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骨頭樹
一直沒弄清楚,這種樹究竟是樺樹還是什么樹。反正我們鮑坪叫狗骨頭樹,也叫香拐子樹,老師安排我們課外勞動的時候說是樺樹。那時候秋季的課外活動或者說家庭作業(yè),布置得最多的任務就是“唰”樺樹葉。唰是個動詞,順著狗骨頭樹枝生長的路徑,從尾到頭使勁一“唰”,樹葉就漸次脫離,被攥在手心了。當然,這個動作必須得重復好幾次,才有滿滿一把樹葉,然后放進身邊的口袋里。這口袋一般都是用過的尿素袋,甚至是麻袋。
供銷社收購曬干的狗骨頭樹葉,8分錢一斤。樹葉不軋秤,一尿素口袋輕者十斤八斤,重者也不過十斤二十斤。要唰到一口袋,起碼得兩個下午。麻袋一般就更少了——小小年紀的我們還沒這個本事——拖不動更背不起。
這個家庭作業(yè)有個很官方的名字,叫勤工儉學。通過自己的勞動,適當增加一點購買學習用具的費用,比如鉛筆、練習本和橡皮擦之類的小開支。實際上,那時候每星期上課的時間并不太多,掃地、大掃除、撿柴、支農(nóng)等等,占據(jù)了相當部分時間。而唰狗骨頭樹葉主要集中在秋季的11月份前后,太早樹上的葉子還沒變黃,這就意味著樹葉依戀著樹枝。太晚則意味著樹葉的水分被脫干,甚至輕輕搖晃樹干,樹葉便紛紛飄零。狗骨頭樹葉子全身黃中帶紅,站在山腳下很容易辨認。在綠色植物樅樹杉樹的掩映下,狗骨頭樹葉會發(fā)出耀眼的光,尤其在秋風的鼓動下,一片片白光不停地晃動,更為惹眼。
唰狗骨頭樹葉只能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不可越界。鮑坪人的山林幾乎都在自家房屋前后,每家每戶都養(yǎng)有看門狗,守護著房屋的前前后后。稍有點風吹草動,它們就開始狂吠。人家密集的,往往是一只狗發(fā)現(xiàn)警情,整個屋場的狗們立即響應。陣仗之大,一般人不敢下手。當然,最主要原因還在于,學校要根據(jù)樹葉斤兩的多寡來評定“勞動積極分子”。學習再好,勞動成績不能拉后腿。“德智體美勞”一旦瘸腿,三好學生的評選就有點懸了。
狗骨頭樹一般長不大,多數(shù)被砍渣子燒火糞的時候順手就給滅了。在糧食要命的年歲里,沒有哪種植物可以免受砍伐之災。鮑坪人自有自己的判斷進行取舍。該砍的一點也不含糊,該留的倒是還得合計合計。就如狗骨頭樹來說,難以成材,或者說短期內(nèi)難以成材,那就得犧牲。即便樹葉多少有點產(chǎn)出,與糧食一比較,孰輕孰重一目了然。那些幸免于難的狗骨頭樹,多數(shù)時候皆是因為他身邊實在沒有更易成材的樹木來調(diào)節(jié)山林的疏密度。于是,要找到這棵樹也就加倍容易。
狗骨頭樹葉要曬干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唰回家的樹葉,在院壩里曬上兩三天,便可以裝起來上交學校。最開心的事情,莫過于拿到了學校頒發(fā)的獎狀。那時靠學習成績得到老師的表揚,從未有過。在勞動上彌補一下,也算是感到有意義的樂趣。況且那時候,拿到勞動獎狀是很光榮的事情。
如果將狗骨頭樹的上半場和下半場,劃分為春秋兩個季節(jié),孩提時代天性愛玩的我們,當然喜歡春季了。狗骨頭樹上結有一種黃豆大小的顆粒,有點類似山胡椒,我們常將這些東西摘下來打槍。槍是水竹筒做的。將兩邊的竹結用砍刀或者鋸子弄斷做成槍管,再用一根細細的能穿過竹筒的小木棍,尾部輔以手柄,一支竹筒槍就這樣誕生了,子彈正是這些樹上結出的顆粒。先將一顆推進槍膛,直至槍眼部位,再喂上一顆,通過向前快速推移槍桿,使得槍膛內(nèi)的空氣在短時間里壓縮、膨脹,直至將前面的顆粒噴射出去。而后面的顆粒順位成為下一發(fā)子彈的積蓄,循環(huán)往復。
