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19年第6期|田耳:吊馬樁
鷺寨旅游鋪到下面河谷,那河谷對面沖天而起的吊馬樁便是不容忽略的存在,怎么看都是景點。景點霸蠻不得,有的地方再怎么夸,也不是景點,有的地方反之,你要視而不見也做不到。就像年輕男女大都以為自己引人注目,無端地害起嬌羞,其實,人群中惹人注目的只有那幾個。
顧名思義,吊馬樁其實是一柱石峰,卻并非拔地而起,它多半部分依附、嵌入后面山體卻又相對獨立,下段與山體完全混淆,到中段漸有自己的輪廓,而到上段,吊馬樁蓄勢已久且決然地鉆出頭,比周邊山體長一截。取這名字,自有相應(yīng)的故事,寨里楊姓人家說,是當年楊家將楊令公路過時,用它吊過馬,故名。寨里僅有的幾戶馬姓人家則篤定地說,是自己祖上伏波將軍馬援留下,且說楊家將跟西遼過不去,根本用不著過鷺寨的地界。楊家人多勢眾,馬家人少,但楊家的說法未能蓋過馬家。此外,沒人追究一根吊馬樁千百年里怎么就變成這座石峰。
我自小在鷺寨聽說不少類似的傳說,就說河谷一帶,黑潭、背子潭、吆狗洞、江落田都有自有的故事流傳。在鋪天蓋地的傳說故事和現(xiàn)實場景不斷重疊中,某些時候,我忽然覺得鷺寨如此遼闊。
寨里老人要形容吊馬樁高聳的模樣,也有說法:吊馬樁,吊馬樁,一頭插進云中央。每個小孩都會這么念。我觀察許久,從未見過吊馬樁的頂部有云霧遮繞。父親說:“是打個比方,山頭哪會插入云中央?”但我見過幾座山,峰頂確乎插在云中央,后面去到大些的城市,不斷看見直接插進云中的高樓。“一頭插進云中央”似乎不算難事,吊馬樁卻達不到,唯一的原因,是它不夠高。
吊馬樁不夠高,但它險,從黑潭口一溜跳巖過去,上山的路貼著吊馬樁,反復彎折,緩緩升騰。剛開始,路本是在吊馬樁左側(cè),起腳時還有一截緩坡,每一折要走幾十米。往上幾折,開始打緊,十幾米一折,幾米一折,來不及眨眼又要轉(zhuǎn)身。再往上去,就有一面整塊的崖壁,名為“神龕巖”,只是形似,意外地沒有傳說。神龕巖阻斷這一側(cè)的山路,于是,在吊馬樁柱體三分之二的高處,山路繞吊馬樁一匝,從左側(cè)移向右側(cè),依然綿延不絕。整條山路,遠看就是一條撐不死的貪吃蛇。
吊馬樁下面有我們無憂無慮的整個童年。鷺寨的牛大都是水牛,往河谷里放。這一側(cè)下河谷的山路縱是陡,牛走下去沒問題。有的日子,尤其是盛夏,鷺寨所有的牛和所有的小孩都在河谷,我若去得晚,下到半山聽到下面人聲喧囂和紛亂的水響,神經(jīng)就繃緊,等著一頭扎進水中。水遠看是豆綠色,跳到里面睜開眼是一片藍灰,別的伙伴渾身赤溜懸浮在若有若無的前方。也有女孩子穿著長衣長褲(家里沒有短衣短褲)鳧水,帶來一些黯淡的顏色。我發(fā)現(xiàn)她們總是各有所好,比如楊青露,她總是穿深色的衣服,而她妹妹楊紅露,卻是一身紅,在水中最顯眼。冬天也是好,可以聚一起燒一堆火,烤著各樣吃食,芋頭、紅薯、荸薺、豆條、糍粑、臘肉,也有河里搞來的角角魚、青標或者塘邊鰣。彼時我們總是懷有饑餓,東西塞進嘴就有幸福感。
河谷是鷺寨專屬區(qū)域,牛從吊馬樁那邊下來,是要冒失足跌死的風險,馬王塘的牛從不下來。但事有例外,一天一個馬王塘的少年把牛趕下來。那只牛好不容易下到河谷,混進我們的牛。少年姓馬,馬王塘的男人都姓馬?;锇閭儾⒉慌磐猓瑖^去,有認識他的人還主動招呼。我看著不對,這里面一定有問題。我獨自去到僻靜處,思考哪里出了問題,楊紅露跟過來。那一陣她喜歡找我說話,她竟然發(fā)現(xiàn)我見識比他們多,講話還有趣。她長得算是漂亮,表情卻有些呆,對我的賞識依靠一系列發(fā)呆的表情體現(xiàn)。我樂意在她的眼中顯出那么一點與眾不同,便提醒楊紅露,那個馬王塘的少年一定懷揣著不可告人的目的。楊紅露對我的判斷深信不疑,此后我們盯緊那個諢名蛐蟮的少年。他瞅冷子離開眾人視線,鉆向比人更高的芭茅叢中。河邊的芭茅叢都是很深。顯然,我的判斷正確,扯一扯楊紅露的衣袖,要她跟上。很快,我們發(fā)現(xiàn)青露和蛐蟮抱在一起,嘴湊在一起。當時具體情況,是我早一步看見,紅露還在后面鉆。我扭過臉去,沖她做一個“噓”的動作,她竟然問我怎么啦。青露果決地將自己和對方撕開,扭頭鉆進另一叢芭茅。那天整個下午,青露雙頰飄起高原紅,難以消退。紅露仇恨地看著我,卻不敢翻臉。我以眼神示意必將守口如瓶,不知她有沒有看懂。而我,只能嗔怪自己:既然看出蛐蟮形跡可疑,怎么就看不出青露也可疑?她家就一頭母牛,當天輪著紅露,青露也偏要來。
游客下到河谷,來回轉(zhuǎn)一圈后,相機總對準吊馬樁,咔嚓不止。相機還在用膠片,一卷三十六張,老手可以多搶兩張。吊馬樁猶如一個時尚女星,肆意地“謀殺菲林”。放下相機,他們紛紛問:“可以上去不?”
