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19年第6期|陶純:過來
1
外祖母彌留之際,氣若游絲,久久咽不下最后一口氣。我感覺到,她抓住我的手一直不想松開,仿佛我是個救命稻草。母親逮住我的另一只手,用力搖晃著,焦急地對我說:“春兒,快答應你姥娘!你快答應呀!……”
我鼻子一酸,眼中含淚,伏向外祖母的耳邊,大聲道:“姥娘!您放心走,我就是豁出去不當這個縣長,也要幫您置辦好!”
此言一出,就見外祖母嘴角綻放出一個笑紋,一口氣呼地撲出來,撒手去了。
她撲出最后一口氣的當兒,母親下意識地拽了我一把——當?shù)仫L俗,讓死者最后一口氣撲到臉上,不吉利。但我不怕,在這個世上,姥娘是最疼我的那個人,她不會給我?guī)砻惯\。母親見我愣著不動,伸手往我臉上胡亂抹了兩把,然后大聲哭起來。哭聲瞬間籠罩了整間屋子。
這幾年,外祖母沒少跟我嘮叨,說她只有一個心愿——死了后,不火化。
“你可不能把俺化了。俺化成灰,變成煙,你姥爺他到哪兒尋俺?”她說。
“姥爺不也化成煙了嗎?正好你們飛到天上相會嘛?!蔽叶核?。
“那可不行!風一刮不就沒影了嗎?”她有點急,愁眉苦臉的。
我不吭聲。她更急眼:“春兒,姥娘就這點心事,你答不答應?”
一開始我以為她說著玩兒,后來才意識到她是真的那么想。在普遍火葬的今天,由于我是分管民政的副縣長,若想辦,倒也不是太難。但那樣辦,顯然是不合適的,她可不是許世友。
以前只是說說,現(xiàn)在難題來了,不想解,也得解。我在母親和姐姐的哭號聲中,呆愣了好一陣,然后躲到一邊,打了幾個電話。半個小時后,火葬場的李廠長親自帶著兩個工人,開來一輛殯葬車,把穿戴一新、余溫尚存的外祖母的遺體收走。
第三天的上午,在縣城東郊的殯儀館,舉行了一個簡短的告別儀式。外祖母雖然是個農婦,但在本縣頗有名望,雖然沒發(fā)訃告,這天倒是來了不少人,當然很多人是沖我來的。按照中央八項規(guī)定要求,我嚴令家人,不得收任何一份禮金。儀式結束后,火葬場的李廠長當著眾人面向我匯報說,夜里火化,明天早上一上班可來人領取骨灰。還領我去一旁的櫥窗挑選了一個中等價格的骨灰盒。
當天深夜,月黑風高,我親自押著一輛農用車來到殯儀館,車后斗上,帆布下面蓋著一具棺材。兩個殯葬工拉開巨大冰柜上的一個大抽屜,把外祖母硬邦邦的遺體挪進棺材。農用車人不知鬼不覺離開殯儀館,開向六十里外的楊家灣。車子沒有進外祖母的家門,而是直接開到墳地,六個精壯的小伙子已經挖好墓穴,車停下,人們默默地把棺材落下,深埋,填實,平整好,盡量不露痕跡,然后悄悄離開現(xiàn)場。
次日早晨,按照預先設計好的劇本,我又坐小車趕回殯儀館取骨灰,同時帶走一張火化證,有了這個東西,便可遮人耳目。
接著便是出殯。外祖母沒有兒子,只有我母親一個閨女,按照楊家灣一帶的風俗,捧骨灰盒摔老盆的重任,自然落到我身上。這個時候我不再是副縣長,而是逝者李慧芬的外孫,葬禮上唱主角的人。外祖母在楊家灣的威望是歷史形成的,無人能出其右,所以全村的男女老少差不多都來了,場面異常的隆重。我捧著骨灰盒——里面當然沒有骨灰,裝的是外祖母院子里的泥土——在孝幡的引導下,于響亮而混雜的哭聲中走向墳地,把骨灰盒放入一個事先用青磚水泥砌好的小墓穴里。主持葬禮的知事人拖著長腔,有條不紊地指揮著喪儀的流程。我看到一塊青石板蓋上骨灰盒,然后是黃土迅速堆起來,掩蓋了一切。
只有少數(shù)幾人清楚,骨灰盒下面,才是外祖母真正的埋身之地。
下午兩點多鐘,打發(fā)走吃喪飯的父老鄉(xiāng)親,我一個人走出村子,沿著坑坑洼洼的小路,走向外祖母的墳頭。此時,陽光晃眼,白云悠悠,青山含黛,峽谷里一片沉寂,遠處偶爾響起一串串老牛的叫聲,飛向空中,然后在山間回蕩。
外祖母的墳塋,緊挨著她公公婆婆的合葬墳。山里土地稀缺,各家的墳地都設在不能耕種的荒坡上,墳頭也都起得很小,像一個個沒發(fā)好面的黃饅頭。我在外祖母的墳前立住,雙膝一彎,先磕了三個頭。這幾天像打仗一樣緊張,腦子木木的,我竟然沒有生發(fā)出足夠的悲傷,甚至沒怎么流淚,深感對不起生前無比疼愛我的外祖母。我在心里默默請求她老人家原諒我。
我外祖母李慧芬生于一九二一年,她活了九十五歲。坐在她的墳前,歷歷往事在我的眼前開始浮現(xiàn)……
2
她娘家在山那邊的李家灣。李家灣和楊家灣一山之隔,分列在牛頭山的兩側,都藏在大山深處,兩村之間有一條羊腸般的盤山小路相連。她家是李家灣首富,家里開著油坊,雇好幾個長工,另有二十多畝良田,八間青石瓦房,三匹大牲口——這份家產在當時當?shù)厥呛茱@赫誘人的。而她后來的男人,也就是我的外祖父家,在楊家灣只能勉強算個小富農,或者是中農,三四畝薄田,三間石頭房子,也就是溫飽而已。
若論相貌,她是很出眾的,高挑個頭,大臉盤,白凈面皮,腰腿都很瓷實,人也落落大方。唯一不太好的,她是個小腳——可在那時,小腳是金貴的,大腳女人還不好嫁呢!人們不喜歡小腳,厭棄它,那是后來的事。
也許還得點明一條,她是家中的獨生女。很顯然,誰要是娶了她,那便是不折不扣的人財兩得!
