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19年第12期|文清麗:地球上的淚滴(節(jié)選)
柳宛如無語地看看外甥,
望向窗外被北風(fēng)吹得四散飄落的楊樹葉,
不知如何安慰姐姐。
一
離鄉(xiāng)之前,柳宛如想去養(yǎng)老院看民子,姐說別去了,他誰都認(rèn)不得了。民子是柳宛如的表哥,舅舅的碎兒。舅舅在世時,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不單他最小,還因為腦子不靈醒,他長柳宛如一歲,只認(rèn)識自己家人或有限的幾個親戚,對柳宛如和柳宛如媽特親。記得小時候,柳宛如跟媽到舅舅家去,他在村頭老遠(yuǎn)瞅見她們,就嘿嘿笑著跑過來,拉著柳宛如媽的手說,姑,回家,吃白面。白面他沒有吃著,吃白面的是柳宛如和媽,要不是二表哥說,柳宛如還不知道,二表哥比柳宛如大三歲。柳宛如記得自己吃了兩碗白面,還嚷著要吃,三舅讓二表哥去廚房給柳宛如盛面,二表哥右腳把門扇踢得反彈了好幾公分,哪有呀,白面都給她們吃了。我跟弟,還有媽吃的都是高粱面。他的弟就是民子。
柳宛如媽一聽,端著飯碗蹁腿下了炕。柳宛如跟在媽身面,走出中窯。只見民子蹴在廚房的門檻上,妗子坐在灶火邊,每人都端著一碗紅紅的高粱面吃。同是高粱面,舅舅家的高粱面比柳宛如家的高粱面白。舅舅家吃的是包包面,所謂包包面就是白面里包著高粱面。生活好些的人家才吃。而生活艱難的全是用高粱面做面疙瘩,血紅血紅的,不好消化。柳宛如家來客時,吃包包面,平常吃的全是高粱面疙瘩,高粱饃,高粱角角,高粱攪團(tuán)……高粱面吃多了,拉不出屎來,媽就用棍子給柳宛如往出撥。
柳宛如媽端起自己碗里的雞蛋燴面全倒給了民子,說,嫂子你干啥?我是外人么?我是外人么?一向寡言的妗子眼睛朝地瞧,嘴動了半天,才出聲,你又不是經(jīng)常來,你哥老念叨你日子過得難腸,生得又稠,六張嘴,張口就要吃飯哩。一個妹子都不管,還叫哥么?給下世的爹媽怎么交代?
我哥說這,我哥說那,無關(guān)緊要話你聽也罷了,可你不能虧待孩子,他們也長身體呢。這時,三表哥民子邊吃邊說,姑,香,白面香。高粱面,咽不下。他說著,左手中指往嘴里掏了下,就不停地嘔吐起來。
柳宛如沒想到舅家白面也有限。在她心目中,三舅是公家人,掙工資,雖然腕上沒戴手表,可他跟父親穿得不一樣,一身中山裝,很是體面。只要同學(xué)欺負(fù)她,她都會說,我舅在縣里開汽車,下次來,不讓你坐他的小汽車。其實三舅不會開車,雖在縣運輸公司上班,但一直在傳達(dá)室看大門。好在沒同學(xué)細(xì)問根由。柳宛如到舅舅家,總有好吃的,回家時,手里從來也沒空著。家里的水缸,媽說是舅給的。哥哥們上學(xué),沒錢了,媽去一趟娘家回來,錢就有了。柳宛如有姑有姨,有舅,可只要聽說去舅家,不用媽催,柳宛如肯定跑在最前面。現(xiàn)在想來,記得印象最深的是冬天到舅舅家吃火鍋。那是柳宛如第一次見銅火鍋,古銅色的火鍋一圈放滿了肉、寬粉條,中間的炭火噼噼啪啪地響著,熱氣噴到人臉上,可滋潤啦。舅舅不停地把肉放進(jìn)柳宛如碗里。
舅舅家原來住在遠(yuǎn)離小村的大路邊,五間大廈,在住窯洞的柳宛如看來,很是壯觀。后來因為村里要搞整體規(guī)劃,只好搬到村尾的溝邊。房子是從窯面挖的三孔窯洞,大門向北,屋子坐北朝南。進(jìn)門下坡,直通中窯。窯對面的崖壁二米多高,擋住了院子的陽光。媽給舅說,哥,一出門,兩邊山似的堵在眼前,院子小得人都轉(zhuǎn)不開腳。舅舅說,沒事,我和民子每天挖,不出一年會挖出一個大院來,種花種樹,咱想種啥種啥。柳宛如那時剛上小學(xué),愛顯擺自己,說舅舅是不是要學(xué)愚公移山?舅舅說什么愚公智公的,院子大了,住著舒坦。你們別小看民子,娃腦子不好,可是干活的好把勢,挖地?fù)?dān)水,啥活都能干。我們父子倆,不出三年,肯定把家收拾得像碾麥場,宛如來跳沙包、踢踺子、捉迷藏,睡在上面打滾都沒問題。
