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19年第5期|宋阿曼:西皮流水
石硯青改名時,剛滿六歲。師傅說要學(xué)戲,不能自個兒沒了分寸,得避開祖師爺?shù)囊粋€“硯”字。又說這姓名里藏兩頂石頭,命嫌太重。打那時起,石硯青就改名叫石青了。自從改了名,果真卸重一般,石青的日子的確輕快了,連著嗓音也越發(fā)靈動了。
師傅姓于,從天津到北京來的青衣。她不茍言笑,對石青要求極嚴(yán),一個多余的眼神、體態(tài)不能有,聲音要從容,要慢,要再慢。她的精髓都在這個“慢”字上了。石青一個小腔唱不足都會惹得她一通怒色。她從不解釋,只說一句:“我?guī)煾稻褪沁@么教的。”于師傅說話不多,但多年過去石青總能憶起她說話的神態(tài)。她常端坐條凳上,穿件淺灰羊絨針織衫,說話時面部表情極小,嘴巴都不啟開似的。跟于師傅學(xué)戲的幾年,石青只在臺上看過她的一場戲。有一陣子,劇院連上幾場《鎖麟囊》,于師傅唱薛湘靈,但只唱一場,剩下的由別人唱去了。
石青十五歲考上戲校,拜別于師傅。臨別前她讓石青記住,唱戲的女人千萬別自我感動,臺子下戲多會害了自己,“唱不了的,別硬唱”。等到了戲校,石青才發(fā)現(xiàn),于師傅行事雖老派,人情味兒淡些,但教給她的可都是真東西。她會的戲不多,但唱一段是一段的模樣。戲校老師們也常說,幾屆學(xué)生里數(shù)石青功底最扎實(shí),唱腔婉轉(zhuǎn)低幽,是個好苗子。讀了夢寐的戲曲學(xué)院,石青越發(fā)勤奮,逢寒暑假她南上北下拜訪些前輩,這些人多是紅極一時的名角兒。閉門羹沒少吃,但也總算有幾位愿意教她的。就這樣,酷暑寒冬間,她又比別的同學(xué)多學(xué)出幾本戲來。
石青已經(jīng)占了地利與人和,能不能唱紅只待天時了。所有一切在她遇見老肖前都合情合理,她是老師同學(xué)心目中最可能成角兒的人。她的美,古典,規(guī)矩,和她的名字一樣,內(nèi)外都是將雨未雨時分天邊綢繆著的煙青。她重視自己的戲超過一切。早一年,有位舊友將她的排練視頻發(fā)到了網(wǎng)上,她便與其斷了往來。無非是冬季常服厚重,視頻里的石青穿著毛衣腰間顯得臃腫了一寸,身段不似往日利索。她不能容忍一位觀眾瞧見自己不完美的戲。畢業(yè)考進(jìn)劇院后,她在城市里略顯寡淡。同行都說她是一個“守得住”的人,里面多是揶揄,因?yàn)樗f得太徹底了,像是一點(diǎn)兒沒明白自己身處在一個眾人嚴(yán)肅討論外太空移民可行性的時代。她是一個停頓,一次呼吸的驟止。
她跟著張春子第一次踏上庚街時,被道旁的法桐吸引了注意。結(jié)著密實(shí)果球的樹底下掛著張薄木牌子,上面寫著行字:裂葉懸鈴木,又名鳩摩羅什樹。庚街太熱鬧,在城市中心最繁華的街區(qū)除了石青不會再有人對街邊的樹大驚小怪了。石青琢磨著“鳩摩羅什樹”這個名字,將自己的絲巾整理明白,喊張春子給自己在樹林子前拍了張照片?!霸谶@個道兒上,眼皮子這么淺的可就您一人兒了。”
張春子是報社的文化記者,是石青為數(shù)不多的朋友中最要好的。她常跑戲曲藝術(shù)類的新聞,一回生二回熟,報道了幾場石青參演的戲后便和她交上了朋友。竄胡同長大的張春子將石青視作“古文物”,她常跟人說,最喜歡石青身上一股子真勁兒,城市里少見了。張春子是看不出家底兒的人,她穿衣打扮十分樸素,但一只手腕上戴著的東西就能抵別人一輛小車——大牌手鐲疊著戴,最喜歡吃的卻是街邊重油重辣的鐵板燒豆腐。
石青跟著張春子拐進(jìn)庚街后半段的一個巷子里,越往里越狹窄。巷子里飄著一股桂花香,石青還聞到了別的什么味兒。幾步走來,換了天地,庚街的時尚與熙攘像突然滅燈的影,驟地不復(fù)存在了。這條巷子最窄的地方因常年照不見太陽,兩旁各生一層綠苔蘚,走上去雙腳直打滑。走過最窄一段,往北一轉(zhuǎn),空間瞬間開闊了。石青再回頭看庚街,林立的商貿(mào)大樓成了一道面子,這塊地方被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遮掩起來,成了一座城市背后的城市。視野開闊了,草木和小道也雅致了。石青又聞到那股縈回不散的味兒,越往里走,這股甜絲絲的酸味兒就越濃。她的嗅覺和她的心情一樣,舒適極了。三位頭發(fā)雪白、戴著眼鏡的老婦人坐成一排,被影影綽綽的太陽光惹得昏睡,正發(fā)出輕微的鼾聲。
“這什么味兒呀,誰家燒醋呢吧?”
