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2019年第12期|孫頻:獅子的恩典(節(jié)選)
北漂多年后,她回鄉(xiāng)定居。漫長清冷的時光里,她與相鄰的中年男人彼此講述過往的故事。故事中的人物扒開時間的灰燼,帶著秘密重返人間。據(jù)說每人都有自己的分身,他代替你活出了不一樣的人生,只是不知他是另一個更美好的你,還是更加絕望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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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騎在沙河街的半截石獅子上看著人來人往。
這石獅子據(jù)說是唐朝的遺物,和它同代的石獅們早已灰飛煙滅,不知為何這只石獅能單獨存活了一千多年。就蹲在街邊看著一條街上的人們生了又死,死了又生,人家十道輪回都不止了,它還獨自在這兒蹲著,守著一片過于闊綽浩瀚的時間,顯然對這反反復(fù)復(fù)的人世早已了無興趣。風(fēng)吹雨蝕,它早已不復(fù)有獅子的威嚴(yán),簡直蒼老得快遁回原形,老成一塊沒有形狀的石頭。我小時候它就在這里,到我年近四十回到家鄉(xiāng)的時候,它還在這里,半截屁股已經(jīng)被砌進了水泥路里,更動彈不得了。
從前,我每次在沙河街上看到它都忍不住要過去摸摸它的頭,覺得它蒼老而孤獨,心里還是有些替它難過。這次見到它卻連難過也沒有了,只有驚訝,驚訝它居然還在無邊無際的時間里流浪,永遠(yuǎn)上不得岸一樣,簡直像個永遠(yuǎn)被流放的囚犯。我騎在它身上,它也馴順不語,像匹蒼老的坐騎。金色的陽光煦暖沉靜,帶著一種軟綿綿的重量落在人身上,一時竟恍惚覺得自己正沉在水底,借著浮力,舉止輕盈。我坐在那里看著人來人往。忽然想起從前經(jīng)常聽到田淑芬對她兒子龍龍呵斥,去,到街上數(shù)人頭去,看看一共走過去幾個人。那時候怎么能知道,原來在街上看人居然也是一件這么有趣的事情。
這條沙河街在明清時候是縣城里的商業(yè)街,不知道這名字從何而來。街道兩邊店鋪林立,至今還能看到那些陳舊陰暗的店鋪上面,刻在石頭上的字,“花布集貿(mào)”“花換銀錢”“義全泰皮坊”“玻璃制鏡廠”“三毛鑲牙照相服務(wù)部”,還有一家“中國人民銀行”上面刷了“發(fā)揚三八作風(fēng)”幾個褪色的紅字,“合順德皮坊”改成的供銷社上面還隱約可見五個油漆大字“為人民服務(wù)”。
還有幾天就是中秋節(jié)了,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不管男女老少手里都舉著一支剛買的圓兒香,中秋這天插在院子里點一天,直到晚上皓月當(dāng)空之際,還有余香裊裊,盤踞月下。香盡了節(jié)日也盡了。我看到兩個燙著爆米花頭的中年女人挽著手過去了,手里拎著紅心蘋果和巨峰葡萄。一個高個子男人晃過去了,一只手插兜,另一只手拎著兩只鮮艷的火龍果,這熱帶水果居然也從南方混跡到北方的中秋節(jié)上了。一個胖女人拎著一袋胡蘿卜過去了,大概是準(zhǔn)備包餃子,走著走著忽然擤了一把鼻涕,用力甩在地上,又隨手抹在了自己的鞋后跟上。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兩手空空地走過去了,長頭發(fā)太黑,看起來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在這頭發(fā)上了,顯得頭特別大特別沉。她一邊走,一邊不時地抬起左胳膊晃動,她走過去我才發(fā)現(xiàn),是她左手上戴了一塊巨大的手表,她正把手表當(dāng)鏡子在墻上照來照去地悄悄娛樂著。
