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19年第12期|牛利利:迷宮里的直播(節(jié)選)
你每天都在看新聞??傆腥私缓眠\(yùn),發(fā)大財(cái),升官出名之類,寶馬香車,偎紅倚翠;也有人倒大霉,橫死鄉(xiāng)野,鋃鐺入獄,或者人間蒸發(fā)。這很奇妙。但你并不驚怪,報(bào)紙上網(wǎng)絡(luò)上電視上大都是這么檔子事兒??僧?dāng)有天,你發(fā)現(xiàn)有篇新聞的主人公是你的朋友,你一遍遍重讀文章,像有閱讀障礙般,讀得很慢。你懷疑是不是認(rèn)識這么個家伙。因這則新聞,你的朋友變得遙不可及了,你得慢慢回憶他的一點(diǎn)一滴。你向后倒去,轉(zhuǎn)椅的靠背擋住了你。你看著天花板,長長嘆了口氣,心想,這世界真他媽奇怪。
我的這個朋友叫黃湖,是我大學(xué)同學(xué)。他學(xué)冷戰(zhàn)史,我學(xué)明史。冷戰(zhàn)史是歷史院的王牌,可他不喜歡。他說,赫魯曉夫、波蘭危機(jī)、蘇共二十大、杜魯門、古巴導(dǎo)彈危機(jī)、鐵幕演說、馬歇爾……書本上的人和事雖有趣,但已寫在了那本厚厚的《冷戰(zhàn)史》上面,就算他不去讀完,結(jié)局也印在了最后。他年年掛科,幾乎不能畢業(yè)。我當(dāng)時并不喜歡黃湖,當(dāng)?shù)弥S湖補(bǔ)考都擦線過關(guān),我在宿舍感嘆地說:“哎,大明朝終究是亡了!”黃湖畢業(yè)之后在一家很不錯的報(bào)社做了記者,每天都在和那些還未曾寫上去的事物打交道。
我抬頭看著天花板,仿佛那則新聞的標(biāo)題被投影在了上邊?!澳持浾吆透咧信奖肌?。黃湖當(dāng)然不算什么知名記者了,如果他是知名記者,那么標(biāo)題上就不會寫“某知名記者”,而是直接寫上他的大名。新聞上說,這位叫黃湖的記者平時喜歡上一些社交軟件,假裝成功人士來欺騙一些不諳世事的小姑娘,這次更是變本加厲,直接拐帶了一名高中女生。六月十一日,兩人見面后,黃湖在明知該女生還是高中生的情況下,給女生灌酒,自己卻稱開車不能喝酒。飯后,兩人便上了車,黃湖開車狂奔,直到新疆與內(nèi)蒙的交界處。該女生來自單親家庭,父親常年在外做生意,無暇管教女兒,直到一個月后,才發(fā)現(xiàn)女兒離家出走。這名焦急的父親報(bào)了警,警察認(rèn)為該女生已經(jīng)成年,而且離家出走純屬自愿,并非挾持,所以不立案。父親自己去找女兒。一個禮拜后,女兒終于回到了家。而黃湖因?yàn)殚L時間曠工,已被單位辭退。
我給黃湖打電話,黃湖沒有接。第二天,我給他打電話,他還是沒有接。又過了幾天,我也忘了這則新聞。后來有次老同學(xué)聚餐,我想起這條新聞,隨便提一個頭,大家都紛紛說出自己記憶中的黃湖,像是忽然變得敏銳和深刻起來,從過去一兩件小事上,剖析出黃湖墮落至此的根源。大家都說,這廝已經(jīng)毀了。還有人感嘆說,黃湖其實(shí)在報(bào)社發(fā)展很好,去年還被提名什么新聞獎,如果獲獎,那就是該獎項(xiàng)歷史上最年輕的得主了。大家都說可惜了。最后有人總結(jié)了黃湖人生失敗的緣由,那就是:小聰明固然有用,但是人這一生終究還是要踏實(shí)本分,這樣才能不斷走人生的上坡路嘛。大家都說有道理,都感覺自己人生境界有了升華。
參加完聚會,我再給黃湖打電話,依舊沒有打通?;氐郊抑校吹郊依餃嘏臒艋?,聽妻子說起單位的雞毛蒜皮,我心里涌上一種幸福感:不折騰的人生真好!