導游只能說不可以。
“為什么呢?”他們不免詫異。明明是景區(qū),最像景點的一處石峰,山路往復盤旋,地勢也不高,兩百多米,分明老少咸宜,怎么就不能爬?
“那不是我們寨的地方。”
“鄉(xiāng)下的荒山野嶺還分得那么清?你們搞旅游可以和別的村寨聯(lián)合嘛,有錢一塊賺嘛?!庇慰涂偸悄芙y(tǒng)觀全局。
韓先讓何嘗不想把吊馬樁搞起來開發(fā)使用?鷺寨旅游本來就缺景點,他還找人編故事忽悠,所謂“景不夠,故事湊”。但在鄉(xiāng)村,有些事看似很小,擺平也并不容易。其實最早來鷺寨并下到河谷的游客,很輕易就爬上了吊馬樁。爬上去,還遠遠看見馬王塘,一個窮敝的村寨。游客總有許多好奇,到處拍照。有些游客腹中饑餓,想在馬王塘找飯館搞一頓土菜灶火飯,遍尋不著,只好在雜貨店里買泡面,還主動多掏幾塊錢,說開水不能白用。
馬王塘的人起初也摸不著頭腦,稍一打聽,才知道鷺寨在搞旅游,游客從河谷底下爬上來。一個村寨,敢給城里人賣門票,幾十塊錢一張,才能進寨,豈不是留下買路錢?馬王塘完全是敞開的,游客串門也不是什么壞事,他們不偷不搶,喝開水都付錢。但馬王塘的人不久以后還是鄭重地遞話過來,要鷺寨的旅游經(jīng)營者管好游客,不要再去馬王塘“打攪我們的平靜生活”,甚至不要上吊馬樁,“吊馬樁年久失修,道路稀巴爛,若出事故我們也脫不了干系”。當然鑒于上吊馬樁的山路是“歷史道路”(馬王塘人的原話),鷺寨的人仍然可以打那上坡,但游客不能走。這些話遞到鷺寨,村長又把話悉數(shù)轉(zhuǎn)給韓先讓,他們只是履行告知義務(wù)。韓先讓說這事情可以通過村委解決,村長卻說不是,帶話來的是“馬王塘村村民治安聯(lián)防隊”,是民間組織。韓先讓只有感慨,村長楊宗貴這輩子最擅長的就是推卸責任。韓先讓決定自己解決,那邊既然是聯(lián)防隊發(fā)話,這邊就出動自己的保安隊隊長老瓢。
老瓢拖著瘸腿爬上吊馬樁,飯都沒的吃,馬上又帶話回來。他說馬王塘人說,沒什么好商量的,就這樣辦。老瓢來時我也在韓先讓的辦公室,他中午就拉我一塊喝茶。老瓢進來以后一句話就交代清楚,在他看來,任何事情都可以一句話交代,其余都是廢話。
“呃,這樣?!表n先讓說,“你有沒有把我的話帶到?你不會把我的話偷工減料了吧?”
老瓢感到冤枉,這樣他的話才多起來。他是把韓先讓的話不折不扣帶到了,諸如游客都是好人,不偷不搶,而且買東西付錢,上廁所、喝熱水也會付錢,會將馬王塘的風景拍下來到處發(fā)表,說不定,用不了多久馬王塘也可以步鷺寨的后塵搞起鄉(xiāng)村旅游。到時候,兩個村子聯(lián)營把旅游生意進一步做大,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和老瓢對話的馬王塘村村民治安聯(lián)防隊的負責人,也姓馬,諢名是馬拐,他只是回以冷笑。馬拐鄭重地告訴老瓢,這是他們的最終決定,并不打算和鷺寨人商量或者討論。馬拐把手鏗鏘有力地一揮,示意老瓢可以走了。
“那雜種裝得比你還忙?!?老瓢最后陳述。
“怎么會這樣呢?”
老瓢說:“還能怎樣?我們寨賣票,他們眼饞了。”
“再想想:我們跟馬王塘的人有什么過節(jié)?”
在場幾個人都搖頭,我們和馬王塘隔了一條河谷一座吊馬樁,現(xiàn)在去藤蘿鄉(xiāng)直接坐車,吊馬樁的路棄置不用,彼此來往都沒有,哪來的過節(jié)?
我忽然想到當年放牛往事,想到楊青露緋紅的雙頰,便問:“那個馬拐和馬赤兵有什么關(guān)系?”
“哪個馬赤兵?”