按現(xiàn)在的說法,她是個白富美。因此從她十四歲起,上門提親的人,就沒斷過。但是幾年過去,來提親的人幾乎踏平了屋門檻,她還是一個也沒瞧上。眼看過十九歲奔二十,快熬成老姑娘了,她爹媽著急起來。
她提了個條件:不圖他家富貴,只求他是個讀書人,知書達理。她這是跟她爹慪氣呢——小時候哭著鬧著要讀書,她爹李三旺就是不同意,說女孩子讀書有啥用?白糟蹋錢嘛!女娃娃拋頭露面的,也不好。因此死活不同意她進學堂。后來年齡一大,再想進學堂,自己都不好意思提這事了。
“俺這輩子,最大的遺憾事有三個:一是不識文斷字;二是纏腳;三是生了你媽?!彼@樣對我總結。
前兩個可以理解,那么第三個,為什么也成了缺憾?這個我后面再講。
她那個要求按說不算過分。李三旺四處打聽了一下,周圍幾個村落,真正有文化水兒的適齡男性,很少,頂多是上過一兩年私塾。這顯然不符合她的要求。
只有楊家灣楊厚良的兒子楊敬堂,比較合適。楊敬堂在縣城上中學,年齡比她小三歲。過去都講,女大三,抱金磚,這個年齡差別,再好不過。不妙的是,楊家家境太一般,無法跟李家比。好在她爹逐漸想開了,只要對方人好,窮就窮點吧,反正李家的財產夠他們吃用的,閨女同意就行,趕緊打發(fā)她出嫁才是王道。尤其這當口,聽說日本人已經占了縣城,說不定哪天進山來,見了黃花大閨女,還能有跑?
她爹最擔心楊家人品不濟,便多了個心眼。某一天他換上一身破舊衣裳,扮成個要飯的,拖一根打狗棍,一瘸一拐來到楊家灣,打探著來到楊厚良家門口,敲著破碗討吃的。楊家的大門開了一條縫,一個矮小的中年漢子探身丟給他一個玉米面窩頭。這人自然是楊厚良了。他還是不放心,干脆一骨碌躺地下,哎喲幾聲,裝作昏過去。那楊厚良反身回屋,取來一瓢熱水,喂他喝下。他這才放寬心,坐起說,老楊,俺是李家灣的李三旺。
李三旺的名頭,楊厚良當然聽說過,可以說如雷貫耳。楊厚良一時搞不準這姓李的財主玩什么把戲,便愣在那里。李三旺直截了當?shù)卣f:老楊啊,咱兩家結親家,你不會不干吧?
當天,兩家就換了帖子。
3
一九四〇年春天,農歷三月初五,我外祖母李慧芬與楊敬堂拜堂成親。楊敬堂遂成了我外祖父。
楊厚良怕兒子拒絕這門親事,一開始沒給他挑明,只是往縣城中學捎了一封信,說是他娘病了,讓他務必回來一趟??h城離楊家灣六十多里,山路難行,要走整整一天,平時楊敬堂一個學期只回來一兩次。
楊敬堂接受過新式教育,都以為他會強烈反抗這門封建婚姻。但是他沒有,或者說他并沒有明顯的抵觸情緒。也許一開始,他心里是不樂意的,可是等到揭開李慧芬的蓋頭,看清她的模樣,他就認了。可以肯定,他對她的相貌應該是滿意的。他唯一失望的地方,是她的腳。外祖母記得很清楚,他的目光躲躲閃閃掃到她腳上時,明顯皺了下眉頭。
他的長相很有特點,方臉盤,小眼睛,高鼻梁,尤其是那大嘴巴,快要扯到耳朵根,耳朵是招風耳,薄薄的,似乎是透明的。他的個頭約莫比新娘子還要略矮一點。他臉上好像還有幾個似明似暗的麻點。說實話,美麗大方的外祖母對新郎官的長相,并不滿意。因為她看中的是他的文化,所以也就不計較這些了,而且這時候說啥都晚了。
李三旺在女兒的嫁妝上,給足了男方家面子,他賣掉自家的六畝良田,用這些錢在楊家灣置換下六畝新地,娶親那天,親手把新刮刮的地契交給女婿。除外還有一匹健壯的毛驢,更不用說那些新做的日用家具和被褥衣物,整整雇了十八個青壯小伙抬過來,俗稱“十八抬”。這規(guī)模,在楊家灣,可以說前無古人,楊厚良夫婦的面子大上了天。
后來外祖母常常念叨:“俺可不是白來吃飯的?!蹦且馑际?,她的身價可不低哪!