有個拄著拐杖流著鼻涕的老人忽然從天而降,大聲呵斥我,石獅子也是人騎的嗎?我忙從石獅上滾下來,他又盯著我使勁看了一會兒,忽然說,我認(rèn)識你。我半信半疑地說,你當(dāng)真認(rèn)識我?他狠狠吸了一把鼻涕,然后仰天大笑道,怎么不認(rèn)識,你不就是個中國人嘛。
我曬著秋天的太陽,兩手插兜,像個真正的閑人一樣,沿著沙河街慢慢往前溜達。這條老街因為明清時候留下來的那點底子,躲過了前幾年轟轟烈烈的縣城改造,縣城里的其他道路基本都被拓寬了幾倍,唯獨這條街保存了個大概樣貌。在縣城改造中,我小時候經(jīng)常去玩的文廟、城隍廟、覃氏族親石牌樓都已經(jīng)不見了,盧川書院如今變成了盧川飯店,小時候跟著我媽去買東西的五一大樓、鹽業(yè)果品公司如今都已經(jīng)變成平地了,又在上面鋪了馬路或者蓋起了新的樓房。它們都消失得了無痕跡,像從來就沒有過一樣。據(jù)說下一步連圣母廟旁邊的卻波湖也要被填平蓋樓了。
但一走進沙河街,時間就失效了,好像這是一個時間的黑洞。那些老店鋪如今已經(jīng)被改成了素素理發(fā)店、織毛衣培訓(xùn)學(xué)員、李帥雜貨店、五茂糧油店、鄭黑小喜壽店,連府君廟也被改成了印刷廠,基本變成了貧民們聚集的地方,以做小生意擺小攤為生。以前聽人說過,經(jīng)濟越蕭條的時候,沿街做小買賣的平頭百姓就越多。都出來謀點生計。
走著走著忽然看到一扇靠街的窗戶,四塊玻璃上貼了四個囍字,居然一個比一個大,最后一個簡直有人臉那么大。好像在流年更迭中這個囍字也趴在這玻璃上長了不少個頭。
我在一個四合院門口停下,這門樓挺闊氣的院子在解放前是法院,解放后被改成了育兒園,我小時候就是在這里上的幼兒園。大門開著,里面闃寂無人,我悄悄走了進去。院子里一片荒蕪,雜草叢生,當(dāng)年的一只木馬和一架滑梯都已經(jīng)不見了,只有北面兩間正房還有人聲。院子里養(yǎng)著些雞冠花、胭脂花、珊瑚櫻、寵物辣椒。雞冠花十分肥大,真像肉質(zhì)的雞冠,都種在舊臉盆和舊飯盒里,吃完的雞蛋殼一只一只扣在臉盆里,好給花草們補充些營養(yǎng)。猛一看過去,倒像剛剛長出了一臉盆雞蛋。我忽聽到正房里傳來兩個女人的聲音:你說我的頭發(fā)要不要剪?
剪短點倒是顯得人精神。
真沒事?剪得太少便宜了剪頭發(fā)的,反正剪短剪長花的錢是一樣的,讓它再長段時間。
今天中午把院子里那雞冠花炒著吃了吧,長了那么多肉,好吃呢。
吃倒是好吃,就是顏色看著有點害怕。你說我的頭發(fā)到底要不要剪?
剪短點倒是精神。
剪也剪不了多少,便宜了剪頭發(fā)的,讓它再長一長。
我從幼兒園出來繼續(xù)往前游蕩,前面一個破舊的四合院,門樓頹敗,石獅坍塌,屋檐上長滿荒草,站在門外往里看去,卻看到影壁上用油漆刷了一個巨大鮮紅的十字架,使這破敗的院子看起來有了幾分教堂的肅穆。再往前面就是李建紅和游承恩還有卞振國三人合開的商店,不過李建紅一定要叫它門市部,就像她一定要把所有的飯店都叫成食堂,把所有的單位都叫成公司,這都是她二十多歲時的叫法。她像是單獨乘坐著這世界上的最后一班公交車,永遠(yuǎn)不讓它到站。
李建紅是我媽。這門市部在解放前是匯源隆票號,解放后做了私人的百貨莊,后來被國營的百貨公司收購為二門市部。一九九九年縣百貨公司宣布倒閉,大部分職工下崗,剩下的小撮人通過投標(biāo)的方式承包了百貨公司的柜臺,李建紅等三人則合伙承包下了位于沙河街上的二門市部。
