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19年第6期|少一:積木
壹
下班回家,我發(fā)現(xiàn)氣氛不大對勁。妻子歪坐在木椅上,半邊屁股懸出椅外,右腿抬起來壓住左腿架著木馬,扶住膝蓋的雙手十指相扣,箍得鐵緊,像是怕擱上去的那只腿隨時掉下來。她的臉扭向一邊,側(cè)面看去,嘴角翹著,長長地翹著,足以掛住一樣東西。明知我進門,她卻視而不見,身子無動于衷,臉也定住不動。以前可不是這樣。我每次下班回家,她都會掐著點把飯菜弄好,待我進門,就盤盤碟碟端出來,一家人圍坐桌邊開吃。像我們這等平民家庭,尋常日子里,餐桌上永遠不會有什么山珍海味,無非是些白菜、南瓜、馬鈴薯、四季豆之類的簡單菜肴——吃什么并不要緊,重要的是一家人能其樂融融地生活在一起,讓每個人都能感受到那種屬于家的溫馨,沒什么煩憂。我們都是俗人,從不期待生活中的高大上,只希望過好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煙火日子。
今天這是怎么啦?到這時候,家里還冷火熄煙,一定是出啥狀況了。
兒子正在地上玩積木,見我進來,抬眼望望我,又專心致志搭建那些莫須有的房子。他才三歲,該上幼兒園了。這幾天,我正為女兒上學的事情煞費苦心,還沒來得及盤算他的事。積木是我送給兒子進城后的第一件禮物,不貴,只五元錢。那天帶他逛商場,面對兒童專柜琳瑯滿目的玩具,他像走進了童話迷宮,顯得十分高興,先看上一輛小轎車,嚷著要買。我掃了掃上面的標價:98元,而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口袋里只剩下五十多元錢。這是我們一家四口未來一周的財政狀況——必須堅持到下月十八號,單位才發(fā)那點可憐的薪水。
我說:“兒子,這車是假的,東東不買它,等你長大了,爸爸給你買一輛真車,能在馬路上開得飛跑。”
兒子歪著腦袋想了想,說:“爸爸,等我長大后能掙錢了,我自己造汽車、造飛機?!?/p>
童言無忌。他的話里心有不甘,亦懷不滿,當著導購妹子的面讓我下不來臺,繼而生出一種枉為人父的自責和尷尬。后來,他又瞧上柜臺里陳列著的一把仿真手槍,樣子像左輪,安上電池,扣動扳機能發(fā)出模擬連擊的槍聲,很好玩,只是價格同樣讓我難以接受。
我說:“兒子,我們不玩假槍,爸爸有真家伙,回家讓你玩夠。”
這次,他信了,還對滿腹狐疑的導購姐姐驕傲地說:“我爸爸是警察?!闭f完嫌不夠,他舉著小手對導購做了個開槍的動作,嘴里發(fā)出“啪啪啪”的聲音。
妹子看我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目光在玩具堆里跳躍,然后善解人意地挑出一盒積木,對東東說:“小弟弟,讓爸爸給你買積木好了,買回去能搭好多好多的東西?!?/p>
“能搭房子嗎?我要搭一個很大很大的房子?!?/p>
“當然啦,”導購摸摸東東的腦袋,說,“你是一名建筑師,能搭建出各種各樣的高樓?!?/p>
我感激地向?qū)з徝米狱c點頭,牽著兒子的小手,在閘口數(shù)完錢逃也似的離開商場?;氐郊?,兒子拆開包裝就愛不釋手地玩起來,也不知道他到底會玩出什么花樣。
“出什么事哪 ?”我先開口。
我的話一落音,就見舒云的鼻子蹙了一下,兩邊的咬合肌動了動,然后一抬右手朝眼瞼拂去。她說:“曉得是這樣,我們就不該搬到城里來受氣?!?/p>
我說:“這不好好的嘛,為什么說這種喪氣話?”
兒子倒是說出一點事由。他說:“媽媽和一位奶奶吵架了?!?/p>
兒子的話讓我頗感意外。妻子的性格我是知道的。她是個謹小慎微的山里女人,走路抬頭怕樹葉掉下來砸破腦殼,邁步擔心踩死地上行走的螞蟻。這么一個與世無爭的人從來只讓自己吃虧,怎么會和人家吵架呢?更何況她進城才幾天,對城市生活兩眼一抹黑,斷不至于和別人生出罅隙,如果發(fā)生什么齟齬,一定有誤會。
我問:“到底怎么回事,你說嘛,不是還有我嗎?”
妻子抬眼看看我,目光里有不自信的疑問——作為一個男人,你真能給家庭帶來平安?
還是兒子在替她作答,“那個奶奶不讓我們住她家的房子,要我們馬上滾出去。”說完,他走近媽媽,安慰道:“媽媽,等我把房子搭好了,我們就搬到新房子里去,不住這個臭地方?!?/p>
妻子摟緊兒子的頭,哭得更委屈了。
我在房間里轉(zhuǎn)一圈,沒發(fā)現(xiàn)女兒,只見桌面上散開的書和本子,出來問兒子:“你姐呢?她怎么沒在家里寫作業(yè)?”
兒子眨巴著眼睛看看我,不答話。妻子還在默默垂淚。這情景讓我的氣不打一處來,我一腳踢飛地上的積木,吼兒子說:“問你話呢,啞巴啦?”
兒子在我的吼叫聲里,身子往小里縮了縮,在媽媽的懷里貼得更緊了。
妻子連忙起身,頂我說:“蘭子在隔壁看電視?!彼哌M廚房準備弄飯,邊系圍裙邊對我抱怨,“沖兒子發(fā)什么火?有本事你應該去跟人家講理?!?/p>
她所說的“人家”就是兒子提到的那位“奶奶”,一個比妻子大不了幾歲的女人。我去隔壁吳姐家找蘭子,她給我說了“奶奶”的來路。那女人是縣房管局負責這片小區(qū)的房管員,主要職責是收房租。她老公原來在我們神仙灣鄉(xiāng)當黨委書記,后來調(diào)進縣政府工作。憑著手里的權(quán)力,他老婆的工作迎刃而解,幾個月前從一名農(nóng)婦招工成為房管局的正式職工。這個在山里操勞半輩子的女人看起來顯老,怪不得我兒子把她尊稱作“奶奶”。說起她老公,也算我的“熟人”。我離開老家鄉(xiāng)政府那年,他剛好調(diào)到我們鄉(xiāng)當書記。我們之間只有短短幾個月的交集,彼此認識但不算熟悉。他老婆去鄉(xiāng)政府探親,我見過一兩面,那是個很粗糙的女人,從相貌到打扮看上去屬農(nóng)婦中的農(nóng)婦,放在家里讓男人很是安心。我以前總有一種誤解,以為干部的老婆都很優(yōu)越,不僅人長得漂亮,而且氣質(zhì)不俗。其實并非如此。一個“半邊戶”家庭,男人在場面上風光,吃虧的總是持家的女人。她們比一般的農(nóng)婦付出得更多,得到的只不過是一份臉面上的虛榮。毫不謙虛地講,書記的老婆和我妻子站在一起,我妻子哪樣都能把她比下去。她那副尊容乍看上去足以當我的岳母。就這么個女人,想不到先我們一步招工進城,眨眼間就烏雞變鳳凰,把自己的出身徹底忘掉,居然欺負到我妻子頭上來了。
吃完晚飯,安頓好兩個孩子,妻子才把白天發(fā)生的事情告訴我。
下午,她正在租房里搞衛(wèi)生,管姐來敲門——管姐就是書記老婆,那位新招工的房管員。見開門的人是我妻子,管姐瞪圓了眼睛問:“你是誰?”
我妻子一時茫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她還從沒見過造訪者向主人這么問話的。
“小晏呢?”管姐大概看出我妻子的疑慮,指著頭上的門牌說,“小晏是301的住戶?!?/p>
“哦,你找他?”妻子總算明白過來,說,“我并不知道他的姓名,他搬家了?!?/p>
“搬家了?幾時搬的家?我怎么不知道?”
管姐不知道,我妻子更不知道。她一連串問句像集束炸彈炸得我妻子暈頭轉(zhuǎn)向。妻子說:“大概五天前的事吧?!?/p>
管姐換出一副訝然的神情:“你的意思是說,小晏搬走后,你就搬進來了?”
妻子點點頭,算是對管姐的說法表示認可。
管姐鼻子里“哧”一聲:“你們還真把房管局的公房當成自家菜園地,想進就進想出就出?”
她的話指向明確,包括了我們交易雙方。
妻子有點蒙。她說:“我們一樣交房租,怎么就不能住呢?”