“不像是燒醋,感覺里面添了杏皮。”
“杏皮?這都能聞出來,厲害了啊石老板?!?/p>
路盡頭有一座院落,圍墻不高,大門開在左邊,不太顯眼。張春子要帶她“隨便吃個飯”的地方正是在那兒。大門左側(cè)掛著一個不大的木刻,上面刻著“半濃”兩個字。看得出來,字是執(zhí)刀之人隨意刻成的。
在門口等她們的是一個六十歲往上的女人,她的右臉頰到耳根長著一片褐色胎記,皮膚很白,和院子里的靜物一樣,挪步走在前院也成一道景觀。
“顧阿姨,老肖呢?”張春子問著,伸手往水仙嫩葉子上掐了一指。花架上一排黃水仙開得正好。旁邊臥著一只橘貓,身體肥碩,撐起眼皮往行人方向瞧了一眼,又睡去了。這是座兩進(jìn)院落,又不似四合院的古板,東西廂房被改為明亮的開放空間。石取一角,樹取一枝,倒頗有蘇州園林的韻味。再往前走,一扇墻壁上開了口扇形空窗,遠(yuǎn)處正對著的墻壁上掛著一幅絹卡,上寫一個“夢”字,望過去,“夢”字恰好透視到這空扇面上。陽光透過竹枝照亮字的一角,石青以為絕妙,立在窗前仔細(xì)瞧了一陣子。
“說是突然接到一個電影配樂錄音,一大早就背著家伙什兒出去了,看上去還像是蠻重要的呢。茶食都備下了,老肖讓我跟你說聲對不住,說下次來他保準(zhǔn)在?!甭犞櫚⒁陶f話,站在這別致院落里,倒真讓石青有種身處蘇州或南京的感覺。
“顧阿姨是蘇州人嗎?”石青問到。
“蘇州啊,原算是舊鄉(xiāng)了,十二三歲就出來了,在北京轉(zhuǎn)眼五十年,不知還算不算得上蘇州人?!鳖櫚⒁陶f話帶著淡淡的京腔,卻是徐徐溫婉之感,再蕪雜的心情聽她說上幾句都能靜下來?!按鹤?,你還沒有介紹你這位朋友?!?/p>
張春子慢走兩步,順勢攬著石青的肩膀,和張春子一比,石青顯得單薄瘦小。
“這是石老板,石青,著名青年戲曲演員,主攻程派青衣。”
“哪有著名?!笔嗑o補(bǔ)一句。
“著名是遲早的事。甭管您信不信,我看人可準(zhǔn)?!闭f罷,張春子又挽起顧阿姨的胳膊介紹道,“這位是顧阿姨,了不起的顧阿姨,據(jù)說十二三歲就是最出挑的繡娘了,另加一手好廚藝。石老板,您等會兒就知道了,算是有口福嘍?!鳖櫚⒁绦χ膹埓鹤拥氖郑斑€和小時候一樣,鬼機(jī)靈勁兒?!?/p>
石青跟著二人進(jìn)了一間玻璃墻面的屋子,室內(nèi)陳列簡單,正墻上掛著一幅水墨畫,下面的木柜上擺著只青黃色琉璃瓶,插著一枝茱萸和一朵白月季。除此外,只有一張餐桌四把椅子。坐在桌前,院子里的一切盡收眼底。桌子中央擺著四道茶點(diǎn),綴著一撮桂花的山楂糕、鋪著幾瓣桃花的奶羹、一片荷花花瓣托著三只糯米糍,還有刻出魚鱗與水波的冰皮點(diǎn)心。石青喜歡甜食,北京和天津做糕點(diǎn)的老字號她都嘗遍了,從未見過如此細(xì)致的。
“快嘗嘗這個山楂糕,昨兒個夜里就開始熬,一直到今兒早上才做成。朋友寄來些今年的新杏干,我也添了進(jìn)去,味道竟然很好?!?/p>
“顧阿姨您手可真巧,可我吃不了甜食,讓石青嘗嘗?!睆埓鹤訑[弄著窗口的一盆沒開花的劍蘭?!袄闲ら_這私廚,得虧有您,開在這偏僻地方竟然現(xiàn)在都得排隊(duì)預(yù)定?!?/p>
石青一聽,果然有杏干,小時候母親每年夏天都會把家里吃不完的杏曬成杏干,等到秋冬熬杏皮水給大家喝,加上冰糖,真是人間美味。她對這味道太熟悉。她夾了一塊山楂糕放進(jìn)嘴里,果然甘甜生津,十分可口。張春子讓顧阿姨不用太麻煩,什么方便做點(diǎn)兒就好了。
吃過飯,張春子帶石青在前后每間屋子里都轉(zhuǎn)了轉(zhuǎn)。
“說老肖這個人不靠譜吧,審美倒是靠譜,這院子經(jīng)過他這么一折騰,倒真是可以多了?!?/p>
“老肖?”
“一個老朋友,穿開襠褲就一起玩兒了,現(xiàn)在還能想起他流著鼻涕的樣子?!闭f著,張春子笑了起來,她的笑聲在院子里聽起來有些晃蕩?!跋麓挝覀冞^來,你就見著了。他跟你算同行也不算,搞音樂的,但亂七八糟沒搞個正形兒,不知道在干什么?!笔嗦爮埓鹤舆@么說,還真有些期待。老肖,像一個影子人,連同這滿院子審美意趣,在石青眼底潛下了。有間屋子墻上掛著幅明代文人山水畫,上題“研山圖”三個字。石青不是很懂字畫,但這幅畫確實(shí)縝密秀雅,有種隱身世外的瀟灑,給她留下極深的印象。她想,如果將程派青衣的唱腔繪成畫,大約就是這種恬淡又清雋的山水了。
她和張春子離開時,顧阿姨往倆人手里各塞一盒椰奶糕,“老肖現(xiàn)在獨(dú)得厲害,不出門,整天就知道鼓搗他那些個樂器,你們多來,這兒也熱鬧些。”她們原路返回,沒幾步就到了庚街。太陽已西綴在高樓壘起的城市天際線上。建筑反出的光讓人睜不開眼睛,行人整個兒地被光吞噬了,一個個透明了似的。
石青的日子照舊,四功五法,勤勤勉勉。劇團(tuán)上下開始籌備“戲曲文化雙年展”的演出曲目,共演出九場大戲,石青唱一場《玉堂春》。擔(dān)綱女主角唱蘇三,這是石青期待了太久的事。劇院已經(jīng)許多年沒讓她這個年齡的演員擔(dān)綱了。為了能讓石青上戲也為向資深演員略表謙遜,九場戲里僅這一場綴著“青年版”三字。那段時間,石青將所有時間都用在練習(xí)上,雖然這部戲她兩年前就已經(jīng)唱得熟稔??蔁o論多忙,只有她自己知道,一些東西正微妙地發(fā)生變化。學(xué)戲以來,無論誰和她搭戲,在默戲的時候她都只將對方想象成一副衣冠,無論是誰穿著了,戲都是一樣地唱。但這次,她在唱蘇三的時候,眼前總會迸出一個人的模樣來。和她搭檔唱王景隆的是劇院的青年演員吳中,他們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搭戲了。
這天,排練回來已是深夜,石青陷進(jìn)沙發(fā)靠墊的縫隙中。她睡眠不佳已有三四年,試過許多方法,只有花雕酒讓人不在愉悅過后立即陷入低沉。這酒溫身,行氣,體內(nèi)涌動的溫?zé)嶙屓烁杏X像被外婆的雙臂懷抱著。她比往日喝得多了些,像蝕骨一樣,排練一整日的疲憊都化成軟乎乎的綿力。她眼前的一切模糊了去,只有一些片段重復(fù)著出現(xiàn)。獨(dú)枝茱萸,石隙蠟梅,鵝黃色的蕊子,一撮桂花,西山的云霧飄入山中彎曲的小徑……蓄著胡須,消瘦的下頜,老肖拉著胡琴,自己站在臺子中央,只勾了半張臉,揮水袖的手臂越來越疲軟……于師傅,于師傅坐在排練廳,起身前留出一個眼神……她起身剎那,天地旋轉(zhuǎn)起來,眼前的一切眩暈成莫測的星叢,她感覺自己也在按軌道旋轉(zhuǎn)著。一種幽深不知名的魅力指引著她的意識。
張春子出差去了趟內(nèi)蒙古北部。接連大風(fēng)天。她租來一輛越野車,沒工作的日子就照著地圖去尋找莫日格勒河。北部的森林已經(jīng)入冬。時序在這里全然歸還自然,人無法摸索規(guī)律,只能憑著身體感受說冷了還是熱了。來之前有人對她說,莫日格勒河是條“少女河”,水流會繞過山甸與草原流淌進(jìn)平坦的河床,冰涼、安靜,從杳無人煙的地方眺望去,腳下的大地都會變得柔軟。那時候,人會感受到一顆潔凈的心在體內(nèi)跳動。她被這種形容打動了,決定去拜訪這條靠近北國境線的河流。