時間過得真快。朋友上新聞這種事情給我的震驚已經(jīng)完全消散了,黃湖和我每日都看到的新聞中的主人公已經(jīng)沒有任何區(qū)別了。一年后,我再次撥打黃湖的電話號碼,依舊沒有人接。我從通訊錄中刪掉了“黃湖”這個名字。我的生活里沒有什么新奇的事物,哪怕“爆炸”、“殺人”、“韓國政壇動蕩”、“美國火星探測器”這些詞語充斥著各種媒體,我還是覺得世界毫無變化。我每天上班下班吃飯睡覺,像是孩子期待假期一樣期待著每月八號的到來,因?yàn)槟鞘前l(fā)工資的日期。如果要給我的時間一個意象,我覺得是漣漪。無數(shù)個同心圓,內(nèi)密外疏,在漣漪里,記憶和遺忘是沒有區(qū)別的,今天和昨天也沒有區(qū)別,因每個同心圓都是相似的。
一個冬季的傍晚,暮雪紛飛,我一個人走在路上。街道兩邊亮起了霓虹,路上行人稀少,濕漉漉的路面映著紅綠的光影,一派凄清的景象。我一個人在街上晃蕩,夜色漸濃,雪也大了起來,飄飄灑灑,有了浩蕩的感覺。我的手凍得通紅,卻無意回家,因妻子出差,回去無聊,倒不如在外邊呼吸冷空氣。
我一個人不知不覺便走到了河邊。當(dāng)時快到新年,橋上掛滿了紅燈籠。這鐵橋是清末洋務(wù)派所建,距今已過去百年,鐵橋不能行車,只能走人。雪夜風(fēng)大,鐵橋上不見人影。橋上紅燈籠同時亮起。燈籠隨風(fēng)狂擺,撞在鐵橋上,發(fā)出“砰砰”的聲響,不一會兒燈籠滅了不少。我一人走在橋上,抽煙,看河水,想事情。我掏出手機(jī),九點(diǎn)一刻,該回家了。我一回頭,看見遠(yuǎn)處也有一人在看河水。那人看了會兒,爬上了欄桿。我趕緊走過去,那人聽見腳步聲,從欄桿上下來,他站在暗處,喊了聲:“老柳!”
我一聽聲音就知是黃湖,有些震驚,說:“你剛干什么呢?”
黃湖笑了笑,說:“我在看河水看雪花,可惜天太黑,看不清。”
我掏出香煙,給他遞上一支,說:“人嘛,難免有挫折,何必想不開呢?”
“我知道我說我在看雪花你不會相信?!秉S湖臉上掛著笑。那夜氣溫已到了零下五六度,他身上卻還單薄,只穿著一件淡藍(lán)色的夾克,胡子也多少天沒刮,一臉滄桑。我手搭在他肩膀上,問他吃了沒?他說吃過了。
我感慨地說:“不想在這碰到了你?!?/p>
“你是不是覺得我從人間消失了?”
“走吧,我們坐坐吧。”
他搖了搖頭,說:“這是今年第一場雪,我可不想回。你要是覺得冷,你就先回吧。”
我想,黃湖肯定是想等我走開,再去投河。我拉著他胳膊,說:“你覺得遇到初雪是難得的事情,可我覺得遇到你才難得,今天我們一定要好好聊聊?!?/p>
他想了想,說:“好吧,那走吧?!?/p>
我和黃湖坐在了一家小酒館。我心里最好奇的自然是他與小姑娘私奔那件事,但又不好開口。萬一他正因那事想不開,我這一提,他要是再趴在河邊欄桿上,那我豈不惹事上身。我們先從各自近況聊起來。黃湖說,他現(xiàn)在在一家公司做文案,公司雖小,但是領(lǐng)導(dǎo)賞識,前途似乎可以展望。我又問他是否成家,他搖了搖頭。我看他衣衫單薄,覺得他是見了老同學(xué)不好意思說自己落魄。兩人聊了不到半個小時便詞窮了,他幾次想要離開,我怕他又去河邊,又死死拉住他,不讓他走。兩人相對無言,只好嗑瓜子,喝啤酒。喝了幾瓶之后,他的臉變得紅潤起來,眼睛也明亮了起來。他說:“我頂多干到明年,我已經(jīng)攢了一萬多,等攢到兩萬,我就辭職?!蹦翘煳覄傤I(lǐng)了兩萬的獎金,和黃湖這么一對比,又有了幸福感。
我說:“這不挺好工作嘛,辭什么?我們畢竟本科學(xué)歷,不好找工作的?!?/p>
他搖了搖頭。
他眼中的光彩又黯淡下去了。我聽他談起明年的計(jì)劃,就知是我想多了,他不會跳河,他可能真是在看雪花呢。
等到快十一點(diǎn)時,我有些坐不住了,想著怎么道別。這時,他忽然說:“兩年前,我算是火了一把,那之后再也沒見過以前的熟人了?!?/p>
我知道他要提那件事了,我說:“是啊,那件事之后,大家都很擔(dān)心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笑了起來。小酒館光線昏暗,他向后一倒,靠在椅子上,點(diǎn)上一根煙,微笑著,半天沒有說話。我趴在桌子上靠了過去,他的眼睛忽然變得遙遠(yuǎn)了起來?!鞍秃盏摹妒骄伞??!彼f。
“什么?”