“當年找楊青露搞戀愛那個,大家叫他蛐蟮。十幾年前的事了吧,那時楊青露十六,那個馬赤兵十八?!?/p>
“后面怎么樣了?”老瓢對自己侄女的事也不記得了。
在這一片地界,以放牛的名義搞戀愛,是自由戀愛的開端,甚至鷺寨人把婚姻明確區(qū)分為“找人說合”和“放牛搞的”兩種方式?!胺排8愕摹蔽幢鼐褪欠排8愕模复磺凶杂蓱賽?。“放牛搞的”未必靠譜,兩人接上頭,家里人要訪對方家庭境況。當年一訪,不得了,馬赤兵家里似乎有肝上面的遺傳疾病,爺爺和幾個伯伯沒一個活過四十五,他爸正好在坎上,果然在醫(yī)院躺著。楊青露的父親牛痣自然堅決地拆散了這對放牛搞的戀人,甚至找人盯住吊馬樁,“見上面有人下來放牛,趕緊告訴我?!碑敃r沒有電話,但可以喊話,河谷傳音性能好,勝似對講機。我有一次聽見有人吆喝一聲,又接著喊“吊馬樁下來牛了哦”,聲音漫出河谷飄向鷺寨。牛痣很快扛一柄柴刀趕下來。柴刀一般短柄,他那把接了長柄,雙手可握,顯然是備著揮舞出去蕩平一片。他下到河谷,卻沒見馬王塘的人,更不用說牛。他問剛才是哪個崽子打的吆喝。沒有回答,只有小孩撲通進水以及歡笑。他們就是看看牛痣到底來不來,還真來。其實楊青露聽老子的話,和蛐蟮斷絕來往,并不黏糊。過兩年楊家“找人說合”,青露嫁到堆云坪汞礦區(qū),據(jù)說是一戶好人家,我?guī)缀踉贈]見到。
別的村寨不免有人因父母阻撓,雙雙邀去自殺,有的還買來炸藥雷管,把兩人炸得滿天飛舞不分彼此。鷺寨的人從不干這種蠢事,我沒有細究底里,但總認為和鷺寨光棍太多不無關(guān)系。鷺寨的光棍,讓小孩盡早知道生命深處的悲涼,一個人赤條條來赤條條走,用不著跟別人太多黏糊。
韓先讓再找人去查一查,果然,馬拐就是馬赤兵堂哥。但他們整村男人都是堂哥堂弟堂叔堂侄堂爺堂孫的關(guān)系,這又能說明什么呢?
游客對吊馬樁的興趣有增無減。老瓢觀察到,吊馬樁上白天時刻都有人。他們每天一早,假裝把牛趕過來,在坡頂上啃吃青草。老瓢向韓先讓匯報,“他們明明是在放哨,盯我們旅游,偏要弄幾只牛,一葉障目?!?/p>
韓先讓并不奇怪,馬王塘人回絕得這般堅決,必有相應(yīng)的行動。這聯(lián)防隊被馬拐治理得紀律嚴緊,牛一整天都放在坡頭。老瓢還用望遠鏡看見,中午時候有人管送飯,不再是以前我們用過的飯甑,一色的泡沫便當盒。
“……他們是有資金的,組織有序,保障有力,會一直搞下去。不要以為他們心血來潮搞幾天,很快會撤走。”我提個醒。
韓先讓點點頭,這才想起問老瓢:“要是我們帶游客上去,他們又能怎么樣?那天你問清楚沒有?”
“他說讓我們自己看著辦,”老瓢說,“我已經(jīng)跟你講過的。”
“噢,我們自己看著辦……”
其實是句狠話,類似“后果自負”,話不說死,充滿想象空間,也就別具幾分威懾效果。韓先讓說:“難道他們會從上面滾石頭?”
有人接一句:“砸了我們寨里人還好,砸了游客他們賠不起錢。”
“都賠不起,我們也是一條命?!表n先讓說,“但他們要說石頭自己滾下來呢?”
吊馬樁會在雨季時不時的發(fā)生小小的山體滑坡,不下雨也會滾落一些石頭,小概率事件,反倒防不勝防。韓先讓找來寨里幾個老者,幫著回憶,以前多少年里,鷺寨人上吊馬樁,也曾被滾石砸傷,最早能扒到民國年間,這地界還是陳玉鍪主事,賀胡子還在當匪,兩人是鐵兄弟。滾石傷人的事雖有,卻沒聽說死人,不算大災(zāi)禍,這山路還一直走到現(xiàn)在。
老人的回憶比臉紋更清晰,話說到這兒,屋里幾個人一齊陷入沉默。我們知道,沒有哪部法律可以管住自行下落的石頭,馬王塘人若找這個幫兇,那厲害了。
馬王塘人“關(guān)閉了對話通道”——韓先讓從國際新聞里躉來這個說法,用以回復關(guān)心此事的同寨中人。他不便說落石,不便追溯往昔的恩怨,這個說法既籠統(tǒng)又精確。于是接下來數(shù)天,我在鷺寨反復多次聽見“關(guān)閉了對話通道”這說法,從一個老文盲嘴里,或者一個褲襠剛縫上的小孩嘴里冒出來。他們說話時的表情都有些嚴肅,知道此處應(yīng)有憤慨。他們不會想到,一個人操弄著完全不屬于自己的表達,會讓我感受到荒誕,甚至是一種魔幻現(xiàn)實。
但是,吊馬樁,游客看在眼里,饞在心里。這把麻煩都堆給了導游妹子,她們每次下到河谷,都要勸阻游客,反復申明不能過到河那邊,更不能攀爬吊馬樁。但游客們上吊馬樁的欲望,會在導游妹子阻止的那一剎,涌現(xiàn)得愈加不可收拾。
“怎么就不能上?”