妻子的“狡辯”讓管姐感覺不爽。她拍一把大腿說:“嘁,你還占理了!老娘告訴你,就算交房租,也得先辦手續(xù)再住房,這是規(guī)矩。你們倒好,管他娘的,先住進來再說。如果都這樣,還要我們房管局這個單位干什么,還要我這個房管員干什么?房管局干脆撤掉算了?!闭f到這里,她又把大腿拍了一下——妻子知道,這是農(nóng)村潑婦罵架的習慣動作。管姐指著自己的鼻子,“我還告訴你,這片小區(qū)的公房歸我管,讓誰住不讓誰住,老娘說了算,誰都做不了主。哼,想不把老娘當盤菜,就算他腦殼上長出一對牛角,我也要扳一只下來?!?/p>
妻子心知,自己遇到的這個“老娘”不是善茬,如果罵架,自己不是對手。她服軟說:“大姐你看,我們一家?guī)卓趶拇笊嚼飫偘醽?,總得有地方住,不能睡大街吧??/p>
“老娘管不了那么多。沒地方住,怎么不在大山里好好待著?誰讓你們搬進城里,你們找誰要房子去。啊哈,還拿睡大街威脅老娘是吧?老娘可不是嚇大的?!闭f完,管姐又拍了一把大腿,還朝走廊里狠狠地啐一口。
妻子真替管姐的右大腿感到委屈。她說:“大姐,你就不要老拍大腿了。等我老公回來,我會讓他去房管局找人辦手續(xù)。”
“嘿,我拍自己的大腿,不關(guān)你的事。”管姐下最后通牒說,“跟你把話明說吧,辦手續(xù)的事放在后面,這是程序問題,你們先搬出去再說。聽清了,限你們?nèi)熘畠?nèi)就搬,老娘后天上午十點鐘來,如果還沒騰房子,我就把你家的東西從三樓扔下去,你們就等著在樓下?lián)炱茽€吧,我說到做到?!?/p>
說完,管姐還是拍了自己的大腿。她最后這一拍,連妻子都感覺自己的大腿麻了一下,下意識地摸了摸。
我們都相信,管姐能說到做到。
說到這里,妻子喟嘆道:“志遠,你看這哪像個家呀?!?/p>
是啊,家,從字面意義上來說,上面的寶蓋頭就是房子的意思,一個連居所都沒有的地方是不能稱之為家的。我理解妻子的話。我們積所有財力在山里老家神仙灣修了好好的房子,那是全村新建的第一棟火磚房,一連五間,灰磚黑瓦,水泥鋪地,東頭配廚房,西頭是牲口屋,房前視野開闊,屋后有柴山和水井,正所謂柴方水便,完全可以過自由自在的神仙日子?,F(xiàn)在,為了隨我進城,妻子卻要領(lǐng)受管姐的慪氣,她當然不好想,感覺受人欺負,只能暗自抹淚。
我有愧于自己低能,先安撫妻子一番,然后默默地替兒子撿拾那些被我踢飛滿屋的積木。
貳
多年之后,我在縣城買了房子,一百四十平,四室兩廳,一廚一衛(wèi)。我常常獨坐書房,回想自己當年為了把妻小接進縣城,冒險做出租房的決定,不免暗自慶幸。雖說圍繞租房經(jīng)歷過種種艱辛,但總算邁出了從農(nóng)村走進城市的可貴的一步。后來,中國城鎮(zhèn)化建設(shè)發(fā)展迅猛,房價飆漲得比長征十一號運載火箭還快。許多農(nóng)村家長沒能趕上時代節(jié)奏,為了送孩子進城接受良好教育,不得不重蹈我的覆轍到處租房,像牧民的帳篷那樣搬來搬去。
租房之前,我羈旅縣城,過完了兩年單身生活。
公安局需要一名“吹鼓手”,陰差陽錯就找到了我,把我安排在政工室負責宣傳工作。我清楚記得,上班那天是三月八日,一個很女性化的日子。我光腳甩手進城,本意只想和領(lǐng)導接觸接觸,談得來就干,談不攏便火燒牛皮回頭卷。說起我的進城經(jīng)歷,也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此前,我先后有過兩次進城的機會。最先向我伸出橄欖枝的是城郊一個國家級森林公園,那里不僅有一座古老的寺廟,據(jù)說始建于唐朝,其輝煌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一千一百多年前,更有一位農(nóng)民領(lǐng)袖兵敗后逃出帝都,遭官軍一路追殺,最終歸隱此地的傳說。我去應聘,見到了公園管理處的頭兒。我的工作職責定位于辦公室文秘,臨時工的身份使我的工資待遇和他們不能同日而語。這倒不是問題,問題是他們要把一個叫作“土家苦樂宮”的景點交給我經(jīng)營。這樣一來,我不僅要替公園消化兩名沒有門路的下崗職工,還要用景點的營業(yè)收入給自己發(fā)那點少得可憐的薪俸。說白了,羊毛最終出在羊身上。我就是那只靠拼命吃草養(yǎng)活自己還要讓人擠出奶來的莎能山羊。他們滿懷信心地以為,我來自遙遠的土家山寨,有著“畢茲卡”人吃苦耐勞的血統(tǒng),打理好一個頗具民族特色的旅游景點應該不在話下。在一個幾近荒蕪的山包上,我看到了同樣荒蕪的現(xiàn)實:幾間破敗的茅屋里安放著舂米的碓馬、給稻谷去殼和吹糠麩的風車、榨油使用的碾坊、制作豆腐的石磨,以及蕭瑟秋風里漫山遍野的衰草……別說我早已討厭生活中這些索然無趣的物件,單是“苦樂宮”的名字就足以令我退避三舍。我本已嘗夠了“苦樂宮”的辛酸,才邁出大山期望建立一種全新的生活。你們想讓我在“苦樂宮”里建功立業(yè),換取游人歡心,用豐厚的門票收入滿足你們的口腹之欲和政績工程,那就另請高明吧。對不起,老子恕不奉陪!
后來,法院把我請去,希望我能助力于他們辦公室的工作。辦公室主任給我開條件,月薪三百元。這么低廉的薪水連他都不好意思說出口。他自作主張地說:“到時候,我們出臺一個稿費獎勵制度,爭取給你補貼一點?!被貞月阏`以為我嫌工資過低,一廂情愿地讓我自己“提要求”,說要盡力做領(lǐng)導的工作。我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說:“我可以不拿法院一分錢,但是,義務干滿三年后,你們必須無條件地給我解決身份問題?!蔽业囊笥泄伞盎沓鋈ァ钡臎Q絕與悲催,與其說是“提要求”,毋寧是在向生活叫板,也可理解成給法院施壓。我見過生活中許多明目張膽的冷臉和白眼,既不想在一個單位里長期做二等公民,更不愿走生活的回頭路。主任承諾不了我的條件,把我?guī)У皆洪L辦公室,說要“當面談談”。我還是那條件,談不談都一樣。院長姓丁,兩筆組成的中國最省事的姓氏。他的身體跟他的姓一樣簡單,給人一種清癯、干練的感覺。他賞識我的狂放,稱我有文人傲骨,對我的敢想敢說毫不介意。最后,他不無遺憾地說:“法院本來就是講規(guī)矩的地方,這份合同我們不敢簽,到時候兌現(xiàn)不了,吃個‘敗訴’的官司,傳出去就鬧笑話、出洋相了。”于是,我只能背著鋪蓋卷搭班車回老家神仙灣,回歸到自己落拓的生活中。
有了這樣的前車可鑒,我到公安局應聘就灑脫多了。我不帶任何行李物件,連牙刷都不帶,而且對外封鎖消息,省得到時候落得別人笑話。用人單位不是帶著某種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要和我“談”嗎?那好,我完全做好了哪里來哪里去的思想準備,不給他們留下任何幻想的空間,誰想讓我簽下一份毫無尊嚴的聘用合同,門都沒有!
公安局政工室郝主任是位軍轉(zhuǎn)干部,出身農(nóng)家子弟,在隊伍里憑一支新聞筆改寫了自己的命運。他對我的背景和要求了解一番后,只談了半小時就拍板聘用我。他把內(nèi)勤叫來,讓我簽字領(lǐng)一份家屬節(jié)日補助和一個PP機。錢不多,只有五十元,是給老婆的,大家都一樣,讓我沒話說。PP機是配發(fā)給每個人的通信工具,接到傳呼后必須馬上回電。雖說它就像戴在孫大圣頭上的那道緊箍咒,我甚至把它惡劣地想象成狗脖上的鈴鐺,但又不能不說它是一種身份的象征和待遇。要知道,在20世紀90年代,腰間皮帶上掛著PP機,是件多么顯貴的事情啊。我決定留下來跟郝主任干,不能說,我就被區(qū)區(qū)五十元和一個PP機收買了,而是郝主任待人處事的風格令我生出那種“士為知己者死”的情懷。這些年來,與多少人泛泛而交,皆如過眼煙云,我就篤定地認為交對了他這個朋友。
沒房子住,郝主任騰出一間辦公室,放一張值班床,就把我臨時安置了。我每天早早起床,洗漱完后趁同事們都沒上班,把整個樓道里的衛(wèi)生搞完。這些都是母親從小教會我的。母親從來不準我和妹妹們睡早床,最多喊兩遍,第三遍就揭開被子打屁股。我們起床后的頭件事是掃屋。母親讀過《朱子家訓》。她嘴里經(jīng)常念叨:“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nèi)外整潔。既昏便息,關(guān)鎖門戶,必親自檢點……”母親是個持家的女人,掃屋就是愛家,愛家的人才會懂得珍惜生活。這是她老人家一生的信奉和持守。我每天堅持搞樓道里的公共衛(wèi)生,就是把單位當家一樣看待??墒牵谶@座縣城里,我沒有房子,也就沒有屬于自己的家。只有休假回到老家神仙灣,我才能感受到家的日常與溫馨。郝主任是最懂我的人。他說,把老婆孩子都接進縣城里來吧,你難道不試圖改變命運嗎?
