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
作者:奚淞 出版社:北京時代華文書局 出版時間:2019年12月 ISBN:9787569932140
封神榜里的哪吒
夏日午后,九彎河像是被溽暑給逼淺似的。抽長了葉片的柳樹因之更恣意地以墨綠的影子侵占了河水的三分之一。這片柳樹沿河生長,水從柳蔭下靜靜地、平滑地流過,當水再度在日光下閃亮的時候,似乎已與蒼穹連結一片;湛藍的,一片云也沒有的天空。
依稀還可以聽見一里外,陳塘關市集里的小販叫賣野蔬、器皿的聲音;隨著穿翻樹葉的微風似有似無地傳了過來,和著穿飛在垂柳之間麻雀的噪鳴。
太乙坐在柳蔭下的一塊青石上,白發(fā)披肩。一腳盤踞,一腳微踏在青草地上。半舊的白麻道袍順著肩胛垂下許多折皺;寬大的衣袖遮住了腳上的芒鞋。微微向前傾的身體,像是正在觀賞在河灘淺渚中野生的蓮花。
五月里,盛開的野生蓮花。
然而他瘦削的面容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寂。打晨起,他就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兒,像棋盤上一枚被人遺忘的棋子。偶然跳落在他腳上的一只青蚱蜢也經過一個漫長的早晨,絲毫無意離開。
蓮花搖曳著,柳葉閃著,楊花和著輕塵飄著。河水像是靜止,又像是流著;時間像是在摹寫昨天,又像是全然不同了。這些個時辰里,太乙心中老是重復溫習著同樣的一些言語,那是在昨晚的夢里,他至愛的徒弟紅兒的聲音,像是哀告似的——
師父,我終于得到自由了,自由到想哭泣的地步。
有時候我隨風流轉,又有時像無所不在,仿佛在過分睡眠之后伸一個長長的懶腰,就如灰煙一樣散了。我的記憶以及記憶中的血腥都遠了??墒嵌嗝纯漳 绻乙驗楦杏X靈魂重要而拋棄不合適的肉身,我希望能有一個我所期望的歸宿。
師父,我希望我是河里的蓮花……
太乙早晨醒來,夢中展現的情景清晰如在目前。他匆匆來到總兵官李靖的官府,徑自走上大廳,沒有人阻止他,就像是十四年前紅兒出生以及太乙收他為徒的那天。曾經被多次延入官府占卜諸象的太乙,被一名侍衛(wèi)帶至綴滿瓦缽鮮花、描紅簾巾的廳堂里。太乙仍然能回憶起當時那股蘊郁靜定得使人不安的香氣。夜來未曾合眼的李靖坐在大屏風前面依舊看來英挺修偉,只是失神得有如一座蠟像。他呼喚侍兒從內室抱出初生的紅兒來,那是太乙第一次看
見紅兒,一向寧靜如止水、如槁木的太乙深深地震撼了。那幾乎比普通嬰兒大兩倍,已經有了頭發(fā)的頭多么像一張老人的臉啊,從內部黝黯里迸裂出來的哭聲,和連侍兒都惶恐得掌不住的手腳抽動,在虛空里亂劃著。整個身體像是陷落網罟的野兔,隨時都準備彈跳逃走。侍兒的臉色變了,李靖也中了魔似的,瞪著那團不安的東西,胡須都抖顫起來。
“道人,道人,告訴我是兇是吉,這一夜嬰兒的誕生像是夢魘似的使我不安,許多異常的事……”
“大人,這是喜事……”太乙說得有些艱難。
隨后太乙斷續(xù)地知道了夫人過長的孕期,夫人數日不祥的夢,臨盆時血色的異象……
“……紅得照眼,一剎那我的眼花了,直覺地抽出腰間寶劍,準備把那團紅色的東西剁成兩半,可是哭聲,那么可怖的哭聲使我手軟了,冷汗流個不住。道人,面對千軍萬馬我可以毫不動心,可是……”
李靖掀開侍兒手中飾著流蘇的青花綢巾,艷紅的一面紅紗裹在紅色的肚腹上,把李靖蒼白的臉都映紅了。
“最奇怪的是,他生來就……”
太乙心中一動,凝視那片血似的紅紗。
“大人,可是丑時……”
“是……”
血色仍久久停留在太乙的網膜里,走進大廳,清晨的陽光透進鏤空的窗,斜斜描畫在鼠灰色地面上,微微啟亮??占艧o人,任何擺設和十四年前沒什么兩樣。為印證昨夜的夢,太乙就一張木幾緩緩坐下來,眼心相連,漸漸澄清心中的雜念。
一點如絲線般的聲音慢慢揚起,像是應和他的期盼似的,逐漸加強,回繞,最后嗡的一聲停止了。太乙冷澈的眼光箭似的準確投向廳堂中央的地上,在光和陰影交界的地方,一只綠頭蒼蠅正渴望地落在灰泥地上,拼命吸吮著,太乙于是看見了模糊隔夜的血腥。
師父,我的出生是一種找尋不出原因來的錯誤。從解事開始,我就從母親過度的愛和父親過度的期待里體會出來了。他們似乎不能正視我的存在,竭力以他們的想法塑造我,走上他們認許的正軌。
父親希望我能和兩個哥哥一樣學文習武,變成優(yōu)秀的將才。一點不錯,我樣樣超出了他的要求,非但哥哥們私下妒忌我,有時父親看見我異于一般孩兒的臂力,也由嘉許變成冷然的臉色,我看得出在他淡薄的鼓勵言辭的背面有著異樣的神情。相反的,母親總把我看成應該如同襁褓中的嬰兒一般地享受愛與安全。我也滿足她,除開操練學習的必要,從來不像同年齡的少年一樣出去野。常常地,我奔向她的膝頭,不是跪下請安,而是伏在她柔軟的膝頭,讓她又笑又罵地享受愛撫我的樂趣。然而,在她的快樂中,我也覺察到她自己都不愿意看見的不安——這孩子怎一點也不像他的兩個哥哥呢?
不錯,我生活在矛盾中,然而所有可能說出來的矛盾都只是一個假象,我咀嚼到更深的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