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獎得主彼得·漢德克演講:我的靈魂保鏢
【編者按】斯德哥爾摩當?shù)貢r間12月7日晚,201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地利小說家、劇作家彼得·漢德克在斯德哥爾摩瑞典學院發(fā)表了獲獎演講。內(nèi)容如下,由李琬翻譯。
在演講的最后漢德克念了一首詩,但他提交給瑞典學院的發(fā)言稿中并沒有這首詩。
漢德克在瑞典學院演講中 視頻截圖
“玩這個游戲。不要期待一切都圍繞你。尋找挑戰(zhàn)。但不要追求某種特定的結果。繞開那些深藏不露的動機。不要有任何保留。要溫柔而強大。參與其中,讓勝負見鬼去吧。不要過度分析,不要算計,但是保持敏銳,對那些預兆的敏銳。保持脆弱。袒露你的目光,邀請其他人看向深處;要確保還有足夠空間,試著認出每個人的形象。如果你不為一個決定而激動,不要去做。讓你自己能夠失敗。最重要的是,給自己一些時間,長長地漫步。永遠不要忽視一棵樹或一片水會告訴你的事。在你感到被吸引的地方,轉(zhuǎn)彎,允許自己曬太陽。不要在意你的親戚,給陌生人幫助,低下身子來打量瑣事,潛入無人之地,不要傾心于命運的戲劇性,笑著把沖突變成碎片。展示你真正的色彩,直到你被證明是對的,葉子的窸窣作響變得甜美。在那些村子里游蕩?!?/p>
四十年前,在那首被題為《關于鄉(xiāng)村》(über die D?rfer)的詩劇里,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說出了上面這些話。
在我小時候,一旦有合適時機,一旦時機允許,我的母親就會反復向我講述村里那些人的事——村子在斯洛文尼亞語里叫Stara Vas,德語叫Altes Dorf(老村):至少在我聽來,并非故事本身,而是那些短小的敘述,聽起來就像“獨一無二的事件”——用歌德的句子來說的話。我母親很可能和我的兄弟姐妹也描述過這些。但在我的記憶中,我永遠是她唯一的聽眾。
其中有一個事件,是這樣的。在一個本地的農(nóng)莊,就在進入山區(qū)后不遠的地方,一個精神發(fā)育遲緩的女孩做著擠奶的工作。在那個年代,人們叫她“傻子”。這個女孩被一個農(nóng)莊主強奸了,她生下了一個男孩,但是那農(nóng)莊主的妻子像養(yǎng)自己的孩子那樣養(yǎng)大了這個孩子。那女孩,孩子的生母,受到了嚴格的限制,和小男孩保持距離。于是這個孩子只知道他的母親是那個農(nóng)民的妻子。然后有一天,這個男孩還很小,但是已經(jīng)學會說話了,他在倒刺鐵絲網(wǎng)旁邊一個人玩耍,結果被鐵絲網(wǎng)卡住了。他越是掙扎,越是被纏得緊。他不斷叫喊,直到那智障女工,那個傻子女孩,或者像我母親那樣,用一種介于Sanualpe和Karawank地區(qū)之間的方言稱她為Treapn——聽到叫聲跑了過來。她立即解開了被纏住的小孩子。當這小孩所以為的他的母親最終到達,而那個女工已經(jīng)回到畜棚或者外面牧場上繼續(xù)干活,小男孩問:“媽媽,為什么這傻女人的手這樣柔軟?”
在《短信長別》里,這個事件變成了一首歌,在賓夕法尼亞州的費城,某家酒吧的某個夜晚,一首民謠唱出了這個故事,歌曲每一節(jié)的結尾,歌手都感嘆道:“那個孩子就是我!那個孩子就是我!”
