現(xiàn)了一個壯舉,
僅僅是這一個簡簡單單的事實
就已經(jīng)讓亙古不變的時日煥發(fā)生機。
天上那被人們滿懷著未償?shù)脑竿?/p>
苦苦矚望的永恒而唯一的月亮
將成為紀念他們的偉業(yè)的豐碑。
(博爾赫斯:《19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