外祖父真的會心甘情愿和她入洞房嗎?我一直懷疑這事。
“你們那晚……睡一張床上了嗎?”趁她高興,有一回我問她。
“那時節(jié)沒床,俺們都睡炕。炕洞跟鍋灶連著,冬天可暖和啦。”
“我是說,你們……那個了嗎?”我不管不顧,打算一竿子問到底。
“什么那個?”
“就是……嗨,就是一塊睡了嗎?”
“你個小兔崽子!沒睡一塊,你媽打哪兒來的?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她有點惱,使勁拍了一下我的腦袋。
“我只想知道,結婚那天晚上,你們誰主動的……”我不依不饒。
她愣了好一陣,似乎沉浸到對往事的回憶之中,半天才訥訥道:“你姥爺,他是個洋學生,他可不是粗人,那年他多大?才十六歲,說起來還是個毛孩子。所以哪,俺們說了半晚上話,東一句西一句,有一搭沒一搭,誰也沒碰誰……天快亮時,熬不住,迷迷糊糊都睡著了?!?/p>
很顯然,新婚之夜,他們沒有做愛。但是一個細節(jié)說明,姥爺并不厭煩她,因為他們說了半晚上的話。
在家待了一陣子,外祖父提出回學??纯矗吘惯€沒畢業(yè)。她同意,他爹堅決不干,因為鬼子已經進了縣城,開始四處搶掠,他爹怕他回去有危險,每天都暗中盯著他,不許他離開村子半步。他也是想得通事理的人——既然鬼子來了,在他們刺刀下讀書,還能有什么出息?因此他也沒再堅持要走,而是安心待在家里,一日三餐過日子,翻翻書,寫寫字,或者跟他爹到田里干點莊稼活。
那當口,城里兵荒馬亂,大山里的日子倒很安靜,令人羨慕,似乎鬼子都嫌這地方兔子不拉屎,遲遲沒來照面。不少城里人進山躲禍,把鬼子在山外的暴行說得更是駭人,山里因此成為風水寶地。
鬼子嫌山里窮,有人不嫌——到了那年春末夏初,麥梢發(fā)黃時,一支八路軍的小隊伍來到楊家灣安營扎寨,他們挨家挨戶動員青壯勞力參軍入伍。外祖父是個有文化的人,身體健康,隊伍上的人對他格外感興趣,三天兩頭來人做工作。
外祖母后來不止一次地對我念叨,她的命運,他的命運,一家人的命運,甚至兩家人的命運,就是從那一刻開始轉變的——如果八路不來,他們也許就這樣過一輩子啦!
人們從文藝作品里經??吹桔x躍參軍的場面,其實大多數(shù)時候并不踴躍,甚至不少人想辦法逃避,畢竟當兵扛槍要打仗,要死人,腦袋整天別在褲腰帶上,有幾人能夠瀟灑?所謂不怕死,都是給逼出來的,不逼到份上,哪有不怕死的?人的覺悟,并不是一開始就有的,也都是給逼出來的,或者說給激發(fā)出來的。
八路的人頻繁上門,首先楊厚良非常抵觸,他只有敬堂一個兒子(上面有兩個姐姐,都已出嫁),當然不希望他當兵離家。但人家背著槍上門,楊厚良當面不敢說啥,背地里一遍遍叮囑兒子,千萬不能松口,否則他就不認這個兒子。為此,他甚至裝病,八路的人一來,就躺到炕上唉喲喲地叫喚個不停。
問題是,楊敬堂漸漸動了心,他做新媳婦的工作,說自己到縣城讀書,就是為了走到山外面去,在這大山里生活一輩子,能有什么出息?頂多像你爹一樣當個小財主而已,我不稀罕。現(xiàn)在書讀不成了,跟上隊伍走,是個多么好的機會!當兵就要打仗,打仗就會死人,這是免不了的,但是國難當頭,男人不能貪生怕死。
他不但自己動心,還想動員她一塊走。悄悄問了問隊伍上的人,小腳女子,行軍不便,人家不要,可以進識字班,還可以參加婦救會,籌軍糧做軍服,等等,支援隊伍,在當?shù)匕l(fā)揮骨干作用,也挺好啊。
男人要走,她就是想攔,也攔不住。公公仍然是死活不松口,說你個孽子,不要祖宗是不是?你若死在外面,楊家連一個根苗都留不下,咱楊家就成絕戶了,俺怎么去給祖宗先人交代?