我小的時候,經(jīng)常在百貨公司的柜臺后面玩,有時候還會在捆成一包一包的毛巾和衣服上午睡一會兒,像沙發(fā)一樣。承包二門市部之后我卻輕易不愿踏進這里半步,那時候只覺得這門市部看起來像座陰郁破舊的寺廟,窗戶都是黑咕隆咚的,也看不清里面有什么。李建紅又是個很愛打扮的人,她有一臺蜜蜂牌縫紉機,經(jīng)常把從前的舊衣服進行加工或拆開重做。有一次她把黑白兩件舊衣服剪成布頭,給我拼了一個奶牛一樣的書包,惹得人們紛紛回頭看我。她還經(jīng)常把自己不能穿的舊衣服改成我的新衣服。她尤其喜歡粉色、玫瑰色這類異常嫵媚的顏色,與那破敗陰郁的門市部放在一起,竟會讓人心里不由得暗暗生出一種恐懼來。
我上學(xué)放學(xué)都恨不得繞開它。以至于我上大學(xué)后一個同學(xué)暑假到我家來玩,我?guī)е诮稚狭镞_了一圈,她看到二門市部就問我,這是什么地方啊,能不能進去參觀?看著像座文物啊。我目不斜視地帶著她從二門市部前走了過去,當(dāng)時李建紅就坐在里面看著我們從窗前走了過去。
我走進店里,里面的光線昏暗悠長,好似黎明或黃昏長期沉睡于此,早已被外面的光陰所遺忘。陽光永遠(yuǎn)走不過去的深處是三面老式柜臺,孤島似的浮在暗影里,人走過去卻猛然看到柜臺下面轟然怒放的五光十色,日雜百貨一應(yīng)俱全,反被這么齊全的顏色嚇一跳。如今縣城里的大小商店幾乎都已經(jīng)改成了超市,絕少見到這樣老式的柜臺,猛然看見,只覺得恍如夢境,仿佛這段時光不過是棲居在另一段時光里,像鳥棲居于樹,血液棲居于皮囊。有兩根大柱子支撐著房梁,椽子間居然還住著一窩麻雀,每天早出晚歸,見了人也不生分,老鄰居似的。
外人進來見全是日用百貨,只以為是一家開的店,卻不知道其實是三家分晉,各做各的生意,各攬各的顧客。
店鋪的中堂部位擺了一張破桌子,三條木頭長椅,可坐可躺。生意冷清的時候,三個人就圍著桌子坐成一圈,擺一把膀大腰圓的巨型茶壺,說話、喝水、撒尿,尿完繼續(xù)說話、喝水、撒尿,然后再繼續(xù),再再繼續(xù)。
我走進去一看,滿頭白發(fā)的游承恩正戴著那副巨大的塑料框眼鏡看一本破舊的武俠小說。他老婆田淑芬兩年前就去世了。我記得從前冬天的時候,那田淑芬總是穿著極臃腫的棉衣棉褲坐在店門口曬太陽,她身上有一種植物的質(zhì)地,幾乎不動,喜歡盯住什么便一動不動地看大半天,若對面是一堵墻,我總疑心這墻會被她看出一個洞來。她不大會笑,還有糖尿病。據(jù)說游承恩當(dāng)年是因為家境貧寒而入贅到田淑芬家里的,所以他們的兒子龍龍也姓田。田淑芬的祖上是做皮貨生意的,當(dāng)年“交皮甲天下”,祖父手頭頗有些存貨留下。后來游承恩帶著田淑芬去省城一次又一次看病,每次去之前都要變賣一件做皮貨生意的祖上留下來的古董。
因為糖尿病的緣故,游承恩家里翻箱倒柜都找不出一塊糖來,據(jù)說龍龍十幾歲了還不認(rèn)識糖。而且終年不敢吃肉,包餃子只包素餡,青菜餃子煮滿滿一大盆,薄而透明的皮泛著幽幽的綠色,像從樹上長出來的。那時候,他一家三口人圍著一大盆餃子坐在店門口吃,只見白汽繚繞不見人臉。因為田淑芬生孩子之前吃多了治糖尿病的藥,所以龍龍從生下來就比別人遲鈍,個頭卻又太大,似乎從來就沒有正經(jīng)像過一個嬰兒。龍龍讀完一年級從二年級開始就再升不上去了,光二年級就上了三個。同齡的小孩準(zhǔn)備考初中的時候他還在二年級教室的最后一排坐著。那座位極為寬敞,是專為他一個人開辟出來的,像一個專門的農(nóng)場。
從二年級輟學(xué)后他便陪著父母看店。每天下午他就搬個板凳坐在店鋪前,手里拎著一袋碩大的菜包子,那是田淑芬為他準(zhǔn)備的零食。他用一下午的時間把十幾個大包子慢慢吃下去,先吃皮再吃餡,或者先吃餡再吃皮,再或者把餡偷偷抖落出去,把皮撕下來撮成面魚吃,邊往嘴里塞邊得意地偷笑。他一個人刻苦鉆研著各種各樣的包子吃法,然后在天色剛剛開始暗下來的時候他就趕緊問田淑芬,媽,該吃晚飯了吧?
