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杰樺《拳王阿里》:“逆風而行”
在電光石火的訊息時代,詩歌這一生命的家園仿佛漸行漸遠。隨著流行文化成長的一代青年盧杰樺,卻執(zhí)著選擇了這一“寂寞”的形式,以精心筑就他的靈魂國度。在這個悸動的王國里,不只有著愛情、生命乃至自由的探尋,更有歷史、現(xiàn)實逼仄下精神家園的堅守。
《拳王阿里》
詩集《拳王阿里》,彌漫著一股堅持、抗爭的力量,正像他熱愛的搖滾樂一樣蘊積著火山般的張力:從迷惘頹廢的低吟,到激情四射的贊歌,從掙不脫枷鎖的悲哀,到“同唱圣詩”(1)的歡樂,柔情與剛強,徘徊和渴慕、沉迷與釋放都隱喻在在這豐富多元的世界里。詩人引領(lǐng)我們拾級而上,超脫沉郁的現(xiàn)實尋求精神的暢游和歡歌。
現(xiàn)實體驗——“掙不斷的草繩”
詩源于生活,詩人敏銳的眼睛從未過停止過捕捉,悲憫的心也總是停留在當下,在個人體察與世界變動中思索與探求。
歷史的苦難、現(xiàn)實的欲求,未來的變幻莫測,隨時可來的逼仄,不免讓生命成為一首首悲歌。動物作為生命體,成為比擬人類的最好寫照,“魚”、“雞”這些司空見慣的意象,在詩人筆下呈現(xiàn)出更豐富的感知和啟示。《微笑的魚》作者用一組“魚”的意象來演奏生命的哀歌。“經(jīng)年受水羈絆”的魚類,只有得水之力才可以歡悅暢游,但它謹小慎微,因為深知隨時來的海嘯、抹香鯨、甚至一顆顆水草都會讓那幸福感轉(zhuǎn)瞬即逝。充滿殺戮氣息的環(huán)境中,它選擇與族群逐流,不敢妄動,因為“一微笑,就會葬身于別人關(guān)懷之中”(2)?!峨u的啟示》里用動物任人擺布的命運來諷刺人類殺戮行為的殘酷。他首先拷問“雞存在的價值”,質(zhì)疑其成為盤中餐的命運,進而追憶至對猶太人的集體大屠殺,如此 “慣常性殺戮”,人類早已泰然處之甚至忘卻(3)。而詩人對這種生命的肆意踐踏,卻經(jīng)歷著苦痛的內(nèi)心掙扎,道德憫懷如“雞肋”一樣棄之不能。
詩人眼中,生命的欲求從未饜足,人性角逐與利益紛爭穿越時空仍不間斷地上演。對戰(zhàn)爭的厭惡和反思是《拳王阿里》表現(xiàn)的主題。“戰(zhàn)爭的意圖是不斷殺死無辜者”,“戰(zhàn)爭遙遙無期不能阻止(4),誰又會分清誰是煽動者還是被壓迫”。戰(zhàn)爭是既得利益者的勝利,卻是失去雙臂的少年阿里終身的傷痛。而當下世界,人們?yōu)榻疱X、權(quán)力而終日奔忙,背負著沉重的枷鎖行色匆匆。詩人如同一個孤獨的觀望者感嘆 :“諾大一個世界,竟然是一個悲喜劇不明的舞臺”,人人都是“表演者”,卻沒有一個最佳“主角”,“只有大量跑龍?zhí)?,在戲里幻想自己是主角?5)。
敏銳的觸角越延伸,詩人越感到與喧鬧世界的疏離,強烈的主體意識涌動著: “我思我如一株銀樺,孤清地頹立于參天的高崗上”,他是孤獨的羈旅者,是漂浮著的木桶,是躲在角落冥思的安息者,也是背負著沒有木頭的木頭……他想要成為一個反抗者,但深感無力。他思索力士參孫的當代命運,卻發(fā)現(xiàn)那掙不脫“草繩”的大力士已成為成為小城里為了生存而茍且的流浪漢、混飯吃的教師、找尋義人的情圣……(7)而那個曾經(jīng)反抗色列強權(quán)、被刺瞎雙眼的英雄,卻失去了震撼人心的抗爭力量。詩人已經(jīng)深知,當執(zhí)著抗爭的個體日漸沉淪于現(xiàn)實的苑囿,他或他們選擇默守、忍耐或者在放縱自我中忘卻。
詩人也只能是一個“忍痛者”, 他企圖喚醒“忍痛者”心里的痛楚,“逆風而行”,他想要逃避現(xiàn)實這張強大的網(wǎng),將個體狹裹,于是“世人在趕路,而他在慢條斯理的逃亡”。他如尋找立錐之地的“木桶”,在“地下鐵”里羈旅,孤苦彷徨,又不愿停下腳步。因為地鐵站上“每棟大廈都指向天空,但沒有一棟可到達天堂”。在充滿欲望、掙扎和利益的世界,詩人看不到希望。他在忍耐,“我用一個小恒星的忍耐,抵擋生活中那些具體而又無奈奈何的爆炸”(8)。他在等待,等待理想不再像紙飛機樣跌落,等待天堂國度來臨,而地獄世界消失。
魚兒的自由意志被剝奪,雞無法對生命進行掌控。面對種種“掙不斷的草繩”,人類又將何去何從?詩人深知理想和現(xiàn)實的悖逆,理想在這個時代的脆弱、“理想越大越容易超載”,“每個人的理想會成為別人理想的祭品”(9), 他內(nèi)心焦灼痛苦,渴望自己能成為“牧羊人”來守護如自己一樣“身罹拙病”“眾羊”(10)。