楊敬堂還算個孝子,他爹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他也就沒再堅持。八路軍不像國軍,不抓壯丁,不硬來,入伍靠自覺。楊敬堂是家中唯一的男丁,這個因素也要考慮,尤其家長極力阻撓,他們對楊敬堂逐漸失去興趣。楊厚良盼著八路快快走人,他們一走,就平安無事了。
4
這當口,冒出一件事,使那件本來壓下去的事端再起波瀾。
“俺懷上了。你媽來得真不是時候?!蓖庾婺刚f,“你媽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候來了?!?/p>
媳婦有了喜,楊敬堂便又動了離家的心思——即使自己真死到外頭,好歹總算給楊家留下一棵根苗,這便等于摘掉了不孝的帽子。端午節(jié)那天,他陪媳婦回娘家,李三旺因為女兒有喜,非常高興,熱情有加,勸女婿喝下二兩燒酒。半下午往回返,半道上,遇到隊伍。隊伍這是要轉移,因為有傳言鬼子要到這一帶掃蕩。楊敬堂牽著毛驢躲到一邊,眼巴巴望著行進的隊伍,一個曾經到過他家的干部同他打趣說,小楊啊,你滿肚子洋墨水兒,前途大得很,一輩子窩在這大山里,憋屈不?
你們還回來嗎?他問。
不一定嘍,這里要吃沒吃,要喝沒喝,巴掌大地方,回來干什么,喝西北風?
他望一眼驢背上的媳婦,望一眼山窩窩里的小村落,再望一眼即將遠去的隊伍,突然道:“慧芬,對不起,我得走……你好好把孩子生下來,我得空再回來看你們……”
不等外祖母說什么,他抹一把不知何時流下來的淚水,把韁繩一丟,拔腿追隊伍去了。
傍晚,毛驢把孤零零的外祖母馱回家。她公公一見,情知不好,大罵兒子不孝。楊厚良之所以痛快地給兒子找這個對象,一方面他是看上李家的家產,另一方面是想找個人拴住他。沒想到,漂亮的兒媳婦還是沒能拴住他的心。老頭居然也抹起眼淚,說這個兒白養(yǎng)活了,怪就怪不該送他上學堂,心變野了,收不回了。
她倒是蠻想得開,勸慰公公,說敬堂聰明機靈,不會有事的;又說來過咱家的那個王指導員,答應過讓敬堂當通信員,干這個差事離槍子兒遠,不危險;還說敬堂真有了出息,將來這孩子也跟著沾他爹的光,對不對?
她篤信肚里的孩子是個男娃。
為這事,我問過外祖母:“姥爺走的時候,你心里難受嗎?”
“談不上有多難受。”
“你們有感情嗎?畢竟不是自由戀愛?!?/p>
“一日夫妻百日恩,何況俺們是百日夫妻。小兔崽子,你說有沒有感情?”
“你硬拖住他就好了。如果你死活不同意他走,他也許會留下來?!?/p>
想了想,她說:“一個人想走,一定有東西蒙住了他的心,在前面拽他。你留住人留不住心,有啥用?還不如痛痛快快放他走。”
這說明,外祖母的覺悟不低,雖說她沒有文化,但她知道順應潮流。
那年年底,我媽媽出生了。因為是個女孩,兩家人都有些失落。尤其李三旺,似乎比楊厚良還要失望。他只有一個女兒,用常人的話說,就是個老絕戶。就因為這個,雖然身為李家灣首富,但他還是總感覺頭抬不起來,脊梁骨發(fā)涼,腰桿不硬。這是他最大的心病和軟肋,他當然不希望自己的女兒也是個老絕戶。他天天盼,夜夜盼,盼著女婿早點回來,好為他添個外孫,讓他揚眉吐氣一把。
但是一年過去了,楊敬堂沒有回來。
兩年過去了,三年過去了……五年過去了,日本人都走了,楊敬堂還是沒有回來。
一點消息沒有,都說他八成死外頭了。算上他,那年楊家灣有八個男丁參加八路,中間開小差跑回來兩個,犧牲了三個,還有兩個殘廢了給送回來,就他沒音信,死活不知。
我母親一直沒有名字,外祖母堅持等爹爹回來給她取名,直到五歲前,家人都叫她“小妮”或者“妮”。五歲生日時,外祖母嘆口氣,請公公給孫女起名兒。楊厚良捻著八字胡沉吟道,她是繼字輩的,就叫繼香吧。
楊繼香是我母親的大名。
全中國都解放了,他還是杳無音信。
李三旺盤算著讓閨女改嫁。女人什么最苦?守寡!總不能苦等他一輩子吧?楊厚良也算開明,給親家回話說,慧芬若想改嫁,他不會阻攔。
但是我外祖母死活不同意。她說——
“俺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他一天沒音信,俺一天不嫁人!”