二表哥沒考上大學(xué),舅舅提前退休,讓二表哥接了班。舅舅說,希望你在我跟你媽走后,能照顧好你弟弟。你哥在城里干事,不方便。你在家門口,能照顧上你弟。舅舅說不下去了,二表哥馬上接口,爹,你說啥呢,啥時,我都管我弟呢。有我吃的,我弟就不會餓著。
大表哥是八四年考的大學(xué)生,學(xué)的是天文學(xué)。他對星星感興趣,柳宛如在大表哥的書箱里看了《第二次握手》后,猜他是受此書的影響。
北京香山有個天文臺,我以后要到那工作。大表哥常給柳宛如如此講。
大表哥是大一放寒假到柳宛如家來的,穿著米色風(fēng)衣,黑色高領(lǐng)毛衫,尖頭黑皮鞋,長長的黑發(fā),高挑的身材,特像演高加林的周里京。表哥騎著自行車帶著柳宛如去看秦腔戲。邊走邊說,我要買一把世界上最好的天文望遠(yuǎn)鏡,去發(fā)現(xiàn)常人看不到的秘密。
坐在車后的柳宛如臉貼在他后背,心里的春波一浪翻過一浪,每一個浪峰的頂上都站著表哥,她感覺他就是來自星星的人,是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男人,嫁人當(dāng)嫁這樣的人。她跟表哥是姑表親,就像賈寶玉與林黛玉一樣,理當(dāng)天地作合。后來隨著年齡增大,懂得近親是不能結(jié)婚的,心里就酸酸的,當(dāng)然誰也不知道她少女的心事。怕連表哥都只當(dāng)她是妹妹。三年后,柳宛如考上軍校時,大表哥已在省城工作,還娶了一位城里姑娘。她失意了好久。表哥當(dāng)上教研室主任了。表哥當(dāng)了系主任了。表哥當(dāng)上大學(xué)校長了。要不是因為那事,指定還能往上走呢。
舅舅是在家里窯頂摞麥草時,從麥草垛上滑落進(jìn)自家里的院子里。那時柳宛如已經(jīng)上大二了,聽媽說,血流進(jìn)了菜園,流進(jìn)了核桃樹窩里。你舅一直與人為善,村里誰家有難,人家嘴還沒張,他就掏錢。槍斃了的人沒人收尸,是他黑夜里拉著架子車幫著那家人料理后事的,又是給洗身子又給穿老衣,你到村里打聽,無人不說你舅仁義。媽經(jīng)常給柳宛如念叨個沒完,她一生燒香敬佛,相信善有善報,說什么也想不通舅舅的不幸。
從那后,一吃核桃,柳宛如就聞到了一股血腥味。
妗子是舅舅去世四年后得病走的。
那時,二表哥在縣城買了房,民子跟著他到縣城的家里生活。民子野慣了,五十方平米的房間怎能拴住他。表哥表嫂上班了,他一個人在家里實在無聊,三天兩頭往舅舅的老莊子跑,家里當(dāng)然沒人了,大門鎖著,他就坐在門口哭。二表哥無法,把他關(guān)進(jìn)家里,他不吃不喝,二表哥只好把他送到了一家鄉(xiāng)級養(yǎng)老院。聽媽說,民子死活不去,走時,手死死地拉著門,腳套在椅子橫檔里,就是不挪步。二表哥先是兩三周就去看他。后來,二表哥下崗,到南方去打工了,媽和姐有時間就去看民子。媽說她們?nèi)タ疵褡訒r,民子說姑我想回家,我想爹媽,我要回家。跟一個傻子講道理,類似于跟牛彈琴,媽給他說了半天,他不知道是不懂人死了就是沒了,還是在城里實在不習(xí)慣。他在養(yǎng)老院跟誰也不說話,沒事干,就一會兒打掃衛(wèi)生,一會兒拿著人家的衣服洗。
二表哥過年回家去看民子時,民子已不認(rèn)識他了。
柳宛如說,媽讓我去看看民子。姐愣了片刻,說,好吧,我陪你去。柳宛如說你別去了,你走了明明怎么辦?明明是柳宛如的外甥,姐唯一的兒子,二十八歲,一米八的個子此刻正綣縮在沙發(fā)的一角,左手拽著毛衣的領(lǐng)子,頭伏在衣領(lǐng)間,不知是聞衣服,還是怕冷?柳宛如看著心酸,過去拉住他的手,遞給他一只橘子,他咬了一口,扔到了地上,說,什么東西,這么難吃。柳宛如才知自己失誤,忙把皮剝了,重新遞到他手里,他剝了一瓣,塞到嘴里,吃了一口,發(fā)出格格的笑聲。柳宛如鼻子一酸,扭過頭去,不敢再看他那雙沒有光的眼睛。
姐說,你看我的日子一天天就這么難捱。明明看不見聽不見,將來咋辦呢?
