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0年第1期|李葦子:達依馬哈
每年陽歷九月,馬哈魚都會準時出現(xiàn)在“伊力嘎”一帶的江里。這是一種神奇的魚,在“伊力嘎”一帶的江里出生,卻跑到三千里外的海洋長大成熟,四年后它們沿著兒時離家的線路逆流而上,返回故鄉(xiāng),沒人解釋得了馬哈魚是如何找到返鄉(xiāng)之路的。
“伊力嘎”是赫哲語金色魚灘的意思。這個小小的江邊小城就叫“伊力嘎”?;蛘哒f,這個小小的江邊小城就是赫哲族人所謂的金色魚灘。漁業(yè)是這個小小江邊小城的支柱產業(yè),大半個小城的人從事和魚相關的工作,沒有了魚,江也照樣流,但是江邊小城會死去的。這里每年只有春秋兩個正經漁期,春天打鱘鰉,秋天打馬哈,所以秋漁期也叫馬哈漁期。一入陽歷九月,人們見面打招呼的方式不再是“吃了嗎”“喝了嗎”,而是“馬哈魚回來沒有”??山衲昃旁?,第一個星期已過完,馬哈魚還沒出現(xiàn),人們見面打招呼的方式也發(fā)生改變:
馬哈魚這是咋的啦?
馬哈魚怎么還不回來?
馬哈魚把咱小城的人拋棄啦?
最焦躁不安的無疑是那些打漁的,從江中收上來的一張張雪白的網要把他們逼瘋了。他們站在船頭,把一泡泡黃尿撒到江里表達憤怒,他們用船棹啪啪啪拍擊江面,詛咒那些背信棄義的魚。秋漁期只有短暫的四個星期,第一個星期就這么白白丟掉了,丟掉的不是時間,而是一船一船的金子。第二個星期快過完時,他們焦躁的情緒變成瘋狂,尤其是那些年輕人,像吃了槍藥,點火即爆。放在平時不是個事的事,現(xiàn)在變成事了。這個說,你的船離我的船遠一點。那個說,明明是你的船挨過來的,怎能怪我?這個一竹篙劈過去,那個躲開,你小子有種,咱們上岸試試?這個說,試就試,老子怕你不成?兩船便搖開發(fā)動機,噠噠噠朝岸上奔去。這兩艘船還沒靠岸,又有兩艘船上的年輕人干開嘴仗了。這個說,你干嘛在我前面開網,截我的魚?那個說,明明是你搶了我的趟子,我不截你截誰?這個說,難怪馬哈魚不來了,都是你這個孬種害的。那個說,你敢罵老子孬種,信不信老子敲斷你的狗腿?很快,這兩艘船也噠噠噠朝岸邊奔去……
第二個星期又過完了,馬哈魚依舊沒有回來。
這天早晨下江之前,兒子趙清華對趙東來說,今天要是再看不到馬哈魚,我不回來了。趙東來說,今年江水大,馬哈魚洄游吃力,晚幾天也是正常的。兒子說,往年最多晚兩三天,今年都晚半個月了。趙東來說,你才打了幾年漁,知道個屁。兒子轉口,咱不說魚了,說房子吧。爸,哈爾濱的房價又漲了。趙東來看看兒子,發(fā)現(xiàn)兒子眼袋很重,還帶點黑眼圈。鼻翼兩側的法令紋也深了。趙東來心里有點發(fā)酸。前段時間,他們爺倆的關系很擰,都是商小玲那丫頭在他們爺倆中間加的塞。
兒子說,爸,這個漁期結束后,我想去一趟哈爾濱。
他說,跟誰去?
兒子說,您別明知故問呀!
他說,你的事我不管。
兒子抓起一根油條咬了一口,我走了,爸。
他說,急個屁,吃完再走!
