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19年第11期|尹學(xué)蕓:蝴蝶
兩個月的暑假回家住了三次,前兩次都是開車回去,好則好矣,就是覺得不過癮。于是在回來的路上就琢磨著要有第三次。有現(xiàn)成的理由擺在那兒,立秋過了,天變涼爽了。孩子就要開學(xué)了,一旦開學(xué)小夾板又套上了,星期六日都難得松松肩,長長短短的旅游也去過了,該預(yù)習(xí)的新書也預(yù)習(xí)了,除了回家好像也沒有可做的事了。還有一個理由最是理直氣壯,母親種的玉米能吃了。第二次回去時它們剛吐纓須,它們吐纓須的樣子,能讓我們一驚一乍。過去的玉米一株頂多能長一大一小兩個,母親的玉米是新品種,一株居然能長六個!天,這還是玉米嗎?這不是玉米成精了么!于是我們每天都在探討那些玉米能長什么樣,長六個是不可能的,能長三個也好啊,能長兩個雙胞胎也行啊。那些紫紅色的纓須纏纏繞繞的,都入夢了,要不親眼見見它們長什么樣,這日子可真就過不去了。
回家,回家!
回家其實是不需要理由的,什么理由也不需要。每人一輛單車上了路,僅僅兩個小時,村莊出現(xiàn)了,鄉(xiāng)鄰的身影出現(xiàn)了,母親的笑臉出現(xiàn)了。從出發(fā)時就提起的一口氣終于放了下來,回家原來是多簡單的事,再簡單不過了。鄉(xiāng)親們親親熱熱地與我打招呼,二姑娘回來了?我說回來了。不忙了?不忙了。啥時候走?住兩天。鄉(xiāng)親們嘖嘖地咂嘴,瞧人家二姑娘,剛走幾天,又瞧媽來了。媽抿著嘴笑。那神情別提多滿足了。媽忽然想起了什么,把我拽到屋里,給我翻月份牌,說我連走的那一天算在內(nèi),才二十天多一點??蛇@二十多天里發(fā)生了多少事啊。媽的聲音有些嗚咽,你連想都想不到,有個人原本想去城里找你呢。我問誰,媽說,花頭啊。
花頭是一個小青年,剛結(jié)婚。我上次回家時正好趕上他的婚禮。媽媽去吃喜酒,我也順便隨了一份禮?;^的新娘很漂亮,是那種鄉(xiāng)間很少有的漂亮。漂亮的新娘卻不討人喜歡,嘴硬。喝了一大缸子糖水還嘴硬。不叫公婆,不叫姑姨,連嬸子大娘也不叫。一個表面熱鬧的婚禮其實很慘淡,我都有點后悔去參加了。花頭爸媽都是很要面子的人,我不該看他們那么尷尬的臉。
我沒有問花頭找我什么事,媽也沒有說。
二十天的時間,像是分別了一個季節(jié)那么漫長。后院的菜園和前院的玉米地,都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菜園里的葫蘆,有身孕了。菜園里的秋黃瓜,長得像玉米一樣大了。它們在架下垂了一層,從青綠到微黃。再黃透一點,它們就要去鄰居家喂豬了。雖然我一萬個舍不得,可有什么辦法呢,我沒有那樣大的胃口啊!玉米地長在了院墻外邊,那里是一塊高崗,坐在炕頭上,就能看見玉米秧在墻外探頭探腦。上次我們走的時候,玉米還瘦溜溜的,身上長著小水泡,這次回來,剝開玉米皮一看,女兒伊伊就岔了聲:“媽耶,都能吃了哦!”