她每天午飯后上路,天色黑透前返回。一連三天,她都走了同樣的距離,也在幾乎同樣的位置掉頭踅轉(zhuǎn)。這一路車影罕至,道路很寬,四野毫無遮擋,車很好開,只須小心提防突然沖進(jìn)馬路的牛羊。天地之間的一切都籠罩在白蒙蒙的霧氣里,視野盡頭是幾種藍(lán)色的交匯。她把一個有黃色涂鴉的簡易棚子當(dāng)作參照物,看到那個棚子時,基本上行程過半。第三次路過時,她踩著剎車極力眺望去,白色棚子像是養(yǎng)蜂人留下的臨時住所,棚外還躺著幾個蜂箱。再往前開,路面上就開始飄浮晶亮的鹽粒。再遠(yuǎn)處是一大片鹽堿地,禿地和鹽,一種確切的蒼茫感。她將車??柯愤?,越往里走越寂靜。只有風(fēng)在原野上奔跑,風(fēng)將牛鈴鐺聲和羊群的叫聲一并傳送。張春子坐在石頭上聽著輕輕重重的聲響。環(huán)顧四周,沒有看到一個人。
回北京前一天,她又坐進(jìn)了駕駛室,她知道自己這樣開是找不到莫日格勒河的。她打開手機(jī)地圖,滑出前兩次自己所到達(dá)的最遠(yuǎn)位置,發(fā)現(xiàn)想要到達(dá)莫日格勒河距此最近的河岸,就必須開夜車。她在車?yán)镄∽?,又將車子啟動,往前幾次走過的方向開去。
夕照開始刺眼的時候,在駛過一段長長的上坡路時她聽到手風(fēng)琴聲。車子行駛到坡路頂端時,她停下來聽,是俄羅斯風(fēng)情的曲子。漂泊,她想到。她曾和寫詩的朋友討論過文學(xué)和影視作品中的“漂泊”主題,這是她所未曾經(jīng)歷過的事件。城市燈火會放逐一些異鄉(xiāng)人,她知道,但在她的生命軌跡里,成長是安全的、穩(wěn)固的,也是單一的。而此刻,在這入冬的草原上,她是隨意散落的一顆星子。每一口呼吸都是深呼吸。她在以前四方四正的生活里從未有過這種感覺。手風(fēng)琴的旋律歡快起來,但是,她體內(nèi)一團(tuán)類似憂愁的東西逐漸開始泛濫,她無法命名。她突然很想念石青,但她知道石青這時間正在排練。
她一邊開車一邊看路面浮著的鹽粒,直到天完全黑了下來。她開著遠(yuǎn)光燈,吹著口哨,有些暢快。很遠(yuǎn)的地方出現(xiàn)了亮光。一個收費(fèi)站,三個收費(fèi)亭,只有一間亮著燈,里面坐著一個裹棉大衣的女人。
“一個人開車不害怕嗎?”她說普通話有些費(fèi)力。
“你一個人在這兒上班不害怕嗎?”
“習(xí)慣了,我們有三個人,三班倒?!笔召M(fèi)站的女人示意張春子別著急,她從自己的保溫壺里倒出一壺蓋冒著熱氣的奶茶,“喝點(diǎn)兒,暖和?!?/p>
張春子從窗口接過奶茶,一邊喝一邊和女人聊了起來。這是個鄂溫克族女人。她聽到張春子從北京來時,眼睛里閃出艷羨的光。“大城市喲,一直想去看看天安門,”停了一會兒,“明年去。”
張春子說她想去看莫日格勒河。“近了”,鄂溫克族女人望著夜的盡頭說。
“其實(shí)也不是非要到那里,走著走著,發(fā)現(xiàn)這個過程讓我很開心。城市里堵怕了,你去了就知道了,待久了整個人都堵得慌。這樣的原野讓人上癮,什么都能舒展開?!?/p>
鄂溫克女人望著她,明顯不明白她所說的舒展之感,但聽到有人贊美自己的家園,還是格外滿意的。
“你快往前開吧,天太黑了。前面一段路穿過樹林,有鹿,你小心開?!?/p>
“鹿?”
張春子愣了一下。
車子離收費(fèi)站越來越遠(yuǎn),那盞燈在后視鏡里慢慢變成一片白晃晃的霧氣。她回味著鄂溫克族女人的神情,她可能正在身后眺望著逐漸消失的車影。有鹿,她在心里嘀咕著。她開始興奮。奇怪,她想,最近晚上都在寫稿子,睡眠時間非常短,可白天一點(diǎn)兒都不困。一定是氣壓的問題,高緯度城市讓人舒暢。她一邊開車一邊環(huán)視,希望真的能遇上一頭鹿。此時,遇到一頭鹿比看到莫日格勒河似乎更能令她開心。她回憶起自己的黑夜史。每失去一點(diǎn),人就更勇敢一點(diǎn)。多少次握著一管鋁合金手電筒去外婆家就有多少次情形相近的恐懼,外婆去世后,手電筒就像兀自蒸發(fā)了,連扔這個動作都不需要。而能成為現(xiàn)在的自己,她第一次出遠(yuǎn)門前母親那句話至為關(guān)鍵:“不要相信任何預(yù)兆,前面路黑就黑走。”想到這兒,她更有底氣了。人的性格就是在一兩個關(guān)鍵時刻形成的吧,她想,自己現(xiàn)在的確是一個不折不扣“路黑就黑走”的人。
已近十一點(diǎn),前方一處火光將周邊映得通紅。她沒有想到,冬季也會有人來草原露營。走近一看,那兒有一間補(bǔ)給站,兩個本地向?qū)е膫€不同年齡的外地人,正聚在火堆前喝酒。他們舉起手中的酒瓶跟她打招呼。一對中年夫妻,一個看上去二十來歲的男人,還有一個人將自己裹得分不出性別。
“要看莫日格勒河?那不用往前走了,坐這就能看到。”一個戶外向?qū)ё哌^來跟她聊了會兒。
她將車停在補(bǔ)給站旁邊。
“能喝一點(diǎn)兒嗎?”年輕小伙子遞給她一小瓶二鍋頭。
她接了過來。
這六人很奇怪,圍坐一圈,并沒有人說話。她的加入也沒有引起好奇。中年女人從背包里拿出一條羽絨被蓋在她腿上?!拔疫@多一條羽絨被,給你護(hù)護(hù)腿?!?/p>
聽說話口音,她應(yīng)該是個廣東人。
“小姐,你抬頭看看?!?/p>
張春子應(yīng)聲抬頭。一道冷空氣直沖她的前顱。她的呼吸停住了。只有火焰在撲簌著,草尖上分不清是凍霜還是鹽粒的透明物隨著火勢明滅。整條銀河出現(xiàn)在張春子眼前,星羅棋布,像不容分說平鋪過來的一張巨網(wǎng)捕盡了大地上的一切。沒有任何一種取景器可以再現(xiàn)這種驀然而來的壯觀。再低頭時,她燃著火苗的雙瞳里盛滿了淚水。她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此一刻,難以名狀。
年輕小伙一仰頭,小半瓶二鍋頭下去了?!皻g迎一起夜游銀河?!?/p>
要在以前,她決不會相信看星星的人真實(shí)存在。人們在單元樓里、交通線上、格子間內(nèi),對浪漫的想象力已經(jīng)退化成玫瑰與晚宴,許多詞語在城市都失效了。幾乎所有的夜晚都是燈火通明,城市的每一天都是有價碼的。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銀河。太震撼了。”
“我們也都是第一次,專程來看看銀河的,”中年女人站起來,“那就是莫日格勒河,”她指著遠(yuǎn)處說,“我們一次看到兩條河?!?/p>
漫天星斗的映照下,黑夜盡頭呈現(xiàn)一種紅灰過渡的顏色。張春子朝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卻什么也沒看到。但她杵在那兒,久久沒有轉(zhuǎn)移視線。夜里的霧氣濃起來時,她和他們告別。沒有必要再往前開了。站在星河之下,柔軟與清潔的震撼她都已經(jīng)感受到了。
“你們看到鹿了嗎?”她發(fā)車前突然想起那個女人的話來。
“鹿?”