兩家這幾年出了不少事情,大的主要有三件。頭一件是鬼子走那年,李三旺遭了一次打劫,給人綁了,綁匪索要六百大洋。這可是個大數(shù)目,族人幫忙緊急賣出十幾畝地,盤掉了油坊,又賣出一大半的房屋,才湊夠數(shù)。祖宗留下的基業(yè),自己大半輩子的積蓄,就這么打了水漂。他差點垮掉。誰也沒想到,他卻因禍得福,不久搞土改,他家因為只剩下四畝田,劃為中農,而如果不遭這一劫,他很可能劃成地主,搞不好小命都保不住。楊家家境殷實一些,劃定為富農。就這么著,李家比楊家的運氣還是要好。第二件是李三旺的老婆、外祖母的娘李趙氏,解放那樣得了急病,很快死去了。第三件是楊敬堂的娘,也就是我祖母的婆婆楊王氏,本來就患有肺癆病,長年臥床,因為思兒心切,久久不見兒子歸來,年底被一場感冒奪去了性命。
這樣一來,婆家、娘家兩個家庭,外祖母都要操心費力,村里人經常見她顛著小腳,很困難地在山路上走動,顧了這頭顧那頭。兩邊的兩個老漢日漸衰老,身體也不好,地里的活,快干不動了,越來越依靠她。而她又是個小腳,得付出比別人更多的辛勞。
她眼見著蒼老下去。
村里有幾個光棍,老想打她的主意,有托人上門提親的,也有夜里來敲窗扒門縫的。對于前者,她好言拒絕;對于后者,每到夜晚,她就在門上和窗子上掛一把菜刀,以表明她決絕的態(tài)度。
由此,外祖母落下一個綽號:李菜刀。
5
一九五三年底,快過年的時候,鎮(zhèn)上的郵遞員來到楊家灣,打聽到楊厚良家,丟給老頭一封信,便騎車走了。他不識字,撕開信皮,捏出信紙,遞給我外祖母。她也不識字,手捏信紙,怕燙手似的,老是捏不住。周邊的幾家鄰居,也沒有人識字,兩人只好坐等我母親放學回來讀信。母親那年十三歲,在鄉(xiāng)里小學校讀三年級。
很多年之后,外祖母仍然忘不掉等我媽回來念信的那個把鐘頭,那個時間太漫長了,仿佛一輩子那么長。她的心撲通撲通亂跳,提到嗓子眼,眼面前金星直冒。她甚至聽到了公公的心跳,也是那么響。他們想到了好多,最壞的結局便是敬堂死了,這封信是死亡通知書。此前也有一點傳言,說是他可能上朝鮮打仗去了,那地方死人可是海了去啦!
黃昏時分,終于等到母親回來,外祖母撲上去把信紙遞給她。她展開,看了一會,突然放聲大哭。她的哭聲把外祖母和楊厚良嚇壞了,二人不知所措,像傻了一樣。
“娘!爺爺!俺爹他、他沒死……你們看,他在龍城呢!”母親破涕為笑。剛才她哭,純粹是因為喜從天降,突然的激動讓她難以控制。
外祖母接過信。盡管她不識字,她還是對著信紙掃了幾眼:“你爹他真活著?你沒看錯吧?”
“錯不了!”
一旁的老漢,早已是淚雨滂沱,哭中帶笑,笑中帶哭。一家三口人,最后又擁到一塊,哭了好久。
楊敬堂的確好好活著。那年他離家之后,隨部隊到膠東抗日戰(zhàn)場,鬼子投降后又坐船到東北打了三年仗,然后進關,打天津,南下,一直打到廣西。剛歇口氣,立馬又率部到朝鮮打了兩年多。如今他是某團的政委,不久前從朝鮮回國,駐扎在龍城南郊的軍營。
龍城離楊家灣并不太遠,滿打滿算六百多里地??迚蛄?,笑夠了,兩個大人一商量,吩咐孩子趕緊給爹爹寫封回信,就說太想念,一家三口打算去龍城見他。
那一個夜晚,是十三年來最幸福的。外祖母整整一夜沒瞌眼,興奮得睡不著,她想呀,想呀,怎么也想不起男人啥模樣了,怪他為啥不隨信郵張相片來呢?真是太粗心了……
她說通公公,賣掉了一些糧食,給每人置辦一身新衣裳再去龍城。她打聽過了,團政委相當于縣長,也算個大官啦,咱不能給他丟臉呀。
然而沒等新衣服置辦好,他又來了信,說是剛回國,新駐地,事情多,眼下忙得很,暫時不要來。還隨信寄來三十塊錢,夠一家人半年的花銷了。
她突然就覺得有點不對勁兒。為啥,又說不準。
不久后的某一天,一輛吉普車費了好大的勁才開到楊家灣,在楊厚良家門口停下。全村都炸了鍋,以為楊敬堂回來了,村里外出鬧革命的人,數(shù)他混得最好。
然而來的人不是楊敬堂,而是縣上的一位領導。又都以為領導上門慰問楊家老少來了。那領導先是把老漢叫到一旁,悄悄說了點啥。楊厚良的腦袋耷拉下來,長吁短嘆抹起了眼淚。領導接著又單獨和我外祖母談。
“俺腦袋嗡嗡響,半晌才搞清咋回事?!彼髞韺ξ艺f。
領導是受楊敬堂同志的委托和組織派遣,來找李慧芬同志談話的。說是他離家十三年,天各一方,和她感情疏遠了——也許本就談不上什么感情,當年結婚完全是父母之命,他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給拖入洞房,命運對他是不公平的。他現(xiàn)在是縣團一級的領導,經常出頭露面,她是小腳,與他一起出面不太合適,最好他們分開。考慮到她十多年來照顧二老,勞苦功高,他愿意在經濟上盡可能多地補償她,想請她拿個意見。
這個結果,她似乎已經預料到了。他出去那么多年,為啥一封信都不給家里寫?不就是嫌棄她嘛!現(xiàn)在露實底了,她還能說什么?
