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思想傾向與批評 ——從屈原的愛國主義說起
在中華民族的文學歷史中,愛國主義傳統(tǒng)源遠流長,始終浸潤著中華文化的靈魂,悠悠不息,震響于天壤,連貫于古今,推動著中華思想文化向前發(fā)展,構(gòu)成了中華民族以至于全人類的寶貴精神財富。
在我國古代文學史中,屈原是中國第一位偉大的愛國主義文學家。他的長詩《離騷》,是愛國主義文學作品的典范。屈原的人與文,可“與日月爭光”(劉勰《文心雕龍·辨騷》)而不朽。其所由來,并非僅因其作品文采之瑰麗,更因其作品思想之正氣。這正氣,便是愛國主義的浩然之氣,便是情系民眾、心懷國家命運,將熱愛祖國的一腔熱血形諸文字的那種彪炳于史冊的崇高靈魂。
已故的中國屈原學會首任會長湯炳正先生曾經(jīng)說過:“千百年來人們對屈原及其作品的研究和探索,是作為人格理想的追求和完善,是作為民族精神的發(fā)掘和發(fā)揚來對待的?!?(褚斌杰:《屈原研究·百年屈學》,湖北教育出版社)這里所說的“民族精神”,其主要內(nèi)含便是愛國主義精神。屈原有堅定的政治立場,有明確的是非觀念,贊成什么,反對什么,從不含糊。他說:“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余獨好修以為常;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边@種嚴于自身道德修養(yǎng)、為天下蒼生而不惜以身殉道的高尚品行,放之四海古今,亦可堪為典型。有人說,作家的才華決定作品的品位,這似乎不錯,但我更認為,作家的思想才是決定作品高下境界的最重要因素。一個既無人道情懷、亦無愛國信念的作家,能夠?qū)懗鰹槿嗣袼矏蹚亩鴤魇啦恍嗟膫ゴ笞髌氛?,古今中外似乎從未有過。
有人反對文學作品與政治掛鉤,似乎一涉及政治,就犯了文學的大忌,就降低了文學的品位,這是一個特大的誤解?!罢巍闭吆??無論古代還是當今世界,每個人包括作家,無不生活在社會政治之中,甚至你的衣食住行之狀態(tài),也無不與政治有關(guān),更不用說作為“人類靈魂工程師”作家的思想傾向了。如果堅持要說:不,我寫的東西是關(guān)于“人性”的,是給全人類看的,不是為什么“政治”什么“利益”服務的,是不帶政治傾向的。此論看似高雅,其實無論從文學理論的角度,還是社會思想的角度,都是言不及義的。馬克思主義文藝觀,對于文藝作品的思想傾向性(或曰政治傾向性)從不諱言。恩格斯在致敏·考茨基的信中說道:“我絕不反對傾向詩本身,悲劇之父埃斯庫羅斯和喜劇之父阿里斯托芬都是有強烈傾向的詩人,但丁和塞萬提斯也不遜色;而席勒的《陰謀與愛情》的主要價值就在于它是德國第一部有政治傾向的戲劇?!保ā恶R克思恩格斯論藝術(shù)》第一卷:《思想性與現(xiàn)實主義》,第3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版) 思想傾向性,是文藝作品的秉性所決定的,是文藝作品的題中之義,不但無需諱言,且應明確肯定。出自作家頭腦的藝術(shù)產(chǎn)品,其愛憎是非,不管寄寓是深是淺,文野有何區(qū)別,其思想傾向都無法掩蔽,批評家對此是不應回避的。
當今小說作品年產(chǎn)動以萬計,欲登云山高峰,國人翹首,盼待何亟。然而計何以出?我想文藝批評應該是重要的推助因素。在我國文學史中,不僅出現(xiàn)過屈原這樣的“驚才風逸,壯志煙高”(《文心雕龍·辨騷》)的大作家,也出現(xiàn)過戰(zhàn)國時期荀況那樣的大批評家。從荀子寫的《非十二子》中可以看到,他的學術(shù)思想批評,是何等地廣泛而又尖銳深刻。當時思想界名流,無論子思、孟軻、墨翟、宋钘,舉凡大儒巨子、碩學名家,荀子對他們的批評,皆直言于筆下,毫無諱避。由于有著這種批評的氛圍與“百家爭鳴”的文化氣場,才催生了戰(zhàn)國時期學術(shù)繁榮的空前盛況。