“沒什么沒什么,”她連連揮手。幾個人在后視鏡里越來越小,連同火光一起消失了。
張春子拉著行李箱出現(xiàn)在石青的排練室時,石青正在手機(jī)上回看自己的排練視頻。抬手的高度、側(cè)身的幅度、眼神的轉(zhuǎn)收,她在鏡中一遍遍重復(fù)她認(rèn)為還有瑕疵的地方。強(qiáng)烈的白熾燈下,張春子看著石青的一舉一動,想起昨夜的銀河,如同真實(shí)和幻象的差別一般,她恍惚感覺這趟差出了有半年之久。
“這次票有些緊張,只能給你兩張?!?/p>
張春子接過票,晃石青胳膊,“猜怎么著!我在內(nèi)蒙看到銀河了!銀河!”
石青還沉浸在自己的戲里,沒有多興奮,她披上大衣,“漂亮嗎?”
張春子猶豫了一下,整件事說來話長,一句漂亮好像并不確切。
“希望今晚能早點(diǎn)睡著,最近睡眠特別差。難道真是上臺前的綜合征?”
“放輕松,石老板正常發(fā)揮就已經(jīng)是極好了。一定滿堂彩?!?/p>
“明天連彩兩遍排,”石青一個深呼吸,“后天就上臺了。”回宿舍的路上石青還在回想那幾個細(xì)節(jié)。她站在月光婆娑的樹影里,手指尖和雙腳一道使著勁兒,想到什么就立刻重復(fù)上一遍。
劇院上演青年版《玉堂春》那天,巨幅海報從大廳二樓垂落地面,雖是普通噴繪紙,但對于青年演員,已是足夠氣派。為保證發(fā)聲干凈,石青只喝了兩頓稀粥。她穿著水衣子坐在鏡前,做了一組奇怪夸張的面部表情。直到每處皮膚都放松了下來,她才開始慢慢拍彩。嫩肉色油彩打好妝底時,她望著鏡子,想起初見于師傅時她捏著自己下巴說的話,“這骨骼,天生能吃這碗飯”。想著這句話,眉眼勾罷,她的手心已經(jīng)不再發(fā)冷,夜里三小時睡眠帶來的疲倦也被化妝刷子一下下刷了去。
幕布啟開。
崇公道高聲提人:“蘇三走動哇!”
拖音長調(diào)從幕后傳來,單皮滾奏,大鑼一擊,鼓點(diǎn)聲起。
蘇三著一身紅衣,手戴鎖鏈,移步臺側(cè)。春光是苦,臨事是苦,萬物的顛三倒四都在一聲聲長嘆中轉(zhuǎn)折回環(huán)。臺下一時寂靜無聲,一段流水過后,叫好聲從幾個方向傳來。臺上拈袖拭淚的蘇三早已忘了今日何夕,饑餓感讓人微微眩暈,像處在酒后空空如也的自在宇宙里。臺上是誰不重要,臺下是誰亦不重要,她只覺身體變成了旋律,在紓解一段接一段的劇烈情感。是誰的情感也不重要,那一刻,是所有人的情感繃在那兒。臺下喝彩聲不斷。張春子和老肖坐在觀眾席正中,不眨一眼直到全劇結(jié)束。觀眾們掌聲不斷,喝彩聲不息,都期待“蘇三”啟簾謝幕。這時候,一束追光打在紅簾上:敬辭謝幕。即便這樣,不少人仍舊逗留在大廳里,想一睹這位新演員的天然容貌。
化妝間門外也有人逗留,被管箱師傅遣散了。張春子是熟面孔,管箱師傅破例給她留了門縫。
“石老板,滿堂彩?。∥液屠闲]眨一眼?!?/p>
“和誰?”
“老肖?!?/p>
“他來看了?”
“是啊,在外面呢,你見不見?說是有急事,一會兒趕飛機(jī)去昆明?!?/p>
石青正要站起來時,倏地停住了。她看著鏡中換下戲服的自己,勒著頭,貼著片子,戴著頂花,裹著卡其色的毛呢大衣,她又坐下了。
“不見了吧,這樣不符合規(guī)矩。要見就得是一整套的,要么是蘇三,要么是石青。這樣子不三不四,還是不見了,讓他忙去吧,別誤了飛機(jī)?!?/p>
“好,我給他發(fā)短信?!笔嗪戎D蹋恢皇中额~頭的油彩?!澳阍趺床恢x幕?現(xiàn)在的戲曲演員返場謝三次幕的都有。觀眾熱情著呢?!?/p>
“一樣的,不知道究竟是誰在謝幕,按本子,蘇三已經(jīng)離開,而我本人和這臺戲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的人生不會吸引任何人的。我逐漸能體會程硯秋先生對于謝幕不敢輕舉妄動的感覺了,在想清楚此刻我是誰之前,還是不要露臉了好?!?/p>
“少些糾結(jié)也好。你快卸妝吧,卸完妝,我?guī)闳コ韵?。”張春子退出門外等著,此時老肖早已不見了蹤影。原本逗留著的稀稀散散的幾個人也走光了,大廳空空蕩蕩,兩個工作人員正從二樓解綁海報。瞬時間,印著蘇三扮相的海報從二樓降下了,對折在地上。蘇三披著的半面魚枷露在外面,枷鎖描畫得十分好看,戴在身上像飾品,光彩得讓人忘掉這是一副刑具。石青素面朝天走出化妝間時,大廳的燈已經(jīng)滅了一半。
“想吃什么?點(diǎn)心?牛排?蒸魚?”
