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孕藥與春山礦難》：布勞提根的“詩歌藥丸”
最近，一份聯(lián)邦走馬藝術(shù)工作室制作的文創(chuàng)產(chǎn)品“理查德·布勞提根紀(jì)念禮盒”吸引了大家的關(guān)注，其中包含美國詩人、小說家布勞提根的小說《在美國釣鱒魚》、詩集《布勞提根詩選》《請你種下這本詩集》和布勞提根方巾、舊式打字機徽章以及詩集藥丸。
其中所收的詩歌藥丸來自于2018年初聯(lián)邦走馬制作的文創(chuàng)“《避孕藥與春山礦難》詩歌藥丸”，布勞提根最經(jīng)典的四十首詩被放在膠囊里，而《避孕藥與春山礦難》則是布勞提根最有代表性的詩歌作品。
這種看似很戲謔的、充滿玩味的色彩的藥丸詩集是對布勞提根一貫近乎怪異的幽默和離經(jīng)叛道的風(fēng)格的延續(xù)，早在1968年，布勞提根就出版了一本《請你種下這本詩集》，其中八首植物詩被印在八個信封正面，里面是植物的種子，背面是種植方法。布勞提根在《此包種子用于1968—1969當(dāng)季》中煞有介事地寫：“保持地面的濕潤，悉心灑水，直至植物長成。植物如存活，則可補播，年復(fù)一年生生不息?！?/p>
小小的“精神避孕藥丸”和“種子詩集”掀開了這個美國垮掉派作家創(chuàng)作的一角，鋪陳開來的是一個充滿布勞提根式的戲謔與意趣的精神世界，無論是他的代表作《在美國釣鱒魚》中離奇的想象、和充滿陌生化的故事建構(gòu)，還是在詩歌中視覺化的意象、精妙的比喻、跳躍性和神經(jīng)質(zhì)、偶爾呈現(xiàn)出的近乎童真的純?nèi)环諊甲尣紕谔岣蔀樽钣绪攘Φ膶懽髡咧弧?/p>
而與文章中的意趣相左的，布勞提根的一生卻并不順?biāo)欤罱K飲彈自殺的他在死后一個月被發(fā)現(xiàn)時，后頭蓋骨被掀翻、蟲子啃噬出一個巨大的黑洞，他的面部特征已經(jīng)消失，全身的皮膚都成了黑色。圍繞著他的死亡去討論他的一生時，則發(fā)現(xiàn)他二十歲時他就因精神分裂被送往醫(yī)院后離家出走，一生飽受抑郁癥和精神疾病的困擾，直到死前，布勞提根都對自己的生父一無所知，與母親也已有二十八年未聯(lián)系，在他人生的最末端，布勞提根酗酒嚴(yán)重，身無分文。死亡成了他一生最好的注腳，也讓他看似充滿了戲謔、幽默的文字別有深意。
布勞提根最初以詩歌創(chuàng)作登上文壇，第一本詩集出版于1957年，其后曾參加“垮掉派”的活動和寫作中呈現(xiàn)出的反主流色彩，以及《在美國釣鱒魚》等作品的出版，在歷史和文學(xué)中定位時，布勞提根被認(rèn)為是后垮掉派的代表。
繼2018年出版了《在美國釣鱒魚》后，廣西師范大學(xué)·新民說最近又出版了《布勞提根詩選》，囊括了布勞提根九十多首代表性詩歌，包括《由愛的恩典機器照管一切》《河流的回歸》《避孕藥與春山礦難》等。
布勞提根
1.
