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19年第11期|普玄:太陽刻度
第一部分
一
這個女人追著想把壞消息告訴我。有一個人借了我的錢,十年沒還,現(xiàn)在卻跑到幾百公里外的省城漢口,住到他女兒那里去了。我剛才在老十字路口的商店門前那顆石磙子上坐著,這個女人就準備告訴我。我連續(xù)幾天找不到那個欠錢的人,這個女人欲言又止。我是一個瞎子,今年六十歲了。欠我錢的那個人叫朱中運。
這個女人在后面喊我。她問我吃早飯沒有,她又問我喝不喝水,她問來問去其實是想告訴我一個壞消息。
我們從縣城最大最繁華的中心菜市場走到老街上。老街是老城區(qū),住的大部分是老人。老人們早上都坐在外面,茶缸子有的放在地上,有的放在凳子上,沿路都是老人們咳嗽、喝茶的聲音。這個女人還跟著我。
張胭脂,你到哪兒去?我問她。這個女人叫張胭脂。
壞消息就像洞里的蛇,它不出來就不要引它出來。我感覺張胭脂要告訴我一個壞消息,那我就不主動問。
我的竹棍戳到街邊一個老人的椅子空當里,馬上又縮回來,繼續(xù)往前走。
我們穿過老街,張胭脂一直說不出口的話,另外一個人卻一口說出來了。
干什么去,龔瞎子?有人喊我。
喊我的是盧知青。盧知青夜里又喝醉了,早上又跑到老街的街口來喝胡辣湯醒酒。
我找朱中運去呀。我說。
你還到哪里找朱中運?盧知青說,人家早就去漢口了!
二
龔瞎子聽了盧知青的話,停了一下。他明白張胭脂為什么一直追著他了。他繼續(xù)走,方向卻走反了。喝醉酒的盧知青站在街口,看著龔瞎子往回走。整個一條街的老人都看著龔瞎子往回走,沒有一個人喊他。
龔瞎子的竹棍再次戳到椅子空當里,他聽到了一聲咳嗽。他感覺不對。剛才應該已經從這里走過。
我在哪里?他問。
這里我剛才走過。他說。
龔瞎子在那把椅子那里敲來敲去,來來回回總敲到那把椅子。太陽大起來了,他額頭上滿是汗。
龔瞎子,你到底要到哪兒去?盧知青在街口喊他。
龔瞎子突然醒過來。
張胭脂呢?他問。
張胭脂就在身邊。
他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廟嗎?盧知青對著天空和太陽哈了一口酒氣說。
原來朱中運跑到漢口去了。怪不得每次去他家里都沒有人。
竹棍怎么掉在地上了?
龔瞎子彎腰撿竹棍,邊上的盧知青幫他撿起來了。盧知青從酒醉中清醒過來,他意識到龔瞎子不對勁。
你現(xiàn)在去哪兒?盧知青問。
我去找朱中運要賬。龔瞎子說。
但是朱中運跑到漢口去了啊,盧知青說,他在漢口給他女兒帶孩子,不回來了。
三個人走到新街的街口,邊走邊商量。
他們順著新街往前走。拐過新街,就是縣府街。法院、檢察院、朱中運以前的單位司法局、盧知青的律師門面,都在縣府街上。
朱中運會不會是故意的?張胭脂說。
應該不會。龔瞎子說。
那他到漢口去,為什么不告訴你?張胭脂說。
龔瞎子也在想這個問題。
這事情交給我。盧知青說。
朱中運借你的錢有借條,盧知青說,他跑到漢口怕什么?你個瞎子,你找不到漢口,但是有我啊,有法院啊,法院一個傳票,他還不是得乖乖地回來?