那時的男同學,幾乎人手都有這樣的標配,且每人的荷包里隨時都能搜出不少“子彈”。課余時間一到,特別是放學后追著相互射擊,就成了我們主要的娛樂方式。大家都以準確射擊到對方的面部,導致其疼痛無比為快事。玩多了,便覺得男同學之間的射擊不過癮,便嘗試往女生身上射,也因此捅了馬蜂窩被老師罰站受到揪耳朵之類的懲罰。沒收竹筒槍不管事,竹子大把,自己再做,只不過更為隱蔽而已。當然,也有被槍擊中而受輕傷的,只要不傷及到眼睛,家長也不至于鬧到學校。見到始作俑者,說幾句,或者嚇幾句,便完事。
還有更聰明的學生,找到更長的竹筒,發(fā)明了連環(huán)槍。依次往槍膛里推送好幾顆狗骨頭子彈,最后猛力一推,啵啵啵,幾顆子彈連續(xù)出擊,那就更為過癮。當然,最聰明的莫過于發(fā)明摳扳機的那種槍,扳機一摳,叭的一聲,那感覺真叫酷。這種槍一出現(xiàn),不少人就跟著模仿。一時間,形成一個高潮。放學路上就有了“敵我”之戰(zhàn)爭。跑到隊伍最前面的“八路軍”先行埋伏起來,只等“敵人”進入埋伏圈,便噼里啪啦一陣猛掃,伴隨著“沖啊”“殺啊”的聲音,假戲轉(zhuǎn)換為真正的戰(zhàn)爭是常有的事情。那時候,再多的槍也不管事了。
不知道誰首先叫這種樹為狗骨頭樹的,只覺得這名字蠻有意思。鮑坪那一帶,冬天蠻冷。很多學生,甚至大人,腳后跟患有凍瘡。輕者奇癢無比,重者裂口流血甚至化膿。常見的辦法就是將狗骨頭,特別是狗腿的骨頭用文火慢慢炕干,擂成粉末狀,敷到凍瘡患處。狗骨頭,特別是腳骨頭,異常堅硬有力,用來形容這種老師稱之為樺樹的樹,也是形象逼真。狗骨頭樹不像其它的樹,樹干和枝丫毫無生長規(guī)則,生性又堅硬無比,也更像狗命,一無所求,隨遇而安,還極不容易丟命。
我曾見過父親當年殺狗的一幕,也是惟一的一次殺狗。
那年夏天,我們家喂養(yǎng)的年豬因病夭折,中途買回的接草豬還在長架子。眼看著就要過年了,家里一點油葷都沒有。思來想去的父親,最后決定拿那只老黑狗開刀。那是一只跟著我們十幾年無比忠誠的狗,實在是找不到更好的辦法了。父親溫柔地呼喚著它,迅速拿出準備好的繩子,一下將它的頸部套住,它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拉上晾衣服的木桿上給吊了起來。老黑狗無謂地掙扎著,喉嚨里發(fā)出含混的聲音。我相信那個時候父親的內(nèi)心也是掙扎的。
直到后來我才知道,這狗骨頭樹,不僅樹干堅硬猶如狗骨頭,就連樹葉也以另外一種形式向世人呈現(xiàn)出它極強的粘合性。那是水泥還極為稀缺的年代,鮑坪人將狗骨頭樹葉采摘回來,放進石碓窩里反復捶打,直至成為黏性極強的粘合劑,和著石灰、青尿、泥土等,廣泛用于建筑上,相當于現(xiàn)在的水泥砂漿。據(jù)說這種建筑非常牢靠,抵御似水流年的摧殘和消解,是彼時最好的方法。只不過在以吊腳樓和土墻屋居多的鮑坪,少有用武之地。
狗骨頭樹的一生,幾乎難以見得到成材的時候,一般都會在不經(jīng)意間成為鮑坪人鐮刀和斧頭下的犧牲品,如同當年常常不得善終的狗,往往為了人類犧牲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