如同海子在寫下看似是滿懷期望的“從明天起/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之后，仍舊臥軌自殺，《請你種下這本詩集》中，布勞提根同樣以糧食和蔬菜為名，《金盞菊》中寫：“我的朋友們憂心忡忡，給我說/他們說這世界快要完蛋/說那些黑暗和災(zāi)難/我總是靜靜地聽，然后說：不，還沒完蛋/這才開始，就像這本書/才僅僅是一個開始。”《夏斯塔雛菊》寫：“我祈愿三十二年的時間/流淌中，這些花朵和蔬菜/能夠澆灌著二十一世紀(jì)/用它們的聲音述說/它們曾是一本書，但被/充滿愛的雙手賦予了生命?！毙佬老驑s的文字和種子將抽芽長葉的象征都在暗示著布勞提根對于生命、對于他所求的那個光明的強烈企盼，而殊途同歸的是，布勞提根最終也在家中飲彈自殺。
如果說《請你種下這本詩集》頗有一些實驗性和娛樂的意味，最近新出的《布勞提根詩集》則是對于作者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次總覽，譯者肖水將布勞提根于不同時期創(chuàng)作的詩歌譯介為中文，原本擬以其最具代表性的作品《避孕藥與春山礦難》命名，但最后被定名為《布勞提根詩集》。
肖水在譯后記《只有他的死，能讓我們墮落》中談道：布勞提根的寫作以詩意的展開為核心，將詩歌、散文、小說整合在一種稱之為“布勞提根風(fēng)格”的新事物中。這種文體企圖先讓詩歌散文化，再讓小說“散文式詩歌化”，繼而讓詩歌小說化?！安紕谔岣L(fēng)格”在小說上的集中體現(xiàn)就是1967年出版的《在美國釣鱒魚》，而在詩歌上的集中體現(xiàn)就是1968年出版的詩集《避孕藥與春山礦難》（The Pill Versus the Springhill Mine Disaster）。
在布勞提根所有的詩集中，《避孕藥與春山礦難》最為著名，整首詩歌只有四句：
當(dāng)你吃了你的避孕藥
就像發(fā)生了一場礦難。
我想著所有
在你體內(nèi)失蹤的人。
肖水認(rèn)為這些有著性意味的詩是布勞提根詩歌中的重要一類：布勞提根的作品即使不斷描寫“性愛”，不斷出現(xiàn)兩性的身體器官或者是做愛過程的隱喻，但其在整體上并“不淫”，反而是“以使用幽默和情緒推動一種獨特的包含希望和想象力的畫面而著稱”（約翰·巴伯［John F. Barber］語），從而成為美國“反文化運動”中“好色而不淫”的詩歌孤島。
2.
布勞提根簡潔的文字中往往蘊含著精妙的隱喻，因為他的詩作簡短而精妙，有俳句般的風(fēng)味，《飛越瘋?cè)嗽骸返淖髡叻Q其為美國的松尾芭蕉。布勞提根也受日本文化影響很深，寫作風(fēng)格有日本俳句的影子。
但布勞提根的獨特風(fēng)格，并非只受到一種文化影響，美國本土文化在他的敘述中也留下了烙印。在肖水看來，布勞提根很小的時候就崇拜海明威，所以他的作品里遺留了很多海明威的風(fēng)格，比如簡潔。肖水談及，布勞提根的某個長篇小說，一共五十多章節(jié)，每一個章節(jié)就是一兩句話，但這幾句話構(gòu)成一個完整的場景，這是很典型的海明威風(fēng)格。和朋友在一起的時候，布勞提根會不停地談起海明威，并且在一首名為《爭吵》的詩里記錄了自己曾在夢中與海明威進行了“可怕”的爭吵，因為“他（海明威）認(rèn)為他是一個比我（布勞提根）更好的作家”。
日本俳句看似典雅輕松，松尾芭蕉充滿了自然主義的風(fēng)格，看似與布勞提根書寫現(xiàn)代生活的艱難很不同，而布勞提根廣義上屬于美國垮掉一派，垮掉派和嬉皮士們與日本禪宗有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垮掉派代表人物斯奈德，金斯堡和凱魯亞克都受禪宗影響很深，布勞提根也是一樣。因此有學(xué)者稱布勞提根的詩歌是有美國當(dāng)代性的俳句。
布勞提根的詩中有許多都是俳句一樣簡短的，如：
《寡婦的哀悼》
并沒冷到
要去向鄰居們
借一些木柴
《情詩》
太好了
在清晨醒來
一個人
不必在已經(jīng)不愛的時候
跟誰說
我愛你
《給鴨子的牛奶》
嚓
二十天/沒做愛
我性感的樣子
毫無價值
如果我死了
肯定連一只母蒼蠅
都吸引不了
青年學(xué)者禹磊認(rèn)為布勞提根的這種短詩除了多余的修飾，寫法很不尋常，一句話就是一篇小說，但其背后有很多層面的意義，這個主人公是誰，他的糾結(jié)是什么等等，留下了很多想象的空間。而《避孕藥與春山礦難》則用三四句話就把欲望、死亡等幾個大主題很緊湊地放在一起，形成強烈的鏡像對比?！?/p>
3.