你動不動就說法院,張胭脂說,都是一個村子里的人。
但是他現(xiàn)在人都跑了啊。盧知青說。
街上熱鬧起來。
龔瞎子,你為什么不去福利院?張胭脂找話和龔瞎子說。
前幾天鄉(xiāng)街福利院院長找到他,說他年紀大了,眼睛又瞎,按政策要去福利院。
他不去。
為什么去福利院?有兒有女的人一般是不會去福利院的。幾十年里,福利院變了幾次名字,但是里面大多是沒兒沒女的孤老,這一點沒變。按這個標準,龔瞎子、張胭脂和盧知青都應該到福利院去。他們都老了。龔瞎子沒結過婚;張胭脂倒是結過三次婚,男人一個一個都不在了,也沒生過孩子;盧知青和一個帶孩子的寡婦結過婚,后來老婆孩子都跑了。但是他們都不想去福利院。
龔瞎子,你應該去福利院。張胭脂在龔瞎子身邊說,去福利院有一個最大的好處,就是吃喝不愁,每天有人把飯菜做好,直接拿碗就可以去吃。
盧知青和張胭脂是最早見證龔瞎子當年眼睛變瞎的人。
盧知青當年插隊就在龔瞎子那個村,他當知青的第一天就碰上一個事故。公社干部領著他上坡去村里,一個男人背著一個血淋淋的孩子順著山坡往下跑。那一年盧知青十五歲,那個血淋淋的孩子九歲。九歲的孩子邊玩炸山用的雷管邊烤火,雷管烤炸了,把他的兩顆眼珠子炸出來。他的父親趕緊背著他去縣城醫(yī)院搶救。那兩顆眼珠子,一顆在他的父親手里,一顆在他自己手里。等他們趕到縣城,兩顆眼珠都干硬了。
那個血淋淋的孩子就是龔瞎子。
所以盧知青一直認為自己和龔瞎子有緣分,每次見到龔瞎子,都很親熱。
龔瞎子,我下放第一天就認識你了。盧知青總是這么說。
張胭脂比龔瞎子大三歲。她十二歲的那年冬天,龔瞎子炸傷了眼睛。那天她正在山坡上的家門口,突然聽到一群人吆喝著往前跑,仿佛追一只兔子。到近了才知道是有人炸傷了,大人背著孩子跑。
大人說,不要哭啊,不要哭啊。
孩子在大人背上哭著說,我不哭,我不哭。
大人說,眼珠子捏緊啊,捏緊啊。
孩子說,捏緊在,捏緊在。
后面追著一起跑的人也急著喊,不要哭啊,眼珠子捏緊啊。
三
十年前朱中運向我借了五萬塊,十年后這五萬塊變成了十六七萬,聽起來有點嚇人,但這是數(shù)學公式計算出來的。在我手里借錢的一般都不超過一年,比較長的,也沒有超過三年,像朱中運這樣借到十年的,只有一例。數(shù)字和時間一樣,都是無情的,時間越長越無情。當初我借給朱中運的時候,說好是一年,利息在國家法律規(guī)定范圍內。一年以后,朱中運還在困難之中,我們算賬的時候,他看到利息后明顯有點心疼,但他還不了錢,只能續(xù)借。一年以后,他請了一個數(shù)學老師,我請了一個銀行的工作人員,一起算。數(shù)字又漲了,朱中運臉色很難看,聲音也有點變了。前三年朱中運倒霉,四處欠錢,一直沒有緩過氣來。
我多次勸他盡快還款。我讓他去銀行辦公積金信用貸款或者透支個人信用卡還我,或者在單位提前預支一年工資。我沒想到這些辦法他早就用過了。
第四年的時候朱中運有一次還款機會,他老婆早已經關了廣告公司,開了兩三年的啤酒經銷部賺了一點錢,逐漸把一些特別急的錢還了,他緩過勁來了,還準備買一部車。我聽說后就去找他還款。我給他計算數(shù)字,數(shù)字像地里的莊稼和路上的孩子一樣,都是往上躥的。他兒子要買廂式皮卡,要在漢水邊上幫別人拖貨,也給自家的啤酒經銷部拖貨。我這邊給他算,他兒子也在那邊算,他兒子給他算買車后一年要賺多少錢。他兒子最后當然贏了。
到了第五年,他兒子獨立出去了,他的外賬慢慢也還完了,該還我了吧。某一天,朱中運興沖沖地找到我,說,我再也不怕你這利息了,我當初借了你五萬,現(xiàn)在我只用掏一萬,過幾年就能還清你的錢,還有多余的。
我不相信有這樣的事情。
后來我才明白,朱中運到另外一個地方存高息去了。他存到了五分息,叫“加五息”。
后面幾年他不再和我計較借條上的數(shù)字了,每年重新處理借條的時候,他都和我炫耀他在其他地方的存款。但是,還沒滿五年,他存款的地方出事了。
沒想到他就這么跑到漢口去了。
我聯(lián)系上朱中運的時候,他有點吃驚。我沒有手機,這么多年我一直沒用手機。為了和朱中運聯(lián)系,張胭脂給我找了一個老式手機。老式手機上面的按鍵是凸出的,她把朱中運的手機號碼存著,讓我只按一個鍵就能聯(lián)系到他。
我和朱中運寒暄了幾句過后,就問他還錢的事。
他早有準備。
你到漢口來,我還你。他說。
我沒想到他這么說。我是一個瞎子,我怎么到漢口?再說現(xiàn)在還錢特別容易,通過銀行卡一轉賬就行。朱中運不干,他一會兒說他不會使用銀行卡轉賬,一會兒說必須要見面,要收回借條。說來說去,他就是要我去漢口。
不是我不還你,他說,是你不來拿,那怪不了我。
我怎么去漢口呢?