“上去了又會怎么樣?”
“為什么?為什么?”
導游妹子還不能用“落石危險”之類的理由搪塞,這會讓他們更來勁。他們玩過山車、大擺錘,他們蹦極,大頭朝下地自由落體百十米,哪會怵吊馬樁上幾塊松動的石頭?幾個妹子總是跟韓先讓訴苦,每天阻止游客爬吊馬樁累得舌頭抽筋。
“……咱們關(guān)起門說自家話。”韓先讓現(xiàn)在說話條理清晰,“你們先要替游客著想:他們掏了錢買了票下到河谷,最好的一個地方卻不能去,他們心里覺得虧不虧?再想想我們:好不容易拉來幾個人,好不容易賺得一點錢,一旦他們被吊馬樁落石砸傷,賺來這點錢根本不夠賠,我們心里覺得虧不虧?你們每天都在做說服人的工作,表面上累一點,其實只要扛得下去,挨過這一陣,等我把吊馬樁拿下來,等我們的旅游搞得風生水起時……哎,鍋蓋不揭早,好話不說早,即使以后你們出門打工,業(yè)務(wù)能力也甩別人一大截。等著看吧!”
老瓢則把紅露扯到一邊說話。旅游搞起來以后,紅露就被叫過來干導游,因為一寨扒拉下來,就她們?yōu)閿?shù)不多的幾個,看上去不至影響“寨容”。老瓢是她堂叔,痛心疾首地說:“她們幾個說辭就辭了,留下來不見多,走掉后不覺少。你不一樣,你算我們鷺寨一塊門面,導游你不當誰當?匡其還想讓他媽來當導游,要不然他媽喜歡進城翻垃圾桶。你想:這塊陣地你不占領(lǐng),難道還把位置讓給匡其他媽,給游客留下看恐怖片的印象?”
紅露就噴著響鼻笑起來,一旦笑起來,就會對大人言聽計從。
她總是改不了缺心眼的毛病,十年前這樣,現(xiàn)在還這樣,喜歡笑,容易被別人哄著干任何事。她初中畢業(yè)就待在家里,死活不肯再摸書本,只想跑出去打工,越遠越好,比如深圳或者東莞。牛痣死活不讓她出門,他知道,這個妹仔出門只有吃人騙的本事,騙她百回,她還眼巴巴盼著一百零一回。旅游搞起來,老瓢叫她來當導游,告訴她導游可是美女才能干的工作,收入也高,在鷺寨肯定一腳踏入白領(lǐng)階層。紅露聽得又喜又怯。在家賺錢是好事,但她說:“普通話我講不好?!崩掀皢査骸澳闶遣皇菃“停俊彼龘u搖頭。老瓢一錘定音,說那就行。
剛開始干旅游那一陣,紅露幾次跟我訴苦:“講那狗日的普通話,每天都要掉我半條命?!钡拿秃帽惹f子所講的“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雖然說普通話不爽,但別的好事也接連不斷,比如有的游客會塞她小費,有時候是綠的,有時候還是紅的。有時候錢里夾帶著紙條,有的游客會非常直接地要她手機號,問能不能做朋友?!拔覜]有手機?!彼⑿χ?,“我只有對講機。”游客夸她漂亮,偶爾有外國游客,比如說來自馬來西亞或菲律賓的游客,都夸她漂亮,說她在他們國家可以去選一選環(huán)球小姐。她一時存在感爆棚,碰見我就都跟我講,我也順勢夸她,“你在東南亞美女堆里一站,肯定顯眼。”果然,她要問為什么?!澳沁€用說,你是早上八九點的太陽,她們是晚上八九點鐘的星星——你最白。”她又噴笑了起來。有一天,她收到的信也拿來要我念給她聽。我說你也初中畢業(yè)了啊,不認字。她說草書我不認識。我一看也不是情書,那家伙曲里拐彎講了許多廢話,目的是在約炮,且在文末打商量,這事行就行,不行就算?了,千萬不要告訴家里人。我問她是游客塞來的,還是寨上或者旅游公司的小伙。她嘴一歪,說偏不告訴你。
“都準備好了?”上山前,韓先讓最后一遍發(fā)問。
我們五人靠著山腳,沖韓先讓逐個點頭,在我們頭上是整座吊馬樁。因靠著山體,向上張望見吊馬樁無比高聳。女導游桐花妹走在最前頭。當她知道這次行動有危險性,臉上便有劉胡蘭的表情。桐花妹走在最前面,導游旗也換上一面最大最鮮艷的,她還揮舞,是讓上面馬王塘的人迅速地、準確地辨認出來,下面來了一伙游客。
韓先讓找人扮成游客往吊馬樁去,主動出擊,肉身測試。去之前,他來叫我。“你本來就是城里人,馬王塘的人又不認識你,你裝游客都不用戴遮陽帽。”他想得周全,往我肩頭一拍,又說,“沒事的,也許什么都不會發(fā)生?!?/p>
“去就是了,別搞得像戰(zhàn)前動員。不就是上吊馬樁嗎,小時候我也去趕集,爬慣了的?!?/p>
我第一次爬吊馬樁約莫五歲,當然是手腳并用,到了坡頂?shù)脕砟敲袋c自豪,因為此前都是三叔挑著我上去?;j筐一頭是我,另一頭是挑到集市上售賣的一些東西,比如兩三只躥動的豬崽。三叔會教訓那些豬崽,要它們向我學習,不要亂動?;貋頃r一頭是我,另一頭是集市上買來的一些東西,比如谷種菜種還有割好的肉。那時候吃肉要等五天一集,不趕集沒有肉吃,許多人趕了集也舍不得買肉。那時候一擔東西百十來斤,挑二十里山路,換來一二十塊錢,簡直不計成本。我想起第一次爬上吊馬樁坡頭,回看鷺寨,已然有些遠,在霧靄和樹林的掩映中,寨子如此碎亂且陳舊……
不容我過多回憶,山路剛上去兩折,便有撲簌撲簌的聲響。韓先讓低喊了一聲:“躲好!”但耳朵分明聽見那聲音離得遠,果然,幾塊碎亂的石頭自那一側(cè)神龕巖滾落,落水的響聲很甕,顯然是掉入黑潭。我們用不著躲。
“他們真敢滾石頭。還上去嗎?”