生命發(fā)掘——“水”“火”意象
理想和現(xiàn)實的抵牾、糾纏,恰如“水”與“火”這一對看似對立的意象?!盎稹贝碇鴾嘏?、熱情和動力。而水的意象是則是柔情、包容,或阻撓、羈絆?;鹩龅剿拿\就是化身灰燼。詩人筆下二者卻如陰陽同體,“火”是堅強,水是溫柔,火只要抓到與之交融的水非但不會化為灰燼,而是相互激發(fā),相互成就。詩人擺脫慣常的邏輯,以水為火的疆土,以水為火的洗禮,將生命的意象開掘到飽滿而豐富的層次,也由此而“發(fā)現(xiàn)生命、發(fā)掘生命、發(fā)動生命”(11)。
“等火抓到水為止”組詩中,他像聶魯達一樣追尋著愛情的篝火 ,詩人的愛情是熾熱的,是忘掉世界的投入,是翻新生命的篇章,“如果愛可以呈現(xiàn),愛應該是眾水不能熄滅,大水也不能淹沒的一堆篝火,像你的身影在我心中燃燒”;“我看見你的身影,像一堆篝火在水中燃燒?!?12)水中燃燒之“火”經(jīng)歷了水的激蕩不會熄滅,如同生命的熱情和希望不會褪色。詩人在黑暗中看到可以前行的光,是格瓦拉如星的目光,“從火到水……孤獨一個,卻是最明亮,最潔白、最具穿透力,一如水中的篝火”(13)。 “深海里有一支火焰向深深藏著湛藍的地方邁進”(14),這湛藍的地方,正是生命暢游的空間(微笑的魚)。生命的火焰并沒有因水而滅,而是在水自由的世界里才能更有力地彰顯。
水與火的對立依存,賦予詩人辯證的思維來把握世界,電子化給了時代飛翔的翅膀,又讓我們處于“不名數(shù)據(jù)的”包圍中:“道德”、偽善、榮譽、人際關(guān)系…….虛擬生活又認為生活虛擬(15)。電郵和電話的替代了寫信,“信紙和歲月都逃不了發(fā)黃的宿命”,但信紙里面書寫著的真誠,留下了“渴慕溫暖的指紋”,信紙中有詩人曾經(jīng)擁有的歲月,也有和愛人“錯綜復雜的情感”經(jīng)歷(16)(80-82)。這何嘗不是火與水的依存!
火抓取到水,就找到了理想可以托付的空間,水與火依存,就將失望在希望中變奏,生命找到了另一種存在的方式,也是最簡單的回歸自身的形式。
宗教救贖——新天新地
“生命如琴弦時常被拉緊,生命如琴弦不自覺地走調(diào),生命如琴弦隨時把自己彈斷”(17)。現(xiàn)實世界的變奏,常常讓人類掙扎于欲望的苦海,生命的道阻且長。詩人也曾經(jīng)徘徊在斜坡前的教堂,看著賣吉他的婦女與自己的靈魂“討價還價”。生命背負著苦難行進又需要尋求安息。正是這樣的尋求與突圍,宗教的贊歌在靈魂的救贖中開始奏響。
和其他詩作的沉郁不同,《獻給天使之歌》這一組贊歌獨具特色,散發(fā)著“幽谷百合花”的馨香,也是詩人靈魂凈化的獻禮,美妙、歡欣,充滿著愛的氣息,天使在詩人“最需要的時候把一切帶來”,“為我們的生活存放了我們的靈糧”,“我們唯一可做的就是愛我們的枯萎”(18)天使唱著歡樂又向善的歌,引導“煩惱纏身”的我,“在一個宇宙里傾聽另一個宇宙”。“有了你我剛硬的憤怒也會令內(nèi)心柔軟;有了你我消沉的憂慮也會令志氣乘風;有了你我頹靡的哀傷也會令眼神無懼”(19)。
宗教的救贖,不是抹去苦難,而是用愛的方式浸潤靈魂,去尋求內(nèi)心的平和與美好。詩人在“天使”這一情感意象的引領(lǐng)下,進入愛的國度:在寧靜祥和的生命之光下,他可以細數(shù)著愛人的頭發(fā)入睡;他傾聽愛的召喚,迎接新生命的誕生,如嬰孩一般領(lǐng)受著新天新地。詩人沉醉在愛的歡樂之中,“一日如千年”、“理性的海岸也忘了他的分野”(20)。黑暗意象、沉重枷鎖在這里都悄然褪去,宗教啟迪帶來了真正都精神暢游,他渴望有一雙天使的翅膀,掙脫那束縛的“草繩”。在等待天使降臨的日子,能飛得更為安穩(wěn)而自由。因為有“愛可以輕盈”。(21)
“我愛你最簡單的理由是你愛我”(22),在天使的國度里,正因為有愛帶來的希望,才抵御著無休止的欲望侵襲。因為“欲望是只不斷被吹氣的球,欲望是只不斷被放線的風箏”,而有時“我的意志又像一團失去活力的面團,沒有你,等于放棄了酵母”(23)。宗教的救贖讓詩人找到自己與世界的連接,能夠掙脫任何現(xiàn)實的捆綁,內(nèi)心真正像拳王阿里一樣變得勇敢、堅強。
