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2019年第6期|韓永明:酒是個鬼(節(jié)選)
二
大家應該明白了,這個老塤,在單位有點像一個笑話,又有點像個累贅。總之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或者說是一個有點多余的人吧。
這天,他剛剛泡好茶,局長打電話叫他了,要他去一下。
局長是新局長,他幫忙背了爹的尸體的老局長調到省里去了。新局長從來沒有打過他電話,也很少和他說話,平常碰見,就點個頭,臉上像刷了一層漿糊。
他趕緊放下茶杯去了局長辦公室。
局長在文件上寫著什么,見他進去,把筆放下了,抬起頭來,“老王,坐,坐!”
局長臉上那層漿糊沒有了,有笑意浮出來,有點說得上是笑容可掬。老塤坐下后,局長拿紙杯給他泡了一杯茶。
“老王,早晨沒喝吧?”局長問。老塤明白局長說的是喝酒,連忙說:“沒。沒。我早晨不喝,我也不喝冷酒?!本珠L說:“好。好習慣。”又問他平常都喝什么酒,老塤說一般都在超市買,大桶的高粱酒,便宜,度數也高。局長說:“那種酒最好少喝。說是高粱酒,其實是用酒精勾兌的,根本就不是糧食釀的。我聽說有人把眼睛喝瞎了。依我看,要喝酒就要喝真正的糧食酒。一種是五六百塊錢以上的瓶裝酒,還有一種是農村里那些小作坊里釀的散酒,那都是真正的糧食釀的。老王你一天至少也得一斤吧,喝那些瓶裝酒經濟上有些吃力吧,我建議你最好改喝農村那些小作坊釀的土酒。真正的純糧酒,不含任何添加劑,又便宜,七八上十塊一斤,也喝得起?!?/p>
局長這些話很體己,有點關懷備至的意思,老塤有些小感動。局里的人,大的小的,高的矮的,一說他喝酒,嘴一癟,只差沒咒他喝死,誰真正關心過他喝什么酒?
“謝謝局長,局長您這是對我好?!庇窒蚓珠L豎一個大拇指,“局長,您是真懂酒!不瞞局長說,那是我最喜歡的酒,比茅臺五糧液都好。味道醇,不上頭,不口干,唯一的缺陷就是剛出來的酒,曲香味重了點,可放段時間就好了?!?/p>
局長點著頭,“可惜我們在城里不是那么容易弄到?!?/p>
老塤說:“就是啊。那東西在村上,簡直就是水。小作坊滿山遍野都是,所以都叫他‘遍山大曲’。村子,那就是泡在酒香里的。家家戶戶,別的什么沒有,裝酒的壺是有幾把的。酒那就是敞著肚皮喝的。到村子里轉一轉,無論到哪戶人家,進門就一杯酒,以酒代茶……”
只要說到酒,老塤立馬亢奮,情緒一下子就上來了。局長見他喉結像一顆彈珠在頸子里滑上滑下,知道他在咽唾液,怕他吹起來沒完,就把手揚了揚,“老王,酒的話,我們改天再專門找個時間探討。我今天找你是有件事想征求你的意見?!?/p>
雖然老塤有些意猶未盡,可他生生把話頭收住了。他心里明白,局長這么一大清早地就把他叫到辦公室,絕對不是要和他說酒。“好好好,局長您說,您說?!?/p>
忽然想到這樣說有些不對,聽他的意見?自從他到這局里,還從沒有人說過聽他的意見。又補充說:“局長您說征求我的意見?您是局長,有什么指示,我堅決照辦,我哪有什么意見?”