兒子說,漁期都過一半了,一條馬哈魚還沒見著呢。
他說,急就能把馬哈魚急回來?他指了指桌上的豆?jié){,給你買的,喝了再走。兒子還是堅持要走。他不依,雙手端著豆?jié){遞到兒子嘴邊。兒子沒接,嘬了嘴湊到碗上,試探著呷了一口。兒子皺眉道,好燙呀爸!他說,豆?jié){就要熱喝才好。兒子又嘬了嘴,在碗口上繞著圈吹氣,吹起半碗漣漪。兒子又呷了一口,還嫌燙,說啥也不喝了。兒子說,爸,馬哈魚到底還回不回來?他說,只要黑龍江水沒干,馬哈魚早晚會回來的。
趙東來把兒子送到門口說,清華,不管咋地,別上火,壓住脾氣。日子是一天一天過的,一口吃不成胖子。兒子說,知道了。兒子想了想又說,爸,等會兒您還是打車去診所吧。趙東來說,管好你自己吧,我的事不用你操心。兒子呵呵笑著,噌噌噌下樓了。
趙東來患關節(jié)炎,這是漁民的職業(yè)病,常年水里來水里去,江上潮氣那么重,關節(jié)怎么會好呢?他的關節(jié)炎在右腿上,疼起來恨不得截肢。今年夏天,一個朋友推薦他去中醫(yī)診所做艾灸,他去做了幾回,感覺效果還可以。那朋友告訴他,別看小城這兩年才有艾灸,艾灸的歷史卻相當古老啊。他說,比秦始皇他奶奶還古老?那朋友說,你廢話,咱們老祖宗還是猿猴的時候就用艾葉治病了。朋友是土生土長的東北人,他對土生土長的東北人的印象有點那個,說話滿嘴跑火車,嗓門兒還挺大。還有那些老娘們,個頂個的抽煙喝酒,抽起來喝起來兇得很。他一直希望兒子能回山東老家找個老婆,可是兒子死活認準了商小玲那丫頭。
上午九點多,趙東來從家里出來,溜達著去中醫(yī)診所做艾灸,做完艾灸他還要去菜市場,準備買點豬大梁骨給兒子燉湯喝。這些天,兒子被馬哈魚焦躁壞了,前天晚上他剛躺下,就聽到兒子在房間吆喝,爸呀,爸呀,馬哈魚咋還不回來?他過去一看,才知兒子說夢話。
趙東來沿著中心街一直朝南走,這是小城最繁華的一條街,可不知道咋回事,今天街上人不多,車也有點少。剛拐過彎,他就發(fā)現(xiàn)中醫(yī)診所鐵將軍把門,但他還是心有不甘地過去看了看,玻璃上貼著一張紙:“家中有事,歇業(yè)一天”。他媽的!右膝蓋疼了一下,他用右手一邊揉,一邊在診所門前的臺階上坐下。
中醫(yī)診所隔壁是一家西醫(yī)診所,門頭上掛著一條紅色橫幅:“迎馬哈大酬賓,全場××折”。明明是個診所,卻搞得商場似的,趙東來不知道除了他,誰還會來這種診所看病。正瞅著那橫幅,周仁法的兒子周小歐從西醫(yī)診所里出來,呼哧呼哧穿著一雙雨靴,他一看就知道是剛從江邊來的。周小歐鼻梁上貼著紗布,兩三條膠帶橫著壓過紗布貼在面頰上。二十多年前,他趙家和周家因為一事結下仇,周小歐長大到懂得吐唾沫的時候,一遇見他不是瞪眼睛就是吐唾沫,他都裝作沒看見。
今天上午,周小歐沒有注意到他,急匆匆地跑下臺階。
趙東來又在臺階上坐了一會兒,決定中午做幾道菜,讓兒子回來吃飯。整個秋漁期,漁民們都在江邊的窩棚飯店湊合,吃得舒服不舒服可想而知。中午把范二也叫來,那小子和兒子是“光腚娃娃”,比親兄弟還親。他老婆患宮頸癌去世那年,兒子十五歲,正讀初二,給母親守完孝,說什么也不上學了。他看兒子讀不成書,強扭的瓜不甜,就讓兒子跟上他學打漁了。范二輟學后,兒子跟他拆了伙,去和范二一起打漁。范二特別喜歡他燒的酸辣土豆絲,每次來家吃得湯汁都不剩。但前段時間他討厭范二這小子。原因嘛,這小子是商小玲那丫頭的姨家表哥,是他把商小玲那丫頭介紹給他兒子的。
他父子倆因為商小玲別扭了大半年,大半年后他想通了,兒孫自有兒孫福,兒子愿娶誰就娶誰去??蓻]想到商小玲那丫頭蹬鼻子上臉,居然要他兒子在哈爾濱給買房子。當時兒子一給他講,他就脖子捩成了刀把,她狗日的也不撒泡尿照一照,哈爾濱城里還缺她這種貨色?她有資格住到哈爾濱城里去嗎?自從商小玲那丫頭提出這么個條件后,他便說啥也不答應兒子和商小玲的婚事了。
趙東來給兒子趙清華打電話,說中午回家吃飯吧。兒子卻沒有他預想的痛快,嘟噥道,算了,你別麻煩了。他說,吃個飯能耽誤了你的事?兒子說,再說吧。他說,什么再說?范二那小子在不,你把電話給他。范二接住電話,哎,叔。他說,中午和清華回來吃飯。范二說知道了,聽聲音興致也不高。
掛掉電話,趙東來已經走進菜市場,菜市場里鬧哄哄的,好多攤主不在其位,湊在一塊兒侃馬哈魚呢。這個說,那玩意挺邪性,它們也會記仇。那個說,一到漁期就把人家往絕種里打,怎能不記仇?這個說,瞧你口氣,巴不得馬哈魚不回來。那個說,馬哈魚不回來對我有屁好處?這個說,你就是怕打漁的發(fā)財。見兩個人杠上了,旁邊的就和稀泥,行了,行了,你倆今天咋回事?像你們這么吵,馬哈魚還敢回來……
趙東來去買黃瓜,喊了半天攤主,賣黃瓜的才笑嘻嘻跑回來。
叔,今天沒下江?