晚上就吃煮玉米燒玉米,媽說。我和伊伊歡天喜地,挎著籃子去掰玉米,玉米還沒掰兩個,伊伊就被一只青蟲嚇哭了。她再也不肯進玉米地了,而是站在稍遠的地方指揮我,讓我掰這只我就掰這只,讓我掰那只我就掰那只。有時半天也找不準她說的是哪個,伊伊只得親自跑了來,指點一下,然后又“噌”地竄出去。
晚飯后,我和媽對臉坐在炕頭上,聊天。媽憋了許多日子的話,只有在這個時候才肯跟我說。天黑透了,周圍安靜了,連伊伊都不會打擾我們了。星星和月亮都映在窗玻璃上,初秋的天空是傾斜的,墨藍墨藍。
我從花頭的故事開始講起。是因為花頭就藏在媽的舌頭底下,媽一張嘴,眼淚就流了出來。
我也很難過。我在幾天之前,已經(jīng)知道花頭和他的新娘出事了。只是我不知道,花頭在出事之前,曾經(jīng)想到城里來找我。我所居住的塤城,其實就是一座大些的村莊。馬路上雖也霓虹閃爍,可鄉(xiāng)間的任何信息,都可輕易傳過來?;^與他的新娘的事,我就是在下班的路上買菜時聽說的。賣菜的女孩也是罕村人,按輩分該叫我姑。我經(jīng)常多跑幾步路,也要到她的菜攤前去買菜。那天我其實沒有什么特別想買的,完全是習(xí)慣性的,車子在菜市場那兒拐了彎。既然拐過去了,就要買點什么。既然想買點什么,就要買小惠的。哪怕菜不鮮亮或價格貴了點。當然這種情況并沒有發(fā)生過。我是說一旦發(fā)生,我依然會買小惠的。小惠叫我姑,我愿意替她分擔點。
小惠看見我,滿臉都是笑。她是一個扁臉女孩。臉是扁的,鼻子也是扁的。嘴邊有一顆痣,長得一點都不好看??尚』莸男δ槪翘斓紫伦蠲利惖男δ?,一點都不虛飾,一點都不做作。那張笑臉就像一片通透的陽光,一下子就能把你的心照亮。那天,小惠就是用那張陽光般的笑臉迎接了我,然后,小惠說,姑你最近兩天有沒有回罕村?我說,還沒有。小惠一邊忙著手里的活計一邊說,你不知道花頭出事吧?我說,不知道?;^,他能出什么事?小惠的笑臉繼續(xù)陽光般明媚,她一邊忙著手里的活計一邊說:“花頭把他的新媳婦騙到了玉米地,用菜刀砍了。然后,自殺了!”
我驚在那里。
小惠喘了一口氣,又說:“兩個人,都死了!”
我之所以加那個嘆號,是因為小惠說那些話是帶感情的。小惠的臉仍是笑的,聲音高上去了,又細又尖。不加那兩個嘆號,根本表現(xiàn)不出小惠此時的那種感情。其實我也不知道,小惠的那種感情算哪種感情。賣菜的小惠,很忙。很多人都是因為她的這張笑臉來買菜的。付了賬,小惠就再也沒工夫說什么了,她只來得及用那張笑臉說一聲“姑慢走”,就去照應(yīng)別人了。小惠的笑臉仍然掛在那里,可我的心里,卻冷颼颼的,好一陣子恍惚,這才過夏季。
媽記得那一天,是8月18日。晚飯以后,媽正在院子里乘涼,花頭來了。天還不是很晚,花頭一進門,媽就認出他來了??梢驗檠刍ǖ木壒?,媽沒看清花頭臉上的表情,還有,他穿了什么樣子的衣服?;^自己抻了板凳坐下,許久都沒有說話。鄉(xiāng)間沒有冷場這一說,經(jīng)常是許多人坐在一起,誰都不說什么。不想說或不愿意說的時候,盡可以什么都不說。這一點都不奇怪。花頭不說什么,媽并不在意。媽手里的蒲扇,轟自己這邊的蚊子,也轟花頭那邊的。后來,花頭把蒲扇接了過去,用蒲扇指著墻外的那片玉米說,大奶的這塊地,能畝產(chǎn)一千斤。媽很高興能有人談起她的玉米地,她是把玉米地當成孩子經(jīng)營的。過去那里是菜園,媽種莊稼上癮,才把后院的一小塊地,改成菜地了。而把那片足有二分地的菜園,種了玉米。夏天那么足的雨水,把犄角旮旯的野草都催瘋了,可媽媽的玉米地里,卻一個草刺也沒有。誰從這里過,都要夸媽兩句??鋴屒f稼種得好,媽比撿了元寶都高興。
誰都知道,媽種莊稼不是為了收成。媽不養(yǎng)雞鴨豬鵝,不缺吃少穿,媽種莊稼就是為了兩個字:高興。
媽不知道她自己,談起莊稼就像打開了話匣子,要從根兒上說起。談深翻土地,那里曾經(jīng)是塊房茬子,磚頭瓦塊,一挖一堆。種菜時因為用不了那么大的面積,都是哪塊土好種哪。種莊稼就不同了,要壟是壟行是行,要讓別人一看,是塊莊稼地的模樣。媽就是為了這個“模樣”,花費了許多力氣。土里不只有磚頭瓦塊,還有石頭,有的石頭還大得驚人,媽都要把它們從土里挖出來,還要搬到墻角去,碼起來,使它們看上去規(guī)規(guī)整整。還有深翻土地,家里沒有農(nóng)具,是媽一锨一锨地挖,把土地弄得松軟??匆妺屨娴囊N地,鄰居用小車推來了許多雞糞,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還有賣種子的人家上趕著問媽要什么種子。媽說,小外孫女愛吃煮玉米,就種玉米吧。轉(zhuǎn)天那家媳婦就把種子裝在口兜給媽帶來了。把種子一把一把掏給媽,說這是新品種,您盡管一粒一粒地種,好著呢。媽要給些錢,人家說什么也不要。說若是想賣錢就不上趕著給您了。上趕著給您種子,再收您的錢,您把我們看成什么人了!