“我是說這支曲子是巴赫的《十二平均律》,李赫特晚年在美國演奏的現(xiàn)場版。”
這時我才從吆五喝六的劃拳聲、高談闊論聲中聽到了一絲絲“叮叮咚咚”的鋼琴聲。
黃湖笑著,像是沉浸在鋼琴聲中。不知是一曲終了,還是吵鬧聲終于全面壓制住了鋼琴聲,耳邊再也聽不到那一絲絲音樂了。他掐滅了煙頭,扔在了地上。他說:“巴赫的音樂合適冬夜,單調(diào),凜冽,似乎只有黑白兩色。它又像一個個幾何圖形。我見過最完美的幾何圖形的組合,可不是在巴赫的音樂中,而是一幅迷宮圖。幾何圖形之間完美的相似性,讓你不斷陷入遺忘中。沒人一開始就會喜歡迷宮,它讓人焦灼。如果你每天都看迷宮圖,從不嘗試著走出來,那你會漸漸喜歡上它。它構(gòu)圖美妙,讓人贊嘆,你要想在里面找出一條出路,你就會陷入到暈眩中。但是如果,你只是看著它,你會知道迷宮圖可是世界上最穩(wěn)定的構(gòu)圖了。兩年前,我嘗試著走出一座迷宮?!?/p>
“然后,你就走上了新聞頭條?”我笑著說,我怕他越扯越遠(yuǎn),想給他點(diǎn)提示。黃湖,趕快講講那個狗血故事吧。
他笑著,并未受我影響,依舊用一種悠長的語調(diào)講著。那天,他講的故事,我?guī)缀跄苋膹?fù)述。這倒不是吹噓,我們學(xué)歷史的,天天背東西,這點(diǎn)記憶力還是有的。另一方面,我也很興奮,下次同學(xué)聚會,我就可以把這些故事原封不動地講給別人了。
黃湖說,兩年前,他還在那家報(bào)社上班。新聞,他最愛那個“新”字了。他喜歡那些還未寫上的事物??晒ぷ髁藥啄旰?,他覺得厭煩。沖天的火焰是新的嗎,人的一生能經(jīng)歷幾次火災(zāi)?但他采訪過十一場火災(zāi)了。第一場是在一家大型超市,那是晚上,黑煙沖天而起,像一只巨大的手,裸露著紅色的血肉。一排消防車停在旁邊,水柱齊齊沖向火焰,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毒煙。第二場是在一個城中村,第三場是在一家洗浴中心。再后來的火災(zāi),他就只能記得新聞稿的標(biāo)題了,至于現(xiàn)場如何,則是模糊不清。
未曾寫上的東西和那些已經(jīng)寫上的又有什么區(qū)別呢?黃湖十分苦惱,最初的激情已經(jīng)完全耗盡,他每天心如止水不動聲色地寫著那些企圖讓別人驚訝的文字。謀殺、落馬、交通事故、某人悲慘的經(jīng)歷……他奔波在城市的各個地方,他熟悉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就像他熟悉一幅叫做《K》的迷宮圖里的每條線條。可是他從來都沒有走出去過。
有天,黃湖把這苦惱和領(lǐng)導(dǎo)交流,他的領(lǐng)導(dǎo)壓抑著不耐煩,微笑著告訴他:“小黃,都是這樣,我們都這樣。不光是我們,你去問問你的同學(xué)們,他們也這樣。每個人從學(xué)校到工作都是抱有著美好的幻想。但是生活不是這樣的,不是拍電影演話劇,你要適應(yīng)這種從學(xué)生到社會人的角色轉(zhuǎn)變。你的痛苦在于,你逃避具體的生活,你耽于幻想。生活是實(shí)的、沉重的、繁瑣的。我們不能耽于幻想,那是不成熟的表現(xiàn)。”
黃湖聽了之后,低頭沉默著。主任瞄了眼手表,又翻閱起一沓文件,又瞄了眼手表。黃湖依舊不說話。主任嘴巴剛張開,大概是要下逐客令了。黃湖說:“張主任,我想說的并不是這樣?!?/p>
張主任笑了笑,側(cè)著腦袋,看著黃湖,細(xì)長的眼睛縫里露出一絲嘲弄的神情?!澳悄阆胝f什么?”