柳宛如無語地看看外甥,望向窗外被北風(fēng)吹得四散飄落的楊樹葉,不知如何安慰姐姐。
最終還是姐姐陪柳宛如到了養(yǎng)老院。姐夫請假陪外甥。姐夫在縣商業(yè)局當(dāng)副局長,現(xiàn)在正值單位改革,這時請假,讓柳宛如心里過意不去,姐說,沒事的,現(xiàn)在娃都病成這樣了,當(dāng)不當(dāng)啥都沒意思了。
柳宛如說你不要這么想,潔潔不是還在你身邊嗎?嫁得也不錯。姐姐一聽這話,臉舒展了許多,說,潔潔女婿調(diào)到了市上,考上的,第一名,在市委工作。那樓,亮得能照出人影子。
二
養(yǎng)老院離縣城五里路,姐說要不咱騎自行車。柳宛如說,走路好,我每天都要步行五公里呢。自從父母去世以后,柳宛如已經(jīng)三四年沒有回來了,縣城變得很是陌生。每次她都是來去匆匆,沒注意過它細(xì)微的變化。比如過去在柳宛如眼中高大的紀(jì)念碑,低且破敗,四周長滿了雜草。還有過去縣里最漂亮的百貨商場,現(xiàn)只有零零落落幾個人。
姐說,新縣城漂亮,明天咱們帶著明明去逛逛。柳宛如心想老縣城好。不,確切地說,老縣城才是她熟悉的。
汽車站冷清多了,過去這兒可是小販云集,賣油茶、燒雞、鍋盔的,叫賣聲不絕,柳宛如每每坐長途汽車回來,下車第一件事,就是喝一碗香噴噴的油茶。
姐說現(xiàn)在人都坐火車了,火車到省城才半小時,方便。火車站在新城。
養(yǎng)老院位于縣城西北角一個小村邊,院子靜謐得超出了柳宛如的預(yù)想。在她印象中,村里村頭,再冷的天,只要太陽照著,老人就會坐在院子拉家常,小孩子在跟前跑個不停??涩F(xiàn)在院子空蕩蕩的,只有鐵絲上晾著的一件件衣服,證明這兒還住著人。進(jìn)了大廳,傳達(dá)室的老頭給她們說民子在二樓。
一個老頭背對著她們,歪在輪椅上打盹。另外兩個坐在床邊,高個不停地流淚,胖的給他擦眼淚。還有一個,雙手縮在袖筒里,來來回回地在房子里走,好像在等人。無論是走的,還是坐的,都像伯格曼黑白電影里的人,木木地,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讓柳宛如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懼。因為他們每個人臉上的表情,僵硬、冷漠,如木乃伊般,只有眼珠不時動一下,才讓人覺得還是個活物。
房間倚墻擺了五張床,一進(jìn)門,就聞到一股臭腳汗腥或者老年體味。柳宛如已經(jīng)有十年沒有見民子了,二十年前,柳宛如參軍前,跟二哥全家和母親到舅舅家見他時,他仍像未成年,不知是因為智力的原因,還是其他,比柳宛如顯年輕。個子小小的,邁著八字步,嘴咧著笑。他拉著母親的手,說,姑,吃杏。宛如,吃白饃。他喜歡二哥帽子上的五角星。戴上軍帽,兔子般跑出了院子。舅舅說,快回來,別讓別的娃娃把帽子搶跑了。二哥說,沒事,讓娃戴著玩。
不久,民子回來了,臉上是五個手指抓的血印,鼻子上血還流著,帽子卻被他像寶貝似的緊緊抱在懷里,帽子上的五角星,一閃一閃的,曜著人的目光。從進(jìn)門一直到吃飯,帽子都被民子戴在頭上,他不時拿著已經(jīng)裂了一道縫的鏡子在照,邊照邊嘿嘿地笑著。
二哥說,帽子給你了。
民子一聽,撲騰一聲,跪在地上,做了一個長揖,又磕了三個響頭。大家都笑了。二哥卻抱住民子,給了他一百塊錢。只是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舅舅送他們出村后,忽然從給他們提的水果袋里掏出了二哥的軍帽,說,軍人,沒帽子,咋像話!
