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接近俗世神跡的是詩
《云誰之思》汪涌豪 著 譯林出版社 出版
經(jīng)歷了長久的物欲喧囂,詩歌終于找到了與人共處的最合適的位置。如果說上世紀80年代,它是一切迷惘與激情的出口,現(xiàn)在,人們已能平靜地接迎它走進自己的世界,不是要它承載自己的生活,只是想在某個時刻,讓自己變得更沉靜深情一些。
近十年來,個人行走歐洲,就常發(fā)現(xiàn)這種對自己而言特殊的時刻。實在無關(guān)“詩與遠方”的時尚,只因為它適合陪人遠行。既可以讓人抒發(fā)乍遇異文化沖擊所生成的尖銳的初體驗,又可安頓人各種心緒,使其涌動的激情及平靜后的反思一一找到發(fā)洩的出口。由于走得較遠較久,慢慢有了積累,就成了這本叫《云誰之思》的詩集。
行走中的感動
其實,個人對歐洲的社會歷史與文化談不到有多精深的了解。即就行路一事而言,現(xiàn)代意義上的旅行,發(fā)源于17世紀貴族階層流行的“大旅游”(The Grand Tour),時人又稱為“壯游”,為其帶有強烈的文化意味,不僅能療愈人身體,還常常能拯救人的靈魂。也正是因為受此感召,自己每行必做足功課。但饒是如此,異域文化的紛紅駭綠,仍讓人因從來的認知不斷被顛覆而心生困惑。當然,更多是敬佩和嘆服。為其背后所蘊藏的潛德幽光,居然能穿越時空,給自己以這樣深徹的感動。
因此,當行走在雅典這樣的歷史名城,心里念叨的只是神廟、劇場和濟慈《希臘古甕頌》所吟唱的“委身寂靜的完美的處子,受過沉默和悠久的撫育”的“希臘的形狀”及其“唯美的觀照”。并且,以這種被整塑過的目光看周遭的一切,特別疼惜它當下的敗落:“誰該慶幸,/從這里任何一個角落/都能夠仰望它,/偉岸廊柱支撐的/失落的文明,/是這樣不知疲倦地/睜永夜不寐的眼,/猶如神靈,/執(zhí)拗地尋找著自己/前身不滅的蹤跡。//自從拒絕波賽冬,/接受了油橄欖樹的庇蔭,/阿克羅波利斯呵,/你高丘上的每一座神廟/和城邦中的每塊基石,/就命定被安上了這樣的眼,/還有嘴,來向人重演/完勝埃斯庫羅斯的/離奇的遇合,和脫胎于/克里特與邁錫尼的/偉大劇情。//然而希波戰(zhàn)爭的榮耀,/終究沒擋住神廟的崩塌。/隨同崩塌的還有那些/隨風(fēng)吟唱的叢草的挽歌,/會識別黑海來的干魚/為何還帶著腓尼基椰棗的清香,/此刻不再能烘染所有/墊著迦太基枕頭生出的夢,/包括受它啟發(fā)的/柏拉圖學(xué)院的辯難,/而只能任伯里克利的雄辯/成為寂寞過夕陽的絕響”(《像你這樣的希臘》)。
撫過滄?!袄蠚W洲”
相比之下,巴黎的今天依然可稱繁華,開放著人所向往的各種絢麗和浪漫。只是面對“卡佩王建立的宮殿,/不僅適合安頓人爛漫的綺想,/尤其那些先賢不朽的思想/一經(jīng)后來者發(fā)揮,/是令左岸咖啡的香色/都憶得起黃昏中流蕩的香頌,/和與哲人碰撞出的/羅蘭之歌的回響”,自己的目光不知不覺蒙上了一層后現(xiàn)代的陰翳,“但是巴黎,/我不信你是這樣的城市。/你橋上的風(fēng)景/和冢中枯骨堆疊出的光陰,/是誰可從容赴約的浪漫饗宴?/你應(yīng)對沉醉以后/另一個自我的輕愁與薄醉,/又是時尚的誰/和準備迷惑誰的時尚的溫柔的陷阱?/我也不信你如花開放的/每一棟建筑,以及/許給獲勝者頭上的月桂的香味/能長久維持贏者的腎上腺,/一如芭蕾僅以足尖挑逗月光,/就能與斑斕的膠片一起/掀翻印象派浸潤著午后陽光的/魔法色盤”(《為什么是巴黎》)。為什么?因在我倚著協(xié)和廣場的燈柱一口氣草成這首詩時,“老歐洲”的凋零,早已是世界性的話題。