“怕卵!”這是桐花妹鏗鏘的答復。
桐花妹的聲音鼓舞了我們,說實話我們也并不害怕,山路往復彎折,處處掩體,身子一歪就能安然無事。于是又往上走,韓先讓還沖上面喊話:“下面有人,鷺寨的?!贝撕?,撲簌的聲音又響起兩三次,而且漸漸地近了,從神龕巖移至我們頭頂。直到有石頭從韓先讓頭頂上滾出弧線。也許不是石頭,是土坷垃,一邊滾一邊散落,像流星,掉到地上時已經(jīng)完全散開無處尋跡。雖然我們不曾挨一記石頭,但身上已沾有塵灰。
“差不多了吧,只是探個路?!?/p>
“對,火力偵察?!?/p>
“要不要電話問問老瓢?”
“不用,他敢不拍下來?”韓先讓蠻有把握。
此時,老瓢按照韓先讓的安排,帶著人在我們那一側(cè)山崖上找好位置,借來三臺專業(yè)的相機和長焦鏡頭,三腳架上一擺就像是架了炮。吊馬樁這邊坡頭只要有人滾石頭,他們就會抓拍,留作“呈堂證供”。怎么拍照,韓先讓用了半天教導,他開了幾年廣告公司,要說拍照也是鷺寨第一人。而且,事先他也交代參與此次行動的每個人,“不要讓寨里那幾家姓馬的知道?!痹谒磥恚谶@節(jié)骨眼,姓馬的都有可能是奸細。
我們往回撤,上了這邊坡,老瓢沒有主動迎過來,韓先讓就預感到不妙。老瓢雖然瘸著腿,邀功領(lǐng)賞卻從不含糊。走到坡頂,一片矮松林,老瓢一直待在架相機的地方。
“怎么樣?”
“回去洗出照片再看?!?/p>
“數(shù)碼了,現(xiàn)在就可以看。”
“畫面太小……”
“可以在顯示屏上直接拉大,要多大有多大?!?/p>
我們聽得出,事情比韓先讓的預計還壞。老瓢只有承認:“像是什么也沒框進來”?!霸趺纯赡堋笔聦嵍歼@樣,一起負責拍照的三四個人紛紛證明:“只看見放哨的和牛,看見每一次石頭滾落的地方,也拍下來,但看不見滾石頭的人?!彼麄儼雅牡恼掌饚糯?,滾落的石頭和土坷垃在成像的一剎那,都是靜止的。只照見放牛的人和牛,他們仿佛和滾石沒有關(guān)系,雖然放牛的小年輕一概都是殺馬特打扮,頭發(fā)都是用半斤炸藥和一筒發(fā)膠弄成形,但沒有誰規(guī)定殺馬特不可以放牛。
“他們先發(fā)現(xiàn)你們了?!表n先讓看完照片嘆一口氣。
“這一回我們都被他們算進去了?!?/p>
“你以為呢?要可以打槍,突突突,你們?nèi)抗鈽s?!?/p>
再回到韓先讓的辦公室喝茶,就沒有老瓢的份?!澳闳z查工作?!表n先讓對他那么說。這下輪著老瓢犯蒙,問有什么工作要檢查。“……不行就檢查一下你自己的工作。”韓先讓又那么說。
“老瓢就好比苦麻菜,能當飼草用,但性能單一,豬吃羊不吃?!?門關(guān)上,韓先讓又跟我們留下的幾個人說,“我是看在他能治匡其,讓他當保安隊隊長,但他的本事,也就是治一治匡其?!?/p>
現(xiàn)在他喝黑茶,直接上爐煮。今天我們以肉身測試,縱是沒達到目的,經(jīng)驗總要總結(jié)。他先指了我。我倒認為,馬王塘人有分寸,他們滾石頭或土坷垃,目的不在傷人,只在擾人。“……傷了人他們賠不起,但只要擾人,就會影響旅游。游客往上一走,聽到滑土落石的聲音,有安全隱患,印象就不好。而且,現(xiàn)在很多人寫博客,寫幾段評價,配幾張照片,上了網(wǎng),影響力你沒法估計?!?/p>
韓先讓認可,說現(xiàn)在最怕就是沒法估計的事情。
有人提議:“報案行不行?”