沒。腿上關節(jié)炎犯了。
叔,你說馬哈魚啥時候才回來?
鬼知道。今年水大。
叔,是不是馬哈魚永遠不回來了?
這叫啥話?只要黑龍江水不干,它們就一定會回來。
趙東來買好黃瓜又去買土豆,一樣喊了半天,賣土豆的才屁顛顛跑回來?!耙亮Ω隆辈皇枪枮I,更不是關內的北京城,住一棟樓門對門都不認識,江邊小城就巴掌大,到哪都是熟面孔,何況這一日三餐離不了的地方。
趙叔,馬哈魚沒回來,您就不下江啦?賣土豆的問。
趙東來指了指右腿,狗日的關節(jié)鬧別扭。
賣土豆的一邊稱一邊說,趙叔,您說馬哈魚今年咋的啦,還能不能回來?
趙東來說,能,只要黑龍江水不干,它們早晚會回來的。
賣土豆的眼睛像電燈泡亮了一下,給他稱好土豆也沒接他的錢,一邊朝剛才侃天的幾個人跑去,一邊回頭說,馬哈魚能回來就好,錢下次買菜再說吧。
趙東來本來還想買點芹菜和毛蒜,望著菜攤想了想,算了。他去買豬肉和豬大梁骨,攤位上一樣不見人,喊半天也沒人搭理。他東找西找,在豆腐攤前找到了攤主,正和賣豆腐的抬杠。賣肉的說,我敢打賭,馬哈魚是恨咱們小城的人了。賣豆腐的說,你又不是馬哈魚你咋知道?賣肉的說,你又不是我,咋知道我不知道?趙東來插嘴說,你們是不是生意都不做啦?他吆喝賣肉的,我要買肉。賣肉的呵呵一笑,原來是東來叔,我還沒注意到你來了,今天咋沒下江去打漁?趙東來說,魚毛都沒有,下的啥江?
賣肉的和趙東來一邊朝肉鋪走,一邊歪了頭問,東來叔,今年要是馬哈魚不回來,你說打漁的日子咋過呀?趙東來說,你又不打漁,關心這干嘛?賣肉的說,不打漁也關心呀,你們打漁的不賺錢了,誰還買我的豬肉吃?趙東來撲哧笑了,你放寬心吧,只要黑龍江水不干,馬哈魚遲早會回來的。賣肉的說,遲早,遲早,等咱們小城人死絕了,它們再回來有啥用?趙東來收起笑說,割肉,割肉,割回去我還做飯呢。
趙東來走出菜市場,感覺就像跟誰肉搏了一場,渾身都有點累。他在十字街口等紅綠燈時,看到旁邊一家理發(fā)店門口,有個黃毛丫頭站在玻璃門前,拿著一瓶噴沫晃了晃,就在玻璃門上噴出一條魚來,一條大馬哈魚。他這才發(fā)現(xiàn),整個江邊小城都沉陷了,沉陷在等待馬哈魚的焦慮中。
快中午時,趙東來正在廚房里忙活,放在客廳茶幾上的手機響了。他跑到客廳拿起手機接聽,是范二打來的。他說小二呀,飯一會兒就做好了,你哥倆靠岸沒有?范二卻喊一聲叔,在手機里哭開了。咋啦,咋啦,趙東來說,你哭啥呀?范二哭得更響了,就哭就說,清華跟周小歐干架,現(xiàn)在在江邊呢,您快來一趟吧。
廚房里傳來噼里啪啦聲,爆鍋的花椒炸了,煳味從廚房竄到客廳,刺鼻刺鼻的。趙東來去廚房關掉煤氣灶就往外走,他后來竟不記得是如何掛掉電話,如何鎖好門下樓,如何走到街上攔了輛出租車趕到沿江路的。下車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還抓著一把鍋鏟。
趙東來緊走兩步跑起來,他越跑越快,一直跑到防洪壩前。已是午飯時間,江面上的漁船很少,他發(fā)現(xiàn)遠處沙灘上有一群人,便沖人群喊一聲“清華”,所有人都轉過臉來看他。他沒有看到他兒子,看到范二向他招手,一邊招手一邊迎著他跑過來。他大聲喊,清華呢,清華在哪里?范二跑到他跟前,大口大口地喘氣,他也大口大口地喘氣,就喘就抓住范二的胳膊,問清華呢,清華在哪里?