郝主任的話擊中我的要害。是的,從決定留下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再也不想回到神仙灣去,哪怕經(jīng)歷再多的折騰也要抖摟身上的泥土,把腳下的根深深扎進城市土壤里,搖身變成一個城里人。社會上有一種說法,一個人命運的改變需要三代人付出努力。我爺爺死于土匪槍下,我連見都沒有見過;我的父親讀完高中回到老家,用自己的怯懦和隱忍演繹了一個舊知識分子生不逢時的命運;到我這輩子,從父親身上承襲的泥土氣息注定無法消弭,但我不能任由這種卑微的氣息蔓延到我的下輩人身上。盡管兒子和女兒都出生在農(nóng)村,骨子里無法擺脫泥土造就的血統(tǒng),但我要試圖從自己身上開始改變,用我半輩子加上兒女一輩子的努力化蛹成蝶,實現(xiàn)由農(nóng)村人到城市人的涅槃。
先租房子,把一家人接進縣城。這是郝主任出給我的主意。剛好就有同事介紹說,他一個老鄉(xiāng)在街上做小本生意發(fā)了財,自己買下私房,租住的房子正要找人轉(zhuǎn)讓出去。同事帶我去看房,就是小晏租住的“301”。位置還不錯,處于城中心,離我上班的單位很近,走路只需要十來分鐘,附近有一所完小和一個幼兒園,商場、菜場一應俱全,挺方便的。房子實際使用面積雖說只有六十多平方米,但在房管局的公租房中算是相當高級的了。一廳兩臥,單獨的廚房,門前一條走廊,上面繃著鐵絲,可供晾曬衣物,美中不足的是房間里沒有衛(wèi)生間,房客們只能共同使用樓梯間的公廁。碰到有人內(nèi)急,須得跨樓層“作業(yè)”。據(jù)小晏介紹說,這樣的公租房縣城里并不多,而需要租房的人卻不少。言外之意,物以稀為貴,租房須趁早,遲了莫后悔。
所以,他提出要一萬元轉(zhuǎn)讓費。
這是房管局的公租房,小晏只有租住的權(quán)利,他哪來的資格轉(zhuǎn)讓!難道放牛娃還能賣了老板家的牛嗎?
可是,小晏說他在房間里花錢改建了廁所,用起來方便多了。
不錯,他是在進門的客廳旁邊違規(guī)掏了一個衛(wèi)生間,小小的,只能容一個人勉強蹲下去,大個兒頗有難度。我簡單估算了一下,花五百元足夠了。
小晏又說,他剛搬進來時,房子可不是這樣。他對房間進行了“裝修”,現(xiàn)在住起來很舒服。
他所說的“裝修”,無非就是給原來的水泥地面涂過一層紅油漆,看上去比白地板干凈,收拾起來也方便。另外,主臥室里鋪了一層地塑。都不貴,兩樣加起來,用不了幾個錢。
另外,小晏買的一組柜子是膠合板做成的,新房子用不上,他要轉(zhuǎn)讓給下家。這是沒商量的霸王條款,我不想接受。但他是周瑜,我想當黃蓋就必須自愿挨打——我不想挨打有人愿意。
我說,三項加起來,也算不出一萬元哪。
小晏說,有些賬是不能用加減法算得太明白的,誰接租都是這個價,將來你再轉(zhuǎn)給別人,也可以掙回來嘛。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不得不亮出撒手锏。我說,我還是應該直接和房管局簽合同。
租期沒到,我不退租,你找誰都沒得談,就算到期,我也有優(yōu)先租住的權(quán)利。小晏算是把我拿死了。他說,嫌貴,你可以不租呀。實不相瞞,想要接手的租賃戶多如牛毛,要不是看三哥的面子,我還懶得和你啰唆半天呢——三哥就是我那位好心的同事,小晏的小老鄉(xiāng)。他還直接打臉說,我知道你是警察,想依法辦事,可是,牌在我手里。
看來,多出冤枉錢是在所難免了,我承認自己的失敗。城市就是這么吊詭,一個先我進城的小商人都能制定游戲規(guī)則,讓我無條件地接受和執(zhí)行。如果稍有延宕,我理想中的這套公租房就不會屬于我了。而我,對這個“301”是那么滿意。它有兩臥一廳,對我們這個四口小家再適合不過;難能可貴的是房間里居然還改造出一個衛(wèi)生間,這簡直是小晏無與倫比的杰作,對冬天來說,對小孩子來說,太方便了——我需要租住這套房子!至于多拿幾千元錢,就當是給小晏的中介費。俗話說:“落后就要挨打?!闭l讓他跑到我們前面去了!
小晏接過轉(zhuǎn)讓費,蘸著涎水,正著反著數(shù)了三遍,確認那是一萬元現(xiàn)金,而且沒有一張假幣和殘損后,才把房子鑰匙交給我。然后,他像老朋友那樣和我握手道別。他臨別時那種張皇的樣子就跟得手的騙子一樣,只見他慌忙火急地躥下樓梯,步履匆匆地蹽出院子,迅速混跡于街面上烏泱泱的人流中……
我果然上當了。出了冤枉錢不打緊,問題是管姐現(xiàn)在理直氣壯地質(zhì)疑我們租房的合法性。我是講道理的人,可是,此刻道理都在管姐那邊,只能由她講,我無話可說,唯有聽的份。
我手頭沒錢。為了湊夠一萬元轉(zhuǎn)讓金,老婆把鄉(xiāng)街上的小餐館低價盤了出去,只拉扯著一雙兒女進城?,F(xiàn)在,孩子讀書的事還八字沒一撇,錢花出去了房子卻住不成,她心里十分焦急。她一急,就催我趕緊聯(lián)系小晏,把轉(zhuǎn)讓金追回來。這時候,我們似乎都才想起來,根本就不知道小晏的住處,那時候他當然也沒有手機,問“三哥”,他也一臉茫然。很顯然,小晏是別有用心的,他忽悠了我,連帶把三哥也忽悠了。其實,就算我們能聯(lián)系上小晏,又能把他怎樣?轉(zhuǎn)讓金是我們自愿給的,連一張白紙條都沒有,就算上當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再說,“買賣不過田埂”,這是老輩人定下的規(guī)矩,我還好意思找人家翻邊嗎?老婆不依,非要我把錢追回來不可。她說:“你一個警察,連自己的合法權(quán)益都保護不了,還談什么懲惡揚善?狗屎!”
叁
上午,郝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有頭沒額地說:“你猜猜,鎮(zhèn)聯(lián)校的關(guān)校長和城關(guān)派出所的辛教導員是什么關(guān)系?”
我使勁想,也想不出他倆到底是嘛關(guān)系。
“孩子轉(zhuǎn)學讀書的事有路子了。有些事情辦起來其實并不難,關(guān)鍵是要找對人。”
我急切地想知道有什么好消息。
“原來,他們是親兄弟,一個隨父姓,一個隨母姓,這次要不是為你孩子的事打聽出來,我還一直蒙在鼓里呢——沒想到吧?!焙轮魅物@得忒高興,就像漁翁終于釣到大鯉魚一樣。他說:“我已經(jīng)約好他,今晚上聚一下,你做點準備。”
在突如其來的喜訊面前,我感到有點茫然。所謂“聚一下”,我懂,就是吃飯喝酒,進而足浴按摩,或者去KTV消費;而所謂“準備”,無非就是準備花錢。現(xiàn)實的情況是,我已經(jīng)把所有的家當都湊成轉(zhuǎn)讓金付給了小晏,而且租房的事情還沒搞定,手頭沒剩幾個錢了。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郝主任:“我應該怎么‘準備’呢?”
郝主任說:“我已經(jīng)通過辛教導打聽清楚了,關(guān)校長也就是他老哥喜歡喝幾杯,而且只喝上檔次的酒。嗯,這個,就算我們單位請客,你別管。另外——”郝主任就像做過什么虧心事似的變得口吃起來,“總不能吃完飯,一抹嘴巴就走人吧?我們畢竟是在求人家辦事。這個,我的意思你聽懂沒?后面恐怕還要有進一步的動作才行?!?/p>
說不懂我也有點懂,說懂我又不是太懂。我說:“郝主任,你干脆明說,我應該怎么安排才好?!?/p>
“那就帶兩條好些的煙吧,關(guān)校長煙酒全能,我們找他也正是研究工作?!焙轮魅渭m結(jié)一陣,顯得有點拿不定主意,“你說,帶什么牌子的合適?”
我說:“我不抽煙,你定?!?/p>
“起碼要軟王?!焙轮魅胃袊@道,“批發(fā)價都是五百元一條,兩條就是整一千,嘖嘖,不是磨子壓著指頭非拔出來不可,自掏腰包誰送得起這個禮?!?/p>
我量力而行說:“郝主任,那就先送他一條,等事成之后,我再感謝他,給補上,你看行不行?!逼鋵?,我骨子里的原因是手頭拿不出一千元來。
郝主任好像看穿了我的隱情,想了想,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把辦公桌下面的屜子抽開,拿出一條“芙蓉王”煙用報紙包好,遞給我說:“收起,好事成雙,一條煙怎么拿得出手?我這兒只剩一條了,你自己再添一條,沒問題吧?”
