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戀愛巷
第一次去澳門是1999年4月底,那是一段甜蜜旅程的歸途。
但凡太過甜蜜的事物,總是某種候選事物明目張膽的征兆與預演。
后來,又在澳門的大街小巷走過幾次,印象極深的始終是那條被叫作戀愛巷的小街。
第一次去時,就曾在大三巴下面不足百米的小巷里來來回回牽手走過,卻不知這小街另有一個著名的名字,只感覺與近在咫尺的大三巴相比,這小小天地是都市里的世外桃源。高處的大三巴笑語歡呼,人聲鼎沸,四海游云,熱鬧非凡。其間沒有任何隔斷,就只有一條不算太小的小路下來,天地境界就變得一樣兩般。偶爾環(huán)顧四周,心里似乎覺察到某種異樣,也是由于去來匆匆,更有牽手之情在身,不及細想,也不會細想。第二次去澳門,是給那里的文學獎當評委,當?shù)弥堑胤降恼婷麜r,一起坐在戀愛巷口咖啡館里的卻是一位不方便牽手的作家好友。這種時刻反而能夠細想,不僅細想,還能細細品味。
再去已經(jīng)知其名為戀愛巷的戀愛巷時,開車送我們的當?shù)嘏?,竟然在附近找到一個停車位,惹得她山呼海嘯般地驚叫:今天的運氣太好了,一定要去買彩票,而且肯定可以中頭彩。那女子的意思是在澳門開車出門時想找個停車位,比中頭彩還要難。
在澳門開車永遠想不到下一個停車位會在哪里。人一生要走很多的路,也要有很多的經(jīng)歷。有些路反而是自己事先能想到,日后肯定有機會踏上去的。有些事也會是自己事先能想到,日后肯定繞不過去必須做的。比如去北京和上海,比如去香港和澳門,若是有年輕人的心里沒有這樣的想法,想也不要多想就可以肯定,那家伙不是中國人。而將人生的甜蜜之路起點放在澳門,對自己來說,在當初根本不是問題,本來就是十分自然的選擇。而將這選擇由山往高處抬頭、水往低處流遠的自然狀態(tài),變身為冥冥之中有一只手把握,有一顆心在操控的某種撮合,全是經(jīng)歷過后再回首時的浮想聯(lián)翩。
1999年4月底的澳門,正處在回歸前夜。走在街上,隨手買了幾份當?shù)貓蠹?,上面全是近日發(fā)生的驚天大案,不是一般的殺人越貨、盜搶綁票,而是黑幫公開槍挑軍警,大街小巷彈雨紛紛的情形。說是走在街上,其實也就是在旅游區(qū)域,膽子最粗的時候,還敢站在某個街口,往幽幽深處看上幾眼。一旦記起報紙上的新聞,便連忙轉身,遠離從街口后面射過來的目光。偶爾說起當?shù)赜械皳楹贸?,完全是為了說而說,絕對不會真的有所行動。在潛意識里仿佛只要邁錯一只腳,就會掉入某處魔窟而萬劫纏身。所以,那一次在戀愛巷牽手,更像是在陌生屋檐下,相互依賴、相依為命。當然,回到真理當中,戀愛巷所要敘述的故事,骨子里也就是讓人們無論是在平常生活里,還是在風暴來襲時,彼此之間多一些、再多一些,多到不能再多時,還要想方設法竭力多來一點的庇護支持。
十幾年后,第二、第三次到澳門,當?shù)嘏笥讯紝?nèi)地稱為“蹦極”的,叫做“笨豬跳”,一個小小名詞就了無遺漏地體現(xiàn)出輕松氣氛。因為了解了戀愛巷而特意去到戀愛巷,沒有可以牽手的人在身邊,去戀愛巷的重點就變成去戀愛巷口的夫妻店喝一杯咖啡。從英國退休后專門來此養(yǎng)老的那對男女,高興了就開門營業(yè),不高興了就閉門謝客,看著誰順眼,就允許進店小坐,看著誰不順眼了,就婉言謝絕入內(nèi)。人能進去后,還要看看屈指可數(shù)的幾張桌子是否有空??傊菢幼酉脒M去喝杯老兩口親手做的英式咖啡,與想在街邊找個停車位的難度差別不是太大。我們?nèi)r,一切剛剛好,甚至剛好空出一張能容納同行四人、有四個座的小桌。喝著老兩口沏好的咖啡,好幾口下去才慢慢找到一絲感覺。那味道不只在于咖啡,更在于與咖啡密切相連的大大小小的環(huán)境,在于不知何處飄來淺唱低吟的《七子之歌》。
知道戀愛巷,站在戀愛巷,隔空與愛情牽手,也是愛情的一種常態(tài)。如同身在澳門聽詩人聞一多的《七子之歌》,和身在聞一多家鄉(xiāng)的巴水河畔,想著山山水水無所阻隔的“媽閣”澳門。2019年11月,在浠水縣聞一多紀念館,有多場紀念聞一多先生誕辰120周年的活動。想著先生如果能有百年陽壽,能在百歲那年正好目睹七子之澳門回歸,其詩情該是何等激越!先行者人生莫不苦短,短得如同紀念館內(nèi)收藏的那支伴隨聞一多先生直到生命最后時刻的手杖。而更短的是手杖上那行外國文字,雖然只有十來個字符,數(shù)十年來竟然無人破譯。那一天,本意是邀兒子充當司機送暨南大學蔣述卓先生專程來此,不料他卻發(fā)現(xiàn)有用痕跡,并將其線索引向自己學葡萄牙語的妹妹,居然很快解開近80年來的懸疑,識得那行字的意思是“候選人紀念”。
一生之中只是早年去過美國的聞一多,所用銘刻葡萄牙文字的手杖,是否就近來自七子之一的澳門,或許將來還會有所考證。以其赤子情懷,年方40,就手不離拄杖。一件來自澳門的物什,于其內(nèi)心完全可以當成是將七子之痛深懷之,以使自己時時刻刻擁有與禍國、叛國、賣國之敵不共戴天的利器。
人與世,人與事,人與時空萬物,人與量子物理和經(jīng)典物理,都會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地方,存放一種暗示。女兒去年高考,因緣際合,到澳門一所大學葡萄牙語專業(yè)學習。一年下來,也就是用上一兩個單詞的水準,便化解了這許多的詩一樣的愁煩。紛繁喧鬧的大三巴下,天造地設一段靜靜的小街,一個牽手,一個擁抱,一個深吻,一個凝眸,坐實和升華的,都是愛情,識得和識不得那密碼,都是身處戀愛巷。與聞一多一樣以巴河為故鄉(xiāng)的我們,作為候選人紀念的澳門也可以是共同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