媽那天給花頭說的,肯定也是這些。無論是誰,只要跟媽談起玉米地,媽都會一字不落地給人家講這些。在媽的意識中,是有這樣的想法的。媽種的莊稼長得好,不是她一個人的功勞。有雞糞的功勞,有種子的功勞。媽覺得自己有責任把這些功勞分出去,而不是記在她一個人的賬上。媽給我說的遍數(shù),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從種子下地開始,到出苗,到長到小腿高,再長到一人高,反正我總回來。我每次回來媽都給我講,媽每次講我都聽得津津有味。這是老故事,還有新故事。不說老故事媽就不知道新故事打哪兒說起。通常是要在這一個晚上,媽要把攢了一肚子的話都說給我。說完了,媽把頭在枕頭上放舒服,開始打鼾,邊打鼾還要邊摸伊伊的臉。我則躺在溫熱的土炕上,久久不能入睡。耳朵眼里都是蛐蛐的叫聲,腦海里回響著媽的那些話,想著想著,嘴邊便掛出一絲笑。有清涼的水珠從天空中落下來,一滴兩滴,像甘露滋潤著我的心,我就知道我在做夢了,我在夢中藤藤蔓蔓,夢見的都是媽種在園子里的植物。
那天花頭在媽這里坐到很晚?;^是那樣一個孩子,很討人喜歡。臉孔清秀得像女孩,打扮打扮,就跟戲里的人物差不多?;^家與我們家,不是莊親,莊親都姓一個姓,花頭家姓的卻是外姓。罕村那么大,姓外姓的并不多。外姓人融入大姓人之中,也不是件簡單的事,足見他爸呂大中是個有本事的人?;^結(jié)婚時,村里家家隨了禮,席宴擺到了河堤上,過往的行人,要從堤下繞著走,讓一個讀三年級的小學(xué)生,懂得了什么叫怨聲載道。我至今還記得同坐一臺桌面時,二嬸給我丟眼色。二嬸說,能娶寶妹做媳婦,見天跪著都值。二嬸說這話時,同桌的其他女人都詭秘地笑。她們笑我卻不笑,我不明白二嬸話里的意思,在她們面前,我就像一個白癡??晌抑蓝鹫f的話,不是心里話。表面是一層意思,里邊還有一層意思。我雖然弄不懂,但這點也還看得出。
花頭原本就不是一個會講話的孩子,所以那個晚上,媽說玉米地的時候,他始終都坐成蜘蛛的樣子,一聲也不吭。兩條腿撇著,兩條胳膊架在腿上,頭扎進襠里,不像是坐著,而像是趴著。后來寒氣上來了。夜深以后,玉米地里會散發(fā)許多寒氣,讓我家的院子清涼宜人。花頭不說話,可也沒有要走的意思,是媽拿蒲扇轟他走。說這么晚不回家,新媳婦要惦記的。還說自己身子弱,熱一熱沒關(guān)系,萬一著了涼,可就是大毛病。媽邊說話邊站了起來,把板凳放到了窗根下,要防雨水,也要防露水?;^學(xué)媽的樣子,也那樣做了。然后,花頭說,他想明天去城里,找小姑有點事。您老有什么東西要捎帶的嗎?媽想了想,要捎帶的東西肯定有,可媽不愿意這么做。媽說,你小姑過幾天也該回來了。玉米要熟了,她們在城里都能聞見玉米的香味,一定會回來。花頭這才頭也不回地走了。媽本來還有一句話想說,是有關(guān)小外孫女的。伊伊的一件棉馬甲應(yīng)該拆洗了,可我們總是忘了把它帶回家。媽的那句話就是想讓花頭順便把那件棉馬甲捎回來。可花頭走得匆忙,媽想說這句話時,花頭已沒蹤影了。
第二天九點,有人來告訴媽,花頭在后河套的玉米地里,把新媳婦殺了。這句話別人連說了三遍,媽也沒有聽懂。人家不說了,媽還這樣告訴人家,花頭去城里了,說找他小姑有點事。
人家這樣告訴媽,花頭也死了,他用菜刀,把自己的脖筋砍斷了。
媽哭著說,我真是老糊涂了,那個晚上,花頭分明顯得有心事,一晚上都沒怎么開口說話。可我卻沒想起問一問,我怎么就沒想起問一問呢?我甚至沒問他找你什么事,他和你不熟,你出門做事的時候他還小?;^說要去找你,可卻沒要你的電話,那么大的城市,他到哪里去找你?。≈皇恰麨樯兑夷隳??