我一時不知所措。
他又說:“這種事都是一錘子買賣,誰還指望你事后感謝啰。”
我沒有接煙。我說:“郝主任,你為我的事操心夠多了,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謝你才好。這煙,我無論如何不能接受,我會想辦法解決?!?/p>
郝主任垮下臉,很嚴肅地說:“孩子讀書才是大事,好不容易找到這層關(guān)系,機會難得,你還磨蹭什么!如果你覺得不好接受,就算我先借給你,等將來條件好些了,你再還我不行嗎?那時候,你就是加倍還我,我也會感到高興?!?/p>
我還想對郝主任說點什么,他一把將煙塞進我手里:“出去!我還有別的事情呢。”
他所說的“別的事情”就是分別給城關(guān)派出所的辛教導員和潘所長打電話。他說:“潘所長,今天晚上政工室要宴請鎮(zhèn)聯(lián)校主要領(lǐng)導,聽說他特能喝,我想請你幫忙陪酒?!?/p>
潘所長是全局心服口服的“第一把壺”。郝主任有請,他自然爽快答應??磥?,晚上將有一場惡戰(zhàn)。
從郝主任辦公室出來,我腦海里突然蹦出一個人。郝主任的話點醒了我:有些事情辦起來其實并不難,關(guān)鍵是要找對人。
我想,租房子的事只能求助“老革命”了。
“老革命”是我們縣當時唯一健在的老紅軍。我們似乎都不愿意叫他的名字,習慣以“老革命”尊稱之。當年,這個小小的放牛娃不慎讓地主家的牛踩下天坑摔死了。東家要他賠償損失,放牛娃嚇得不敢回家。恰好賀龍的隊伍開過來,他就跟隨紅軍參加革命,成了一名“紅小鬼”。“老革命”離休后居住縣城,他的資歷擺在那里,誰都尊重他。他若是向組織提點什么小要求,只要不違反大原則,各部門都雷厲風行地辦。我到公安局工作之后,關(guān)于“老革命”的傳奇經(jīng)歷不絕于耳,激發(fā)我想寫寫他的念頭。
“老革命”的寓所位于城西,一個很雅致的小院子。在院坪的葡萄架下,我和心中久仰的神一樣的“老革命”相對而坐,就著一杯香茗開始了我的采訪。他面色紅潤,精神矍鑠,平頭上全是疏朗的白發(fā),說話伴著哈哈,鈴鐺一般脆響??嚯y身世鑄就了他堅定的革命意志和樂觀的生活品格,令我欽佩;他在和平年代里為家鄉(xiāng)建設(shè)奔走呼號的赤子情懷更令我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動。說句實話,我雖然“出身”不好,但也是在“紅旗下”長大的。見到“老革命”之前,我對英雄人物的認知一直停留在理性層面。當親耳聆聽他老人家的傳奇人生之后,一座英雄的豐碑在我心靈深處高高矗立,變得具象而清晰。
我不妨耽誤讀者的閱讀時間,分享“老革命”保衛(wèi)H首長的一個經(jīng)典片段——
那是1938年第二次國共合作時期,“老革命”被調(diào)到抗日軍政大學第一大隊給H首長當警衛(wèi)員,他們的駐地在離延安四十公里的瓦窯堡。當時,瓦窯堡縣城五公里范圍內(nèi)由國民黨綏德保安司令部駐防,五公里之外是八路軍控制的解放區(qū)。那時候,國民黨偽縣長田吉生真反共假抗日,肆意制造摩擦,扣押了共產(chǎn)黨員薛南斌。H首長奉命前去交涉,營救革命戰(zhàn)友。
那天,H首長一共帶去了五個人,一大隊大隊長蘇振華和警衛(wèi)員張大貴、中共縣長高貴知、保衛(wèi)科長余清水,“老革命”隨H首長警衛(wèi)。到達國民黨縣黨部后,田吉生只同意H首長和蘇大隊長進去就餐,其他警衛(wèi)人員被攔在外面安排吃飯。
“吃飯時,我們幾個人被他們的人分開插坐。他們不起好心,一個勁地給我們灌酒,指望把我們搞醉。”八十多歲的“老革命”對當時的情景記憶猶新,侃侃而談?!拔覀兪侨ゾ葢?zhàn)友的,又不是做客喝酒的,我一心惦記著首長的安全,哪來的心思跟他們拼酒?幸虧我早有防備,帶了一條毛巾。每喝完一口酒,我就假裝揩嘴巴,把酒吐在毛巾上。這樣一來,他們都喝得暈嗒嗒的,我卻清醒得很。”
“你大概能喝多少酒?”我對“老革命”的酒量突發(fā)興趣。
他把右手食指筆直伸給我:“我能喝這么多。你猜是多少?”
“一斤?”
“老革命”狡黠地搖搖頭:“還讓你猜一次?!?/p>
我心里盤算著:一杯?太少了吧;一壺?概念有點模糊;莫非是一公斤?我的天啦!
“老革命”可愛地笑笑,敲著自己的食指說:“我這叫一直(指)喝?!彼f,他打小能喝酒,從來就沒醉過,到底能喝多少酒,連他自己心里都沒底。
“您那天喝得不少吧?”他的腦筋急轉(zhuǎn)彎游戲引起我的好奇。
“老革命”悶了一下:“差不多喝了八兩酒,真要喝,他們哪是我的對手,我有把握把他們都喝趴下去?!彼又f,“我裝作上廁所出去找動靜。呀,滿院子都是槍兵,刺刀閃著寒光——么時候調(diào)來這么多人?我聽到屋子里有人對首長吼叫,是你們在破壞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不搞清楚,今天誰也別想走!嚯,我一聽,情況不妙啊,首長的處境很危險,我必須沖進去保衛(wèi)他。我借口給首長送通知,就直接闖進去了。媽個巴子的,我看見田吉生站著,樣子蠻神氣。他一手叉腰,一只手指著首長的臉大罵大叫。我火氣一躥八丈高,沖上去將他按坐在椅子上,同時拔出盒子槍頂住他的腦袋警告說,你對我們首長客氣點,敢動他半根汗毛,當心我做掉你。首長見我鬧場子,一拍桌子說,天才(老革命的小名),你敢!趕快把槍收起來。”
“老革命”配合著肢體語言,講得眉飛色舞。我迫不及待地問:“你收起來了?”
“我當然不能收。我朝外面努努嘴說,首長,他們不是真心談判,外面都圍緊了。蘇振華大隊長見機行事說,既然這樣,我們先回去,日久見人心,誰是真抗日誰在假抗日,歷史自有公論。說完,他就拉著首長離開了。”
我疑問道:“人家就這么放你們走?”
“老革命”說:“五公里之外全是我們的隊伍,他敢把我們怎樣?再說了,那是國共合作呀,他們可背不起破壞抗戰(zhàn)的罵名?!?/p>
這是我聽到的最本色的革命故事。后來,我把“老革命”的戎馬生涯寫成文章,發(fā)表在各大報刊?!袄细锩贝笞植蛔R,我拿著報紙登門回訪,聲情并茂地讀給他聽。他第一次見到自己的英雄事跡變成散發(fā)著油墨香味的鉛字得以傳揚,也是頭一次看到自己的大幅照片刊登在報紙上,露出頑童般的欣喜。在這樣的交集里,我們建立起友誼和信任,成了忘年交。告辭時,他拍著我的肩膀發(fā)自肺腑地說:“小兄弟的文筆真是一流啊。我欠你一份人情,以后有什么事情需要幫忙盡管找我?!?/p>
話雖如此,不到萬不得已,我怎能輕易搬出“老革命”?壓在任何人頭上,他都是一座泰山,很難承受得起。
現(xiàn)在,我需要他還我這個人情了。管姐不讓我們租住“301”,弄不好,我那一萬元轉(zhuǎn)讓金就打了水漂。我想,這點芝麻小事對“老革命”來說就是小菜一碟,只要他出面,房管局那邊肯定會給面子。
肆
晚上那場酒啊,喝得真是酣暢淋漓,連郝主任都超常發(fā)揮。
郝主任擔心酒后談事不便,提議說:“關(guān)校長,開喝之前我是不是先給你簡單匯報一下工作?”
郝主任這是要把自己低到塵埃里去。他何時在人前這么低微過?真是人在屋檐下??!
關(guān)校長擺擺手:“喝酒不談工作,工作不談喝酒,這是我的原則。”
他的話讓郝主任陷入尷尬。
潘所長很圓滑,馬上解圍說:“我聽許多朋友說起,關(guān)校長是條漢子,酒喝到位了,嗎事好說;如果喝得夾生,一切免談?!?/p>
“潘所長,我反對你的說法。”關(guān)校長顯得不高興,“你到底是表揚我還是毀謗我?好像我這個聯(lián)校校長就是個酒鼻涕,嚴重損害為人師表的形象嘛?!?/p>
郝主任也覺得潘所長剛才的話不大得體,馬上圓場說:“今天的主題是喝酒,請關(guān)校長盡興。至于工作上的事,我們明天到關(guān)校長辦公室當面匯報,好不好?”
馬屁拍錯了地方,潘所長很懊悔。他說:“我們拿槍的都是粗人,說話不方圓,還請關(guān)校長原諒。這樣吧,我給關(guān)校長敬一大杯酒表示歉意?!闭f話的同時,他吩咐侍應將一瓶白酒平分秋色,倒進兩個馬克杯里,分別放在關(guān)校長和自己面前——這是他喝酒克敵制勝的招牌動作。打退不如嚇退,半斤酒一口悶下去,唬得住人家也就罷了,唬不住大不了再來一次。他其實也就這兩把刷子,一斤的酒量頂天了,但一般的飲者會讓他當場放倒。即便個別海量的人,在這么玩命的對飲面前,也因不知底細只好甘拜下風。
郝主任先發(fā)球。他說:“今天,是我們公安局政工室做東,請派出所兄弟作陪,特意宴請關(guān)校長,感謝你這些年來對我們民警子女入學就讀給予的關(guān)照。第一杯酒我敬你,干!”