《在美國釣鱒魚》的第一篇里，布勞提根寫：
大約下午五點，就是《在美國釣鱒魚》封面中的那個下午，饑餓的人們走出公園，向街對面的教堂涌去，向窮人發(fā)放三明治的時間到了。
教堂一示意可以過街，人群便向街對面跑去，領(lǐng)取用報紙包好的三明治。等回到公園里，他們才拆開報紙，看看今天的三明治里都夾了些什么。
有一天午后，我的一個朋友也去領(lǐng)了一份三明治。他拆開報紙，看見面包之間只夾了一片菠菜葉。再無其他。
布勞提根看似輕描淡寫的一個情景令人讀起來滿懷悵然，貧窮而饑餓的人群被極其草率地用面包和一片菠菜葉敷衍著，而回到公園里才拆開看，則是窮人們最后的一點小心維護著的尊嚴(yán)。
他在《在山坡上釣鱒魚》中寫：“其中一處墓地里，長著高大的冷杉；草地受溪水所滋養(yǎng)，常年保持著彼得·潘似的綠色；那里還有用大理石精心制作而成的墓碑和雕像。另一處墓地是留給窮人的，沒有樹。草地在夏天也枯成了褐色，像干癟的輪胎；一直要到深秋季節(jié)，等來雨水，它才能慢慢綠起來，像輪胎等來修車工?！?/p>
在整部《在美國釣鱒魚》中，處處都暗藏著這種初看似乎極其細微，只是建構(gòu)故事的一個無關(guān)重輕的情節(jié)，但是仔細辨認(rèn)和體會時則會發(fā)現(xiàn)這些細節(jié)在布勞提根本來就錯亂的、絮語一樣的、充滿癲狂和想象的故事里構(gòu)成最深情和令人動容的部分，而一種可能則是或許溫情和敏感才是這個一生頹喪的垮掉派作家的人生底色。
作家朱岳在導(dǎo)言《不曾因絕望而發(fā)笑的人不會懂得》中寫：他的幽默是從絕望中來的，因而往往帶有一點瘋癲、殘酷的意味，總是圍繞著“死亡”打轉(zhuǎn)，卻又不失輕盈，有時仿佛童話故事中天真、無辜的話語，有時十分滑稽，令人捧腹。但是，不曾因絕望而發(fā)笑的人是無法領(lǐng)會的，所以不會產(chǎn)生共鳴。這反而好，可以形成陌生感，讓人們有機會因陌生而重新開始思考。
在詩歌中，布勞提根的這種溫情又悲涼的人生意緒因為篇幅的簡短更顯而易見，如：
《你的鯰魚朋友》
如果我注定像一條鯰魚
在池底
度過一生
骨瘦如柴，還有很多腮須
如果你在某個夜晚
來到池邊
當(dāng)月光照亮
我黑暗的家
你站在那兒，在愛情的
邊緣
心里想： “這池塘邊
真美。我多希望
有誰愛過我。 ”
我愿意愛你并做你的鯰魚
朋友，將孤獨從你心頭驅(qū)除
你將立刻感到
平靜
并問自己： “這個池塘里
會不會有鯰魚？
對鯰魚來說，
這是個好地方。 ”
池塘、月光、水底默默的鯰魚，一生蹇舛的詩人詢問起愛情，并最終收獲平靜。
《在美國釣鱒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