那是你的事。他說。
我連續(xù)打了幾次電話,朱中運反反復復都是這幾句話。再打多了,他就不接了。
張胭脂和盧知青都感覺到他想賴賬。
張胭脂說,朱中運,你借了人家錢,說跑就跑了嗎?
張胭脂說,朱中運,人家是個瞎子啊。
讓他到漢口來,他到漢口來我給他錢。朱中運總是這句話。
一個瞎子,他能到縣城已經是登天了,還讓他去漢口?這說的是人話嗎?盧知青搶過電話說。
給錢都不拿,那就不怪我了。朱中運說。
漢口在哪里?我只知道鄉(xiāng)街比村子遠,縣城比鄉(xiāng)街遠,市里比縣里遠,漢口又要比市里遠。漢口在漢水和長江交匯的地方。漢口有幾層樓高的輪船;漢口沒有土路,所有的路全是水泥做的;漢口有電車,電車在電線下跑;漢口有一千多萬人口。這些我都是聽來的。我去不了漢口。我到過的最遠的地方是縣城。
多年前我第一次到縣城,是張胭脂鼓動的。她第一次結婚時,請我到她家里做過圓貨。我眼睛瞎了以后,開始學手工,主要是做圓貨。什么是圓貨?木桶、盆子、籮筐、背簍,有點圓的東西,都叫圓貨。當年請人做圓貨是不給錢的,管吃管住,偶爾給點散酒和花生這一類東西。她的第一任丈夫死時,她只有二十二歲。她當然不服氣,在村里能嫁民兵連長的人,當然是一頂一的漂亮,她想通過漂亮,再嫁個好男人。她第二次嫁人嫁給鄉(xiāng)街上一個死了老婆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在鄉(xiāng)街供銷社上班,好歹也是拿工資的,她就搬到鄉(xiāng)街上住了。我那時候不做手工了,開始在鄉(xiāng)街三岔路賣雞蛋。我賣了三天雞蛋,每天只提一小籃子都賣不完;第四天的時候,張胭脂讓我到縣城賣。
龔瞎子,你去縣城賣。她說,我們這個鄉(xiāng)街太小了,一泡尿淋三圈子。好多家戶自己都養(yǎng)雞,誰還買你的雞蛋?你到縣城去,縣城里的人不養(yǎng)雞,又有錢,能賣個好價錢。
我準備去縣城之前,我父親反復要我背街道名稱。老街、新街、縣府街、回民街,縣城原來只有這幾條街。
那天我沿路都聽到人們在議論我。哎呀,瞎子在賣雞蛋!瞎子一個人背著一簍子雞蛋!瞎子會用手摸錢!瞎子會找零錢!瞎子會算賬!瞎子會上汽車!
出發(fā)前我父親給我攤了一張油饃吃,我一直犯暈。在車上暈,在街上暈,在中心菜市場暈。我在大街上走,如同走在山坳里,兩邊的樓房如同山梁。我在菜市場,如同進了養(yǎng)蜂場,比養(yǎng)蜂場里的聲音更雜。我肚子里的油饃一直在作怪。我在菜市場里聽賣蔬菜、賣山貨的人喊叫,一個比一個聲音高。出發(fā)時父親交代我,讓我跟著別人一起喊,但我卻喊不出來。
我的耳朵里面全是聲音。豆腐、豆腐,米酒、米酒,蜂蜜、蜂蜜,大白刁、大白刁,新鮮韭菜、新鮮韭菜;還有菜市場外面,是自行車、電動麻木、摩托車、公交客車、拖貨卡車的響聲;還有討價還價——三毛八。貴了,最多三毛五。一塊六。不行,最多一塊五……
我要吐了。
雞蛋多少錢一個?
我要吐了。
雞蛋咋賣的?