領導講完情況,以為她會大哭大鬧。但是她沒有,她愣了半天,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轉,硬是沒掉下來。領導這才放心走。她又喊住人家,轉身進到里屋,拿出一個小包袱,里面有三雙她早些年做好的千層底布鞋,遞給那位領導,說,你來轉給他吧,這鞋是給他做的,他穿最合適。領導接過包袱,頗有些感動,說李慧芬同志,以后你有什么困難,盡管找我來說。
慢慢就把情況摸清楚了,外公從朝鮮戰(zhàn)場下來,認識了一個女人,是個女大學生,他愛上了她,必須要和她結婚,因此只能選擇和外祖母離婚。他的態(tài)度是堅決的。
這一年外祖母三十二歲,外公二十九歲。
好消息不出門,壞消息滿天飛,很快全楊家灣都知道了。李三旺是最后一個知道的,他喝下半瓶燒酒,氣洶洶醉醺醺殺上門來,找親家楊厚良算賬。李三旺是中農,楊家是富農,他不怕姓楊的。他指著親家的腦門,惡狠狠地說:“你們楊家,白眼狼??!那年要了俺那么重的嫁妝,還悔婚,不怕天打五雷轟嗎?”
楊厚良一個勁地拱手作揖:“親家對不起,俺養(yǎng)了個王八蛋兒子,俺對不住你,對不住慧芬……早知道這樣,還不如讓他挨槍子兒死戰(zhàn)場上好呢!”
“別光說好聽的,你管不管?你不管,俺到龍城找他算賬去!”
“親家公,你放心,俺這就去龍城找他?!?/p>
楊厚良當真擺出要走的樣子。外祖母攔住他,說:“爹你不能去!強扭的瓜不甜,你去找他,他就能回心轉意嗎?俺看不會!既然不會,那你去干啥?只能影響他前程。你說咱圖個啥?”
她又沖李三旺說:“爹,俺的事不用你管,你快回家吧,別在這給俺添堵。”
李三旺罵罵咧咧離開了楊家?;乩罴覟车穆飞?,他一口氣沒上來,倒斃在路邊。自打被綁架之后,他的身體就每況愈下,后又染上酒癮,每天都要喝一斤多燒酒,生生把自己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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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初期,確實有個別干部進城后換了老婆,這毋庸諱言。但是很長一段時間,我們的文藝作品見不到相關描寫。我參加工作之后,很注意收集這方面的材料。在一家干休所,我曾遇到一位老同志,同他聊起這個話題,他說當年他的師長就那樣做了,上級要處理他們師長,師里不少干部替師長說話:打下天下,換個老婆怎么了?老子辛苦打天下,難道娶個漂亮老婆不應該嗎?你看他老家那個老婆,比他大六歲,是個童養(yǎng)媳,都老成那樣了,當他娘都行了,你讓他跟她過一輩子,你們忍心嗎?他是功臣,負過七次傷,娶個漂亮學生,不是應該的嗎?……結果上級睜只眼閉只眼,這事也就過去了。
我還從網上看到過一篇文章:在12軍召開的黨委擴大會上,批斗一位想換老婆的高級干部,有人哼起剛在部隊傳唱的一首歌:“什么最可怕?享樂又腐化;什么最可怕?驕傲又自大;什么最可怕?功臣自居,自私自利,到處抓一把……”這首歌是柯崗寫的詞,時樂濛譜的曲。批判者哼罷,指著那位干部問:“歌詞是不是在批判你?”干部辯解說:“我不是腐化,我只是改變了自己的愛情觀念?!?/p>
時代不同了,現(xiàn)在的人思想開放,人們都能理解,他們那樣做,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如今離婚率居高不下,也沒人認為不正常。舍棄不愛,追求所愛,又有什么不對呢?