關(guān)校長欠身回禮,干掉了杯中酒。
郝主任說:“關(guān)校長,首先向你說明一下,我是個滴酒不沾的人,這個,在座的各位可以替本人作證。但今天宴請關(guān)校長,我必須表示誠意,這杯酒就算破例了。這樣吧,下面的動作自由發(fā)揮,拜托各位一定要陪好貴客?!?/p>
郝主任此言不虛。據(jù)我所知,他從來不飲酒,可這次為我孩子讀書的事,他破了天荒,真讓他勉為其難了。
“是的,是的,”大家一片附和聲,“郝主任真不喝酒。我們從沒見他喝過酒?!?/p>
關(guān)校長說:“公安局可是講戰(zhàn)斗力的,你們今天人多勢眾,可不許搞車輪戰(zhàn)術(shù)啊?!?/p>
“關(guān)校長可是海量?!焙轮魅翁嵝汛蠹?,“這樣吧,我建議每人敬關(guān)校長一輪,后面隨意?!闭f這話的時候,他朝我直眨眼睛。
我馬上會意,舉杯上前給關(guān)校長敬酒。關(guān)校長并不認識我,聽完郝主任的介紹,大概對這場宴請的主題明白了幾分。他對郝主任說:“你這么器重他,年輕人肯定很優(yōu)秀?!闭f著,他又轉(zhuǎn)向我,“你能碰到這樣的領(lǐng)導,三生有幸啊,可要懂得知恩報恩?!?/p>
我把關(guān)校長的話理解成一種別樣的提醒和暗示,心說,請放心,煙都給你準備好了。
郝主任說:“我們搞政工工作的職責就是替民警們服好務,盡量幫助他們解決生活和工作中的實際困難與后顧之憂,有些事情還要仰仗你關(guān)校長伸出援手呢?!?/p>
“感動啊!”關(guān)校長先說喝酒不談工作,可喝著喝著自己就食言了,“在郝主任這樣的情懷面前,我關(guān)某人不幫助出把力都感到問心有愧。”
潘所長見時機已到,端著馬克杯走近關(guān)校長?!案星樯睿豢谕?。我喝酒一直就是這習慣,關(guān)校長您隨意。”說完,他一仰頭,然后把杯子倒過來瀝著。
關(guān)校長盯著潘所長手里的空杯,愣怔了片刻。他這是第一次和潘所長過招,也是潘所長敬他的第一杯酒,無論從酒品到人品,都由不得他“隨意”。他端起酒杯,嘴唇湊上去,眼仁卻從杯口上抬起來盯住潘所長……我發(fā)現(xiàn),關(guān)校長舉杯的手有輕微的哆嗦,杯中的酒液晃蕩不已……
這一杯下去,關(guān)校長胃里的壓力肯定不小。他臉色酡紅,說話開始結(jié)巴。但關(guān)校長畢竟是在場面上歷練過來的人,等一輪酒敬完,他便開始回敬大家。郝主任既然有言在先,關(guān)校長就首先拿他開刀?!皝?,再不能喝,我也得敬你一杯酒。不然,我就不懂味了?!?/p>
郝主任看著手里的酒杯,一張臉擰成苦瓜皮。
關(guān)校長見郝主任面有難色,就大赦似的說:“郝主任實在不勝酒力的話,也可以內(nèi)部消化,我不計較?!?/p>
郝主任閉上眼,一杯酒干凈利落地喝下去。
關(guān)校長摟著郝主任的肩膀:“兄弟,夠哥們兒,我就喜歡這風格,你的忙我?guī)投??!?/p>
郝主任發(fā)了威。他招呼侍應拿來三個酒盅一齊滿上:“關(guān)校長,沖你剛才這句話,我再敬你三杯,一醉方休,值得!”
三杯酒喝完,郝主任就稀軟下去,伏在桌面上直喘粗氣。我看著他那副生不如死的醉樣既心疼又感動。為了我的孩子讀書,他差不多是在和關(guān)校長玩命地斗酒。我向服務員要了一個杯子和茶葉,給郝主任泡上一杯濃茶——聽說茶能解酒,我此刻能做的事情僅此而已。
關(guān)校長喝完三小盅,也八九不離十了。潘所長要和他再來個“平分秋色”,指望把他徹底解決掉,結(jié)果被辛教導員擋住。關(guān)校長早已從辛教導員嘴里知道了郝主任求辦的事,他訴苦說:“一完小只有那么多位子,每間教室也就那么大,座位都抵墻了,可誰的孩子都想擠進來。領(lǐng)導批條子、打招呼的又多,我這個聯(lián)校校長不好當啊?!?/p>
郝主任拱手道:“理解,理解?!?/p>
“我聽說孩子還沒有城鎮(zhèn)戶口,這可不行。這是起碼的門檻,連這個都不解決,孩子怎么插班?”
郝主任迷迷糊糊地點頭稱是。
關(guān)校長給郝主任指點迷津:“不過,這個問題對別人的孩子是難題,對你們民警子女只是小菜一碟,戶口就是公安局管著的嘛。”最后,他拍著胸脯說,“郝主任負責把孩子戶口的問題解決好,其他的事情包在我身上。按說呢,縣政府規(guī)定城鎮(zhèn)戶口必須要滿三年才能進一完小,但郝主任交代的工作任務,誰敢怠慢呢?再等三年,我還當不當這個聯(lián)校校長很難說,不如現(xiàn)在打打擦邊球,把人情送在明處?!?/p>
潘所長一旁敲著邊鼓:“對,有權(quán)不使,過期作廢?!?/p>
說笑間,酒局就煞了尾。郝主任邀請關(guān)校長說:“時間還早著呢,我們?nèi)ジ泓c別的節(jié)目吧?”
關(guān)校長囁嚅道:“今天會醉死,還搞什么節(jié)目?早點回家休息,下次再約吧?!?/p>
郝主任客氣一番,就安排警車司機將兩條“芙蓉王”帶上,把關(guān)校長送走。
關(guān)校長一走,我發(fā)現(xiàn)好奇怪,郝主任思維清晰毫無醉意。莫非他本來能喝,一直深藏不露?不,我懷疑他早早和店老板暗度陳倉,在酒杯里做了文章,甚至騙過了潘所長和辛教導員。我進而想到,郝主任費盡心思給關(guān)校長敬酒,應該還有更深的用意——關(guān)校長只有處于醉醺狀態(tài),才可以免去飯局之后的其他節(jié)目——對我來說,那可是一筆不小的開銷啊。
第二天,我去面見“老革命”。
“老革命”認識房管局的花局長。他把電話直接打過去,花局長正好在家午休,“老革命”拉上我就走。
有和關(guān)校長打交道的經(jīng)驗在前,我對“老革命”說:“是不是要給花局長帶點見面禮?”
“老革命”詫異地看著我,批評道:“你年紀輕輕,哪里學來的這些歪風邪氣?我們共產(chǎn)黨人不興搞那一套?!?/p>
花局長住在城中心,去他家要走很遠一段路?!袄细锩弊黠L硬,堅持不坐車,要步行去。他拄著手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老革命”戰(zhàn)爭年代負過傷,腿腳不好使,走起路來一顛一簸的。那是三伏天,天上像在掉火。老人家戴一頂舊草帽,在烈日下汗流浹背地行走,陽光將他的影子縮成一團,從后面看去,我心里五味雜陳,眼睛一陣酸澀,不知是淚水還是汗水模糊了我的視線……
花局長見“老革命”親自上門,嘴里連道“罪過”。“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非要驚動您老人家跑這一趟?您隨便發(fā)個話,小花給您辦就是?!?/p>
“老革命”坐在沙發(fā)上,木著一張臉,要我把事情經(jīng)過簡明扼要地說給花局長聽。完了,他說:“房子是公家的,人家搬走了,誰住不是住?這孩子一家四口人從山里搬下來,沒地方落腳,同樣交房租,又不少公家半個錢,就讓他住吧。”
“老革命”這語氣哪是求人,他分明是在向花局長發(fā)號施令。
花局長諾諾連聲:“您的指示一定照辦。只是……按規(guī)矩,公租房不能私下轉(zhuǎn)讓,應該先到房管局辦理登記手續(xù)。這不是我們要給誰出難題,上面是這么規(guī)定的?!?/p>
“辦啊,當然辦,我又沒說不辦手續(xù)?!薄袄细锩闭f,“房管局那位姓管的婦女有點不像話嘛,她限定人家三天之內(nèi)必須搬出去,不然的話要把東西摔下樓。這可不像我們共產(chǎn)黨人的作風?!?/p>
“您批評得很對,”花局長見“老革命”動了氣,心里直打鼓,一個勁地檢討說,“回到單位,我好好調(diào)查一下,一定處理她?!?/p>
我們這哪是求人辦事?。『喼本褪巧祥T興師問罪。
第三天,管姐主動找上門來,給我們辦好了“301”的全部租房手續(xù)。管姐說,往后有什么困難就直接跟她說,只要能辦到,她一定會讓我們滿意?!拔乙彩菑拇笊嚼镒叱鰜淼?,我們農(nóng)村人要想在城市站穩(wěn)腳跟真不容易?!惫芙愕难孕欣锿嘎冻霾谎远鞯男畔?,她只差把話挑明,讓我們不要再動不動請“老革命”出馬。我猜想,她一定受到了花局長的批評,才有態(tài)度上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我從她勉強為之的笑顏里讀到了某些抹不去的怨艾和壓抑,而這一切都不是“老革命”的本意。
這樣一來,我反而感到不安。管姐人長得不咋樣,大半輩子就是個農(nóng)婦,好不容易憑借丈夫的關(guān)系臨時安置在房管局當一名房管員,管著城區(qū)三百多套公租房的租賃和維修,日子臨近時,不管三伏還是數(shù)九,熱死凍死都得上門催收,大白天找不著人,她還要在夜間蹲守。正如她所言,一個農(nóng)村人要想在城市站穩(wěn)腳跟真不容易。
女人之間似乎更容易達成和解。我妻子站在門口走廊上,和管姐牽著手說著許多家長里短的話,別人乍看上去跟親姐妹似的,那份親熱樣像先前的齟齬根本就沒發(fā)生過。臨走,妻子還特地從房間拿出一雙新鞋墊送給管姐——既然管姐還管著我們這片租房區(qū),以后打交道的日子長著哩——妻子是個心里敞亮的女人。
伍
那年夏天,我們縣城發(fā)生了百年不遇的洪澇災害。