我聞見了我肚子里油饃的味道。我必須趕上最后一班公交車回去,否則我就得步行二十多里。汽車趕到鄉(xiāng)街三岔路口之后,我還要往山里面走五六里路。那里才是我的家。
我聞到我肚子里油饃的味道。它一開始很香,現(xiàn)在散發(fā)著一股酸臭。我不想賣了。我想把一背簍雞蛋都倒掉,想把它全部送人。我受不了啦。我受不了這些聲音,受不了這個縣城。
一個瞎子,待在村里面老老實實干個活兒吃碗飯多好,進什么縣城?縣城是一個山里的瞎子能來的嗎?縣城里面,別的不說,光這些聲音,是一個山里的瞎子能承受的嗎?山藥、山藥!毛臘菜、毛臘菜!小南瓜、小南瓜!母雞、母雞!七步蛇、七步蛇!
是什么東西把我肚子里的油饃引出來的?是母雞還是七步蛇?它們要把那塊油饃勾引出來。我的肚子在翻江倒海。我實在忍不住了,一口噴出來!
四
朱中運向龔瞎子借錢的擔保人是全縣有名的天會計。現(xiàn)在天會計已經躺在縣醫(yī)院里了,他快不行了。
一天,龔瞎子敲著竹棍,問到天會計的原單位,又問到醫(yī)院里。當時天會計正在睡覺,龔瞎子在病房外面等了不長時間,天會計醒過來。
天會計原名劉天明,早先是龔瞎子那個村里的會計兼信貸員,因為公平正義,信貸多年不出事,村里人都叫他天會計。他的事跡被當年的省報記者發(fā)現(xiàn),在省報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叫《天會計的天平》。文章發(fā)表后,縣報、縣電視臺轉載轉播,天會計在全縣一下子爆紅,從鄉(xiāng)村信貸員直接調到縣城信用社,后來還當上縣信用社主任。
窗外不知什么鳥把天會計叫醒了,天會計堅持認為那是喜鵲。喜鵲叫,貴人到??隙ㄓ匈F人到了。
照顧天會計的是他在省城做領導的兒子。兒子告訴他,龔瞎子來了。
龔瞎子來了?那龔瞎子就是貴人!快請進來!
在縣醫(yī)院最好的高等單間病房里面,龔瞎子聽到了鳥叫聲。這些鳥叫聲來自窗外綠陰如蓋的古樹,來自伸到窗前的樹枝,但是龔瞎子卻如同回到了山里,如同回到自己的村子里。他在天會計兒子的導引下摸摸索索走到窗戶邊,坐在沙發(fā)椅上。
鳥叫聲在他頭上跳動。
朱中運十年前經濟困難,他找天會計。天會計帶著朱中運找龔瞎子借。那時候天會計已經從縣信用社主任的位子上退休了。
一般的擔保人,要在借條上簽字按手印,龔瞎子卻認為天會計不必簽字按手印。天會計是誰?天會計只要一句話就行啊。
一只鳥在窗外啄著窗玻璃和木框。
亮亮??!天會計喊龔瞎子。
龔瞎子沒有答應。
龔瞎子已經忘記自己的小名了。這么多年人們都喊他龔瞎子,沒有誰想過他叫什么名字,他已經沒有名字了。
天會計臉朝窗外又喊,亮亮啊!
天會計的聲音很弱。天會計的兒子以為他父親又犯糊涂了,對著外面的鳥亮亮啊亮亮地喊誰呢?
持續(xù)的鳥叫把龔瞎子驚醒了,他忽然明白天會計是在喊自己。他記起了自己的名字,亮亮。
亮亮啊,是你來了嗎?天會計說。
龔瞎子激動地站起來,抓住他,說,天會計,您還記得我的名字啊。都喊我龔瞎子,您也喊我龔瞎子吧,我都習慣了,名字都忘記了啊。
那是什么話,天會計說,人都是有名字的呀。
天會計聽說十年還沒有還款的朱中運居然跑到漢口后,吃了一驚。
你說什么?天會計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說,朱中運借你的錢現(xiàn)在都沒還嗎?
你是說,朱中運到漢口去了?不回來了?
你是說,他要你到漢口去他才還你錢?