范二哇地一聲哭了,哭得趙東來東搖西晃,?菖你媽的,你說話呀!
范二抽泣著說,清華,清華,掉江里了……
你說啥?趙東來眼珠子激出來了。
清華掉江里了,已經著忙一個多小時,還沒有找到。范二止住哭說。
趙東來松開范二的胳膊,兩手抓緊鍋鏟,像要把鍋鏟折斷。他嘴巴大張了,脖子一挺一挺的,好半天才泛上一口氣來,爆發(fā)出一聲:“清華,我的兒?。 ?/p>
沙灘上的人群被趙東來的一聲吼吼懵了,他的嗓子像撕碎了,撕得一塊兒一塊兒的,血肉四濺。他們看到趙東來吼完,手舞著鍋鏟,瘋似的朝江邊跑去。范二在后面緊追著,一邊追一邊喊叔。這時有人喊道:“不好啦,趙清華他爸要跳江……”
范二追上趙東來的時候,趙東來已經跳進齊腰深的水里,他從背后抱住趙東來說,叔,叔,你不能呀……趙東來甩著膀子,擰著身子,在范二懷里拼命掙扎。趕來的人呼啦一下圍上去,一個小伙子抓住趙東來的左腿,一個小伙子抓住趙東來的右腿,和范二一起把趙東來抬到岸上??墒莿偡畔拢忠锱?。范二撲嗵跪下,重新抱住趙東來,叔,您打死我吧,是我沒照顧好清華。
趙東來軟了下來,他無力再掙扎,哼哼了兩聲,就暈過去了。一個老漁夫讓范二托住趙東來上半身,他單膝跪在趙東來面前,用右手的虎口卡在趙東來下巴和鼻根之間,弓起大拇指使勁一掐,再使勁一掐,把趙東來掐醒了……
趙清華是如何掉到江里的呢?
這天早上,趙清華和范二剛開完第一網,周小歐的船就貼過來,說他們剛開的那一網,離他的船太近了,讓兩人馬上收起網,能滾多遠就滾多遠。范二說?菖你個媽,黑龍江啥時候成你周家的了?周小歐船上還有一個開船的小伙計,手里拎著發(fā)動機的搖把,做出一副虎視眈眈的架勢。周小歐笑了笑,跳過船來就去拽網,趙清華沖上去就是一拳,砸在周小歐鼻梁上。周小歐船上的小伙計大叫道,小歐,血,鼻子流血了!周小歐抹了抹鼻上的血,朝江里吐一口血沫,對趙清華說,姓趙的,你給老子等著。
周小歐跳回自己船上,指揮小伙計駕著船,噠噠噠朝岸邊跑去。靠岸以后,他讓小伙計留在江邊看船,他打出租車去診所包扎鼻梁,趙東來在中醫(yī)診所門口看到的即是。從西醫(yī)診所出來,周小歐又打出租車回到江邊,他叫小伙計在岸上等著,自己駕船要走。小伙計問他,你要干嘛?周小歐咬咬牙說,替我媽報仇去。小伙計沒聽明白,又追問了一句,周小歐不耐煩地回答,老子要去殺人!
當時,范二正躺在船頭曬太陽,趙清華在船艙里和商小玲聊短信。江面上馬達繁忙,馬達聲在江風中飄來飄去,一會兒離他們近了,一會兒又離他們遠了。周小歐的船絲毫沒有引起兩個人的注意,當周小歐的船靠近后,范二還以為是一艘過路船呢。遠處,一艘船上的漁民發(fā)現(xiàn)不對勁,扯開嗓子“范二,范二”地喊,喊聲未落,周小歐就駕船攔腰一頭撞到他們船上了。哐地一聲巨響,他們的船側立起來,又嘭地一聲落下,瞬間翻了個底朝天,一開始還能看到船屁股,幾分鐘之后,江面上就只剩下巨大的漣漪。
范二被沖擊力頂出去,在江面上空劃一條拋物線,然后一頭栽進江中。他穿著救生衣,很快就浮出水面,只是摔得有些頭暈。周小歐和趙清華都沒有穿救生衣,周小歐被慣性甩到江里,迅速沉了下去。附近船上的漁民嚇愣了,反應過來后一起大喊大叫,快救人呀,快救人呀,有人掉江里啦!