“我想吃炸串?!?/p>
張春子吃了一驚。平日里,跟油膩重口味沾邊的食物石青一概不碰。張春子自然知道哪里的啤酒炸串最對味兒,她帶石青鉆進(jìn)一條胡同,三拐兩拐,就看到一個炸串?dāng)傋?。是一個連頂棚都沒有的路邊攤,一個上了年齡的老伯架起一小鍋油,旁邊是個木炭烤爐。
炸串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油花,石青真是放開了在吃?!澳阒绬?,我實(shí)在太緊張了?!彼鹊舳酥钠【?,“還不能顯露出緊張來,必須表現(xiàn)得十拿九穩(wěn)。我想了想,好像過去這么多年,我都是這樣子過來的。要端莊、平穩(wěn),遇事要大氣,被這樣要求著,時間一久,我究竟是怎樣的我都忘了?!彼⒅媲暗氖澄?,“你這樣多好?!?/p>
張春子接過老伯遞來的一把炸雞皮串兒。走夜路的人很少,偶爾有人路過,像憑空從路燈下出現(xiàn),漸行漸遠(yuǎn)時,又成了一團(tuán)骯臟的油污。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頭,天空和四周的空氣一樣,悶青色的霧霾將四周圍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我也未必好。”張春子給石青的酒杯斟滿,“這次出差真改變了我對出差的看法。以前走到哪兒都宅酒店里,坐在一間屋子里,外面是哪里都沒區(qū)別。你記得我跟你說看到銀河了嗎?那一刻,我的天,覺得自己白活了?!彼齻兣霰!罢f真的,以前覺得浪漫這詞怪矯情的,但這次,我真感受到了‘浪漫’是什么意思,沒什么形式,特樸實(shí)。這是城市里罕見的。人都一樣,很難真正‘好’,‘好’又是什么意思呢?我覺得你這樣兒就挺好。這本事,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我就是比你會玩兒而已。您就是沒生對時候,往前趕趕,要是早生個幾十年的,可就不是現(xiàn)在這樣兒了。有錢、講排場,京城各大館子候著您,您頭一份兒會玩?!弊詈髱拙鋸埓鹤庸室獠僦鴿庵氐谋本┣?,像個特懂行的資深票友。石青和炸串老板都被逗笑了。
“有點(diǎn)想吃顧阿姨做的椰奶糕。”
“這好辦,等老肖忙完回來,我們就去?!?/p>
石青吃到一半,突然停了?!安恍?,不吃了,戲還得唱?!?/p>
“你累不累?”
“不累,每次唱完都是這樣,無限空虛,把這種空虛當(dāng)成饑餓治了?!?/p>
“那我?guī)憧磦€日出日落?!?/p>
已是凌晨,石青疑惑地跟著張春子來到她剛收拾妥當(dāng)?shù)男戮印|四環(huán)的一個新小區(qū),小區(qū)入住率不高,張春子說這附近大多是拆遷過來的。張春子的家非常簡單,進(jìn)門幾乎沒有可以搭手的地方。空蕩蕩像練功房。石青走到客廳飄窗前,城市里的星星鑲嵌在一棟棟高樓里,更遠(yuǎn)的地方是一座寶塔頂?shù)慕ㄖ眉?xì)燈裹了邊兒。張春子拿來兩個南瓜坐墊和一瓶花雕。石青突然覺得好陌生,自己在這里也有十多年了,好像第一次這樣觀察這座城市。風(fēng)拍打在窗上,發(fā)出哮喘般的聲響。她們坐在窗前喝著花雕,這花雕有些勁兒,沒幾杯,石青便感覺到眼前的夜空開始流動了。
那些瑣碎的光點(diǎn)流淌進(jìn)涌動的藍(lán)色中,潮汐般隨石青的蘭花指尖翻騰涌動。人們所熱愛的一切,所憎恨的一切,所有情感的碎片都回到此刻宇宙的輪回里,在時間的箭頭中,飄移在城市的上空——這沒有安全感之人的簇居地——進(jìn)行著漫長的消亡。像是有人在遙遠(yuǎn)的外太空平原上散步,每一次挪步引起的空氣震顫都與此時息息相關(guān),一下下敲動在石青的耳垂上。感官變得無比敏感,石青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醉了,腰間的氣力已不足以支撐自己坐著。眼前星群變化著的形態(tài)讓她徹底失去了方向感。所有星光越來越模糊,她看著它們出現(xiàn)、泯滅,她感到自己放松極了。一陣?yán)б庖u來。一種遠(yuǎn)古的、不知名的困倦,好像不止是她自己困倦了,還是蘇三,是薛湘靈,是竇娥,是劉蘭芝一起倦了。
張春子銜著嗓唱了幾句,發(fā)現(xiàn)石青倚在窗欄,有些醉意。她把石青攙扶到床上,自己躺在另一側(cè)。
“還沒看我新買的投影,你還能看嗎?”
“可以。”
一束光從二人中間的小盒迸出。張春子將自己的枕頭墊在石青的頸部,又給她掖好被角。石青像一個困了的孩子撐著倦眼,盯著墻壁上逐漸淡入的丹霞地貌。光影寂靜地變幻,光斑播灑在兩人的面龐。她們成了兩尊靜物,墻面上由日出到日息的世界像帶著呼吸,光彩而豐盈。“其實(shí)我和你一樣,突然地,也才開始認(rèn)識北京?!笔鄾]有應(yīng)聲,她將頭靠在張春子肩上,不久便睡著了。
再訪“半濃”時,石青意外地頂著一頭卷發(fā)。張春子看著別扭,打趣說石青終于懂時尚了。“一次性的,”石青沒理會她。她們走過石板路,很快就看到顧阿姨遠(yuǎn)遠(yuǎn)地朝兩人揮手。剛進(jìn)門,就聽見胡琴聲起——
一段流水過后,老肖站起來。“為歡迎石老板光臨,獻(xiàn)丑了?!?/p>
石青站在飛檐下聽完這出《描容上路》,有板有眼,聽得出是個懂家子。
“唱得可以端飯碗了,真不錯。您學(xué)過嗎?”