天會計站起來。他很高,頭發(fā)全白了,但還很密,臉上有一塊一塊的黑斑。他朝墻上看,朝病床上看,朝窗外看,就是不朝人看,他最終盯住了窗外樹枝上跳躍的幾只鳥。他一直喜歡鳥,他認得是麻雀、斑鳩和戴勝。
亮亮你今年多大了?他問。
龔瞎子現(xiàn)在知道亮亮就是自己了,他也站起來,臉朝窗外。
我今年六十了啊,天會計,您今年八十歲,我比您小二十歲。龔瞎子說。
我們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天會計說,我們一輩子都在學一樣東西,那就是認識人。現(xiàn)在,這個朱中運在教育我們啊,他讓我們知道世界上還有這種人啊。
是呀是呀,龔瞎子說,誰會想到呢?
十年了,朱中運怎么會十年不還款呢?
龔瞎子把催款過程給天會計說了一遍。
這么說,朱中運是受騙了?天會計說。
是受騙了,龔瞎子說,他陸續(xù)投了多少錢不知道,他想拿高息。但最后,不但息錢沒拿到,連母錢也回不來了。
他投到哪一家了?天會計問。
天會計搞信貸多年,對縣里面的基本情況還是了解的。小額信貸公司的牌照審核很嚴,縣里面合法的錢莊就那么幾家,但是近兩年沒有牌照的地下錢莊又涌出很多,他就不了解了。
龔瞎子說是釘子廠。
釘子廠的事天會計倒是聽說了。釘子廠是天會計和龔瞎子那個鄉(xiāng)街另一個村的一個青年辦的,這個青年早期外出到深圳打工,后來在深圳投資,辦了一家釘子廠,事業(yè)紅紅火火。后來縣里分管招商的局長帶著縣領導去勸他,請他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并許諾給他土地和稅收減免。年輕人被反復勸說后,賣了深圳的資產回鄉(xiāng)投資?;剜l(xiāng)后他的廠逐漸擴大,現(xiàn)金流不足,他在資金鏈快斷的時候被迫借高息。他最后支撐不住,全面崩盤,人也被抓了。
當初說定的你是按法律范圍內的利息借給他的,是嗎?天會計說。
龔瞎子說是。
他現(xiàn)在本息多少了?天會計不用龔瞎子回答,自己扳著指頭算。
有十六七萬了啊。天會計說。
兩個人待了一會兒,都不說話。
不會呀,天會計說,朱中運不是這種人啊。
龔瞎子說,我今天來也想問一下,我也覺得他不是這樣的人,我聽村里人都在傳他的故事。
天會計說,你是說他當年在榆樹上劃印子的故事嗎?
龔瞎子說是。
天會計說,那可是千真萬確的。
朱中運在村子里守信用是有名的,那棵榆樹就是證明。
那棵榆樹在老村部門前。老村部是幾間土坯房,現(xiàn)在已經荒廢。新村部搬到路邊,蓋了兩層樓。那棵榆樹樹干粗大,雙臂合圍那么大,在它接近一人高齊下巴的地方,有一個刀劃的印跡。這個印跡隨著樹的長大也逐漸變大,它見證了朱中運的奮斗、成功和信用。
當年恢復高考后,村子里有一個青年連續(xù)兩年都沒能報考,原因是村里不同意。那時候參加高考,必須村里蓋章才有資格。村子里為什么不同意?因為他當大隊書記的岳父怕他一考上,就會變成陳世美,不要自己女兒了。到第三年,聽說下一年高考就只招應屆生了,而且從恢復高考后兩年的試卷看,一年比一年難,再不參加高考,后面就是允許他考,他也考不上了。所幸這個青年碰上了一個貴人,這個貴人把村里的公章偷偷給他蓋上。但是這個青年卻遇到一個新問題,他沒有到縣城里參加考試的費用。他窮得借不到錢不說,家里所有的錢都被妻子控制著,不讓他報考。
又是這個貴人幫了他忙,給他貸款了五塊錢。這個青年參加考試,一下子就考上了。
這個青年就是現(xiàn)在跑到漢口去的朱中運。
這個貴人就是天會計。
天會計給朱中運錢的時候,讓朱中運在那棵榆樹上沿著太陽的影子劃一條印。
朱中運上學三個月后就還清了,他從生活費和助學金里面節(jié)省出來的。三個月后,為節(jié)省車費,他從市里步行到縣城,又從縣城步行回村里,把五塊錢和利息還給天會計。
天會計說時間還沒有到,不用急。
朱中運說到他在榆樹上劃的那條印子。他說他天天惦記著那條印子,不還心里著急。
表面上看朱中運是受騙了,天會計說,其實不是。
怎么不是?龔瞎子問。
利息就是肉,還錢如割肉啊。這塊肉長大了,朱中運舍不得割了。天會計說。
天會計要給朱中運打電話。但是天會計多年不用手機了,兒子不同意父親給朱中運打電話。他怕父親在電話里激動,父親是高血壓和腦出血,最怕激動。天會計兒子說一定過問這件事,天會計才罷休。
龔瞎子離開的時候,天會計堅持要送到樓下。龔瞎子和他兒子都攔不住。天會計渾身抖動,他已經下不了樓了,但他堅持要下。龔瞎子和天會計相互攙扶著,一級一級下樓梯。天會計的兒子不停地在他們下一個臺階護著,一會兒扶龔瞎子,一會兒扶天會計。
下到一樓以后,天會計突然問兒子,我的喪葬費,按國家政策有多少?