我給媽一張一張地遞紙巾,我知道這場哭媽早晚也躲不過去。我一天不回來,媽要忍一天。我一年不回來,媽要忍一年。我慶幸自己來得早,否則,媽總憋著眼淚,是會憋出毛病的。
只是,我也不知道,花頭為啥想起要找我。村莊里花頭那樣大的孩子,有許多我都分不清誰是誰。能參加他的婚禮,純屬偶然?;^爸來家里請媽,恰好碰到了我?;^爸連著請了我三次,給我感覺就是縱使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能不去參加這個婚禮。
我私下里對媽說,他們家有錢,也不該這樣講排場,全村人都去吃喜宴,得擺多少桌席。媽不同意我的看法,說他們家有錢沒錢先放一邊,就沖人家這片心意,不去就不合適。何況他們家娶的媳婦,也是大戶人家的,這樣的婚禮,在咱莊不會再有第二份兒。
可那頓飯吃的我胃都是疼的。餐桌擺到了河堤上,倒是有一點風光無限的意思,可那種混亂的局面,讓人一點食欲也沒有。孩子們跑來跑去,腳下的塵土蕩起來多高,那些塵埃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在餐桌上落下了薄薄的一層。何況菜是涼的,飯是夾生的。面前的二嬸擠眉弄眼,鄰桌的人高一聲低一聲地抱怨,這一切都與婚禮的氛圍相去甚遠。有一部分人是不愿意來參加這個婚禮的,她們肆無忌憚地在餐桌上抱怨,說與呂大中沒“過兒”。那些人都是做了奶奶的,自己娶兒媳婦的時候并沒有請呂大中,所以今天隨的份子,是要“打水漂”的。鄉(xiāng)間什么事都講究禮尚往來,你破了這個例,別人是要有意見的。
還有人隔著桌子與我打招呼,說將來二姑娘的孩子結(jié)婚,難道也來請他呂大中!我知道她們想聽什么,可她們想聽的話,我卻說不出口。那人問我隨禮隨了多少錢,我老實地說,五百。她們集體都把嘴巴張大了,說我們隨了兩百還覺得虧。你隨了那么多,太便宜他!我再也不敢說什么了,把一張臉埋進大碗里,緊扒了幾口米飯,然后趁人不注意,捂著胃回家了。
媽也跟著惶惶的人群去了后河套,媽臉上淌著淚,像冰豆子一樣是涼的。媽到后河套,卻什么也沒看見。那里已被提前來的人,擠得水泄不通。大家都在努力往前擠,往前擠。媽被擠靠在一棵楊樹上,挪不了窩兒。媽的臉煞白,虛汗把衣領(lǐng)都浸濕了。四處的聲音像蒼蠅或蚊子一樣嗡嗡響,讓媽的頭皮發(fā)麻。媽閉著眼睛貼在楊樹上,告訴自己別暈過去,千萬別暈過去。媽還是在那里暈乎了一小會兒,睜開眼睛天地都在旋轉(zhuǎn)。媽找了根樹枝當拐杖,從人群里走了出來。