“報什么案?說馬王塘的人在吊馬樁坡頭放牛?要是剛才老瓢拍到幾張清晰的照片,捏著照片把人找出來,倒可以考慮報案。”韓先讓說,“還有什么想法,繼續(xù)提?!?/p>
“可以找政府嘛,鄉(xiāng)政府。”有人低低地說。
韓先讓皺起了眉。這幫人能想出的轍,他哪能想不到?但在鷺寨想找出一個思維獨異的家伙,老是冒出古怪又有用的點子,又談何容易?!艾F(xiàn)在我們空手空腳找鄉(xiāng)政府,鄉(xiāng)政府也會‘協(xié)調(diào)工作’,但這就像兩個小孩打架,誰告訴老師誰就算認了慫。”韓先讓把藥汁一樣的茶水倒入一個個淺杯,又說,“要擺平馬王塘那幫雜種,看來時機未到。這事先放一放,吊馬樁就讓馬王塘的人給我們守緊了,誰也偷不走。”
私下里,他也跟我講“時機”又是什么?!熬拖翊蛄思苋ジ嬖V老師,也要看情況,要是只是打輸了去告,老師面上也會批評打贏的小孩,但那都不痛不癢。要是你不光打輸了,身上還帶著傷,反而有理,老師這時候就有責任,批評、家訪、警告、記過,該上的手段都要上。如果讓對方家長賠醫(yī)藥費,賠得肉疼,那小孩在家里還要吃打?!表n先讓說,“小孩打架都要見血,何況我們現(xiàn)在搞生意!”
“你小時候打架多?”
“打得多不一定明白,挨得多才明白。”他乜斜我一眼,又說,“他媽的我們韓家寒姓敝戶,我從小腰就駝,挨打都躲不脫你還不知道?”
時機說來就來。隔幾天,牛痣扛一袋復合肥去柰李園,半路跌下坎,額頭開裂一寸半的血口子,身上還有多處擦傷和青瘀。鷺寨坡頭全是見雨就成湯的泥濘路,這樣的事并不鮮見。牛痣在坎下低低地哀號,想休息一會自己爬起來,到時再看回去治傷還是接著干活。這時蝦弄正好路過,他從城里回,我托他帶兩條藍芙。鷺寨只有黃芙,再往上是蓋中華,藍芙價格不高不低不貴不賤,本地人不抽游客也不買。蝦弄見牛痣跌下坎,自然也跳下坎問他怎么啦。還能怎么啦,一切都擺在眼前,只是有了來人,牛痣仿佛更為虛弱了。蝦弄覺得有義務(wù)把牛痣扛上坎,往村里回或是攔個車往鄉(xiāng)衛(wèi)生所趕。但蝦弄是個條理清晰之人,買到煙時就給了我一條短信,說十點鐘能把煙送到我手上?,F(xiàn)在突然有了變故,他一個電話打來,把這事告訴我。
“哦,牛痣叔怎么樣?”
“還不知道……一臉血呃?!?/p>
“你先用手機拍個照片,把一臉血拍下來。”這是我下意識的反應(yīng),說話當時我不是很清楚為的什么。
“呃,然后呢?”
“看他到底傷得怎么樣。你在哪里?我給紅露打電話?!?/p>
紅露正要帶一隊游客出發(fā),飽覽我們鷺寨的“大好河山”,突然有事,她必須向韓先讓請假。如是以前她就叫老瓢代為請假,現(xiàn)在紀律意識提高,并為節(jié)約時間,直接找了韓先讓。于是,我再去韓先讓的辦公室,說“牛痣跌下田坎,一臉是血”,他就點點頭,說“剛知道”。我倆眼神碰了一下,突然忽閃了一陣默契的火花。這時候我才確定,牛痣臉上的血,讓我想起韓先讓說過的“小孩打架都要見血”。這暮春里濃陰的一天,我倆因為“血”字顯然想到了一起。老瓢這時候飆進來,匯報同樣的事情。
雖然牛痣的摔傷跟韓先讓沒有關(guān)系,但鷺寨難能可貴地保留著本地新聞極為暢通的傳播渠道,同寨人一點點事情,很快就會想方設(shè)法鉆進每個人耳朵。于此我想到十幾年二十年前,寨里每張會說話的嘴幾乎都具有高音喇叭的性能,每次趕藤蘿鄉(xiāng)的集回來,還未進寨,寨子上空就飄揚著種種消息并口口相傳?!皩毶w割了兩斤豬板油!”“飛機卵買了一個幸福牌高壓鍋?!薄笆幟I了一對陽鴨子,還給他婆娘扯了新的月經(jīng)帶。”我們也扯起耳朵接收信息,誰家割肉多,就曉得炊煙起時往哪里聚。
老瓢也來匯報此事,韓先讓顯然意外,問他,“然后呢?”
“什么然后?”
他確定老瓢只是順口講出來,有口無心,不再意外。兩個人能同時從牛痣一臉血里看到機會,已是極小概率事件;若老瓢也能看出玄機,那我們鷺寨真是不愁沒有人才。
“你去找?guī)讉€人,穿成游客的樣子。相機我?guī)ァ!表n先讓不忘提醒,“還是不要讓姓馬的人知道。”
“又要……”
“趕緊!”