柳宛如不知道民子發(fā)現(xiàn)沒有帽子后會怎樣,只知道他們一路誰都沒有再說話。就是在這時,舅舅說,他走了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民子。舅舅那時,五十歲出頭。
民子,民子!隨著姐的喊聲,坐在床上的老頭扭過頭來,掃了她們一眼,仍各干各的事。柳宛如沒有發(fā)現(xiàn)民子。姐又叫,民子!一直在屋子走個不停的老頭說,民子打掃茅房去了。姐遞給他一只蘋果,他馬上說他去叫。
十年不見,民子個子更加矮小,羅圈腿彎得更明顯了,但可能少不更事,皮膚沒有皺紋,仍像個沒長大的孩子,穿著一件少了只扣子的羽絨服,把拖把架在窗外。那雙跟舅舅一樣的小眼睛打量了柳宛如跟姐姐半天,然后一屁股坐到床上,不說話,晃著腿,直呆呆地看著柳宛如,一語不發(fā)。
姐說,民子,宛如來看你了。當(dāng)兵的宛如。跟你從小一起玩的宛如。
柳宛如說,你給我打過很多黃杏,特別甜。你還帶我到河邊去釣過魚,魚,比蘿卜大。
民子看了柳宛如一眼,不耐煩地?fù)]了揮左手,一頭栽倒在床上,頭枕著疊得極其規(guī)正的被子,腳搭在鐵架子床上,閉上了眼睛。
柳宛如摸摸他的褥子和被子,比較厚。姐說,過去大表哥一直給寄錢的。自從大表哥出事后,就一直二表哥管。二表哥現(xiàn)在南方打工,每年給養(yǎng)老院交一萬元呢。他過得不錯,有吃有喝,啥活都不用干。像老干部似的。姐說著,自己倒笑了。走路的老頭忽然冷笑道,老干部,咱們都是老干部,日他媽的老干部,整天連個鬼影都見不到,驢馬日的說要來看我,我都等了兩月了,也沒見個鬼影。
坐在床邊的老頭,看著柳宛如說,民子人不錯,一天閑不住。人雖瓜,心好,給我們洗衣服,打飯,我們都喜歡他。
民子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好像別人說話與他不相干。
姐說民子,起來試試宛如給你買的羽絨服和羊毛衫,不合適了,我們拿去再換。說著,就要拉他起來,他甩開姐的手,看了看衣服,又閉上了眼睛。姐嘆了一聲,指了指放在他床下的牛奶和水果說,民子,別放壞了,記著吃。然后對柳宛如說,咱走吧,看來真的誰都不認(rèn)識了,也可憐。說著,拭起了眼角。這熟悉的動作,讓柳宛如想起了去世的母親。姐的確越來越像母親了。
柳宛如看著民子,忽然說,民子,起來,妹子帶你出去吃好吃的,好不好?你想吃啥,盡管給我說。
他不說話,可眼睛睜開了,一雙小眼睛直呆呆地盯著柳宛如,手不停地?fù)钢矄紊系哪档せü嵌洹?/p>
姐說,你帶出去萬一他不回來了,你把他咋辦?
民子小眼睛還在盯著柳宛如,柳宛如說,起來呀,穿上衣服,咱出去逛街。坐汽車,吃肉,好不好?