我們搬進租房的第五天中午開始下雨。好像有一只巨大無形的手把天空捅了個大窟窿,雨一直下,一直下。氣象部門已經(jīng)將暴雨預警的級別提升到了紅色。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我發(fā)現(xiàn)穿城而過的澧水一反平日斯文的常態(tài),變得暴怒和桀驁不馴。渾濁的河水漲起來快要淹到橋面,洪水漫過堤壩后灌進城區(qū),和城內(nèi)的積水沆瀣一氣,將大半個縣城浸泡在一片黃湯之中。街面不見了,高樓只露出上半截,像是從水里長出來似的,城市眨眼間變成了一座孤島。我們的租房位于龜背,海拔位置最高,全城僅剩下租房附近方圓不到一公里的區(qū)域尚未被淹沒。
接到指令后,我搭乘部隊的沖鋒舟趕到單位,加入抗洪搶險。我們政工室五個人編為一組,郝主任任組長。臨時成立的指揮部給我們每個組劃定了抗洪搶險責任區(qū),主要職責是組織居民疏散和撤離到安全地帶,解救那些被洪水圍困的群眾。裝備股把防洪需要的手電、雨具和靴子以及三天的泡面等物資分發(fā)給我們每個人,我們完全進入到戰(zhàn)時狀態(tài),而且做好了打持久戰(zhàn)的準備。
這節(jié)骨眼上偏偏出了亂子。
妻子打電話給我,她上午出門買菜時,兩個孩子在家里玩得好好的,可等她回來卻發(fā)現(xiàn)蘭子不在家,只有東東在沙發(fā)上睡覺。兒子說,姐姐出去找媽媽了。蘭子才七歲多點,下半年上二年級。上次宴請關(guān)校長,就是為她插班的事。一個山里長大的孩子第一次進城,她對縣城的環(huán)境并不熟悉,這一出去肯定找不回來。更糟糕的是,雖說剛剛停雨,但縣城到處都是泛濫的洪水,女兒倘若有個好歹,我的天就塌了。妻子最后說:“皮志遠,你給我聽清楚,蘭子要是找不回來,我也不活了。”
繼而,我聽到了她的哭聲。
參加工作以來,這是我第一次參與這么大規(guī)模的集體抗洪搶險行動,我甚至期待著在這場戰(zhàn)斗中建功立業(yè),好好表現(xiàn)一把??墒屡c愿違,女兒失蹤了,我不得不放棄立功的機會去找她。我都不好意思向郝主任請假,因為此時此刻,請假就相當于戰(zhàn)時臨陣脫逃。郝主任一聽情況嚴重,臉馬上黑了,說:“還請什么假啊?!彼泻舸蠹?,“快!快?。】欤。?!都給我上街,幫助找孩子?!?/p>
這哪成呢?我們每個組都有責任區(qū),指揮部給我們下達了具體任務。我的租房不屬我們的職責范圍。大家都去幫我找蘭子,責任區(qū)的老百姓誰去疏散解救?我對郝主任說:“謝謝,我自己去找就夠了,大家的任務很重?!?/p>
有位副主任也說:“是呀,派一個兄弟去幫著找孩子,我們的責任區(qū)不能沒人,否則,上面追查下來沒法交代?!?/p>
我說:“是的,不能因為我連累大家,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要緊。我這邊正在發(fā)動親戚朋友幫著找?!?/p>
“人民群眾是人,警察的孩子就不是人嗎?”一向作風民主的郝主任在這件事情上變得跋扈起來,他以那種不用商量的語氣命令道,“全體上街尋找蘭子!找著了再轉(zhuǎn)戰(zhàn),誰都不準含糊,天塌下來由我頂著。”
我已經(jīng)六神無主,一想到蘭子可能出現(xiàn)意外,整個人都像被掏空。這時候,別說只給我四個人,就是給我整個世界,我也沒有能力組織起一場秩序井然的尋找。郝主任倒是沉著冷靜,把我們五個人和正在尋找的親戚混合編組,分成五個小區(qū)撒了出去。
在城隍廟路口,我看到了幾乎與大堤平齊的洶涌翻滾的惡浪。風口浪尖上飄浮著牲口的尸體和被沖毀的木屋架子。柔軟的水啊,一夜之間變成魔鬼,以它無邊的神力摧毀世界,制造出一幕幕人間悲劇。在大自然的淫威面前,一切事物和生命顯得那么渺小而脆弱。別說我那七歲的蘭子,就算是成年人,如果遭遇這樣的洪魔,又能怎樣呢?我完全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像一個精神分裂癥患者那樣,嘴里不停地輕喚著“蘭子,你在哪里”“蘭子,你快快回來”,腦海和眼前全是她的身影。我甚至極端地想,如果蘭子出現(xiàn)什么三長兩短,我茍活于世還有什么意義呢?一旦傳來什么不測的消息,我就直接撲進洪水里,去追尋我的寶貝女兒……
蘭子最終找到了。我從城隍廟轉(zhuǎn)回來,走到縣政府門口時,遠遠看見一個貌似蘭子的女孩兒。我不敢確定她就是我苦苦尋找的蘭子,用手揉揉模糊的眼睛,一直看過去,看過去……小兒不知天命啊。就在我們父女倆走近的那一刻,而且確定彼此都沒有認錯人的時候,她竟笑嘻嘻地高喊著“爸爸”,然后展開雙臂,像一只歸巢的鳥兒飛撲進我懷里。我蹲下身去,上上下下地摸著女兒,看她缺少了什么沒有,然后將她緊緊抱住,生怕她飛走一樣。在這種劫后余生的相逢里,我沒有責備孩子把弟弟扔在家中獨自離開。她也轉(zhuǎn)喜為悲,抽咽著說:“爸爸,我尋不回去了,到處都是一樣的路和相同的房子,到處都是水。我怕弟弟被壞人騙走,可就是找不到家。我到處找你,你怎么才來接我?”我說:“蘭子,爸爸有辦法找到你,我們永遠都不會分開的?!闭f完這話,我只覺得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由高度緊張到瞬間放松所引起的眩暈時間不長,醒來后馬上和同事們一道投入到戰(zhàn)斗之中。我們來到縣總工會家屬區(qū)附近,發(fā)現(xiàn)樓頂上站著一位老嫗,手里正揚著一塊紅色的帕子向我們發(fā)出求救信號。這兒的積水接近腋窩深。憑著對路況的熟悉,我們半走半游地接近樓下。現(xiàn)場的情況十分危險,整座大樓的一層完全被淹沒,樓外就是濁浪滔天的河水,被浸泡了一宿的樓房隨時都有垮塌的危險。我主動向郝主任請戰(zhàn),上去將樓頂?shù)睦先司认聛怼:轮魅我o我安排一名助手,我拒絕了。他問為什么,我說我水性好,力氣大,救一個老人不在話下。我的理由言不由衷,真實的想法只有一個:報恩!這是一幢七層高的舊建筑,至少也有二十年。我默默計算了一下,泅水過去把老人從樓頂救下來最快也要一小時。在這個鐘點里,大樓將會出現(xiàn)什么狀況誰也無法預知。這場營救無疑是讓生命和時間賽跑,意外或許就會發(fā)生在頃刻之間。如果這場史無前例的抗洪搶險斗爭注定要有人犧牲,我應該自告奮勇地站出來——同事們幫我尋找了蘭子,出于感恩,我沖鋒在前別無選擇,完全沒有必要讓同事們冒險,甚至搭上他們寶貴的生命!
老嫗成功獲救。
工作結(jié)束后,我和郝主任迎來了不同的結(jié)局。上峰認為,郝主任作為抗洪搶險的一線指揮員,在關(guān)鍵時刻罔顧人民群眾生命財產(chǎn)安全,擅自命令下屬上街尋找孩子,延遲兩小時到達指定區(qū)域組織開展搶險救援工作,明顯帶著徇私情的嫌疑。雖然尋找的是民警子女,也并未造成重大工作失誤,但這種目無組織紀律的行為必須零容忍,組織上決定給他警告處分。政委找他談話時,郝主任表明態(tài)度:“處分吧,我樂于接受?!?/p>
“看來,你帶著一種變相的不滿情緒。”
“政委,您誤會了。我說的是真心話?!?/p>
政委費解地搖著頭。
郝主任說:“如果皮志遠的女兒找不回來,我這個上司怎么對得起自己的手下?我會背上沉重的包袱,讓自己的后半生在悔恨與自責中度過。比較起來,處分比包袱讓我感到輕松。您說,我不應該感到高興嗎?”
政委似有釋然:“你這么說,我倒能理解?!?/p>
指揮部賞罰分明,鑒于我在危急時刻,單槍匹馬冒險救出樓頂老人,要給我呈報個人三等功。聽到這兩個消息,我瞞過郝主任直接找政委,請求用我的三等功抵消郝主任的警告處分。郝主任是為了我的孩子才挨處分的,我把三等功不要了,與郝主任功過相抵總可以吧?政委說:“不行!政工室是我分管的部門,隊伍建設(shè)是我的主要職責,我必須做出表率,帶頭執(zhí)行紀律?!?/p>
言下之意,郝主任的處分是沒商量了。我說:“那我不要三等功,請組織上干脆也給我來個警告處分。只有這樣,我才心理平衡?!?/p>
“小皮,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政委神色凝重,語氣冷硬如鐵,“在原則和紀律面前,不能摻雜任何個人感情。這一點,你難道不懂?我警告你,用這種態(tài)度對待組織的獎懲,甚至要挾組織,對你沒有半點好處,而且,后果會很嚴重。我希望你頭腦放清醒點。”
我的牛勁上來了:“政委,這件事如果您做不了主,請告訴我,誰說了算?”
政委沉吟半晌,無奈地說:“有話你找局長去說吧。”
局長聽完我的請求,眉間擰成疙瘩。他把政委叫到辦公室,糾結(jié)一陣說:“我建議,郝主任的處分就免了吧?!?/p>
“請局長給我一個理由?!?/p>
“沒理由,算我給他求個情。”
“那不行!”政委非要理由不可。
局長語重心長地說:“政委,你想想啊,如果孩子找不回來,郝主任將要一輩子背著沉重的感情包袱,我們心里同樣不好受啊?”
“這涉及大局與小局的關(guān)系問題,不能只考慮個人感受?!闭€在堅持自己的原則。
“道理我當然懂,但說句狹隘的話,”局長說,“作為人民警察,我們?nèi)绻B自己的孩子都保護不了,又何談保護人民群眾!”