彼得·漢德克
母親向我描述的其他事件,大多數(shù)都涉及她直系或旁系親屬,而且主要人物幾乎總是她兩個兄弟中的一個,他們都在“二戰(zhàn)”中“為光榮的土地而犧牲了”。讓我試著重述這些講述中的兩個片段,它們都很簡單,但是對我選擇成為作家具有決定性意義。
第一個段落講述的是我母親的弟弟,家里最小的孩子,故事發(fā)生在兩次戰(zhàn)爭之間,應該是1936年。那是秋天的一個晚上,破曉前不久,漢斯,或者用村里的斯洛文尼亞語說是Janez或Hanzej,已經(jīng)離家一個月了。他入學男生寄宿學校Marianum,準備學習成為神職人員。那學校在西邊四十公里的地方,就在Klagenfurt/Celovec,就在克恩滕州的首府。那農(nóng)場被深沉的寂靜籠罩,還有很久才會傳來第一聲公雞報曉的啼叫。而這時,不知從哪里,傳來院子里掃地的聲響。這個在打掃、確實在打掃,而且將要繼續(xù)打掃院子的人,就是這家里的小兒子,他差不多還是個孩子。令他半夜從城里一路回到鄉(xiāng)下的,就是思鄉(xiāng)的心情,是斯洛文尼亞語所說的domoto?je(沒有定冠詞)。順帶要說一句,他是個優(yōu)秀的學生,很喜歡學習,但是剛入夜不久,他就從學校一樓窗戶爬了出來,沿著那時還沒鋪上瀝青的公路,一口氣走回了家。但是他并沒有進屋——盡管門從來不鎖——而是拿起了掃帚,開始掃起了院子。在我母親的講述中,那天是“一個星期六”,星期天的前一天,而“星期六的慣例是,必須打掃院子?!彼麙甙甙?,直到天已經(jīng)漸漸亮了,家里有個人——在我想象中應該不是他的父母而是他的姐姐——讓他進了屋。他后來再也沒回到男子教會學校。他去了鄰近的村子,做了學徒,學做木工,或者做櫥柜。這個事件,經(jīng)過一個自然的變形過程,可以說從我寫作一開始,就在我的書里一再地自動浮現(xiàn)——我在敘事上的遠行,一個人的征程。
而第二個事件,沒有經(jīng)歷過變形,但是如果上帝或者命運,或者別的什么,需要它這樣,那么也許就會被我寫進書里。就像我題為《重現(xiàn)》 的那本,《第二次重現(xiàn)》。
在1943年八月底或者九月初,我母親的哥哥,家里最年長的兒子,從蘇聯(lián)前線的克里米亞回來休假幾個星期。當他下了長途汽車,就碰見了那個地區(qū)負責傳送戰(zhàn)場壞消息的人。這個人正要去村里,為我家人帶去消息,說小兒子在凍原上“為祖國英勇犧牲了”。這位傳報使者出乎意料地遇見了家族里的一員,于是他覺得自己不必親自去了。他直接把通知單交給了這位休假士兵。然后,這一幕發(fā)生了:格里高爾回到了家,一陣歡笑迎接了他——我母親年輕時非常善于表達喜悅——關于弟弟,那位在信里自稱“凍原男孩”的死,格里高爾在整個休假期間都沒對家里人提一個字。據(jù)母親說,在平時一直是“真正的戀家小孩”的格里高爾在休假時始終躲避著家宅,父母,姐妹,甚至他的村子Stara Vas,他選擇日夜游蕩,有時甚至徹夜不歸,混跡于附近的村子——Encelna Vas, Lipa, Ruda, Globasnica, Diek?e, Rinkolah和Krcanje——在那些地方,在熟人或者徹底陌生的人面前,他雙眼“都哭瞎了”?!半p眼”哭瞎了——那獨眼士兵嗎?哎!“他一直哭個不停。他一定一直在哭,從未停下?!敝钡阶詈笠惶欤斔叩杰囌救プ?,返回戰(zhàn)場,他才把陣亡通知單交給了妹妹,唯一一個他允許給他送行的人。幾個星期后,他也“被埋葬在異鄉(xiāng)的泥土里,愿它輕輕將他覆蓋”,陣亡通知上是這么寫的,后來村子里墓地紀念碑上也刻上了這段話。
在詩劇《關于鄉(xiāng)村》里,最后一幕是在一個公墓。那開頭說話的女人,Nova,面對那個男人、那個次角,但也主要是面對劇本里其他人物,那些主要人物——那個向彼此,也是向自己宣戰(zhàn)的妹妹和哥哥說,這些她一直覺得很難說出的話:
“是我,另一個村莊的后代。但你們都應該確信這一點:一個新時代的精神通過我來說話,那個精神將要說出下面的話。是的,危險的確存在,而僅僅是危險就能讓我用接下來這種方式說話:用抵抗的方式。所以聽聽我的詩劇。你們不再生活在迷夢中,這是對的,但是不要像一群吠叫的狗那樣把彼此叫醒。不能怪你們中的任何人,正是在你們絕望的情緒中,你們或許才意識到,你們并不是真的絕望。如果你們真的絕望,你們已經(jīng)死了。所以不要表現(xiàn)得好像你自己是完全孤立的。沒錯,你的故事不能帶給你任何可以依靠的撫慰。停止為‘生存還是毀滅’的問題而焦慮:生存是,而且會繼續(xù)是,可以想象的,但死亡則不可想象。想想你們有多么相似;要承認你們的確是相似的。只是我在說這話。但是我不僅僅是我自己。兩種偽裝之下的‘我’是這世界上最不可信、最稍縱即逝的東西,但同時也是最無所不包的——最能讓人卸下武裝的?!摇∈俏ㄒ坏闹魅斯銈儜撌悄亲屓诵断挛溲b的人。是的,‘我’是人性的本質(zhì),并且保存著我們的人性!戰(zhàn)爭則與此背道而馳。
“我們的敵人,并不是站在灰色柏油路上,灰色覆蓋著灰色,而是站立于花朵那黃色的喉嚨里,黃色覆蓋著黃色。俯身去致敬一朵花,這是可能的。也可以對枝條上的小鳥說話。被人工的色彩所凌虐的世界,讓我們?yōu)槟軌蛐迯褪澜绲淖匀簧柿舫隹臻g。群山的藍色是真實的——手槍皮套的棕色卻不是;你從電視里看到,以為自己了解了的人或者事物,其實你并不了解。我們的雙肩為天空而存在,從土地到天空的道路必須經(jīng)過我們。緩慢地行走,這樣,人才成為讓一切距離擁有形狀的形體。唯有自然是你能依靠的保證。然而自然不能成為避難所或者逃亡地。頭頂飄過的云朵,即使在它們疾行時,也能讓你放慢步子。誰說你們必須玉石俱焚?你們還沒有把戰(zhàn)爭置于腦后嗎?好吧,加固這和平寧靜的此刻,展示出幸存者身上的安寧。從遠處看來像是散發(fā)威脅的死神的頭顱,從近處看卻不過是孩子的游戲。曬曬你那有一千年歷史的床。別理會那些遠離了童心的懷疑者。不要期待另一場戰(zhàn)爭:我們會在自然的見證下,找到真正的和平愛好者。不要向你的后代展示邪惡的一面。在他者的面容上,存在著力量的門。
“此時此地,正是感激之心的節(jié)日。所以不要讓人說你們錯失了和平的好處:讓你身體的精力疑惑一會兒——把和平傳遞下去。只有能夠去愛的人,能夠?qū)⑺鼈鬟f:只愛一個人——就能遍及所有。在愛你時,我清醒地認識了自己。即使當大部分事物都無法被提升,也要去做那可被提升者。把目光從那兇殘的兩足動物身上移開。變得真實。融入那大篷車的音樂。一直走下去,直到消失的線條從那混亂的扭結里再次出現(xiàn),如此緩慢地出現(xiàn),令世界再次嶄新地屬于你,如此緩慢,以至于你能清晰意識到,它并不屬于你。是的,永遠要遠離那夸耀自身權力的權力。不要抱怨說你是孤立的——甚至,你應該更孤立一點。沿著自然的窸窣聲前行。去描述地平線,以免美麗再次化為烏有。向彼此描述生命的圖像。善好之物值得繼續(xù)存在。不吝惜時間——并且保持創(chuàng)造力:讓你難以解釋的嘆息長成堅強有力的歌聲。我們的藝術必須向天空呼喊!不要讓任何人勸說你放棄美麗——人類創(chuàng)造的美,讓我們徹底震驚。專注于祛魅,而同時它會揭示那唯一的神秘。記?。簾o論何時,當一個孩子走過來驚惶地看著你,那一定是你的問題。披上多種偽裝是你不可逃開的命運,還有喜好令人愉快的欺詐,勝過公開的真理。參演日常生活的鬧劇。陷入迷狂是這游戲的題中之義。(還有:只有不戴面具的人會驕傲地前進。)進入地球上的未知地域,讓那些未曾擁有幻覺的人怨毒地冷笑:幻覺為想象提供能量。是的,就讓對真實形體的渴求刺穿自己,在被治愈的世界上穿行——你接受的那些嘲諷的笑聲來自無知;那是些行尸走肉,發(fā)出死亡之聲。死者會給你更多的光。不要擔心你不能對他們說話:一個音節(jié)就足夠。但是,讓那些未出生的人保存在你的思想里。
“孕育和平的孩子!你們這些出自此地的人:你們有責任。不要讓任何人說服你們相信,你們是末日的不再生育的人。我們就像以往任何時候那樣靠近我們的源頭。也許不再有荒野存在。但仍有荒蠻,仍有永遠嶄新的東西,它將繼續(xù)成為:時間。時鐘的滴答毫無意義。時間是讓我們能夠度過這被詛咒的世紀的振動。時間:我擁有著你!被祝福的日子就在今日。勤勉地工作,你就能感知到它。或許并不存在理性的信念這種東西,但在神圣的戰(zhàn)栗中確有理性的信念。見證奇跡然后忘記。完成踏入信仰的一躍??鞓肥菣嗔ξㄒ徽_的形式。只有當你感受到快樂,這世界的一切才變得安好。——我們沒有可以依靠的撫慰,在這故事里這一點依然成立。誰在測量?那些謀殺孩童的、掌握權力的人消失了,但未受懲罰。和平與安寧不會長久:細細滴落的噴泉消失,化為街壘。希望是虛假的振翅。到處都是掃興的人。當我們在快樂的太陽下面行走。我們卻深深地飲下苦澀。親愛的鄉(xiāng)親啊:恐懼的哭泣將會永遠持續(xù)。你對仁慈的請求只會收獲拇指向下的手勢。所以,團結起來,看看那個在黑暗里穿著黑西裝、白襯衣的人??纯春訉Π墩驹陉柵_上曬太陽的女人。用你們廢棄了的方式,去證明,我們?nèi)祟惖姆纯?!無論多么短暫,每個吻都要被祝福。而現(xiàn)在,你們每個人:回到你們的座位上。通過重復,用惡魔般的能量填滿這宇宙。形體是定律,它將你提升。永恒的和平是可能的。聽聽大篷車音樂。計算、學習,向天堂而去。抓牢這部詩劇。繼續(xù)向前。在村子里游蕩?!?/p>