一艘船趕來去救范二,一艘船趕來去救周小歐,緊隨其后的另外兩艘船,去打撈沉船和尋找趙清華。他們把鉛墜最重的網開下去,很快就有人喊打撈到了,合力將沉船拽出水面。然后下鉤子鉤住船幫,再用尼龍繩拴住船頭,系到另一艘船的屁股上,由另一艘船開足馬力拖到岸邊。
又有幾艘漁船加入進來,在江上攔了八道網搜救,每道網相隔三十米左右,最后一道網攔在事發(fā)地點下游三百米處。搜救剛進行五分鐘,沒有搜救到趙清華,搜救到了周小歐,兩位漁民拽住胳膊,將周小歐拖到船上。周小歐心臟還跳動,但是呼吸沒有了。一位漁民給周小歐做人工呼吸,一位漁民駕船朝江邊飛馳。搜救上周小歐來,人們以為趙清華也很快得救,趙清華卻遲遲不見,一個小時過去了仍無蹤影,漁民們越來越覺得沒指望了……
大家把趙東來抬到江邊一個窩棚附近,留下范二和一個小伙子照顧,其他人去吃飯。趙東來躺在樹蔭下的一張涼席上,翻來覆去吆喝著子的名字。他手抓著涼席,指頭肚被竹篾割破,抓出一道道血印。范二抱住趙東來的手,叔,叔,您不能這樣……
窩棚主人端來兩碗姜湯,讓范二和趙東來喝。范二沒喝,他從背后扶起趙東來,讓那小伙子給趙東來灌了幾口姜湯,然后又放倒躺下。過了一會兒,趙東來突然坐起來,扭頭看看范二,又扭頭看看那小伙子,驚得范二眼直了,叔,叔,您咋呀?
趙東來說,小二,你幫叔個忙。
范二說,叔,您說。
你去把叔的船收拾一下。
您要干嘛,叔?
趙東來閉上眼睛,眼角滾下一串淚來。他說清華還在江里,我不能這么躺著,我得把他撈上來。范二急道,我馬上去,我馬上去。吩咐小伙子照顧好他叔,他拔腿朝江邊跑去。趙東來睜開眼,瞟一眼范二奔跑的身影,撲嗵一聲又倒在涼席上。他瞧著頭頂上的柳樹,透過枝葉的縫隙,可看到湛藍的天空,和昨天一樣藍。昨天兒子還好好的,晚上在夢里喊他,爸呀,爸呀,馬哈魚咋還不回來?就是今天早上,兒子還和他聊哈爾濱的房價,還喝了兩口他給買的豆?jié){,還囑咐他打車去診所,現(xiàn)在卻杳無音訊了。
范二收拾好船回來,趙東來又掏出一把鑰匙交給他,你再幫叔回去收拾些東西,給叔在“小河子”那邊支個窩棚。鍋碗瓢盆都別帶,只給叔買點干糧和水就行了,再把電瓶燈充好電帶來。范二接過鑰匙走后,趙東來對留下照顧他的小伙說,清華的事情,你們就不用再管了,該打漁還照常打漁去吧。
沒事的,我知道,我沒事的……
披著浩浩的河風,趙東來直立起身子,一個人駕船下江了。在距離兒子出事地點一百米的地方開網,他用的也是鉛墜最重的網。開網時他熄掉發(fā)動機,從船艙里找出船棹,掛到棹樁上開始挖船,挖出幾米撒一段網,再挖出幾米,再撒一段網。
等一張網開完后,趙東來在腰艙里坐下,盯著渾濁的江面。陽光照在江面上,反射的光刺得他眼痛,他把視線從江面上移開,移到天邊堆積的云朵上。因為夏天雨水多,所以秋江是渾濁的,倒映在江面上的云影藍天,都像曝光過度的膠片,顏色被沖淡到近乎于無。遠處有幾艘打漁船,像幾個隨時會被江水抹掉的黑點兒。近處江面上空無一物,只有一串一串的白色泡沫從上游流下來。在腰艙里坐了一會兒,他哆嗦著站起來走到船尾,開始拽牽網的尼龍繩綆,等拽完尼龍繩綆,網頭就露出水面。他兩手交替著收網,先伸出右手拽住網收回來,再伸出左手拽住網再收回來。
趙東來一邊收網一邊念叨,清華啊,跟爸回家了,清華啊,跟爸回家了。他的聲音顫抖得厲害,如果不靠近聽,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么。收到船上的網雪白雪白,連一根一片枯枝敗葉都沒掛到。他又開始用棹挖船,挖出去幾米,撒一段網,再挖出去幾米,再撒一段網。第二網又開完了,他坐在腰艙里,盯著消失在江中的尼龍繩綆。一串一串的白色泡沫從上游流下來,泡沫流過去以后,江面好像一下子靜止了,直到白色泡沫又一串一串流下來,江面才醒過來似的動起來。他又哆哆嗦嗦起身,走到船尾起網。他拽著尼龍繩綆,尼龍繩綆拽完后,網頭露出水面。
他停下來穩(wěn)一穩(wěn)神,又一邊收網一邊念叨,清華啊,跟爸回家了,清華啊,跟爸回家了。雪白雪白的網像頭一網一樣,源源不斷從水中冒出來,連一根一片枯枝敗葉都沒撈到……
下午六點多鐘,趙東來無功而返,他駕船來到下游的“小河子”。范二已經在江邊支好一個小窩棚,正和一個人坐在窩棚前等他。離岸還遠,趙東來心里就咯噔一下,認出那個人了,那個人不是別人,是周小歐的爸周仁法。他不想見姓周的,他兒子都已經死了,他們周家還要怎樣?