黃湖說:“寫新聞給我一種重復(fù)感??ǚ蚩ㄓ衅⒀怨适拢f,房間里有只小老鼠每天都順時針奔跑,有天它被貓逮住了,它對貓說,你要吃我,我認(rèn)命,但我有個問題想要問你。貓說,什么問題?小老鼠說,我每天都沿著順時針在這個房間奔跑,可是為什么我覺得房間越來越小了,最終小得只有您的爪子那么大。貓笑說,如果你換個方向說不定房間就會變得大了起來。主任,我想說的是,我每天都在各個現(xiàn)場之間奔波,可是當(dāng)我寫作的時候,我覺得我待在一個距離地面十公里的深井里面……”
張主任哈哈笑了起來:“你沒有聽懂我在說什么?!?/p>
“可是當(dāng)我寫新聞的時候,總有這種感覺?!?/p>
張主任又一次翻閱起文件,說:“新聞嘛,不就是那么些東西嘛?!?/p>
黃湖離開領(lǐng)導(dǎo)辦公室的時候,心里十分沮喪,回到辦公室他找出了那幅《K》?!禟》的作者是一個美國人,師從著名的幻覺藝術(shù)家埃舍爾。埃舍爾的作品后來被做成了一個火遍全球的游戲《紀(jì)念碑谷》,他是通過這個游戲才知道了埃舍爾,從而知道了這幅號稱超越了埃舍爾的《K》。黃湖細(xì)細(xì)看著迷宮圖,迷宮圖美輪美奐,可是當(dāng)他的目光想要從里面找出一條道路時,他就陷入暈眩。他想,生活就像是這迷宮圖,只要你不細(xì)究,它也不會為難你,可是你想要和它對視時,它非把你搞暈了不可。
黃湖覺得瞬間輕松了不少。他又開始積極工作,每當(dāng)心里涌現(xiàn)出那種厭煩和不甘心的時候,他就想起迷宮圖,他對自個兒說,千萬不要和迷宮對視,不要和生活對視。
有天下著雨,他又一次去了火災(zāi)現(xiàn)場。那是一家老舊的電池廠,廢品倉庫發(fā)生了爆炸,燒死了好幾個倉管。他在去現(xiàn)場的路上,心里已然寫好了那篇新聞稿,只需最后核實(shí)幾個數(shù)字。采訪很順利,救援也都按部就班井然有序,有關(guān)部門的大領(lǐng)導(dǎo)做了批示,小領(lǐng)導(dǎo)親臨現(xiàn)場。黃湖曾經(jīng)采訪過其中一位小領(lǐng)導(dǎo),那人一眼認(rèn)出黃湖,親熱地招呼他。黃湖和這位領(lǐng)導(dǎo)在火光和細(xì)雨中,談笑風(fēng)生。黃湖稿子寫得很快,這是平凡的一天。可等黃湖回去之后,忽然想起這家電池廠十幾年前也曾爆炸過,當(dāng)時原料泄露,滲入到了地下,污染了水源,當(dāng)時整個城市都陷入了恐慌中。他趕緊給張主任說了自己的擔(dān)憂,張主任抽了根煙,想了想,說:“這事你不要管。”
“可是萬一水源被污染了呢?”