天會計的兒子臉變了色,他不明白父親怎么突然蹦出這么一句話。
如果朱中運不還你錢,這個錢我來還。天會計對龔瞎子說。
從我的喪葬費里面出。他給兒子交代。
龔瞎子和天會計的兒子都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龔瞎子先哭起來。
天會計,怎么說到死呢?龔瞎子說。
憑什么要您還呢?憑什么呢?龔瞎子說。
我是擔保人,雖說當初沒有讓我簽字按手印,但是口頭上說的也要算。天會計說。
龔瞎子放聲大哭。
天會計的兒子也在一旁抹眼淚。
他問你借錢,條子還在嗎?天會計的兒子問龔瞎子。
條子還在。龔瞎子說。
天會計和龔瞎子相互扶著走出樓房,站在樹林前面。天會計對龔瞎子說,亮亮啊,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下樓了。我下不動樓了,我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你了??!
龔瞎子又開始哭。天會計的兒子又在一邊抹眼淚。
朱中運跑到漢口去了,不要怕。天會計說,他雖說退休了,總還有單位,還有兒子,還有老房子,還有祖墳。一個人想跑,跑不了的。
有借條在就不要緊。天會計的兒子說。
五
快中午的時候,張胭脂來看我,我坐在石磙上,正在啃隨身帶的烙饃。下午她又來看我兩次,我還坐在那里。
朱中運不是說讓你去漢口嗎?我陪你去!她說。
張胭脂陪我去,倒是一個辦法。她以前去過漢口很多次。
張胭脂的第二任丈夫是鄉(xiāng)街供銷社的會計。這個會計后來賬目有問題,被上級查處,精神壓力大,外出采購時發(fā)生意外走了,村里人都說她只有當農民的命,她還不服氣。那時候土地承包到戶了,她卻不種地,每天涂脂抹粉等待機會。她一心要進城,一心要嫁一個比第二任丈夫強的男人。她等了幾年,終于嫁給了縣城一個得了肝病的退休老干部,那時她在縣里面一個加油站當臨時工。她給老干部熬了幾年藥之后,老干部去世了。
張胭脂是個要強的人,第三任丈夫不在了,加油站的臨時工轉正也就沒有希望了。她干脆心一橫,辭職了。她要找一件事來挽回面子。
張胭脂找的這件事竟然是集資。
當時油品非常緊張,加油站里的汽油和柴油經常缺貨,尤其是柴油,那些急需加油的柴油車一等半天一天甚至幾天。張胭脂聽說省城漢口有些人有門路,能搞到石油指標。
經過一番努力,有朋友告訴她,可以搞到石油了,要帶上錢到漢口提貨。張胭脂哪里有錢呢?她只有找親戚朋友借,并許諾高息。她借到錢和朋友一起趕到漢口后,朋友卻告訴他們,石油搞不到了,讓他們返回。
按說她的故事到這個時候應該結束了,回來給親戚朋友們直說,道個歉,頂多賠點利息,也就完了。但是張胭脂的面子又在作怪了。她想的是,如果照實說了,臉面朝哪兒擱呢?