民子騰地坐了起來,一把抓住柳宛如放在床上的衣服,緊緊抱著,嘴咧了咧,卻沒發(fā)出聲音。
姐說,民子想穿新衣服,來,姐幫你穿。
姐取標(biāo)簽時,民子在屋子里走來走去,一會兒拍拍這個老頭的肩,一會兒拍拍那個老頭的頭,還把柳宛如她們帶給他的香蕉和獼猴桃一一分給大家。給那個坐輪椅的人時,他學(xué)著柳宛如的樣子,剝開皮,說,吃,香,軟和。
一出門,姐就緊緊挽住民子的胳膊,怕他跑。她顯然多慮了,民子很乖,一會兒望望來來往往的車,說,嘀嘀。柳宛如說,對,嘀嘀。望著成片的樓房,說,漂亮。柳宛如說漂亮。進(jìn)入縣城,他腿都邁不開了,看著油糕,說,香。不但是他說香,柳宛如吃到嘴里,感到也是香的。豆腐腦,民子吃了一碗,還要吃,柳宛如說,咱們一會兒吃面。他說長面?柳宛如答:對,肉臊子面。他點了點頭,看到血條湯,又要吃。柳宛如說一會兒再吃,不要撐著了。
他們走走吃吃,民子高興地呀呀呀地叫,還哼哼唧唧地唱著歌。姐的臉上也露出了笑臉。
三
正走著,碰到接孩子放學(xué)回家的二表嫂,二表嫂家離柳宛如姐家只隔條馬路??吹矫褡樱仁倾读艘幌?,說,民子,我是你二嫂。民子看了她一眼,好像看到了一只老虎,縮在柳宛如背后,卻偷偷盯著二表嫂的兒子看。孩子他當(dāng)然不認(rèn)識,這孩子是他到了養(yǎng)老院后出生的。
到家坐坐。
姐說,不了,明明一個人還在家里呢。你姐夫他性子不耐煩,一會兒就對孩子失去了耐心。
二表嫂說,宛如好多年沒回來了,到家喝杯茶,認(rèn)認(rèn)門,老一輩的人沒了,咱們年輕一輩可要常來往呀。柳宛如想著,人家是客套,也說不去了,明天就走了,東西還沒收拾好。誰知二表嫂當(dāng)下臉就拉下來了,說,我知道你們對我有意見。說著,聲音就不對了。柳宛如最怕人誤解,再想起民子在二表嫂家住過半年,便說那就去坐坐吧。
姐說要不你去,我?guī)褡踊丶?。她說著,朝柳宛如使了個眼色。
柳宛如說你回去,我?guī)е褡踊丶铱纯矗d許他就能恢復(fù)過去的記憶了。
二表嫂馬上接口道,就是就是,我一聽說民子都不認(rèn)識他哥了,心里寒得不行,他哥在廣州打工,掙的多一半錢都交給了養(yǎng)老院,他卻認(rèn)不得他哥了。咱是嫂子認(rèn)不認(rèn)得不打緊,可人家是親兄弟,不認(rèn)識了,像是我這個做嫂子的不是。
姐松開民子的手,柳宛如忙拉住,好像接力一樣,生怕他跑了。
一直到進(jìn)門,民子都不說話。二表嫂給柳宛如倒茶時,拿了一個紙杯給民子倒了一杯白開水。她看柳宛如看了杯子一眼,解釋道,民子不喝茶,他愛吃甜的,我給他放了蜂蜜。民子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站了起來,二表嫂說,你到你房間去玩,你侄子寫作業(yè),別打擾他。民子在客廳里站了一會兒,進(jìn)到了孩子的房間。二表嫂確信大門鎖了以后,便放心地跟柳宛如閑聊。
你哥打工給人家搬貨,聽說搬啤酒,一箱四十瓶呢,整箱整箱地搬。腰都不好了,可有什么辦法,一家老小都得靠他養(yǎng)著。在外面受氣了,就在電話里給我發(fā)脾氣,我才煩呢,還不知給誰發(fā)脾氣?這幾年,生了兒子,腰一直就不好,到冬天就疼得不行。
民子到了養(yǎng)老院,我知道所有的人都指著我跟你哥的脊梁骨罵,姑在世時,還對我有氣。妹子,今天咱把話往開地說。不是我不容人,嫂子剛進(jìn)門時,你跟姑經(jīng)常來,知道我不是那種小氣人。誰沒有兄弟姐妹。民子老往老莊子跑,是想不通爹媽怎么就都沒了。他是想他們,并不是我們待他不好。還有一個原因。你想想,民子多大了,三十了,整天跟我一個嫂子白天黑夜待在一起,他沒想法?他是傻,可他那方面還有需要呢。我洗澡時,發(fā)現(xiàn)他經(jīng)常在門外偷看。有時睡到半夜,我發(fā)覺他站在門口。當(dāng)時把我嚇了個半死。你說換你咋辦?你哥又是火仗脾氣,一點火就著,能把人燒死。