龍龍偶爾也會問一些比較深遠(yuǎn)的問題,他問田淑芬,媽,你說我長大了可怎么活呀?媽,你說我將來能不能娶到老婆啊,要是娶不到老婆可怎么辦???田淑芬正給一個顧客找零錢,聽見這話,數(shù)錢的手暫時停下,瞪著他,厲聲說,去,先到路邊數(shù)人頭去,看看一共走過去幾個人。龍龍馬上轉(zhuǎn)了個話題,那我先吃一碗肉炒面吧,就一碗,下次就不吃了,再也不吃了。
最后他還是成功地拿到了兩張錢,忙跑出去在十字路口的小攤上買了一碗肉炒面。然后一路小跑著,氣咻咻地把一大碗面抱了回來。他不再屑于和別人說話,也不看別人,似乎是看一眼就會被人吸走手里的面。他把小山一樣的面擺在自己正前方,直視著,帶著十分虔誠的表情。然后用筷子急速往嘴里劃,嘴里是滿的,眼睛里還是無休無止的急切與恐懼,生怕被人搶走似的。游承恩兩口子在旁邊驚懼地看著兒子的吃相,一直看著他吃完最后一根面。龍龍吃完才敢看人了,他打量著周圍,怯怯地猶疑地打著飽嗝。他吃飽了,整個人呈現(xiàn)出微醺狀態(tài),像一堆醉肉一樣慢慢地松弛下去了。
兩年前快過年的時候,田淑芬突然病重起不了床。吃了十多天藥還是不見好轉(zhuǎn)。那天,游承恩一大早出去給她買回了新衣服和新帽子,他邊給她穿衣服邊大聲說,老田,你可千萬別給我先犧牲了。他又要帶田淑芬去省城看病。一個星期后他們就從省城回來了,田淑芬每天吃各種中藥西藥,卻再也下不了床。家里的古董賣得也差不多了,游承恩把廚房里吃飯用的碗、碟子一字排開,戴著老花鏡細(xì)細(xì)考察這些碗碟的年代。在鼎盛時期,他們家連喂貓的碗都是古董。一天晚飯之后,田淑芬歪在床上盯著游承恩忽然小聲說了一句,我記得我娘娘(奶奶)進棺材的時候戴了一只玉鐲子,玉鐲子吸了死人的血有了血斑能賣得更值錢。游承恩手一抖,手里的書差點掉下去。
游承恩那段時間連店也顧不上看了,日夜陪著田淑芬。他翻著一本百家姓,不時大驚小怪地讓田淑芬看,老田老田你快看,天下還有姓死的人。老田瞅一眼,面無表情地說,還有姓這個的?他便嘎嘎大笑,你不知道吧。他每天給田淑芬做四頓飯,每一頓都要做很多,因為龍龍也在旁邊等著呢,簡直像開了個十幾號人的食堂。經(jīng)常是飯菜的香味剛剛飄出來一點,龍龍就已經(jīng)拿著碗和勺子認(rèn)真等在一邊了。
游承恩極喜歡貓,可是為了省出一點吃的,他把養(yǎng)的四只貓都送了人,是一只一只送出去的。貓送走后的好幾天里他都不高興,一個人趴在柜臺上看書,戴著巨大的塑料框眼鏡,看上去像個老氣橫秋的小學(xué)生在識字,只是書半天不翻一頁。一個月后的一天,一只貓回來了。他怔怔看了它半天,把它留下了。又一個月后另兩只也找回來了,其中一只掉了一大片毛,傷口露著紅色的肉,燙掉的。半年后的一天,那第四只貓也回來了。
那是一個早晨,他一推開門,門口一團毛茸茸的黑色。聽到門響,那團黑色動了起來,它有些站不穩(wěn)似的,它的毛已經(jīng)掉得很稀疏,露出了毛下的皮,極瘦,似乎只是一個框架了。它安靜地看著他,用三只腳走到了他的腿前,溫柔地蹭了蹭他的褲腿,像以往無數(shù)個早晨那樣。他抱起了這只貓,隔著巨大的塑料框眼鏡,滿眼是淚。
幾天后,這第四只回來的貓死了。它在一個早晨悄悄地出了門,用三條腿走到巷子盡頭,死在了那里。據(jù)說所有的貓都會在臨死前悄悄地為自己找一個角落。就在這只貓死后沒兩天,田淑芬也死了。她死在深夜的睡夢里,一句話都沒有給父子倆留下。