后面的故事就很簡單了。她說買到石油了,親友們說她能干,她把利息分給大家。眾人繼續(xù)把母錢存在她這里拿利息,并且?guī)退谕饷胬婵?。她就一次一次往漢口跑,集資也越來越多,名聲也越來越大。
張胭脂曾經找過我,她希望我把錢存到她那里拿高息。
我沒干。我是最早認為她會出事的人。
我后來才知道,張胭脂當時天天心慌,她想找個人說說話,減輕恐慌,她就找到了什么都看不見的我。她請人把我原來在中心菜市場附近的一個石磙子搬到她的商店前面。
我的石磙子是從村里搬來的,這種石磙子早先是村里稻場上軋麥子和稻谷的工具,又重又粗,只能拉著慢慢滾動。我那些年賣雞蛋有點錢,村里有人問我借錢。借錢要打借條、找擔保人,還要在石磙子上沿著太陽的影子劃一條印。后來我錢慢慢多了,問我借錢的主要是縣里人。我就請人把石磙子搬到縣城中心菜市場附近。
你天天坐在石磙子上摸這些印子,有什么用呢?張胭脂有一天問我。
你覺得沒有用嗎?我問她。
沒有用,一點用都沒有。她說。
你學天會計的。不過天會計那一套在縣城里就不管用了,很多人都笑話他。她說。
縣城里時興什么?時興合同,時興公章,時興法律條文。她又說。
有一個傍晚,我正坐在石磙子上。張胭脂又過來說起石磙上面的印子。
每次看到你摸那些印子,我都心里發(fā)慌。她說。
為什么會心里發(fā)慌呢?不過以后我就明白了。
夕陽在一點一點下落,我忽然聽到隱隱約約的哭聲。
你哭什么哭張胭脂?我問她。
我沒有哭啊。她說。
但是我分明聽到了哭聲。
夕陽落在老十字路口,落在我坐的石磙子上。我說我聽到了哭聲,說著說著,張胭脂突然對著夕陽哭起來。
我感覺她可能要出事。
她不久就主動投案了。她付不起利息,身上沒有肉割了。
她坐了幾年牢。坐牢出來以后,她開了個發(fā)廊謀生。
張胭脂想陪我到漢口去,但是我卻不想去。我想等等再說。天會計說得對,朱中運還有單位,還有兒子,還有老屋和祖墳,我不相信他一下子就跑了。最關鍵的,還有借條。
夕陽下來了。
我要在中心菜市場邊上攔公交車,坐半個小時以后在鄉(xiāng)街三岔路下車,然后走山路回到村里我自己屋里,第二天早上又朝縣城趕。這就是我,我從來不在縣城里面住。幾年前張胭脂曾經勸我在她那里住過幾回,但是我住不慣,夜里睡不著,早上起來又是暈又是吐,我回來住我那間土坯房挺好。
我就這樣天天跑。
好在我坐車不要錢,我有殘疾證。在我們這個縣,有殘疾證和六十歲以上老年證的,縣內坐車不要錢,現(xiàn)在我兩頭都占住了。
好在這么多年,我一個瞎子,來來回回坐車,司機和售票員都認識我了,沿途經常出門的農民們也大多數(shù)都認識我了。
六
漢口能去嗎?
盧知青站在老十字路口商店前面的石磙邊上,看著龔瞎子從中心菜市場朝這里走。這個石磙子讓一個瞎子多年坐在上面,也真是個奇跡。他聽說張胭脂想陪龔瞎子去漢口,他也有點動心。
盧知青就是漢口人。他有幾十年沒回漢口了,他本來這一輩子都不準備再回去了,但是朱中運跑到漢口這件事,攪得他夜里睡不著覺,睡著了也總是夢到漢口。
盧知青十五歲的時候從漢口坐輪船,兩天兩夜趕到龔瞎子那個鄉(xiāng)街,被分配到龔瞎子那個村子插隊。
盧知青剛下鄉(xiāng)的時候,決心大到什么程度?當時鄉(xiāng)街十幾個村子的知青們?yōu)楸磉_自己扎根農村的決心,有的種扎根樹,有的寫決心書。盧知青是積極分子,一心想壓倒他們。有一回村子里開春分生產動員大會,盧知青做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震驚了全縣,上了報紙。
春分生產動員大會,是一件大事。全縣每個鄉(xiāng)街、每個村都在開大會。那次全村大會上盧知青代表知青發(fā)言,知青們要扎根農村,知青們要全力支持春耕,知青們要把青春和熱血全部奉獻給農村。盧知青發(fā)完言以后就表決心,他拿起一把鐮刀朝主席臺對面的小學教室沖去,臺下的人都吃驚地看著他跑。
大會會場設在村小學里,小學在山坡的頭道梁上。當時是上午十點鐘左右,太陽照在小學第一排教室窗戶上面的土坯上,那里有一條太陽的影子。盧知青沖到第一排教室前面,他要沿著第一排教室窗戶上面太陽的影子劃一條印。
會場開始騷亂,所有人都站在場坪上圍觀。盧知青這個行為當然是跟村里人學的。一個事情說了要兌現(xiàn),一句話說了要算數(shù),怎么辦?找個地方沿著太陽的影子劃一條印。
盧知青劃了很長一條印。小學第一排教室有六間房,三個班級,盧知青就沿著第一間開始劃,一直劃到第六間。他劃得很認真,刀鋒準確地貼住太陽的影子。扎根農村一輩子!一輩子扎根農村!他身后傳來嗡嗡聲。村里人都明白這個幾百里外的漢口孩子,從此以后真正地要和他們在一起了。
劃了印,還不在一起嗎?