“喝點茶,喝點茶?!本珠L想努力讓老塤放松些。
老塤端起茶杯喝了兩口,無限崇敬地看著局長。局長這時便說是單位要派一個人駐村扶貧,局里那些人,他一個一個捋了一遍,幾個女同志,不是懷了孕,就是在哺乳期;幾個男同志,不是爹在住院,就是媽癱在床上,而剛進來的幾個大學生娃娃,年紀也不小了,要談戀愛。而這一些都還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這些家伙對農村不了解,什么都不懂,完全不知道農村工作是怎么回事,這種家伙下去怎么扶貧?所以他想去想來,就想到一個人,這個人就是老塤。既走得開,又熟悉農村,能和農民打成一片,還年富力強。
老塤想不到是這事。這事對他來說很有些突然。單位要抽調一名干部去扶貧的事,他一點風都沒聽到,只看到了幾個人躲躲閃閃的眼神。
局長見他懵著,又說,其實這次下去扶貧,對于他來講,也是一個很好的證明自己的機會。而老塤現在是一個特別需要證明一下自己的人,因為這次,班子統(tǒng)一了思想,對那些真正想干事能干事的干部要堅決提拔重用。
老塤怔怔地望著局長。局長這話捅到他心窩上子去了。他確實想過要干事,想讓人看看他老塤也是和別人一樣的人。于是有點心潮起伏。這些年在單位他確實有些灰頭土臉,抬不起頭來。局里那些屁娃娃們,仗著他們年輕,有文化;那些女人,仗著自己會穿著打扮,或者老公扎實,個個不把他放在眼里。
局長以為他沒明白?!袄贤酰抑苯亓水數卣f吧,這次下去扶貧的干部,無論哪個級別的干部,做出成績的,一律提拔一級。老王你是我們單位的老同志了,單位的情況你也比較了解。大家相互間都有些不買賬,都你不服我,我不服你,都認為自己能力強,一個二個,都自命不凡,好像都屈才了,懷才不遇,科員想當科長,科長想當局長,有這想法我們也理解,可關鍵是得有真本事啊,刀槍劍戟十八般武藝你得會耍兩下子啊,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啊。所以,這次我特別希望你能勇敢地站出來,站出來他們看看。看看他們以后還有什么話說?!?/p>
老塤還是沒吭聲兒。他有點顧慮現在還受不受得了農村那苦,還顧慮他離開單位了,會不會人更加“邊緣”了,本來他在單位就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現在不在單位了,那些屁娃娃豈不是更不把他當作單位的人了?
“說真的老王,這次我就想下去。說是艱苦,可又能艱苦到哪里去?農村,青山綠水,鳥語花香,處處是風景,空氣也特別好,負氧離子幾百,哪像城里不是霧就是霾,不是灰就是汽車尾氣?而且吃飯,每頓都是柴火飯,農家菜,怎么吃怎么香?!?/p>
局長“我就想去”幾個字一下子讓他手顧慮碎了一地?!澳嫦肴??”局長說:“是呀,我還去找過領導?!?/p>
老塤突然有點激動了,站起來,“局長,您不要再說了,我去。我也覺得我是我們局里最佳人選。不是我吹,農村工作,讓那些小屁娃娃去,別說您局長不放心,連我都不放心。別看我們局里那些小屁娃娃說起來都是科級副科級,其實八成都是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要說干點腳踏實地的事,還是要我這種什么級都不級的人才行。不是我吹,你真派我去,我保證明年給單位扛個獎匾回來?!?/p>
老塤這話里,雖然摻雜了那么一點怨懟,但總體上是積極的。局長禁不住高聲喊了一聲好。然后說:“老王我沒看走眼,我就知道你會答應的?!?/p>
又說:“要不要征求征求一下夫人意見?”
老塤這時心潮澎湃、壯懷激烈了,“工作,我征求她什么意見?她一個婦人,未必還想干政?不是我吹,這事要是她敢說半個不字,我把她頭發(fā)剃了,送她去廟里當尼姑去?!?/p>
老塤離開局長辦公室,局長站起來送他,拍他肩膀,“老王,你去我就高枕無憂了。我家里還有兩瓶十五年的茅臺,藏了十幾年了,什么人來也沒喝,等你扶完貧回來,我們一起喝,兩個人喝,一醉方休。”
韓永明 湖北秭歸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大河風塵》《特務》,中篇小說集《重婚》,散文集《日暮鄉(xiāng)關》等;在《當代》《十月》《鐘山》《芳草》等文學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六十余部,多有選載。曾獲湖北文學獎、《當代》文學拉力賽“最佳”獎、《芳草》漢語文學女評委“最佳抒情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