“沒,聽著聽著也能唱幾句,都是自己搗鼓的。”
顧阿姨為他們備了一桌相貌、味道俱全的肴席。顧阿姨近來身體有些弱,私廚已經(jīng)很久沒有接訂單了。老肖將顧阿姨讓到主座,一邊給她斟酒夾菜一邊回憶她早年的一些瑣事。吃茶點(diǎn)時,老肖講了許多電影配樂相關(guān)的事,還說到他正在籌劃的音樂實(shí)驗(yàn)。柏林爵士音樂節(jié),布魯斯、爵士樂,美國即興大師對當(dāng)?shù)匦聲x樂隊(duì)的影響,俄羅斯薩克斯奇才,愛沙尼亞頗有實(shí)力的爵士三重奏,日本年輕耀眼的金色小號……老肖說起音樂來,像個急著讓對方領(lǐng)悟的孩子。說到十分感興趣之處,他將長發(fā)攏在腦后用黑皮筋扎了起來。張春子隨顧阿姨收拾碗筷去了,只余石青和老肖二人。老肖說,考察山水畫中的音樂性也相當(dāng)前衛(wèi),曾經(jīng)有人對著山水畫即興演奏,水墨雖是傳統(tǒng)藝術(shù)形式,但這種表演行為相當(dāng)前衛(wèi)了?!澳菚r候,音樂是一種同義轉(zhuǎn)換!是天地萬物的闡釋,是人情緒的具象?!?/p>
石青端著茶盞,一語不發(fā),只是看著老肖。老肖越說越興奮。
“石老板平時喜歡聽什么音樂?”
石青有些不知如何作答,似乎在他面前說什么都外行。
“聽?wèi)蚨啵紶柭犅犱撉偾?。?/p>
老肖似乎并不好奇這個問題的回答,他回身從架子上拿下一把吉他。
“你聽聽看?!?/p>
老肖脫掉皮衣,從裝滿撥片的圓盒里挑了一個出來。他帶著一種莫測的笑容看著石青開始撥弦。起初,石青并未聽出什么門道來,只覺得節(jié)奏頓挫,倒是有趣。慢慢地,老肖看著她的笑意越來越濃,她突然意識到,這是《女起解》的旋律。轟的一下,石青感覺到大腦有些空白。
“你等等。”老肖將一碟芥末小食推到石青面前,自己轉(zhuǎn)身進(jìn)了里間。出來時,他手里拿著一個鐵盒子,“你再聽聽,這是我提前錄好的爵士鼓節(jié)奏?!?/p>
他輕拍吉他音箱,鼓點(diǎn)和吉他聲一起響起。古典的旋律用吉他彈出來時有一種非常奇異的美感。這次他演奏的是《三家店》。老肖彈著吉他,即興唱了一段。他的唱腔是原汁原味的,但嵌在這種陌生的鼓點(diǎn)和琴聲中時,石青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這時候,張春子和顧阿姨走了進(jìn)來?!邦櫚⒁?,看,老肖又獻(xiàn)寶呢!”
“擠對我,好不容易遇上個行家,說不定以后還能合作呢!”
“誰要跟你合作,沒個正形兒的。”
老肖帶石青和張春子去看自己的工作室,工作室里還嵌了一個小型錄音棚。各種樂器、電腦、鍵盤、配適器、調(diào)音板、節(jié)奏器等將工作室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中間只留出兩人的空間。石青一件一件摸過去,這些東西對她來說太新潮了。她的藝術(shù)世界都是人為的,是唱、念、做、打,是手、眼、身、法、步,看著這些冰冰涼涼的黑色機(jī)械,她倒也覺得新奇。太突然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喜歡這種新的音樂方式,還是僅僅喜歡老肖的方式。她覺得老肖迷人極了。他們一起欣賞了老肖為一部國產(chǎn)文藝片制作的配樂,他說,私廚關(guān)了后,就靠做這個吃飯了。
老肖送張春子和石青出了庚街,臨別時問石青會不會考慮跟他合作,石青沒有說話。
內(nèi)蒙之行的確讓張春子改變了對出差的看法,新的報道任務(wù)派下來時,她二話沒說就接受了。這趟要去福建最東邊的一座海濱城市,她要在那兒待一周。她開始享受積累飛行里程帶來的快感,像是靈魂出竅,她可以短暫脫離原本的一切去一個互相都嶄新的地方。她的心情無比和煦。連著幾個傍晚,她都會去海邊走走。冬天的海邊,沒有旅人停留。海水沖刷著沙灘,平整的水面倒映出月亮完整的影子。海風(fēng)鉆進(jìn)她的袖口和衣領(lǐng),不一會兒,身體就變得冰冰涼,像過了一通冷水似的。人無比清醒。這是她第一次冬天到海邊來,一個人踩在沙灘上,聽著水浪喧嘩的聲音,她覺得自己正走在某部電影之中——一邊皓月當(dāng)空,一邊日光熹微。就在她要離開海灘時,她望見一個人影,一個男人恰好站在月光鋪在水面的光暈里。她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她望著那個人在月光中揮著胳膊,然后席地而坐。在夜晚的海邊,在空蕩蕩的海陸相接處,他坐成了一塊石頭。
就在海邊歸來的晚上,張春子突然想動筆寫作。她知道,即使關(guān)系再親密,她也無法讓石青,讓任何一個人和自己的生活感受同步。但這些感受,這些讓她突然領(lǐng)悟的空間之美,讓她欣喜于活著的東西她想分享出來,她感受到體內(nèi)強(qiáng)烈的訴說渴望。她想起那幾個沒留下姓名的露營的人,他們原本是做什么的?他們之后又會做什么?而自己究竟有沒有看到莫日格勒河?收費(fèi)站的女人究竟有沒有看到過鹿?海灘上的男人究竟遭遇了什么?她感到自己的想象力在某個瞬間被開啟了。在那個夜里,她開始動筆,她要從與石青的相遇寫起,把所有真實(shí)的、不真實(shí)的感覺都寫下來。
她堅(jiān)持這種類似于日記的書寫,回到北京后仍沒有中斷。老肖過來找她,說自己周五在“拂拭”酒館有一場演出,有大驚喜,讓她一定去。她打電話叫石青時,石青一笑,說她知道,到時候見。
周五那天,張春子遲到了。她穿過人群擠到前排時,吃了一驚。藍(lán)色的舞臺上,一把電吉他,一架爵士鼓、一把低音提琴,中間站著全副扮相的石青。老肖抱著電吉他坐在舞臺右邊,椅子下還放著把胡琴。一段爵士樂開場過后,石青開嗓了,唱了《天女散花》里的一段流水。三種樂器的配合下,一樣的曲調(diào)一樣的節(jié)奏,甚至在調(diào)音師的幫助下石青的嗓音在擴(kuò)音器中更顯縹緲。酒館里許多人都被這種新穎的演出形式吸引了,只有張春子看著臺上的石青內(nèi)心無比焦急。因?yàn)榫起^的舞臺窄小,給石青發(fā)揮的空間并不大,舞蹈動作都被她簡化了,動作繁復(fù)而局促。張春子怎么也沒想到石青會答應(yīng)這種演出,先放著她以前的“規(guī)矩”不說,在這兒連戲也沒法好好唱。
石青唱完后,掌聲、歡呼聲、口哨聲從四處傳來。她一下臺,就被張春子拉了過去。
“怎么樣?驚喜嗎?”