老瓢出門,韓先讓趕緊把電話打給蝦弄,再讓蝦弄把手機遞到牛痣手里。當時他們正坐車往鄉(xiāng)政府去,事后蝦弄說,車上的顛簸讓牛痣臉上流了更多血,他不失時機又拍了幾張。牛痣接過電話,韓先讓簡明扼要地把自己的意思講出來,說這事只要他配合得好,治療費用都可以讓馬王塘的人報銷。牛痣跌破了臉沒跌壞腦子,反應(yīng)很快,知道醫(yī)藥費花不了幾個,當即就提要求,說可以配合,但是事后也要到旅游公司上班。
韓先讓無奈地朝我翻個白眼。旅游生意搞起來,寨里人都知道不失時機地向他討好處?!啊麄兪浅岳习?,用老板,不怕老板賣屁眼。”韓先讓好幾次跟我說:“鷺寨里不算計我,卻愿意幫忙的,只有你這樣的閑人了?!彪娫掃€在繼續(xù),韓先讓問牛痣:“你要來可以,但干些什么呢?”牛痣斷然搞不了導游,也干不了景區(qū)的宣傳、營銷和管理等工作。牛痣表示,當保安總是可以。事不宜遲,韓先讓爽快地答應(yīng)。牛痣還說:“老瓢都是保安隊隊長,他要叫我一聲哥……再說我又不瘸腿?!?/p>
“好吧,你自己和老瓢打商量。要是老瓢愿意把位置讓給你,我并沒有意見。”
牛痣在電話那頭遲疑一會,老實承認,這事有些難為情。
“你先干副隊長吧,先熟悉一下工作?!?/p>
擺平牛痣,喝一壺茶,老瓢已聚起他們公司幾個穿戴入時的年輕人裝游客。我當然也忝列其中。事不宜遲,這次換成老瓢身著保安服走在最前面,桐花妹上次表現(xiàn)英勇,這次也少不了。我們很快過了黑潭,要上吊馬樁。
上面窸窣有聲,河谷很空,許多聲音都被莫名放大。我們知道上面的人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我們的響動。“大家要小心!”雖然是廢話,老瓢倒也盡職盡責。馬王塘的人還是不愛說話,很快將第一批石塊或土坷垃推了下來,遠遠掉入黑潭。香港警匪片看得多,也不是沒有好處,比如“鳴槍示警”的道理已然深入人心。繼續(xù)往上面走,老瓢示意我們都要將頭低于一旁的土埂,只有他一人,時不時將頭拱出來,活靶子似的晃動。上面的人不回話,只是滾石頭,越滾離我們越近,都在數(shù)丈之外。
老瓢接到短信,韓先讓說已拍到上面滾石頭的家伙。按照事先約好的步驟,老瓢便沖上面猛喊幾聲,“呀,砸死人咯,砸死人咯……”
事情至此,我們可說是圓滿完成了任務(wù),到時候韓先讓掏出馬王塘人滾石頭的照片,和牛痣受傷的照片,交到鄉(xiāng)政府,自有領(lǐng)導去走訪馬王塘的人,搞些醫(yī)藥費不成問題。上面一片寂靜,或許老瓢的喊聲亂了他們陣腳,或許滾石頭的人倉皇逃竄……不管怎么說,“村民治安聯(lián)防隊”只能是烏合之眾,無事一起囂張,有事頓作鳥獸散。本應(yīng)撤回,老瓢一時來勁,沖我們說:“你們不要動,我過去看看情況?!?/p>
數(shù)丈之外,有塊翹出地面兩三米高的石筍,他認為爬上去可以張望坡頂。
整個過程都明白無誤地擺在我眼前:老瓢眼看就要爬到那塊突兀而起的石筍頂上面,瘸的那條腿固然小心翼翼,措置在合適的位置,不瘸的那條腿一直支撐整個身體,而適合落腳的位置又總是讓給另一條腿。快要登頂,忽然一腳踩虛,老瓢“呀”的一聲,人就從石筍上滾下來。我們看在眼里,一起“唷”地叫出聲來,不忘壓低聲音;而桐花妹“媽呀”一聲尖叫。山谷傳聲清晰,對面坡頭就有人問怎么了。
后來我跟韓先讓講起當時的情形,我認為老瓢指定我留在那個位置,就是為了更好地描述整個過程。同時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他憑什么說爬上那石筍就能看到吊馬樁坡頭?這顯然是想當然了,我懷疑那一刻老瓢就是想爬上去,以證明自己爬得上去。上次他想泡小杜寨招來的導游花花,卻被四毛橫刀奪愛,現(xiàn)在有跡象表明,他又盯上了桐花妹。虎背熊腰的桐花妹,被別的男人暗戀的概率較小,所以老瓢以為自己的概率就大。
好在石筍只這么高,下面的坡勢不陡,老瓢跌滾下來,我們幾個人試圖去撈他,他滾到了下一坎,才被灌木枝條掛住。我們跳下去將他拽起,皮開肉綻已不可避免。
韓先讓的電話這時候就打了過來,我如實匯報,詳細陳述。韓先讓懊惱地說:“早知道,就用不著白白貼給牛痣一個崗位了?!钡@些突發(fā)情況,又怎么可能事先知道?他還不忘叮囑我:“趕緊抓拍幾張照片,見血的地方抓特寫!”