政委沒答話,陷入深思中。
局長說:“我理解你的處境和心情,你是從整個隊伍作風建設(shè)的大局著想,怕人家說你偏袒自己的手下。那好吧,我去找縣紀委的領(lǐng)導說……”
“行了!”政委終于松口,“我按照局長的要求執(zhí)行就是,這點事不值得給領(lǐng)導添麻煩。再說,這種事讓你出面不好,你才四十多歲,以后的路還長著呢?!?/p>
局長默默無語地走上前去。
我第一次見到他和政委的手握在一起,搖著,那么久,那么緊……
陸
公安局戶政股的席股長說,辦農(nóng)轉(zhuǎn)非要交一筆“城市增容費”,按規(guī)定每個人頭交一萬元。
城市增容費的意思是說,這個城市的學校、醫(yī)院等基礎(chǔ)服務型設(shè)施是按照城市人口基數(shù)配套設(shè)計的。人口增加就會使這些設(shè)施超負荷運轉(zhuǎn),所以要增收一筆費用維持城市可持續(xù)發(fā)展。實際上,這是那時候地方政府為了限制外來人口遷移而設(shè)定的一項歧視性或曰保護性收費項目,現(xiàn)在早已退出歷史舞臺。那些制定政策的人不說腦殼進水,至少也受潮了吧?他們怎么就不想一想,城市人口的增加也會帶來城市消費,帶動就業(yè)機會,增加地方稅收?
現(xiàn)在,我們這個縣城突然“增容”了,即刻面臨著多出兩個孩子的壓力。為了避免以后的麻煩,我準備把孩子的戶口一并辦進城,然而,兩萬元對我來說是天文數(shù)字,肯定承受不起。
郝主任也知道我有難度,希望席股長考慮到我是“自家人”,能夠適當減免這筆費用。席股長頗為躊躇地說:“政策是縣政府定下的,農(nóng)轉(zhuǎn)非都要登記到人,誰也瞞不過去?!?/p>
席股長嘴里拿政策說事,骨子里就是不買郝主任的賬。戶政股收取的那些城市增容費到底怎么回事,我們誰都清楚。沒錯,縣政府是有個指導性的收費標準,但在實際操作中,完全是由戶政股說了算,很大程度上,也就是席股長說了算。那時候,戶政股是公安局富得流油的部門。他們每年給局里上交一筆錢,剩下的大頭就落進小金庫,想給領(lǐng)導怎么送就怎么送,想自己怎么揮霍就怎么揮霍。這樣一來,戶政股長就是香餑餑,在全局二層骨干中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除了局里的主要領(lǐng)導,席股長壓根不把其他人放眼里。
這些內(nèi)幕郝主任豈能不知?但是,關(guān)校長那兒都答應開綠燈,孩子戶口的事情總不能卡在自己人手里。果真那樣,傳出去就是笑話!
問題是知道又能怎樣?席股長敢不鳥你,自有他的底氣。
郝主任有著和如來佛一樣的大肚,他把席股長忍了,去搬政委的救兵,回頭找席股長“商量”給我孩子減免城市增容費的事情。在這個問題上,政委不再堅持那些所謂的原則,表現(xiàn)出相當大的靈活性。他發(fā)自肺腑地說:“給小皮解決實際困難,我有責任。”
只是沒想到,席股長連政委的面子也敢駁。他哼哈半天,皮笑肉不笑地說:“政委,戶政股的家底您是知道的,日子不好過啊。皮志遠要求解決農(nóng)轉(zhuǎn)非,一下就占去兩個指標。這口子一開,往后就堵不住了?!?/p>
政委皺著眉頭,不咸不淡地說:“情況我都清楚,我也是個很講規(guī)矩的人,但這件事情比較特殊,還請席股長區(qū)別對待?!?/p>
納悶一會兒,席股長提議說:“政委,您看這樣行不行,先給小皮解決一個,只收取部分費用。這樣,我們的壓力會小些?!?/p>
政委不同意?!斑┑舯翘槟X殼輕。要解決就兩孩子一步到位,不然,到時候還得麻煩你席股長,這不脫褲子放屁嗎?”
席股長沒退路。“那么,怎么收費?”
“我問你呢?!闭瘺]好氣。
“減半吧?!毕砷L說,“政委親自出面解決民警的實際困難,戶政股應該拿出姿態(tài)?!?/p>
政委說:“兩孩子一起辦,減半也是一萬元,小皮沒這個承受能力。”他把話撂在明處,說穿了就是不同意。
“那您的意思是……”席股長深沉地笑笑,“實在不行的話,我還有一個想法……”
政委和郝主任都不知道席股長葫蘆里到底要賣什么藥。
“我們打個報告,您給簽個字……不就是政委一句話嘛?!?/p>
這下,我們都聽明白了。席股長的意思是減免我的城市增容費可以,但要政委簽字,同意在戶政股上交局裝備股的規(guī)費收入中抵減。
政委沒表態(tài)。他是個遵規(guī)守紀的人,不會把手伸進別人的菜園子——局里的財務不歸他管,由常務副局長一支筆簽字。再說,這種事情即便到了常務副局長那兒,他也不敢擅自做主,必須得向局長報告,甚至提交黨委會集體研究。這一點,席股長也是看得透透的,料定政委不敢造次。他提出這么陰險的方案,與其說是給政委面子,毋寧說是在公開掌臉。
“先談到這兒吧,請席股長認真考慮一下,我們再商量?!闭f完,政委走了,霜雪掛在臉上。
蹊蹺的是第二天,戶政股通知我去辦兩個孩子的農(nóng)轉(zhuǎn)非手續(xù)。我問要交多少錢,窗口女警說,領(lǐng)導有交代,暫時不交錢。交接手續(xù)時,她連同一張城市增容費的票據(jù)一齊給我,那上面白紙黑字地大寫著:伍千元整。我發(fā)現(xiàn)那不是一張正規(guī)發(fā)票,而是用于內(nèi)部往來的收款收據(jù),個體戶隨便在地攤上都能買到的那種??上攵?,戶政股平時是怎么玩的。我抖著收費票證,忐忑地問她:“這錢還要交嗎?”
女警瞪大眼睛反問我:“你說呢?”
好尷尬啊,我無話可說,灰溜溜走掉。
回到辦公室,郝主任告訴我,政委親自找局長匯報,最后商定我交五千元。他們都知道我拿不出這筆錢,說好由財務室從我工資里逐月扣除。
這已經(jīng)夠關(guān)懷了,按理,我沒話說??墒?,我心里仍感覺不爽——我的話語權(quán)被完全剝奪了——即便照顧我,也應該事先征求我的意見,怎么誰都不吱一聲?
郝主任似乎看出我的不滿,解釋說:“政委和局長商量的本意是要給你全免的,但考慮到席股長那邊……哎,先這么折中處理一下也好?!焙轮魅芜€特意對我說,“局長也有他的難處,有些內(nèi)幕你可能……哦,你知道席股長的背景嗎?”
我茫然。
“席股長的岳父是財政局局長。公安局每年用錢的地方不少,有什么窟窿還要依靠席股長去抹平,局長有時候也無能為力。”郝主任好像突然意識到自己失言,他懊悔不迭地說,“呵呵,我怎么跟那些長舌婦一樣,說到這上面去了?”
我馬上保證說:“郝主任請放心,這些話我不會傳出去的,我知道孰輕孰重。”
他點點頭,安慰我說:“好歹堅持到年底吧,困難只是暫時的?!?/p>
我不明白“堅持到年底”是啥意思。我暗自算了一筆賬,每月從工資里扣去三百元,差不多要一年半以后我才能從這筆債務中走出來,而眼下離年底只差四個多月,我連春節(jié)都將過得艱難,困難怎會只是暫時的?
回到家里,我把新戶口本拿給妻子看。她接過棕色封皮的戶口本,先看看內(nèi)面的冊頁,然后用右手反復摩挲著封面上莊嚴的國徽,眼里噙滿了淚水。在我的記憶里,這樣的場景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一次,那是我和她到鄉(xiāng)民政辦領(lǐng)到《結(jié)婚證》的那一刻……她高興啊——我們的蘭子和東東既是原來的孩子,又不是原來的孩子。他們姐弟倆昨天還只是農(nóng)村子弟,今天就變成了有戶籍的城市居民。
后來,妻子把戶口本收進坤包,興高采烈地弄飯去了。
蘭子正在寫暑假作業(yè)。我陪著兒子玩積木。我想教會他拼一輛貨柜車,可他卻要給我搭建一座漂亮的房子。他指著租房前面不遠處的一幢私人小樓說:“爸爸,我們搭建那樣的房子好不好?”
我說:“我家東東搭建的房子比那個更好看?!?/p>
“搭好房子,我們就有新房子住了,再不住在這里?!?/p>
我說:“這里不好嗎?”