批評家的筆,貴在尖銳鋒利,如針砭骨;忌在模棱兩可,含糊其辭。魯迅的批評,在這方面為我們樹立了典范。批評家的思想修養(yǎng),比小說家更為重要,因為批評家不僅應該是作家的良師益友,也是作家的“醫(yī)生”,醫(yī)生面對形態(tài)各異的健康者與病患者,必須要有“扶正祛邪”的義勇?lián)?,要有“治病救人”的人道胸懷。惟有如此,才能使文藝批評成為文藝繁榮發(fā)展不可或缺的力量。
批評一事,辨正容易辨?zhèn)坞y?!都t樓夢》誕生后十多年,幾乎湮沒無聞,沒有幾個人知道它的價值所在,后經(jīng)時光淘洗,終于成為不世經(jīng)典。當今有些作品剛一出爐,便被與其意趣相投者匆匆推上榮譽舞臺,大加宣揚,出手匆匆,令人迷惘。至于這樣的作品,社會讀者如何評說,時間老人對它檢驗如何,則可不必多管多問。最怕這樣的作品,被批評家以華麗的語言包裝起來,將嚴肅的批評變成廉價廣告,真?zhèn)坞y辨,使人迷惑。正如兩千年前荀子對當時某些思想流派批評的那樣:“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保ā盾髯印し鞘印?,中華書局2016年版))以古喻今,豈不可以令人鑒戒嗎?
文學是思想表達的藝術(shù),沒有思想的文學,或者說沒有進步思想的文學,任其行文多么巧妙,筆墨多么“純粹”,也難以成為鐘鼎之音。揆之古人之作,同是觀感抒情,李煜寫道:“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無言一對春。一壺酒,一竿身,快活如儂有幾人。”(《漁父》)辛棄疾寫道:“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南鄉(xiāng)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前者耽于享樂浮華之私,后者則氣象千古,憂國萬里;前者令人頹靡,后者使人奮發(fā),兩者的“化人”作用是完全不同的。再如,話劇《白毛女》能激發(fā)民眾對地主的階級仇恨,有助于土地革命的成功;而歷史上“四面楚歌”的歌聲,則使得楚漢之爭的垓下之戰(zhàn),楚軍離散,一夕敗亡。這就是文藝的作用,就是文藝的“思想傾向”可以“移性”“化人”的最簡單最明了的詮釋。
梁啟超曾經(jīng)這樣說過:“凡讀小說者,必常若自化其身焉……既化其身以入書中矣,則當其讀此書時,此身已非我有,文字移人,至此而極?!本売谛≌f的這種特殊的“化人”作用,梁啟超呼吁:“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欲新政治,必新小說;欲新風俗,必新小說?!保ā读簡⒊瑢W術(shù)論著集.·文學卷》:《文論叢錄·論小說與群治之關(guān)系》,華東師大出版社1998年版) 小說的這種“化人”作用,向文學提出了一個嚴肅的問題:小說的思想傾向不能忽視,它在文學批評中的重要意義不可忽視。
尚有可議者。作家有不同的思想傾向,批評家也有不同的思想傾向,故對一部作品,出現(xiàn)不同的甚至截然相反的評價,并不鮮見。評論家不是真理的終裁員。倘若批評家對作品的評論,表揚多于批評,或者學理性的泛評多于針對性的具評,便往往流于疏闊玄遠,不接地氣,讀者不知所云,作者也被弄得輕飄飄如在云霧中游走,只不過享受一番被抬上評壇的滿足。如此,批評的推助作用便會大打折扣。在新時代的今天,文學需要大批評家,尤其需要具有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批評家??隙ń艹鲋?,批駁偽劣之作,匡正缺失,鼓勵創(chuàng)新。這樣做來,比一味廉價說好,更能彰顯批評家的胸懷氣度與責任擔當。因為這樣做了,是對文學建設的貢獻,也是對社會進步的貢獻,便是文學之福,國家之福。
作品的藝術(shù)性與思想性不可分離。對作品的批評,不能只談藝術(shù),不談思想。作品的思想,也就是作家的思想。思想的真善美的內(nèi)涵,既是“人性”的,也是“時代”的。揚善抑惡,讓人生與社會變得更加美好,應當成為一切文藝作品最值得弘揚的永久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