我沒敢說其他,只說民子看我的眼神不對,你哥非要讓我往細(xì)里說,我咋敢往細(xì)里說?可又怕再出問題,他畢竟是男人呀,孤男寡女的,總不是個辦法。我就對你哥說,你不要再問了,趕緊把你弟弟送走,我不想再見他了,有他無我,有我無他。你哥跑遍了縣里大大小小的養(yǎng)老院,想找一個離家近,又便宜的養(yǎng)老院,跑斷了腿,終于聯(lián)系了這一家。把民子送走的那些天,我心里有些不忍,可一想,你哥還要去打工,家里又剩我們倆了,只好同意了。當(dāng)然起初心里不得勁,后來慢慢地,聽說民子在那邊還合適,心里就安穩(wěn)多了。我不是沒去過,給你說了丟人,可你是妹子,說了也不怕你臊我。我起初去,民子一見我,就說吃奶,吃奶,你說當(dāng)著那么多的人,我面子上咋過得去?我當(dāng)時就罵了他一頓。明知他腦子壞了,說的是瘋話,可別人不這么想。連你哥后來都懷疑我了。說實話,我可憐他,可是又能怎么做呢?我就不去了,過了一陣,我還是放心不下,你哥又打電話讓我去看民子,天冷了,我給他買了羽絨服,帶了他最愛吃的豬肉粉條包子。他這次不胡說了,卻又罵我說我是破鞋,叫我妖精,我尋思是養(yǎng)老院人教他的。從那以后,我就不再去了。你哥過年回來去看他,他也不認(rèn)識你哥了。大哥更不認(rèn)識了,離得遠(yuǎn),去得也少。你哥不在家,孩子剛上小學(xué),我又沒顧得上去看。我不想讓你哥出去,可他又不聽,錢也沒掙多少,我跟娃一天天就這么混著,也不知啥時是個頭。
表嫂說著,紅了眼睛。柳宛如知道表嫂也挺難的,家里內(nèi)外都要操心。正要安慰,桌上的手機(jī)響了,她拿起一開,臉紅了一下,說,我去接下電話,妹子,你喝水。
表嫂是站在陽臺上打電話的,一只手不停地摸著窗臺上的滴水觀音,半邊臉在陽光下,側(cè)面極其好看,像誰呢,對了,像電影演員湯唯。表嫂約十分鐘后收了電話,進(jìn)來時臉上的笑容還沒散去,說著話,不時還會發(fā)出幾聲清脆的笑聲。有時說著,突然停了口,好像想起什么事來了,又咧了咧嘴,柳宛如怕表嫂有事,便想盡快地結(jié)束拜訪,主動問道,嫂子,大表哥最近好吧?
我前幾天還跟大嫂打電話了,聽說哥還有六七年刑期呢。也可憐,收的二十萬都退了,結(jié)果還是被關(guān)了起來。唉,你說你舅你妗子,要是活著知道他們最得意的大兒子這個樣了,怕也要氣死。二表嫂說著,拿起一只蘋果,削起來。她的手指粗糙,有些慘白,但削蘋果的水平很是老練。從頭到尾,削出了一串完整的果皮,薄厚十分均勻。她比柳宛如大兩歲,鬢上雖有了一些白發(fā),可是皮膚白凈,眉眼很是生動。特別是飽滿的嘴唇,紅艷艷的,再加上常年在縣城生活,穿著打扮,頗有風(fēng)致。難怪民子喜歡她……
文清麗,1986年入伍,陜西長武人,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文學(xué)系和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及魯二十八深造班,曾在《人民文學(xué)》《十月》《中國作家》《青年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小說界》等刊物發(fā)表作品四百余萬字,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xué)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等轉(zhuǎn)載,出版有散文集《瞳孔 灣 湖》《月子》《愛情總是背對著我》,小說集《紙夢》《回望青春》,長篇非虛構(gòu)《渭北一家人》。現(xiàn)供職于《解放軍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