“驚喜?驚嚇差不多!你怎么能來唱這個?”
“我覺得老肖這種形式挺不錯,反正也是閑著。”
“要是被你們院的人看到你唱這個會怎么樣?還會給你《玉堂春》唱嗎?”
“沒想那么多,我們先坐下聽聽后面的?!笔嗬鴱埓鹤幼诰起^一角,頭上的珠翠爍著光。
老肖自彈自唱了另外兩首,都是爵士、搖滾混搭京劇的形式。唱得各有樣子,觀眾也覺聽來新奇有趣。可張春子在心里已經(jīng)罵了老肖不下百次,才一周時間,就帶石青走這種歪路。如果是別人來唱,或許張春子也會欣賞,但站在中間的人是石青,就不一樣了。即使這件事多么前衛(wèi)多么試驗(yàn),傳出去,這都是在毀石青。沒等演出結(jié)束,她就拉著石青走了。兩人走成一排。石青帶著妝,走向停車位的這幾步路,石青幾乎被圍觀了。
“第一次帶妝上街吧?”
石青不答,張春子也不再多說。她送石青回到劇院的宿舍,看著她去了油彩,卸了頭飾,換了日常衣服,干干凈凈地站在她面前。
“偶爾演一次,沒那么嚴(yán)重?!?/p>
老肖打來電話,張春子正要興師問罪,石青趕忙做出噤聲的表情。張春子把電話拿遠(yuǎn),吞口水一樣把情緒吞了下去。老肖說演出后請大家消夜。不必了,再見。她掛了電話,在石青的小宿舍轉(zhuǎn)了幾圈,目光落在擺在床頭的劇照上,“這才是石青?!?/p>
這次演出還是被劇院知道了,給了石青一次警告。石青非常清楚這件事在這個重視傳統(tǒng)與正統(tǒng)的行當(dāng)里是多么荒謬,像院領(lǐng)導(dǎo)說的,她這是在自毀前程。“院里大力培養(yǎng)的絕不能是這樣隨便的人,想要唱出來就要能忍住?!笔嘟?jīng)歷了一個冷落期,院里大小戲都沒有她的份兒。北方的冬天真正來臨了。張春子外出少了,一有時間她就來劇院陪石青練功。她給家里添了一口銅火鍋,等石青結(jié)束后就一起買羊肉卷回去涮。她認(rèn)識石青以來,大小節(jié)日,沒見她說過要回家,所以她也從不問石青的家鄉(xiāng)事。張春子看著熱氣騰騰的火鍋蒸汽,尋思著有了銅鍋,到時候再買點(diǎn)兒炸雞和鹵味兒,今年可以喊幾個朋友在自己家里跨年。石青依舊是簡單、云淡風(fēng)輕或是表象,但沒人能知道內(nèi)里。雖然戲少了,但她依舊勤奮,功夫仍在不斷精進(jìn)。
事情過去后,張春子找過一次老肖,老肖還是那副逍遙神仙表情?!靶☆}大做!小題大做!”他覺得是張春子神經(jīng)過敏,事情怎么可能有那么嚴(yán)重。老肖一邊搗鼓新到手的小提琴一邊說,都什么年代了,劇院不會因?yàn)檫@點(diǎn)小事開除演員的。怎么可能呢?有她唱的。
天氣轉(zhuǎn)暖時,劇院對石青的態(tài)度也開始回溫。為了讓石青情緒好起來,杭州轉(zhuǎn)南京時,張春子給石青帶了絲巾和蘇繡。石青喜歡這些娟秀的東西,但她所有的喜歡都不動聲色。石青偶爾去張春子家,她們用投影儀看些年代電影。張春子依然堅(jiān)持寫作,寫了幾個月,打印出來也有一本書的厚度了。在一個大風(fēng)天,她照著說明書安上新買的打印機(jī),一番周折后終于能用了。她看著白色紙張一頁頁飛出,感覺就像打印機(jī)的接口一頭連接著自己的心一頭連接著白紙,將她體內(nèi)流動漂浮的情感絮狀物轉(zhuǎn)譯成了字符躺在紙張之上。她將它們裝訂好,一頁一頁翻過去。她發(fā)現(xiàn)她記錄下的不是出差途中的所見所思,便是和石青有關(guān)系的一切。與石青的友情帶給她人際交往上的安全感,她知道石青身上有某種不多見的舊式情義。而現(xiàn)在,講情義的人不多見了。
三月的一天,張春子正在湘西一個苗寨采訪,石青發(fā)來微信說院里讓她重新上臺了。張春子望著湘西迷人的山靄,開心極了,她讓石青等她回來,有一份大禮物要送給她,當(dāng)是登臺賀禮。沒過兩天,她又接到石青來的電話,聽得出她已經(jīng)做好了決定。石青說,明天她要再為老肖唱一場。她說,老肖的音樂路能不能走順就看這一場了,為了辦這場演出,他賣了那幅明人山水。“老肖希望我去幫他,他說只有我能唱出他理想的效果。他相信這種藝術(shù)形式是有意義的,我相信他?!?/p>
張春子只覺胸口悶,有些站立不穩(wěn)。
“你要冷靜,你想想,上次你只是在酒吧唱,就帶來了多少影響。老肖這個渾蛋,上次忍住沒罵他真是忍錯了?!?/p>
“你別,我愿意的。他真是我見過最天真的人,他真是純潔地愛著音樂?!?/p>
“我明早就回來。石青,你要冷靜,別相信老肖的話,他就是個長不大的孩子,渾不吝的,他是不愁,你呢?你不一樣。”
“我已經(jīng)決定了。你要是趕得回來,明晚音樂廳見?!?/p>
張春子連夜與同行媒體交代好工作,將航班改簽到第二天一大早。她知道,勸阻已經(jīng)來不及了。音樂廳的一場演出,比在酒館唱十場影響更大。她打電話給老肖,只有漫長的等候音。她也想石青紅,但決不想她以這種曇花的方式。她不知道石青出自什么樣的家庭,學(xué)戲以來都經(jīng)歷過什么,但如今能唱成這樣絕對是下了一般人做不到的苦功。私交不論,只就看著一個剛剛嶄露頭角的青衣好端端地自毀前程,就讓她痛心。張春子自問不是保守的人,在飛機(jī)上時,她的內(nèi)心活動就像窗外的流云凌亂地飛舞。她知道自己享受高科技帶來的一切,她喜歡創(chuàng)新性,也不排斥實(shí)驗(yàn)藝術(shù),但她卻難以接受石青這樣一件已臻于完美的藝術(shù)品旁逸斜出。對于老肖來說是一場演出,但對石青來說這一唱很可能會改變她的戲曲生涯,甚至難再走唱經(jīng)典的正統(tǒng)路子了。這些老肖不會懂的,她太知道老肖了,他完完全全活在自己的世界,他只會用自己的感覺來揣度世界的規(guī)則。
即使這樣,下了飛機(jī)她還是直奔鮮花店,訂了一束白色桔?;?。她一手捧著花一手拎著旅行箱,不斷給自己做心理建設(shè):只要她開心,由她唱吧。