但在那時卻不是小事,據(jù)我收集到的資料,解放初期處理過不少干部,降級是免不了的,還有一擼到底的呢。“陳世美”是那些人的代稱,彼時留下過歷史的痕跡。
外祖父與外祖母離婚,雖然在故鄉(xiāng)傳得沸沸揚揚,但在他的部隊,并沒有產生什么不好的影響,因為外祖母很痛快地同意離婚,沒有扯他的后腿。
自始至終,他沒有露面。那位來過楊家灣的縣委張副書記是他的老戰(zhàn)友,一切都是張副書記出面協(xié)商,離婚手續(xù)也是他代辦的。外公希望老父親楊厚良到龍城跟他一起生活,我母親楊繼香作為他的親生女兒,如果愿意也可以進城生活。楊家的祖宅、田地等一切財產都歸我外祖母所有。
很多好心人勸她趁年輕趕緊改嫁,她要想嫁個好人家似乎也并不難。但是她堅決拒絕了,她明確表示,哪兒也不去,誰也不嫁,她生是楊家的人,死是楊家的鬼,她至死都不會離開楊家老宅。
“為啥不改嫁呢?他已經變了心,娶別人了,你對他還有啥好留戀的?”我問她。
“說不清楚……就是不想再嫁了?!彼f。
“夠封建嘛,從一而終的思想在作怪。”
“是有點,但也不全是……還有你媽呢,再給她找個后爹?俺從沒想過?!?/p>
開始都以為我母親愿意進城,進城和不進城,命運差大了,進了城就是城里人,有個當大官的親爹,一輩子吃穿不用愁??墒?,母親卻不愿意去,她從沒見過她親爹,尤其進城要跟年輕的后媽一起過生活,她對未來感到迷茫,甚至恐懼。
母親不走,老漢子猶豫一陣,也不想走了。他對張副書記說,在鄉(xiāng)下住慣了,俺去城里,分不清東南西北,犯暈,還是別去了。再說了,俺一走,慧芬咋辦?繼香咋辦?
公公的表現(xiàn),令外祖母很受感動。說實在的,兒子一走十多年,老漢子跟兒媳婦生活得蠻愉快,彼此也分不開了,跟兒子的感情反倒疏遠了,仿佛兒子成了人家的,兒媳婦過成了親閨女。
最后協(xié)商的結果,她“離婚不離家”。
她對人們說:“俺要給俺公公爹養(yǎng)老送終?!?/p>
她有了在楊家灣住下去的最好理由。這個理由任何人都能接受,都認為再好不過。
她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用力按下手印,對張副書記說的最后一句話是:“鬧革命,鬧革命,把俺男人鬧跑了!”
話里帶點抱怨,透著無奈?;氐郊?,她二話沒說,就把那張離婚證書塞進灶底,點火燒成了灰。她對她的公公道:“爹,以后咱該咋過咋過,權當沒這檔子事?!?/p>
母親對我說,自始至終,你姥娘沒掉一滴眼淚。
在后來漫長的歲月里,外祖母經常反芻她被男人“蹬掉”的原因,主要有四個:一、她比他大。二、她沒文化,不識字。三、她是小腳,上不得臺面——這使她一輩子都不能原諒她的父親李三旺,是他非要女兒纏腳。她恨自己的腳,多少次,恨不得拿刀剁了它。四、她怪自己生下的,是個女孩。
“要是個男孩,人家八成不會離?!彼f。
她念叨了好多年。
“你要是個大腳板,而且有文化,家里那么有錢,沒準當初還不嫁他呢!”我說。
“這倒也是。除了有文化,他哪點都配不上俺。”
她固執(zhí)地認為,一個沒文化的小腳女人,又沒能為他生個兒子,是他在外面“找人”的重要原因。她老是怪自己肚子不爭氣:怎么不懷個男娃呢?他有了兒子,會惦記這個家的。
一次,我忍不住惱了,說:“你不想想,你要是生下個男孩,哪里還有我?”
愣了好一陣,她才搞明白,她生下的如果不是我媽,肯定就不會有后來的我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一拍大腿說:“嗨!寧可跟他散伙,俺也不能沒有你。你是姥姥的寶貝,姥姥最疼你,對吧?”
從那以后,她不再念叨這個話題。
7
在我的記憶中,外祖母特別愛美,每次出門,她都認真打扮,沒有新衣裳不打緊,她把舊衣裳收拾得干干凈凈,連個皺褶都見不到,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亂,鞋面上、褲腳上,也絕不像村里的婦女那樣,經常沾滿黃泥巴,她不會的。用她的話說:“衣是人的臉,錢是人的膽。俺不能給老楊家丟人。”潛臺詞是,不能給“人家”丟人,“人家”在城里做大官,帶兵呢!