趙東來的身體又顫抖起來,他很想把船掛到最高檔位,一下子沖到岸上,或者把船熄火了,在江上隨波逐流,漂到哪算哪。船靠岸后,他沒有立刻下船,而是立在腰艙里??吹酱系内w東來,周仁法起身跑到船前撲嗵跪下,兄弟啊,我對不住你。說著哭起來,那哭聲不是一點點放大的,而是一出口就特別大。趙東來有些不知所措,他用手搓抹著胡子拉碴的臉,搓著搓著就搓出淚來了,肩膀一聳一聳的,淚光中的世界全走樣了。他抹一把淚說,我們趙家欠你們周家的已經還清了,你走吧。
趙東來讓范二去攙扶周仁法。
周仁法收起哭聲說,兄弟啊,我不能走,我和你一起去撈清華……
趙東來說,我們趙家的事,不麻煩別人,你還是走吧。
周仁法站起來說,兄弟啊……
趙東來讓范二送客。
周仁法眼圏紅紅地看著趙東來,趙東來掛著殘淚的臉,像一塊風蝕雨銹的生鐵。周仁法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沒說出來。他推開范二攙扶胳膊的手,緩緩掉轉身,埋下頭,朝江邊小城方向走去。等周仁法走遠了,范二告訴趙東來,他已經報警了,現(xiàn)在警察在醫(yī)院里守候著周小歐,只要周小歐醒過來就蹲笆籬子。
你說啥?趙東來從船上下來,你小子說啥?
叔,范二說,我已經報警了。
誰讓你報警的?趙東來問范二,誰讓你小子報警的?
叔,范二說,難道清華就白死了?
這件事是我們兩家的恩怨,趙東來罵道,不管你的事,你小子瞎摻和什么?
趙家和周家的恩怨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二十多年前,趙東來和周仁法都還住在屯子里,那年春天趙東來老婆難產,急著要送醫(yī)院去。當時屯子里很窮,只有一輛四輪子和一輛侉子摩托車,那天四輪子主人出門了,趙東來就去找侉子摩托車主人。趙東來去找的時候,偏巧周仁法也去找,周仁法老婆胃痛得厲害,也急著要去醫(yī)院??少ㄗ幽ν熊嚥槐人妮喿?,一次只能去送一個人,侉子摩托車主人左右為難,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見車主決斷不下,兩個人就爭辨開了。周仁法說凡事都有個先來后到,他早來一步,就應該先去送他老婆。趙東來說他雖然遲來一步,可他是兩條人命呀。周仁法眼立了,兩條人命是命,一條人命就不是命?爭辯變成了吵架,車主見兩個人吵紅了眼,一拍桌子罵道,你們再他媽吵,老子誰也不去送了。他權衡半天,決定先去送趙東來老婆,兩條命總比一條命多,主要是他覺得胃痛不當緊,說到底也就是個胃病,先把趙東來老婆送了,再去送周仁法老婆也不會有啥??墒悄翘欤苋史ɡ掀牌o胃病要了命,死在車主從醫(yī)院返回來,又去送她的路上,得的是急性胃穿孔。周仁法無法怪罪車主,就把賬記到了趙東來頭上,到他兒子周小歐手里,這筆賬就變成深仇大恨了。
周仁法老婆死的那年,周小歐剛滿三歲。周仁法又娶了個老婆后,全屯子人眾口一致,都說這個老婆不是個東西,時常餓著周小歐,還隔三岔五給一頓暴打。周小歐長大后,無從怪怨老子,繼母也去世了,他就把小時候的不幸,全部歸結到了趙東來頭上。那天如果先去送他母親,他母親就不會死的,他老子就不會再娶老婆,他小時候就不會挨打受氣。從他知道他母親的死因后,他就堅定地把趙家視為殺母仇人了。
其實,趙東來是挺心疼周小歐的,尤其是周小歐小時候挨繼母打,跑到街上哇哇大哭的時候,只要看到他就心生愧疚,總感到與自己有關。也正因為如此,這些年不管周小歐遇見他做出什么樣的舉動,瞪眼睛還是吐唾沫,他都裝作沒看見,不予計較??墒侵苄W卸不開,還是釀出今天的慘禍,躺在醫(yī)院里搶救,不知能不能揀回命來……
此刻,趙東來看到周仁法已變成一個黑點,隨后融進暮色里?!靶『幼印本嚯x江邊小城老遠,他想周仁法那么走著,啥時候才能走回去呢?