張主任笑著說:“有人操心這種事情,你別瞎操心,不是還有那個有關(guān)部門嘛,嗯?省點(diǎn)心,我們不能給政府添亂?!?/p>
黃湖有些著急:“可是,我們搞新聞的……”
“新聞嘛,不就那么些事嘛?!睆堉魅螕]了揮手。
黃湖回到家中,心里還在想這件事,一晚上他都沒有睡著。過了兩天,新華社出了關(guān)于水污染的新聞。城市陷入了瘋狂。黃湖也加入了搶購礦泉水的隊(duì)伍中,他走街串巷,見到每個商鋪老板都問:有水嗎?商鋪老板厭煩地?fù)]揮手。
黃湖十分疲憊,每晚都睡不好。他不想和生活對視,可是水在哪里呢?他每天都喝蘇打水、可樂和啤酒,已經(jīng)很久沒有喝過干凈的水了。他覺得腦海中似乎有許多人在爭吵,其中有個聲音在說:“黃湖,你已經(jīng)廢了!”有天晚上,腦子里的各種聲音吵得他睡不著覺,他就在手機(jī)上看直播。女主播名叫小葉,穿著寬大的T恤,扎著馬尾,身長臉白,善作媚笑,只是眼睛有時會變得冷冷的,和那微笑很不相符。黃湖覺得看看直播也挺好,能讓他忘記煩勞,也能讓他腦海中那些聲音漸漸平息。小葉對著鏡頭哼著歌。黃湖問,這是什么歌?
“《世界末日你不在我身邊》?!毙∪~說。
黃湖說:“真好聽?!比缓笏驮诟杪曋腥胨?。有天,他坐在辦公室里,窗外起了沙塵暴,一排排柳樹在昏黃的天地中搖曳??耧L(fēng)呼嘯,砂礫打在窗戶上,仿佛落雨聲。門窗雖然緊閉,但黃湖能聞到一股淡淡的土腥味。黃湖心里滿是空虛。快到下班時,張主任喊黃湖去了他辦公室,問他是否會開車。黃湖說,不常開。主任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道:“是這樣的,有這么一件事,我本來要親自去辦的,可是我晚上有個飯局推不開。”
黃湖說:“主任,您就說什么事吧?!?/p>
張主任笑了笑:“你開我的車,去外地買些礦泉水吧。去遠(yuǎn)點(diǎn)的地方,附近縣城肯定也沒水了。不要買散裝的,整箱整箱買,散裝不好看。我要送市里的領(lǐng)導(dǎo)。你也順便給自己買一些吧。路上小心,明天不用來上班,我放你假?!?/p>
黃湖心里感慨,張主任隨時能把危機(jī)轉(zhuǎn)換成機(jī)遇,平日就算給那些領(lǐng)導(dǎo)送名煙名酒,哪有此刻送水的情誼真呢。他在那一刻又想起了卡夫卡的寓言故事,他覺得自己是老鼠,而主任是那只笑嘻嘻抓著自己的貓。
黃湖開著主任的車,一路開到一座小土山下面,他下了車。此時街邊的路燈亮了起來,他抬頭看著小山,半山上有一處小房子,昏黃的天地間亮著燈,像是一只疲憊的眼。黃湖慢慢走上山,走到小房子門口,連著抽了兩根煙,才敲了敲門。開門的是小葉,小葉依舊穿著那身寬大的T恤,她一臉茫然:“你是?”
黃湖說:“我算是你的粉絲,我每天都看你的直播?!?/p>
小葉眼睛睜得大大的,說:“粉絲?呵,那你怎么知道這兒的?”
“有天傍晚你直播,看著夕陽唱歌,我覺得那幅畫面很好看,我截了圖,放大之后,我在上邊看到了門牌號。”
小葉笑了笑,低頭一甩頭發(fā),斜眼看著黃湖說:“你是做什么的呀?”
“記者?!秉S湖掏出了證件。
這個身份顯然引起了小葉的好奇。做生意的人心中記者都是財(cái)經(jīng)記者,而這些想當(dāng)網(wǎng)紅的小姑娘心中所有的記者都是娛樂記者。小葉開了門,趕緊收拾起了房間。房間很亂,被子推在床腳,衣服散落在床上,靠墻放著兩箱礦泉水。
小葉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問:“你來做什么呢?”
黃湖也不知道自己來做什么,他說:“我準(zhǔn)備去找水源,想找個人同去”。
小葉停下來,抬起頭說:“你們要做一期這樣的節(jié)目嗎?”