起初,她張口就是“俺男人”。后來意識到男人不是她男人了,便改口成了“人家”,或者“那個人”。
說來也怪,離婚之后,到她徹底變老之前,村里再也沒有男人騷擾過她。是他們敬著她,還是敬著在外面做大官的楊敬堂?也許兩者兼而有之吧。她的日子是清靜的,安穩(wěn)的,干凈的。她沒有留下哪怕一丁點的緋聞逸事,舌頭沒有骨頭,使人粉身碎骨,她最怕別人背后說三道四。
外公與她離婚后,旋即再婚,女方叫舒群,是個學音樂的大學生,會彈琴,據(jù)說嗓子也不差,能歌善舞。美女配英雄,再好不過。
大概是她離婚之后的第二年秋末,收罷地里的莊稼,播種上小麥,就到了農閑季節(jié),這時候村里人外出的比較多,串親戚的,趕集的,溜達閑逛的,到處都是。一天晚上,她對公公說:“爹,俺想出去散散心?!?/p>
這一年多,除了地里就是家里,她沒有出過遠門,連鄉(xiāng)里都沒去過。公公以為她要去趕個集,頂多到縣城逛逛,買身新衣,就說你去吧,早點回來。第二天天剛放亮,她換上一身新衣裳,挎上個小包袱,顛到村口,搭上一輛過路的馬車,消失了。
頭一晚她沒回,公公以為她住縣城了,沒當回事。第二晚還是沒回,公公有點著急。到了第三天太陽落山,還是沒回,公公待不住了,喊上我母親,到村頭等她。等到天黑盡,不見影子。這一夜,爺倆都沒睡好,擔心她出事。
第四天的傍晚,她風塵仆仆回到了楊家灣。公公的心總算踏實下來,又想知道這四天里她干啥去了。問她,她淡淡地說:“俺去了一趟龍城?!?/p>
“……見到敬堂了?”公公詫異,擔心她跑去找他兒子“算賬”。
“沒見?!?/p>
“……那你干啥去了?”
“去逛逛……龍城可真大啊,大樓比山都高?!?/p>
說罷,她就進屋上炕睡了。
過了好久好久,家人才搞清她去龍城到底干啥去了。離家那天,她先到鄉(xiāng)里,然后搭一輛拉貨的大卡車,一路顛簸到縣城,再從縣城坐長途客車,天黑時趕到龍城,找了家小旅館住下。次日一大早,她收拾利索來到大街上,見到當兵的,就拿出他寫給家里那封唯一的信的信皮,上前打聽某某某部隊的楊敬堂。人家警惕地問她,你是他什么人?她謊說是街坊老鄰居。人家見她吞吞吐吐的,即使知道,也不告訴她地方。后來再遇到當兵的,她多了個心眼,硬著頭皮說:“俺是他媳婦,從老家跑來找他?!?/p>
終于碰到一個好心人,告訴她怎么走。她摸索著來到龍城南郊的一座兵營。兵營門口有站崗的,她上前打聽,楊敬堂家住這里嗎?士兵態(tài)度很好,叫她大嫂,問她,你是楊政委什么人?
她張了張嘴,心想萬萬不能再說自己是人家媳婦,便改口道:“俺是他表姐?!?/p>
士兵更客氣了,要給里面打電話。她趕緊制止,說不要打攪他,俺只是路過,知道“表弟”在這里頭就好。她跟那士兵攀談了一會,“套”出了有用的情況——“表弟”兩口子都住里面,“表弟媳婦”以前騎自行車上下班,現(xiàn)在快生了,不大上班了,但每天下午都要出門散步,有時晚飯后,“表弟”陪她散步。
搞清楚之后,她說聲謝謝,扭頭走了。
那天她說了不少假話。她一輩子都沒說這么多假話。她臉紅,好在沒人留意。
過了一會,她遠遠地瞅見大門口換了崗,便又慢慢折回來。她不敢靠近門崗,停在稍遠處一棵大柳樹下,不走了。
說來好笑,她大老遠跑來,只有一個目的——親眼看看他新找的媳婦,是不是比自己漂亮。
“俺就是想看她一眼,長啥模樣,是不是比俺俊?!边@話她給我說過好多遍。
她自認為自己是漂亮的,從小別人就夸她漂亮,雖然這時候三十多了,與村里的同齡人相比,她仍然是最俊俏的女人。她早就想跟“她”比比,看誰漂亮。不比一比,她一輩子都不得安心!
那兩天里,她蹲在大柳樹下面,一步也不敢挪窩,餓了就啃幾口干糧,死死盯著進出大門的所有女人,天很晚了才回到附近的小旅館。其實出來進去的年輕女人并不多,寥寥幾個,那女人快生了,挺著大肚子,應該很容易認出來。
但是兩天過去,并沒見到大肚子的年輕女人經過,也沒有見到他的影子——難道他們都躲起來了?
到這時候,她似乎才發(fā)現(xiàn),她來城里,其實更想看他一眼。他離家十四年了,模樣大變了吧?不知還能不能認出他來?
她覺得能。不論他怎么變,她想她一眼就能認出他來。別說十四年沒見,就是四十年不見,八十年不見,她也能認出他來。在一個炕上滾了三個月,孩子都有了,他的影子像刀子一樣,深深刻在她心上了。
但是——如果他過來,她敢上前和他打招呼嗎?
她沒有信心了。
第四天早上,她坐上長途客車,回楊家灣。一路上都在睡覺,她很乏,很倦,睜不開眼。
她一輩子只去過一趟龍城。就是這一次。
陶純,作家,山東人。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一座營盤》《浪漫滄桑》等5部,中篇小說《秋蓮》《天佑》《前程似錦》等30部。短篇小說《小推車》等70余篇。多部作品被各類選刊選載。多次榮獲各項獎勵。現(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