范二告訴趙東來,周仁法來的時候是搭別人的車來的。
趙東來說,那他現(xiàn)在咋回去?
范二說,走著唄,管他呢!
趙東來瞥一眼范二,自言自語道,管他呢,管他呢,當然你不會管他了。他對范二說,你有周仁法的電話嗎?我要給他打個電話,我有事跟他說。范二沒有周仁法的電話,但他很快就向別人打問到了。范二撥通周仁法的電話,把手機遞給趙東來。
趙東來對周仁法說,等你兒子醒過來,你跟警察說,今天的事完全是一場意外。
周仁法在電話那頭,抱著手機拼命點頭。
趙東來繼續(xù)說,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出面作證。
周仁法嗚嗚地哭了,可他能醒過來嗎?
就是啊,周小歐能醒過來嗎?趙東來打個哆嗦,在心里問自己。他怔怔地掛斷電話,把手機還給范二的時候,他突然堅定地想,周小歐一定能醒過來。
他問范二,電瓶燈準備好沒有?
范二說,早準備好了。
按照趙東來吩咐的,范二不僅準備好電瓶燈,也準備好了干糧和水。趙東來從窩棚里提上電瓶燈,范二一手拎著一大塑料袋干糧,一手拎著一大桶礦泉水,跟著趙東來把東西送到船上。
趙東來說,小二,我走了。
范二說,叔,我跟您一起去不行?
趙東來說,不行。
趙東來拿起竹篙,使勁在岸上一撐,船就離開岸。他沒有開發(fā)動機,站在腰艙里,用船棹挖著船。在一挖一挖的水聲中,船離岸越來越遠,他感到挖得吃力的時候,船已經進入深水區(qū)。范二一直站在岸上目送,看到江面上夜色一點一點把趙東來吞噬后,他兩手在嘴邊捂成喇叭狀,叔啊——,從今天起,我就是您兒子……
范二的呼喊聲貼著江流,穿過茫茫暮色,送進趙東來耳朵里。趙東來頓時眼熱辣辣的,淚水洶涌澎湃地滾出來。他在心里回應著范二,也呼喚著兒子趙清華,希望能喚醒江中的兒子,浮上水面與他一同回家。
當年生下兒子的時候,他和老婆給兒子取名清華,他們讀書沒讀成,希望兒子將來讀出個樣子,而且不是一般的樣子。可是心強命不強,兒子還是步了他的老路。他老婆是個好女人,生前對他百依百順,跟著他風里來雨里去。那會兒家窮,根本不敢奢望買機動船,夫妻兩個只能挖著木船,去小河汊里打漁。兒子出生以后,他不讓老婆再打漁了,但是老婆不肯閑著,一邊帶孩子,一邊去江邊當魚販子,好幫他賺一點錢。大概是過分辛苦損害了身體,老婆從此再沒有過身孕,而且那會兒計劃生育也不讓多生。兒子十五歲那年,老婆患宮頸癌去世了。老婆去世時,他四十剛出頭,朋友們勸他再找個女人。他說等清華長大再說吧,怕再找個女人找不好了,讓兒子像周小歐那樣遭罪。現(xiàn)在兒子卻撒手走了,他最親的人全都離開了,就剩下他一個孤鬼,感覺就像被丟進冰柜,四周全是霜和冰。
趙東來眼淚嘩嘩的,他開完網坐在腰艙里不知哭了多久,直哭得眼睛又干澀又酸疼,像害眼病似的。他不再哭的時候,打開電瓶燈開始起網。電瓶燈的光束很軟弱,無法和江面上的黑暗對抗,那黑暗是塊狀的,就像石化的松脂。他借著電瓶燈的光束,注視著收上船的網,幾乎還是那么雪白雪白,依舊什么都沒有掛到……
一輪皓月升起,月光像給江流潑了顯影液,一切都變得朗朗的。趙東來看到了對面黑魆魆的城子山,看到了山下漁村里淺灰色的鐵皮屋頂。岸上的樹林里有鳥鳴叫,啾啾啾啾的非常動聽。趙東來又開完一網后,坐在腰艙里漸漸恍惚起來,在船的搖晃之下,他好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可是感覺又清醒著呢。