這些照片以及衛(wèi)生院出示的一摞診斷材料(兩個輕微傷)使得鄉(xiāng)長出面去了一趟馬王塘,這事情要么和解,要么賠錢拘人。鄉(xiāng)長和藹地說:“這次我先不帶公安過來?!瘪R王塘的人不愿被拘,更不愿賠錢,所以痛快地表示“以后隨便他們來爬吊馬樁”。鄉(xiāng)長又指示:“不光要隨便,還要表示歡迎?!彼麄儽惚硎練g迎,還表示會印成橫幅懸掛在寨子里幾處顯眼的位置。鄉(xiāng)長很滿意,走這一趟,自己工作白賺了些成績,便發(fā)表總結(jié),“一座吊馬樁,在你們手里是燒火棍,遞到鷺寨人手里就變成金箍棒。你們不要一直揣著當土匪的想法,一旦居高臨下,就老想砸石頭給人家腦袋開瓢,舊社會的經(jīng)驗已經(jīng)用不上了。你們多找找彼此差距,多向鷺寨的人學習!”
錢沒有賠,對于韓先讓來說,也是正中下懷。他代表鷺寨的人展示了寬大的胸懷,兩位傷員的醫(yī)藥費,他可以悉數(shù)承擔。其實這個數(shù)字可大可小,韓先讓所要付出的,相對準備給馬王塘人的報價,大概就是“一折八扣”。
牛痣為配合工作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咬牙躺了兩天,回寨里以后,就到韓先讓那里領(lǐng)了一套保安服。他問隊長的肩章和普通保安的有什么區(qū)別。
智取吊馬樁帶來的好處,寨里每個人很快看出來:以前游客來了后,在鷺寨逛一圈,河谷走一圈,滿打滿算也就兩小時。對于旅游景點,兩小時的旅游時間其實有點尷尬,這意味著不能留人吃飯。旅行社的行程表,往往把這兩小時安排在飯點以外,把游客帶到下一個景點。韓先讓曾和旅行社交接:能否安排飯點,讓鷺寨的餐飲業(yè)能搞起來?對方回答說:你們這種景點,餐飲市場很難培育,頭幾年我們會少拿多少回扣?這筆損失怎么算?
拿下吊馬樁后,這個問題自行解決,導游把吊馬樁當主打景點來推,游客不往上爬一趟,心里就虧。一上一下少說一個多鐘頭,再回鷺寨,免不了吃一頓飯。游客們上吊馬樁還不覺察,返回時,眼睛一瞟河谷有這么深,雙腳就抖,下到河谷腹中帶響,吃什么都咂出滿口滋味。久貴他們率先在河谷灘頭打灶生火,開起的飯店都像是土匪接頭的地方,但生意不差。馬王塘人被鄉(xiāng)長一點撥,頭腦開始開竅,也在寨子里搞餐飲,在坡頂招攬游客。但是,導游妹子都是這邊的人,她們只消說一句,“吃飽肚皮不好下坡呃”,馬王塘人就撈不到一樁生意。
“兩邊坡頭都有草,”鷺寨的人對此總結(jié),“羊往哪邊吃草,拿皮鞭的說了算。”
寨里本來有四五戶的大門對著主街,每日看見游客來往,倚仗這點便利,大門敞開,因陋就簡搞起農(nóng)家飯莊。事實上,游客更樂意在河谷露天用餐,山情野趣,水聲云影,都和簡陋的菜品相得益彰,所以河谷里搭著茅草棚搞起的飯店,很快就有一排。開飯店之前,錢都是韓先讓賺,現(xiàn)在大家仿佛嘗到了甜頭。比如一只活雞,運到藤蘿鄉(xiāng)集場上賣,十來塊錢一斤,等販子上門來收,還到不了十塊?,F(xiàn)在他們知道,“清水燉成一鍋湯,多加白胡椒粉,少說賣八十”。在此之前,鷺寨人做菜從來不用胡椒粉。河蝦炒韭菜二十八;塘裹了面粉炸香再燉老豆腐,賣三十八;半爿鴨肉加一斤黃豆一斤水豆腐燉成粑粑糊糊的一鍋,賣五十八……游客來后他們各自忙不停,互相搶生意,一旦無事可做,他們就聚一起交流生意經(jīng),每天都有所發(fā)現(xiàn)。重要的是不能像自家吃飯一樣炒凈肉,一定要葷素搭配,寫在菜單上仿佛是道肉菜,上了桌葷少素多。游客非但不計較,甚至主動說肉不要多,多放些小菜。他們都夸游客素質(zhì)越高越愛吃素,但還是要葷素搭配,全素的菜價格定不上去。他們更愛夸贊廣東的游客,雞湯喝完雞肉都剩在鍋底,把那叫成“湯渣”,簡直就是活雷鋒。
……
田耳,本名田永,湖南鳳凰人,1976年生。1999年開始寫作,迄今已在《收獲》《人民文學》《花城》《鐘山》《芙蓉》《作家》等雜志發(fā)表小說七十余篇,計兩百萬字。其中包括長篇小說四部,中篇小說二十部。作品多次入選各種選刊、年選和排行榜。結(jié)集出版作品十余種。曾獲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華語青年作家獎、郁達夫文學獎、金短篇小說獎、聯(lián)合文學新人獎等文學獎項十余次?,F(xiàn)為廣西大學君武文化研究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