猶憶入住德國巴登巴登民宿,聽主人表達對歐洲前途的憂慮。位于奧斯河谷的巴登巴登素有“歐洲夏都”的美稱。上個世紀,從俾斯麥到勃拉姆斯,無數(shù)帝王貴胄、文人才士都曾流連于此。但到今天,它每年的賽馬會雖仍吸引人,但一如歐洲其他城市,在變化了的世界面前,越來越顯得左支右絀,力不從心。因此,當將自己眼見的種種與民宿主人的憂慮相聯(lián)系,不能不重生感慨。再對照19世紀末至一戰(zhàn)爆發(fā)前那個穩(wěn)定祥和的歐洲,以及在樂觀的社會氣氛包裹下,那里科技的日新月異和文化藝術(shù)的進步,其間變化之深徹確實讓人感慨萬千。所以,借史家津津樂道的“美好年代”(La Belleépoque)為題,自己的同名詩作一方面不忘點出“但它仍然有可夸耀的舊年景,/是浸泡過大半個歐洲的/羅馬皇帝的浴室”,“然后為凌跨肅冬中的巴黎,/它讓奧斯河谷盛滿一季勢利的清涼。/它差點錯過了為情所困的勃拉姆斯,/卻依然能讓整個歐洲/奉它為沙龍音樂的中心,/將它在自己的心里/暗暗地供養(yǎng)”,另一方面更不免感嘆:“直到這樣一個黃昏的到來,/它才勉強打起精神/準備支應(yīng)路過的俾斯麥,/冷不防,/結(jié)巴重新摸上了它的喉管:/要知道,這已不是史家所稱的/美好年代,/那種人人有穩(wěn)定的工作/個個富有干凈的理想,/早已是老歐洲/杳不可及的夢想”。
處在歐洲邊緣的挪威、冰島,因有相對獨立的社會經(jīng)濟,情況要好些。北歐人維護自己語言文化的努力真讓人印象深刻。那里的博物館通常規(guī)模不大,展品卻很豐富。如比格迪半島上的海盜船博物館,不僅有從峽灣發(fā)掘出的公元19世紀精致的木制海盜船,還用馬車、炊具等實物真實還原維京人的生活,以致讓人難以相信,在鳥都絕望的冰海,“會有這樣昂藏高舉的龍首/來輕輕剖開它的錦面。/再敞開弇斂它雄心的每一片甲板,/裸出高唱向遠天的歌喉”。《維京 維京》一詩,因此正是要表達對這一迥異于大陸文明的驚艷。當然,也有對其視“大海是唯一能讓我安睡的眠床,/戰(zhàn)船才是我最合腳的長靴”的英雄氣概的崇拜:“住在海岬上的勇士,/命定不會向海天傾倒的環(huán)境低頭。/他自小受到的訓(xùn)練/是必須將橡樹鏤刻成戰(zhàn)船,/此后長矛便只能刺向每一個/擋道者的胸口”,“這就扛起我心愛的戰(zhàn)船,/跨過攔在我前面的河。/我的目標只是富饒的海與陸地,/本無心理會你因怯懦而常能茍且的央求”。此外,以華納神族自詡的維京人有自己的文化,并且同樣精致,“更快地是由冰島西指,/勇士所看到的北美飛來的海鷗。/婦孺?zhèn)兣d奮地唱起《埃達》,/渾忘了主神奧丁的寶舟”。《埃達》是中古時期流行于北歐的史詩,是除古希臘、羅馬之外西方文學(xué)的又一個源頭,它以詩和散文的形式,提醒在海上征逐的維京人永遠不能忘記祖先的教喻:“你們要待客恭謹,/但出門須先提防陰謀。/你們要敬天順命,/須看得開功名原是浮漚。/你們還要時時思量,/千萬不能做財富的徒囚,/因為是智者必?zé)o愧怍于天地,/唯友誼才值得人追求。/這樣,有一天你真感到人生苦短,/也不致于常懷殷憂”。如今,這些教諭經(jīng)后人濃縮后編成《海盜詩經(jīng)》,已以多種文字在世界各地傳揚,只是我們對此知之甚少而已。
詩與美的禮贊
詩集中最多吟誦的當然是詩與美,尤其詩人與藝術(shù)家。眾所周知,與中國詩以抒情開場不同,西方詩是以敘事開場的。但其實,在詩神挺生的時代,仍有薩福這樣的詩人以擅長抒情得享與荷馬同樣的令名。所以《薩福的坎帕尼亞》一詩用“人們用船歌唱頌的那不勒斯/是何其幸運的坎帕尼亞。/那晚星帶回的曙光,/是日初出的希臘”作始,傾情禮贊她的才華。因與學(xué)生關(guān)系曖昧,加以述情深至,她的詩在中世紀曾被教會以有傷風(fēng)化之名銷毀。