劃了這么長的印,還不在一起嗎?
果然,兩年以后,盧知青的父母在省城給他找到招工機會,讓他返城,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要扎根農村一輩子。
不是漢口有多大,這和大小沒有關系;不是漢口有多少人,這和人數(shù)也沒有關系。不能順著朱中運的思路來。你如果順著他的思路趕到漢口,他說不在漢口,他在武昌或漢陽,那怎么辦?光省城就有三個城市。他又說去了北京,那怎么辦?盧知青對龔瞎子說。
不要相信朱中運說的話,人說話是靠不住的。盧知青看著石磙上面的印子,對著早晨的太陽噴著酒氣說,劃這些印子更沒用。
人說話要是算數(shù)了,劃幾條印子就有用了,還要法律干什么呢?盧知青說。
盧知青在農村待了十三年,后來在縣城招工以后在搬運公司上班,他上班的時候已經二十八歲了。他是全鄉(xiāng)街最后一個離開農村的知青。上班以后,盧知青找不到對象。他不是本地人,條件又比較高,加上工作太辛苦,一直在搬運公司拉板車。盧知青拉了幾年板車以后,年齡實在大了,就找了一個小寡婦。小寡婦帶了兩個孩子。兩人結婚的時候沒有領結婚證,小寡婦擺了一桌酒,請了親戚朋友,在酒桌上宣布結婚。
小寡婦說,我身體不好,又四十多歲了,不能生孩子了。我們結婚前,是商量了不要孩子的。
盧知青當眾點頭確認。
我們說好一件事。小寡婦又說,我們雖然不生孩子,現(xiàn)在他給我養(yǎng)娃,將來娃給他養(yǎng)老。
但是,等盧知青五十多歲他的搬運公司破產以后,小寡婦的兩個孩子都已經長大成人,一個在北京工作,一個在深圳工作。小寡婦和他們生活去了,不再理盧知青了。
下崗失業(yè)后,盧知青開始學習法律。他想用法律找小寡婦維權,但是學習法律后他才明白,當初沒有拿結婚證,沒有那一紙文書是最大的失誤。
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你手上的借條。盧知青說。
這么多年來,盧知青最怕人提漢口兩個字。他下鄉(xiāng)幾年之后,他父母親死于一場車禍,他回去處理完后事,以后再也沒有回過漢口。
但是他也沒有扎根農村一輩子。他父母親死后,他在村子里待不住了,開始想著回漢口。但是他沿著太陽的影子劃印的故事影響太大了,招工單位都認為他不想回城,再說他曾經堅決拒絕過省城的招工機會。
他后來實在熬不住了,天天做夢都是漢口、都是城市。他經常去頭道梁的小學,在第一排教室前面看自己當年劃上去的那一條長長的印。
每年春分那一天,上午十點鐘,太陽還是穩(wěn)穩(wěn)準準地照在那條印上。
過了幾年,村小學搬到漢水邊了,因為村里孩子在頭道梁上學太遠,又是黃泥土路,每逢下雨都有孩子摔跤,滾一身泥。那幾間教室也推倒了。盧知青舒了一口長氣,正好碰到縣城搬運公司的招工機會,他就進城了。
……
作者簡介
普玄,男,出生于湖北襄陽谷城縣。畢業(yè)于華中師范大學和北師大作家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人民文學》《收獲》《北京文學》《當代》《十月》《鐘山》等雜志發(fā)表小說200多萬字,作品被《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小說選刊》等多次選載。曾獲百花文學獎,施耐庵文學獎,《北京文學》“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吳承恩長篇小說獎。作品登上“2015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2017《收獲》文學排行榜”。有作品正改編成影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