是一個放羊的人從這里路過,看見有血像河水一樣從壟溝里淌出來,便提著鞭子過去看了看,便看見了那慘不忍睹的一幕。那時血還是熱的,還像泉水一樣從一個人的胸口和另一個人的脖腔往外噴涌。放羊人是一個膽子奇大的人,還走過去看了看,試了試兩個人的鼻息,確定人已經(jīng)死了,放羊人把羊趕著回了村里,報喪。
媽掙扎著從后河套回來了,一個人在炕上躺了三天。這三天媽都沒動煙火,每天喝一兩包牛奶或豆奶。平時媽這里來串門子的人流不斷,可那三天,人都是從門口過,誰也想不起來看媽一眼?;^家與我們家的位置,恰好是一個丁字街,想去花頭家,我們家是必經(jīng)之路。所以,我能想象媽支棱著耳朵聽外面動靜的情景。媽是喜歡人多的人。老人都喜歡人多熱鬧,但像媽這樣喜歡的不多。何況媽在炕上躺著,每天只能喝一點牛奶。她是非常希望能有人進來陪陪她的,跟她說說話。媽還栽了跟頭,出去解手時頭重腳輕,狠狠摔了一跤。媽說,幸虧那些年的鈣片幫了忙,才沒摔斷骨頭。
鈣片都是我買的,我買的東西都能被媽夸大功效。
可我的心,卻一下子就從花頭的事里抽了出來。媽躺倒三天的事,還有栽跟頭的事,對于我來說都是比天還大的事。我怪媽不給我打電話,偶爾打個電話也報喜不報憂。我如果知道媽的狀況是這樣,我會放下手里的一切事情來陪媽。我讓媽解開衣服,她栽青的那塊印子就在胸上,老大的一塊。我心疼地在那里摸了摸,媽嘴里說著沒事沒事,就把衣服放下了。場面有些冷,媽仿佛一下子不知該說些什么。后來,媽還是想說花頭,我說,我們說點別的吧。
媽說,花頭和他媳婦寶妹變成蝴蝶的事,你不想聽?
花頭和寶妹最終埋在了一起。那樣一個閨女,明媒正娶過來的,才十幾天的時間,就出了那樣的事,她的父母是受不了??墒懿涣耸虑橐渤隽耍乙粔K走了倆孩子,也就沒法再說什么了。本來,寶妹的媽是想把女兒接回家去的,可寶妹的哥不讓。寶妹的哥說,人嫁過來了,又被他們殺了,憑什么讓我們把人弄回去?寶妹變成鬼也要禍害他們才對!她哥是一個羅鍋,人矮聲音卻不矮。他站在花頭家門口嚷的話,整個一條街的人都能聽見。羅鍋是一個立眉立眼的人,眼睛紅得像只兔子。他罵罵咧咧說了許多話,說呂家的人是一窩騙子,說他們一家裝孫子把寶妹騙了來,就是看上了寶妹的嫁妝。羅鍋還揮著手說,知道他們呂家都有什么吧?除了一屁股貸款他們什么都沒有!羅鍋渾身打著哆嗦,牙幫骨錯動得叮當做響??闪_鍋的話被很多人都聽到了耳朵里,很多人的臉都因此變了顏色。因為在這之前,呂大中是村里公認的有錢人,他開過磚廠,開過鐵廠,還開過服裝廠。他板板正正走在村里的樣子,就像個有錢人。他給花頭操辦婚禮的樣子,哪像沒錢的人!村里的老街舊坊們一下子都很憤怒,他們沒想到呂大中一直在騙他們,把他們當傻子騙。一個背著一屁股貸款的人,卻在村里享受尊貴,這樣一口惡氣,到哪里出!