在岸上樹林里的鳥叫聲中,趙東來駕船來到黑瞎子島一帶的江里,他在江面分岔處朝東拐去,若沿著這道江再走三十公里,就會進入烏蘇里江。他記不清已經下多少次網了,兩只手的虎口全磨破了,一碰上濕淋淋的網,就撕撕裂裂地疼。他從衣襟上撕下兩條布條,纏在兩只手的虎口上,纏得一雙手像電影中的傷兵的手。
江面上起風了,泛起一層層細波。趙東來看到下游明明滅滅地出現(xiàn)幾星燈光,接著傳來隱隱約約的說話聲。那是晚上下江打漁的漁民,他們的說話聲激勵了他,他振奮了精神到船尾起網。他剛把尼龍繩綆拽完,就感到網沉沉重重的。他心不由地一緊,加快收網的速度。他盯著從江中冒出的網來,網上出現(xiàn)了一個物體,仔細看是一條大魚。那魚的背是黑的,身上微微映出紅色,還有一條條灰色的豎紋,細密的魚鱗泛著淡藍的微光。他屏住呼息,用手揉揉眼窩,再仔細看,竟是一條大馬哈魚!
就在趙東來驚喜若狂的時候,江水開始不安地晃動,在晃動的江面下,成千上萬條馬哈魚逆流而上。它們從北太平洋出發(fā),穿越白令海峽,橫渡鄂霍次克海,再繞過庫頁島,進入阿穆爾河口,最后回到黑龍江下游“伊力嘎”三角洲的江河里。它們早在五月底就動身,路上歷盡千難萬險,還要躲避虎鯨、鯊魚、海獅、白海雕以及棕熊的獵殺,假如有一千條馬哈魚洄游,最終能活著回到故鄉(xiāng)的超不過四條,真是一場既悲壯又慘烈的回鄉(xiāng)之旅啊。
很快,網上又出現(xiàn)一條馬哈魚,接著又是一條,一條一條一條,它們像結在一根藤蔓上的瓜,源源不斷地從江中冒出來。趙東來把這些馬哈魚收進船艙,在手心里吐一口唾沫,俯下身繼續(xù)收網。他叉開腿弓著背,兩只胳膊掄圓了,將一條條馬哈魚收進船艙。江中的馬哈魚越來越多,這片網上的馬哈魚還沒摘完,他又找出一片網來撒下去,一邊撒一邊吆喝兒子,清華啊,清華啊,馬哈魚回來了!
漁汛洶涌地來了,打漁是一刻時間都不敢浪費的。他開完手中的網,又去摘艙里剛才那片網上的魚,一共摘下二十四條馬哈魚。摘完那片網上的魚,他又開始收第二片網,第二網比第一網明顯重了。看著從江里冒出來的馬哈魚,他覺得自己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又哭了,一邊哭一邊呼喚兒子,清華啊,清華啊,快幫爸來收魚!
在他的呼喚中,一群馬哈魚嘩啦啦躍出水面,就像一群閃光的白鷺,尾鰭急劇甩動著,你追我趕地從江面上飛過去,然后又嘩啦啦躍入江流。魚群激起下游一片喊叫聲,“達依馬哈,達依馬哈,達依馬哈,達依馬哈……”他一聽就明白,那是赫哲族漁民在歡呼:
馬哈魚回來了!
馬哈魚回來了!
馬哈魚回來了!
馬哈魚回來了!
……
作者簡介
李葦子,山西作協(xié)會員、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現(xiàn)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創(chuàng)造性寫作研究生班。2007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至今已發(fā)表小說四十余萬字。作品散見于《大家》《青年文學》《山西文學》《鴨綠江》《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西湖》等刊物。小說《老虎拔牙》獲《上海文學》短篇小說大賽新人獎。小說集《歸址》入選《晉軍新方陣·第五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