他笑了笑,說:“算是吧,你可以直播我們尋找水源的過程。”
黃湖說,每當(dāng)回憶起這一場景時,他依舊覺得奇妙。那天下午,雖然他知道了工作就是那只抓著自己的貓,可是他根本沒想著換個方向跑。沒想到這個小葉完全沒有心機(jī),聽了他的想法,居然欣然同意。黃湖忽然變得興奮了起來,他覺得自己擺脫了長久以來的無力和厭煩。他又一次想起了那張迷宮圖。這次一定要走出去,不然永遠(yuǎn)都不會走出去了。他請小葉共進(jìn)晚飯。飯桌上,小葉喝著啤酒說:“我覺得你很中二?!?/p>
“什么是中二?”
小葉抿著嘴笑了,眼睛里的光青煙一般縹緲,仿佛隨時都會隨風(fēng)而逝?!爸卸褪菄卸昙壍囊馑?。”
“國中二年級?”
“是啊。臺灣一些校園劇里的主人公就設(shè)定為國中二年級,就相當(dāng)于我們的高二。中二就是說他,嗯,有些幼稚,不成熟。”小葉說。
黃湖說:“那你呢?”
小葉哈哈大笑了起來,她的身體劇烈抖動著,仿佛她的笑聲是一團(tuán)火焰,而她的身體是一堆易燃物。小葉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淚水,說:“我當(dāng)然中二啊,因?yàn)槲以谧x高二?!?/p>
黃湖沒想到小葉居然還是高中生,自己帶著一個高中生到處亂跑,這樣不但不道德,而且很容易生出很多麻煩。他心里有些緊張。
小葉似乎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她取過黃湖面前的煙盒,給自己點(diǎn)上了一根煙,瞇著眼睛,冷冷地說:“怕了?”
“我不和未成年人一起玩。”他在讀大學(xué)時的文學(xué)偶像是安德烈·紀(jì)德,但在那一刻,他可不想做一個背德者。
小葉說:“我成年了。我考了兩年高中,都沒考上,現(xiàn)在雖然是高二,但那他媽是藝校?!?/p>
“家里怎么辦?”
小葉說:“我是單親家庭,我爸長年在外做生意。不必管。你有什么顧慮?”
黃湖說:“問你一句,你為什么同意和我一起出去?”
小葉冷笑,說:“大叔,你這個人很沒有意思啊,這樣可就不好玩了,難道你覺得我是要吃你豆腐,還是十八九歲血?dú)夥絼?,想和你發(fā)生點(diǎn)什么?”
黃湖的臉一下紅透了。兩人吃完了飯,就上了車。在車上,小葉又要做直播,說是沒有流量了,讓黃湖給她開個熱點(diǎn)。黃湖開了熱點(diǎn),將手機(jī)放在了儀表臺上。他聽見小葉舉著手機(jī),對著屏幕說,“各位親們,我現(xiàn)在在和節(jié)目組做一檔節(jié)目,關(guān)于尋找水源的。好的,謝謝,雙擊666,謝謝這位老板的布加迪威龍,謝謝各位親,禮物刷起來……”
車快要出城時,黃湖不知道該走哪一條路。他下了車,從口袋里取出了那張《K》,掏出了打火機(jī),點(diǎn)燃。小葉已經(jīng)做完了直播,問:“嗨,大叔,這是燒紙送小鬼?你們這個年紀(jì)的人講究挺多哈。”
黃湖說:“是張圖,現(xiàn)在不需要了。”
他想起曾看到過的一篇關(guān)于迷宮的文章,上邊說:迷宮法則第一條,用手摸著墻,沿著一個方向走,最終就可以走出迷宮。該法則適用于單迷宮,但如果是復(fù)迷宮,則有可能陷入到死循環(huán)。
他上了車,說:“我知道怎么走了?!?/p>
公路上車很少,車燈照著路上,如一艘潛水艇向著大海的最深處沉去。黃湖打開車窗,窗外是涼爽的風(fēng),遠(yuǎn)處山巒起伏,仿佛海怪的剪影。黃湖不去注意道路兩邊的指示牌,他只想沿著一個方向,走到路的盡頭。
晚上十二點(diǎn),張主任給他打了電話,問他到哪兒了。黃湖聽得出來,主任已醉了。黃湖說,我快到路的盡頭了。主任說,好啊,好啊,多買點(diǎn),注意安全,回來請你吃飯。