呂家的事,再也讓人提不起精神。人們頂多遠遠朝那邊打量一眼,再不肯跑過去瞧熱鬧。呂大中也很知趣,見到人就繞著走。只是一夜之間,他的頭發(fā)白了,背也駝了,再也不那樣板板正正了,走起路來,甚至腳底下拌蒜。可這一切都再難打動人。人們坐到一起聊天,就像約好一樣,誰都不提呂家的事。有一天,媽剛提起“花頭”兩個字,周圍坐著的幾個人,不約而同地都站了起來,走了。把媽一個人晾在那兒,讓媽窩了一團火。
花頭的事被重新提起,還是因為放羊人。那天黃昏,放羊人趕著羊群從這里過,站下來說,花頭和他的媳婦寶妹,變成蝴蝶了。那兩只蝴蝶,一只白,一只粉。一會兒合,一會兒分。起初,放羊人的話并沒有人相信,他在那里說了半天,也沒有人搭腔。沒有人搭腔,放羊人并不灰心。他把這些坐著的人,也當成了羊。他與羊說話,不需要人搭腔。放羊人說,那兩只蝴蝶,每天一早和一晚都會在花頭和他媳婦的墳上出現(xiàn),一出現(xiàn)就盤旋老半天。起初,他也沒往花頭和他媳婦頭上想,后來看的時候多了,就看出門道了。那兩只蝴蝶合的時候,居然會頂架。你們有誰看見過會頂架的蝴蝶嗎?放羊人說完這話,就揚著鞭子趕著羊群走了。他站下說話的時候,他的羊群一直等著他。
放羊人和羊群走遠了,人們忽地一下站了起來,不由分說往大堤的方向走。沒有去的只有媽一個人。媽回了家,給自己包了一碗素餡餃子。餃子還沒下鍋,看蝴蝶的人就一個一個回來了。有幾個人先到了媽這里,激動地說,花頭和他的媳婦寶妹,是變成蝴蝶了。那兩只蝴蝶,一只粉,一只白。一會兒分,一會兒合。大奶你要是不信,快去親眼看看。媽端了碗餃子邊吃邊說,那樣高的堤,爬不上去。還有人提議給我打個電話,問問這一白一粉兩只蝴蝶,究竟是怎么回事。媽本來是個有求必應(yīng)的人,可那天,媽只是把寫有我電話號碼的紙條拿了出來,對那些人說,你們誰愿打誰打吧。結(jié)果,沒有人愿意打這個電話,也沒有人再跟媽提起蝴蝶的事。
媽對我說,去了一百個人,一百個人都說看見蝴蝶了,說是花頭和寶妹變的。就是一千個人看見了,我也不信。我問媽為啥不信。媽說,那些人都沒我歲數(shù)大,我為啥信他們?
和媽一樣,我是不愿意去后河套的,那里埋著花頭和他的媳婦寶妹。我至今也不明白那一對小夫妻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讓看上去老實得像個姑娘的花頭,下那樣狠的手。而且在這之前,花頭還想到城里來找我,如果他來城里,這一切可能都不會在那天發(fā)生。只是,他不來城里找我,就是他那天殺人和自殺的理由嗎?我在轉(zhuǎn)天早晨又陷進了這樣一個邏輯怪圈,那種疼痛就在胸口,伸手可觸。媽早就起來了,到玉米地去捉青蟲,或者給蔬菜澆水。伊伊一骨碌爬了起來,問,晚了嗎?我說什么晚了?伊伊說,媽媽快走,我們?nèi)タ春?。我驚奇地說,你也知道蝴蝶?伊伊說,我做夢都夢見了。伊伊拉著我就往后河套跑,邊跑邊說,我夢見了那兩只蝴蝶,一只白,一只粉。一會兒合,一會兒分。我們跑上了河堤,遠遠就看見了很多人,很多都是我們村莊的人,也有外村的人,圍在花頭和寶妹的墳前指指點點。有人說,蝴蝶還沒來。有人說,蝴蝶已經(jīng)飛走了。有個年輕的媳婦尖聲說,你們說得都不對!我想聽聽她后面說些什么,往她身邊湊了湊,她卻不說了。太陽升起來了,玉米地蒸騰著一股熱氣。很多人被那熱氣熏出了汗水。玉米的纓須落在脖頸上,像蟲子一樣讓人癢。有人率先往河堤上攀,很多人在后面跟著。年壯的倒背著手,年老的扶著膝蓋,這一段河堤很陡。大堤上有人在源源不斷往這里趕。幾乎所有的人都要問一句:“你們看見蝴蝶了么?”便有人答,蝴蝶還沒來?;蛘?,蝴蝶已經(jīng)飛走了。
伊伊張著兩只手臂溜下河堤,像只蜻蜓一樣。她跑在雜亂的街道上,拖著自己瘦小的影子,一彈一彈地跳動。伊伊突然站住了,轉(zhuǎn)身對我說:“媽媽,我告訴你一個秘密?!?/p>
我等著。
伊伊說:“我看見蝴蝶了?!?/p>
我等著。
伊伊補了句:“跟放羊人說的一模一樣?!?/p>
我看了看日光,天快正午了。
作者簡介
尹學(xué)蕓,天津市薊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鄉(xiāng)村詞語》,長篇小說《菜根謠》《歲月風塵》,中篇小說集《我的叔叔李海》《士別十年》《天堂向左》《分驢計》及《李海叔叔》等。曾榮獲首屆梁斌文學(xué)獎、孫犁散文獎、林語堂文學(xué)獎、《北京文學(xué)》優(yōu)秀作品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和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