晚飯后張春子去了音樂廳,佐餐的一點(diǎn)葡萄酒讓她覺得聽力被放大。車輪軋過路面的聲音,香煙卷紙燃燒的聲音,對面老人的咳嗽,書包拉鏈拉過的聲音,還有一些人習(xí)慣性扇動演出門票發(fā)出的聲音……都變得十分清晰。向右一拐彎,就看到音樂廳大門。她從等她的朋友手里拿過票,沒有去后臺,直接進(jìn)了觀眾區(qū)。
今晚的張春子漂亮極了。她穿著一套純黑的燕尾晚禮服,頭發(fā)一絲不茍,服服帖帖地整理在耳后,袖口特別處理過,扣子均是山茶花的形狀。她捧著一束白色桔梗花站在觀眾區(qū)的正中間,頗有20世紀(jì)50年代大上海的風(fēng)韻。
時間到。依舊是上次的班底,一把電吉他,一把低音提琴,一架爵士鼓。
“這里唯一不好就是有座位,大家都同意的話,都站著聽吧。”老肖沖著話筒只說了這一句。
前排幾個年輕人站了起來,正左右環(huán)顧。陸陸續(xù)續(xù),觀眾都站了起來走到舞臺前,音樂廳瞬間變成了搖滾樂演出的大型Live House。前奏開始時,偌大的觀眾區(qū)只有張春子蹺著二郎腿坐著,人們都圍到了臺前,這里反而視野絕佳。
老肖唱完三首后,站了起來。
“下面——請上我們今夜最特別的來賓——剛從柏林飛回北京的著名女歌手——呂笙?!?/p>
臺下的觀眾沸騰了。呂笙,影視音三棲明星,人氣非常高。說話間,一個著裝頗為嘻哈范兒的女歌手走上舞臺,站定后,老肖又介紹道:“她將和我們合作《空城計》中的一段西皮二六。我之前也想過找別人唱,但只有她能唱出我想要的感覺。感謝她答應(yīng)今天的演出——”
“能和肖老師合作我也開心,只不過這首歌才練了一周,還請寬容。”
老肖放下吉他換上胡琴,貝斯聲一起,演出開始了。臺上的女歌手有招有式,銜著嗓子唱了一段,聲線不穩(wěn),低音有些顫抖,這處不足,那處有余,可還是堅(jiān)持唱完了,唱完也得了滿場叫好。她唱過兩首后,跟觀眾告別離開了。
觀眾還處在見到大明星的興奮中,這是意料之外的驚喜。老肖拿起話筒介紹道:“下面——有請我們的青衣石青?!?/p>
石青在人群的喧嘩聲中走著碎臺步,從幕后移到了前臺。今天的石青可真是美,她臉上的油墨不那么濃,頭上的飾品都換成了白水晶,穿的也不是青衣的戲服,而是一件像戲服改過的緊身淺色長裙。她這幾步路走的,臺前的觀眾都倒吸一口涼氣:“美,太美了!”
音樂還沒有起,石青就那么站著,近在咫尺的人群盯著她看,時間一久,她有些慌張了。她回頭看老肖,老肖不看她,換上吉他正在調(diào)音。不知是哪里出了問題,久久沒有調(diào)好。
“不然你先給觀眾清唱一段,隨便唱一個大家能聽懂的。”
臺下一陣哄笑。
石青捏了捏手中的折扇,看著臺下許多雙眼睛,強(qiáng)忍住慌亂,唱到——
石青一開嗓,全場短暫地安靜了。只有老肖調(diào)琴弦發(fā)出的聲響。
張春子手撐著下頜,石青唱的一字一字扎進(jìn)她的耳朵里,她的眼淚也一滴一滴打在那束桔?;ㄉ稀_@是她第一次聽石青唱如此通俗的京歌,不過無論如何,她唱得好聽極了。
石青唱完后,觀眾又一次沸騰了起來。她又回頭看老肖,老肖還沒有搞定手里的這把吉他。他對著話筒說:“一根弦斷了,急忙接不上,幸好還備了把電箱琴,插上電就可以了,大家少安毋躁?!?/p>
石青就在臺上這樣站著,在舞臺恢宏的燈光下,在幾百人的注視下,一動不動地站著。不知她是否看到了坐在觀眾席上的張春子,她的目光看得很遠(yuǎn),一種墻壁似乎已經(jīng)無法阻隔的遠(yuǎn)。終于,老肖搞定了手中的設(shè)備。演出重新開始了。在吉他、貝斯、爵士鼓的伴奏下,石青唱了《天女散花》《貴妃醉酒》《女起解》《甘露寺》四個選段。也許是燈光造成了眩目,她在臺下人群中看到了于師傅的一雙眼睛。她正盯著臺上的石青,她好像又在揮舞著水袖。青黃色琉璃瓶,一枝茱萸一朵月季……老肖拉動胡琴唱著《描容上路》,從來都是她為別人唱戲,終于有人為自己唱戲了。一樁樁一件件,都在此時朝她涌來?!俺獞虻呐饲f別自我感動,唱不了的別硬唱……”于師傅的臨別贈言和她那雙眼睛在石青腦海中控訴般停留了下來。許多不相干的畫面在她眼前交織閃現(xiàn)。有幾個剎那,她揮著手里的折扇,突然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什么。她強(qiáng)撐著唱完了最后一句。她沒有向觀眾謝幕告別,徑直走下了舞臺。這一次她沒有走臺步,而是一步一步努力讓自己能穩(wěn)穩(wěn)地走下臺。
張春子站在側(cè)臺候著。石青下臺階時,她扶了她一把。
石青許久沒說話。等臺上音樂又一次響起時,她才看了一眼張春子。
“沒那么嚴(yán)重吧?”石青問。
“沒那么嚴(yán)重?!睆埓鹤哟稹?/p>
“我們?nèi)ネ饷嫱竿笟?,”石青抱著花,“沒吃飯,可能有點(diǎn)犯低血糖?!?/p>
“我們?nèi)コ燥埌?,順便看看我上次說要送你的禮物?!?/p>
石青走到大廳時,看到一幅海報擺在中央,正是上一次她唱《玉堂春》時的定裝照,只是蘇三去掉了魚枷,正蘭花微翹。天鵝絨打底,用絲線織入其中,蘇三的容貌被繪制得栩栩如生。石青走到跟前,用指尖觸了觸海報角兒。
“鳩摩羅什樹?!?/p>
石青突然說,“開春了,改天我們重新去逛逛庚街?!?/p>
宋阿曼,1991年生,文學(xué)碩士,現(xiàn)居北京。小說見《人民文學(xué)》《十月》《青年文學(xué)》《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等刊。已經(jīng)出版小說集《內(nèi)陸島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