兒子說:“這破房子一點也不好?!?/p>
“哪兒不好呢?”我感到奇怪。因為我覺得租房雖小點,但住起來挺方便,要比我們農(nóng)村老家的房子舒服許多。
蘭子搶答說:“這個房子到處都有屎尿味兒。”
啊,我明白了。由于公廁沒人及時清理,整個公租房到處充滿了惡臭的氨氣,尤其是大熱天。我對兩個孩子信誓旦旦說:“放心吧,再過幾年,我們就在縣城買新房子。”
當天晚上,對我們這個農(nóng)村移民家庭來說具有劃時代的紀念意義。兩個孩子和我一樣都有了城鎮(zhèn)戶口,他們可以和其他城里孩子一樣上學讀書,接受良好的教育,也可以共享城市其他優(yōu)質(zhì)的公共資源。不僅如此,我們這個家庭還有妻子的戶口留在神仙灣老家,繼續(xù)保持著“農(nóng)民本色”。別看只是一個農(nóng)業(yè)戶口,它卻構(gòu)建起一座城鄉(xiāng)結(jié)合的堡壘——妻子戶口的存在替我們守住了那份“五十年不變”的責任田地和山林,使我們顯得進退有據(jù),任何時候都不至于陷入絕境——說句沒骨氣的話,我時刻都有著某種來歷不明的危機感,對能不能在城市長久扎根,缺乏充分的自信。妻子舒云卻很高興,晚飯的餐桌上破天荒地出現(xiàn)兩道葷菜,其中之一是我平時最喜歡吃的鰱魚——我把它叫作“鰱胡子”。這個晚上,我們夫妻之間還配合默契地親熱了一番來表示發(fā)自內(nèi)心的慶賀。
完事后,余興未盡的妻子還不愿睡去,和我展望著未來。我們都被一種想象中的幸福鼓舞和激動著。我們不能和那些城市土著居民及新貴們攀比,哪怕只是一點微不足道的優(yōu)越感,在我們這樣的家庭都會被無限放大——過慣了低微的生活,我們比誰都容易滿足,更懂得珍惜。
后來,妻子切換話題:“我在菜場買菜時見到管姐了?!?/p>
我突然想起,自從那天主動找上門來幫我們辦好租房手續(xù)后,她再沒出現(xiàn)過。
“你猜怎么著?”
我說:“怎么著啊。”
妻子說:“我跟她打招呼,她不理我?!?/p>
“你認錯人了吧?!蔽艺f,“城市不比農(nóng)村,人多,相貌相似的更是大有人在,認錯人的事不足為奇,我就認錯過好幾回?!?/p>
“沒有的事?!逼拮友灾忚彽卣f,“我和她吵過架,對她的印象太深刻了,怎會認錯人呢?明明看見是她,我喊她,她把頭都扭過來了??墒?,她只看了我一眼,馬上轉(zhuǎn)過身去,像遇見仇人一樣?!?/p>
“那就是她有病?!?/p>
“不許咒她?!逼拮訐v我一拳,“管姐人不壞。”
這個話題不宜繼續(xù)討論,它破壞了和諧氣氛。我掃興地說:“太晚了,睡吧?!?/p>
柒
第二年春天,房管局傳出消息,我們租住的這棟房子拆掉翻修。這就意味著我們花一萬元錢只租住了半年。
有了前面“老革命”的過問,在我們的租房安置上,房管局花局長特別關(guān)照,把我們安排在一完小附近。房子雖不怎樣,但相對來說,再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接到通知后,我把門碰緊,將自己幽閉在辦公室里,回想著進城租房和孩子轉(zhuǎn)戶口、當插班生所經(jīng)歷的種種曲折,心里怪不是滋味。冥冥之中,總感覺有一只無形的手在隨意指點我們的生活,我回家對妻子和孩子怎么交代?我渾身燥熱,實在煩得不行,干脆走到墻邊推開窗葉,讓初春的寒氣灌進來,將我凍僵才好。這時候,我無意中看到遠處一列貨運火車正隆隆駛向隧洞。鉆進洞口之前,它對著叵測的未來發(fā)出亢奮的鳴叫聲——它相信黑暗只是短暫的,前方會有光明嗎?
下班回到家,我發(fā)現(xiàn)妻子正搭著塑料凳子,在窗戶上掛一塊新做的窗簾。窗簾布藍底綠竹,看上去特別爽眼。春天來了,她要給我們的生活增添一點靚麗的色彩。我心里一別扭,囁嚅道:“舒云,別掛了,把它取下來?!?/p>
“為什么?”她反問我,“我下午剛剛定做的,不好看嗎?”
我說:“我們不住這里了,準備搬到別處去。”
“住得好好的,還搬到哪兒去?你沒聽老輩人說過‘人怕搬火怕翻’的古訓嗎?”
聽說是要拆建,她感到無話可說。我想了想,編造出一串合乎邏輯的理由安慰她:“孩子都說這兒有股屎尿味,難聞。我也感覺不好,搬就搬吧。房管局那邊對我們很照顧,把我們安排到一完小那兒去。那里有一套公租房,面積雖然小點,但孩子讀書近,不用過馬路,很安全,也不用每天接接送送的瞎耽誤時間?!?/p>
聽我編造出這么一大堆好處,不明真相的妻子居然高興起來。她問:“一定又是‘老革命’幫的忙吧?”
我隨口說:“除了他,還會有誰?”
“他可真是個好人。”
“那還用說嗎?”
兩天后,房管局一個穿白襯衣的年輕人來通知我們搬家。他不是空手來的,帶來的皮卡車就停在一樓院子里等著幫我們拉東西。
我和妻子都感到納罕。我們這片租住房不是管姐的責任區(qū)嗎?幫我們搬家的人應該是她,她為什么沒來?
年輕人說:“管姐前不久調(diào)到另外的片區(qū)去了?!?/p>
我們從年輕人嘴里得知,管姐現(xiàn)在的工作責任區(qū)位于城郊接合部。那是縣城的“貧民窟”,住戶分散,管姐每天要跑很遠的路,工作量比原來大了不知好幾倍。
我問:“為什么臨時調(diào)整?她都那么大年紀了,又是女同志,應該照顧才對?!?/p>
年輕人好像聽出我對他的到來有所不滿,語氣很不友好地說:“不是我要擠對她,而是她不該得罪某些人?!?/p>
我隱約聽出蹊蹺,追著年輕人問:“請你告訴我,她到底得罪了哪些人?”
年輕人的目光在我和妻子之間逡巡一番,然后指著門楣說:“管姐先不應該得罪‘301’,然后又得罪了‘老革命’?!?/p>
哦,謎底揭開——為什么妻子買菜時碰到管姐,被她視若仇敵。
我真想告訴年輕人:“你誤會了,管姐誰都沒有得罪,是我們對不起她?!?/p>
年輕人一臉茫然。
我繼續(xù)問:“管姐還好吧?”
“一個房管員本來就不咋的,混成她現(xiàn)在那樣子,還談什么好不好?!?/p>
我說:“見到她,請?zhí)嫖規(guī)€好,就說我們很想念她?!?/p>
年輕人輕描淡寫地說:“這種話,你最好還是找機會親口對她說?!?/p>
看來,年輕人對我們沒有任何好感,話不投機,不說也罷。
停在樓下幫我們搬家的皮卡車早就等得不耐煩了,司機使勁按著喇叭,滴滴滴滴地催人。年輕人說:“動作快點行不行,我們今天一上午還要搬三處?!?/p>
東西早就收拾得差不多了。妻子正忙著發(fā)木炭火——她不知從哪兒找來的木炭,正撅著屁股用嘴巴吹。搬家先搬火,這是我們土家人的規(guī)矩——有火種在前面引路,希望就不會熄滅,生活就永遠會被光明照亮。這件事非同小可,她不認真對待不行,年輕人再催也是白搭。
蘭子和東東已經(jīng)拾掇好各自的東西整裝待發(fā)。蘭子的雙肩包內(nèi)塞滿課本和文具,水杯插進旁邊網(wǎng)格兜里。鼓鼓囊囊的書包看上去像一座山,遮擋住她瘦弱的脊背和肩膀,嬌小的身子負荷著與年齡并不相稱的沉重。東東只有玩具。在所有玩具中,他特別喜歡我買給他的那盒積木。他將裝積木的盒子抱在懷里,視為至寶,生怕別人搶去一樣。
上車前,妻子把火盆遞給我,讓我坐最前面,還悄悄叮囑我,不時地吹一吹,千萬不能讓火熄滅——那可不是好兆頭。我是這個家庭的當家人,薪火相傳的責任重于泰山!
到新租房一看,妻子眉頭緊蹙,臉面馬上起了一層霜——房子差不多比“301”小了一半,而且破舊不堪,到處有蟑螂躥動,滿地都是老鼠屎,散發(fā)出熏天的臭氣。在這座縣城里,恐怕再也找不出這么差火的租房了。但畢竟也算“喬遷”,妻子不想發(fā)脾氣,她嘟著嘴,一句話也不說,賭氣似的一樣樣往房子里搬東西。她的動作那樣粗魯和無序,以至于將兒子手里心愛的積木碰掉。盒子從三樓掉了下去,打在二樓的雨罩上,“噼噼啪啪”一陣亂響。盒子散開,只見那些積木紛紛滾落,就像位于震中的房子,正面臨一場無可挽回的坍塌,更像某些不堪一擊的生活零零碎碎地散落一地……我的心也化成碎片四處飛揚。
是年底,局里召開年終總結(jié)表彰大會。我聽到政委宣讀表彰文件時念到我的名字,而且單列的“公安宣傳工作特別貢獻獎”,一次性獎勵五千元。念到這里,會場上一片喧嘩聲——這是公安局有史以來第一次個人單項獎勵達到的最高標準,自然引發(fā)一些議論:
“嘖嘖,怎會這么高呢?”
“工作好像和過去差不多,也沒什么特別之處嘛?!?/p>
“這應該是一個信號,往后宣傳工作可能要上新臺階?!?/p>
“事情沒那么簡單,這里面肯定有文章?!?/p>
……
在大家的議論聲里,我想起郝主任那句話:“好歹堅持到年底吧,困難只是暫時的?!?/p>
我心頭一熱,眼里感覺有些酸澀,會場上所有的事物在我的視覺世界里頓時晃晃悠悠,模糊一片……
作者簡介
少一,本名劉少一,土家族,大學文化,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公安部文聯(lián)簽約作家。2013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迄今已在《當代》《民族文學》《北京文學》等文學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散文一百多萬字,出版中短篇小說集《看得見的聲音》《絕招》,獲公安部第十二屆、第十三屆“金盾文學獎”、 2016《民族文學》年度獎、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會首屆“土家族優(yōu)秀作品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