如果說我母親描述的這些微小事件為我?guī)缀醭掷m(xù)一生的寫作生涯提供了沖動,那么,是藝術作品給了我必不可少的形式、節(jié)奏,或者,更嚴謹?shù)卣f,是為那種沖動的表達提供了振動和光彩。我想到的不只是書,也有繪畫、電影(最重要的是約翰·福特的西部片和小津安二郎的“東方片”),還有歌曲(比如說約翰尼·卡什和萊昂納德·科恩的歌)。然而最初的振動和光彩,并不來自藝術;在我還是孩子時,那讓我從頭到腳地感到驚惶、震悚的,是斯洛文尼亞—斯拉夫的祈禱,我一次次在我出生地Stara Vas附近教堂的羅馬式拱門下面聽到它們。那些既單調(diào)又充滿旋律的禱告向天空飛升而去,仍然令已經(jīng)七十七歲的我感動、驚奇。它們撥動了我寫作之路上的琴弦,向我哼鳴天堂般的音階和華彩樂段,無聲地,正如那不可思議地漫長的、幾乎包含一百句禱詞的《洛雷托圣母連禱文》,我向在此引用幾句,有意不翻譯成德語,除了那句不斷重復的答句“Prosi za nas”:“為我們祈禱”:
Mati Stvarnikova – prosi za nas
Mati Odresenikova – prosi za nas
Sade? modrosti – prosi za nas
Za?etek na?ega veselja – prosi za nas
Posoda duhovna – prosi za nas
Posoda ?asti vredna – prosi za nas
Posoda vse svetosti – prosi za nas
Ro?a skrivnostna – prosi za nas
Stolp Davidov – prosi za nas
Stolp slonokosteni – prosi za nas
Hi?a zlata – prosi za nas
Skrinja zaveze – prosi za nas
Vrata nebe?ka – prosi za nas
Zgodnja danica – prosi za nas
幾年前,感謝亨利克·易卜生,我去了挪威。但現(xiàn)在,在我結束演講之前,我要談的不是劇作家,也不是他的——還有我們的——《培爾·金特》,而是另外兩個挪威事件,雖然微小,但也獨特。我有幸和五六個保鏢共度一個下午和一個晚上,第一件事就有關其中的一位。當時是深夜,我們坐在奧斯陸海濱一家安靜的酒吧里。那個男人朗誦了他手機里存著的幾首詩,先是用挪威語,然后是英語朗誦,那些都是情詩,非常細膩的那種。在隨后某一天晚上,我終于是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奧斯陸街道上閑逛(或者說是克里斯蒂安尼亞,克努特·漢姆生《饑餓》里稱呼這個首都就用這個名字),我看到一家書店燈光照亮的櫥窗前有個男人的身影。當我站在他身旁,他轉(zhuǎn)過身來,同時指了指玻璃窗后面的一本書。
“看,那是我第一本書!”他說,“今天出版的!第一天!”這個人很年輕,幾乎還是個孩子,或者能夠為“青年”這個詞提供教科書般的樣本。他很快樂——只有孩子會那樣快樂。他散發(fā)的快樂,這個寫作者,這個創(chuàng)造者,仍然能夠溫暖我。希望這溫暖永不冷卻!
所以,讓我此時對兩位先生表達問候,在奧斯陸海濱念詩的那個男人和書店櫥窗前的年輕人,現(xiàn)在在我們的西邊或者,不管他們在哪兒。也許我應該感到遺憾,我沒能背誦那位保鏢的一首情詩;那個晚上,我的確記錄了一些詩句,但是后來把那張紙條弄丟了。但是,為了代替那首遺失的詩,現(xiàn)在我想念另一首詩,它屬于靈魂保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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