流動的樂章——如詩如歌
詩集《拳王阿里》沒有太多男女旖旎之情,“小城”街巷風土人情,而是關(guān)于歷史記憶、戰(zhàn)爭傷痕,生命記憶以及小城現(xiàn)實體驗的回味與反思。如盧杰樺所言,建構(gòu)這座隱喻的堡壘,“詩人可有可無”(24),字句就是樂章,有哀歌,也有贊美,吟唱著世間的躁動、悲傷和苦難,也奏響著期待與熱情。
搖滾和詩的結(jié)合,匯聚了各類感知的修辭,使詩作更具個人表達特色。約翰?列儂的歌給盧杰樺帶來了快樂和靈感,從他諳熟的搖滾樂中尋求的創(chuàng)作沖動,捕捉詩性的自由?!澳鞘鞘裁礃拥母杏X”因Bob Dylan 的“像一塊滾石”而作(25),《等火抓到水為止》是日本歌手《等水抓到火》啟發(fā)下的感悟。大量的排比、重復,反復等修辭的運用,與詩人情緒表達渾然交融。搖滾樂賦予詩人的靈感和詩性隨處可見,其詩如歌如訴,既富有韻律節(jié)奏之美,也極具浪漫主義的精神內(nèi)核,締造了另一個獨立于現(xiàn)實世界之外的堡壘,這個堡壘隱匿如地下鐵,但可以強烈感知得到。
詩作蘊涵的情感張力下,形式的表達也更為自由活潑,體現(xiàn)出詩人對新詩體形式的創(chuàng)造性運用。他可以堆砌、組合眼前浮現(xiàn)的意象,并置“戰(zhàn)爭、暗殺、軟弱、專橫、圍墻”(26)觀念,表達對戰(zhàn)爭的厭惡;也可以反復質(zhì)疑和詰問,“殺雞焉用牛刀?”“我們又做了什么錯事,神把我們交在納粹黨人手中”(27),抨擊大屠殺中生命如螻蟻般被踐踏。他用解構(gòu)性的表達來促動反思,如帶有隱喻性的符號表達:海嘯° 襲擊? 死亡”(28)意味深長。用后現(xiàn)代性的句式,在肯定中否定,重構(gòu)意義:“在一無所之外她就一無所有”、“多于一又少于一的木頭” (29)。語言和符號作為為情緒表達的載體。在詩人筆下具有了更強的形象感知和思想的張力。
《拳王阿里》正是盧杰樺生命的堡壘,自由的國度。在這個自由王國里,有現(xiàn)實生活的體察,更有個體經(jīng)驗的凝結(jié),既留下了生命的哀傷,也有歡欣的躍動;既有時代變遷下的迷失與困惑,也有著發(fā)黃記憶的咀嚼。正是有了詩,沉重的人生才有了救贖,才能充滿“愛的輕盈”,正是有了歌,他可以去追尋天使的翅膀,理想不再負載,靈魂無需漂泊,而像嬰兒般去傾聽世界,像天使般去傳遞愛的喜悅。
注釋:
(1) 盧杰樺:《拳王阿里》,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第138頁。
(2) 同上,參見第31-34頁。
(3) 同上,參見第37-38頁。
(4) 同上,參見第47-49頁。
(5) 同上,參見第121頁。
(6) 同上,參見第20頁。
(7) 盧杰樺:《拳王阿里》,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第148-154頁。
(8) 同上,參見第139頁。
(9) 同上,參見第54-57頁。
(10) 同上,參見第122頁。
(11) 同上,參見第91頁。
(12) 同上,參見第90頁。
(13) 同上,參見第92頁。
(14) 同上,參見第136頁。
(15) 盧杰樺:《拳王阿里》,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第53頁。
(16) 同上,參見第80-82頁。
(17) 同上,參見第107頁。
(18) 同上,參見第134頁。
(19) 同上,參見第140-142頁。
(20) 同上,參見第139頁。
(21) 同上,參見第140頁。
(22) 同上,參見第132頁。
(23) 同上,參見第180、134頁。
(24) 盧杰樺:《拳王阿里》,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第44頁。
(25) 同上,參見第162頁。
(26) 同上,參見第46頁。
(27) 同上,參見第38、130頁。
(28) 同上,參見第59頁。
(29) 同上,參見第107、8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