黃湖掛了電話。小葉已然睡著了。到了凌晨五點(diǎn)左右,黃湖感到了困意,就從一個出口下了高速。天邊一輪圓月從云彩中露出一角,素冷的光輝照在了小路上。小路曲折坎坷,黃湖找尋停車的地方,看到一處圓形的平地反射著微光。黃湖心想,那里是一塊水泥地。他想把車停那里,他剛一拐彎,車子猛地一顛,又向下陷了陷。黃湖打開車門,借著天上的微光,這才知道,是掉在了路邊一片收割后的麥地里。他關(guān)上車門,車窗留著一個小縫,調(diào)低了座椅,很快就睡著了。
他醒來時,天已經(jīng)完全亮了。外邊有人聲犬聲和牛叫聲。他揉揉眼睛,看著窗外。自己果然是停在農(nóng)民家的地里。他從車?yán)锍鰜?,看見一片田野的盡頭是無盡的山,那山紅彤彤的,十分好看。他知道這是丹霞地貌,但自己究竟到了哪里,卻不知道。不遠(yuǎn)處是一攤碧水,周圍雜樹生花,樹下有一戶人家。黃湖忽然想起來昨晚自己看到的平坦反光的地原來是這么一攤水。幸好自己沒有把車子停在那里。他打開車門,興奮地說:“小葉,你看,世界是新的!”小葉卻不見了蹤影。
黃湖走上小路,四下張望著,大聲喊道:“小葉!小葉!”遠(yuǎn)處田野上幾個勞作的農(nóng)民直起了腰,看著他。黃湖上車,費(fèi)了好大勁才把車子重新開到路上。他開車走到一家農(nóng)院前的空地上。一個手里拿著鐵鍬的中年男子正好站在那兒,好奇地看著黃湖的車。黃湖說:“不好意思,我把車先停這兒?!?/p>
中年男子笑了笑,說:“沒事,你停嘛。城市里停車收錢嘞,這里隨便停,不收錢?!?/p>
黃湖下了車遞給男子一支煙。男子看了看,說:“好煙?!庇謫桙S湖來這兒干啥呢。黃湖說:“隨便逛逛?!?/p>
黃湖問:“有沒有看到一個穿白色T恤的小姑娘,和我一起來的,這會兒不知去哪兒了?!?/p>
男子說:“見了呢。早上我剛起來,天還沒亮呢,灰蒙蒙的,我就看著一個小姑娘站在苞谷地里,臉白白的,一見我,又躲進(jìn)了苞谷地里。嚇了我一跳。我喊了聲,她沒理我,就聽見苞谷地里窸窸窣窣的,然后就見她從苞谷地另一頭出去了,上了公路,往縣城的方向走了。我一早上都感覺怪怪的,以為見鬼了呢,你這一說,我心里才安穩(wěn)嘞?!?/p>
黃湖問:“縣城是哪個方向?”
男子指了指,又問:“咋了嘛,鬧矛盾了?”
黃湖說:“不知道?!彼懒酥x,又上了車。身后一聲悠揚(yáng)的雞鳴。黃湖一路向著縣城方向開去,路過一個加油站時,停了下來,加滿了汽油。這時手機(jī)來了短信,他剛掏出手機(jī),加油站的工作人員說,這里不讓打手機(jī),出去了再打。黃湖只好等著加完油,開出了加油站才掏出手機(jī)。
短信上說:我是小葉。不要好奇我怎么知道你的手機(jī)號碼,昨晚你給我開熱點(diǎn)的時候,我記下了你手機(jī)的解鎖密碼。你醒了嗎?昨晚你問我,為什么同意和你一起出來。我的答案是,我覺得有趣。我受夠了平時的生活,只要讓我出來,我就高興。今早我醒來的時候,你還睡著,夢里都有疲憊的嘆息聲。車窗開著一條縫,正好一束光照在你的臉上。說實(shí)話,那一刻,你的臉蒼老極了。我討厭這樣的臉。這么說,你或許會不高興。你可能算是個成功人士,但是我不喜歡,我要的是和年輕人在一起。年輕人雖然煩,幼稚,但是和他們一起我不會有沉到水底的感覺。哈哈,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怪?像你這樣年紀(jì)的人大概覺得我應(yīng)該是簡單的、幼稚的,想法是可以被你猜到的,對嗎?你是記者,大概覺得事事都在你的算計(jì)中?;蛟S,你的年紀(jì)并不大,我不知道,但我覺得可能有四十吧。也許你并不老,只是那一束光的緣故。而且,我覺得你并不是去找水源,你大概就那么說說,對嗎?我已經(jīng)搭上了一輛順風(fēng)車。我喜歡這樣的游戲。謝謝,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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