李建紅和卞振國都坐在靠窗的地方努力汲著一點秋天的陽光,后面常年不見陽光的柜臺若冰山一樣若隱若現(xiàn)。他們倆一個人抱著大罐頭瓶,一個人抱著保溫杯,正一邊喝水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
你說我那老媽,一個人住在村子里,不想吃不想喝,倒是每天鬧著到處給自己找墳地,說是要給自己早點找個落腳地。
將來可千萬別埋到山上去,死了還要爬那么高,山上還有泥石流,就在平地上找吧。
人家要埋的地方還不能離她的老房子太遠(yuǎn),這樣她隨時都能看見她的老房子。
人就是麻煩,活著得有個地方,死了還得有個地方。
不死怎么行,到了時候都要死,我們以前胡同里的三個癱子今年都死了唉。
癱子怕不好死吧,一躺能躺好多年,就是死不了。
有兒女照料的死得就慢一點,沒人照料的幾天就死了。我以前隔壁那老王,兒媳婦給她做的飯,一碗面里就五根面條,一根就有香腸那么粗。我都忍不住跑過去多看了她幾次,我當(dāng)年剛參加工作的時候就住在她家隔壁,連人家的咸菜都吃了有半甕。做得萬惡了,總有人治她。讓狗日的兒媳婦多得點病。
可不是。
卞振國雖然也在往那點可憐的陽光里湊,卻嫻熟地蹺著一條二郎腿,這樣看起來就不是硬要湊了,只是有那么一點點興致。他穿著西裝,打著領(lǐng)帶,黑皮鞋里是一雙燈泡一樣晃眼的白襪子,握保溫杯的那只手上戴著一只大金戒指。卞振國原本不是百貨公司的職工,他是半路接盤進來的,所以我小的時候并沒有見過他,只覺得他是后來忽然從天而降,又說著一口格格不入的普通話,所以印象中他的體積分外龐大,密度也大,遠(yuǎn)非一般人可比,像是特意從外星球上千里迢迢趕過來的。
縣城里人人都知道他九十年代在古交的一個煤礦上給煤老板打工,那時候古交山上到處是私人小煤礦,煤老板們經(jīng)??嘤谟绣X沒處花,只好一麻袋一麻袋地裝了錢去賭博。據(jù)說老板很器重他,讓他做了礦上的二把手,什么都交給他來辦。后來那小煤礦發(fā)生了瓦斯爆炸死了十來個礦工,老板畏罪自殺,小煤礦被關(guān)掉了。再后來小煤礦紛紛被整頓關(guān)停,他在山上找不到事做,就下山流落到我們縣城,一時也找不到正經(jīng)營生做,就做了幾天小販,又做了幾天廚子。恰好他在我們縣的一個遠(yuǎn)房親戚不想干了,就把自己承包下來的柜臺轉(zhuǎn)讓給了卞振國,卞振國從此就在我們縣里待了下來。他的這點底細(xì)在縣城里可謂無人不知。
在一個柿餅大的縣城里,盡管人人都知道他的來歷,他還是喜歡一遍一遍地吹噓他以前那老板如何有本事,如何待他好如何器重他,像待親兄弟一樣??雌饋硭麑λ麖那暗睦习逡埠苁浅绨?,喜歡學(xué)他老板的各種做派,打領(lǐng)帶、戴金戒指、梳油光光的大背頭,學(xué)他老板抽煙的樣子,甚至說話的語氣。旁人又沒見過他老板,自然是無論他學(xué)的什么樣子,都覺得他學(xué)得像。眾人像免費看戲一樣,樂得高興,還希望他學(xué)得再像點。慫恿了幾年之后他果然學(xué)得越來越出神入化。
……
孫頻,女,1983年生,現(xiàn)為江蘇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2008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三百萬字,出版有小說集《松林夜宴圖》《鮫在水中央》《疼》《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