故由其殘存的詩,體恤她曲曲的心事,“此刻在你貴重?zé)o比的紅色樓房,/散發(fā)著異樣冷艷的灼灼光芒。/安菲翁都無法伴奏的歌詩,/有她最為熾烈的情感。//來吧,將要離我而去的愛人們,/怎么就忍心看著我汗出如漿。/我渾身發(fā)冷,舌尖上打顫,/卻仍說不出對你的綺想”,再將這些滾燙的文字與那不勒斯國家考古博物館壁畫上僅存的她的肖像對接,“終于握筆凝神于愛琴海無盡的柔波,/我已經(jīng)能感到周身清涼無汗。/我越來越趨于平穩(wěn)的呼吸,/似近乎寂滅的心的微瀾”,可分明感覺到她因一種自我期許而生出的別有謀求的情緒變化,“會飲中人們率意吟唱起我珍愛的歌行,/全不管柏拉圖第十位繆斯的褒獎。/我依稀留存的若斷似續(xù)的聲息,/堪堪將要從紙草上消亡。//但我依然不追求詩藝中所得的幸福,/也愿你們別遭遇愛情中的禍殃。/我無意用諸神的名義勸諭,/只想用自己的喉管歌唱。”顯然,這不是薩福一個人的命運,只不過她比其他詩人更真切地感受到這一點而已。
向純正的古典致敬
還可一說的是個人對詩歌形式的追求。必須承認,要傳達對一種文明的認識,詩歌不是周延的首選。然而它靈活跳蕩,能接納和包容人當時即刻的判斷和情有獨鐘的表達,于我旅行中的情感起伏卻最貼。還有,作為人們普遍認可的文學(xué)的最高形式,詩歌原是用特殊的語段和聲韻來替美加冕,用想落天外的意象和意境的營造來給人以深至的安慰,并替有罪的靈魂祈福,為一切不明所以和不合邏輯的情感張目,因此原有僅屬于它自己的語法,并從未放棄過自作衡裁的權(quán)杖。這是詩的率性,也是它的仁慈。但一段時間以來,人們不但不善利用,反用各種主義將其挾持到大眾認知的邊緣,或矜化外之孤高,或張俗世之粗鄙,以讓人看不懂為傲,這就敗壞了它的令名。
個人因充分感知對象的純美氣息,自然不取這些主義。相反,因關(guān)注其所從脫胎的西詩的整贍與和諧,從字節(jié)到意象,努力追求典雅詩美的實現(xiàn)。譬如《阿赫瑪托娃的月亮》唱誦的是讓以賽亞·伯林都為之驚訝的、有著高貴如天鵝般氣質(zhì)的俄羅斯女詩人阿赫瑪托娃及其悲慘的經(jīng)歷:“在你馥郁如酒的花蕊里,/每場夜的交歡都顯得特別干凈而純粹。/你像花蛇一樣裹緊每一次激情,/但雛鴿于窗外嘀咕著看霜花閃過,/紫羅蘭的殘葉窸窣,并將零落成泥,/都無處可安頓你孤獨的清高/和任憑琉璃打碎似的/你傷心欲絕的沉醉。//在你傷心欲絕的沉醉里,/椴樹花正輕輕撫著死神的假寐。/它拋撒誰也擔不起的你的詩句/于一切不合適的地方,/尤其你站過無數(shù)次的黃昏的邊緣,/領(lǐng)受著無數(shù)次刺骨的冷漠。/其中被太多人錯過的/是涌自你心底的淚”,詩的整體展開就很注意在格調(diào)上與詩人的作品相應(yīng)。
最后才是個人的夙愿,即希望能接續(xù)新詩后來的傳統(tǒng),適切地調(diào)用古典資源,盡可能開顯它特有的“漢語性”。《應(yīng)該有卜居的隱者》就是一種嘗試:“時荏苒而不留,/嗟徂歲之暑與寒的相推,/是怎樣難得的機緣,/讓一個植杖翁驚艷,恍惚,/假脫然的清風(fēng)相送,/來到他似曾相識的桃源。//看遠處平曠的田圃,/林木交陰中正安巢的倦鳥,/有幾個宵興的炊婦/和正野宿的幾個孤隱,岑寂,/所勾畫出的墟曲聲悄,/正是他殊為企羨的清境。//此刻高臥于他北窗下的清境/正乃漱乃濯地聽涼風(fēng)/教他體漫士欣然有喜的幽懷,/他綠酒映照的華發(fā),飄逸,/似有燃燭達旦的雅興,/可令你想到東方醉頹的玉山。//試著脫棄你招人嫉羨的簪纓,/邀故人牽黃挈壺,/來到這遠離易水的潁濱。/你班荊在松下忘情地放歌,開襟,/只為此生已不屑問世紛,/并深感唯閑情才最值得人關(guān)心。//邁邁時運和將暮的歲云,/穆穆良朋的春服和夏日多余的矯情/都不想看你做殘五更夢,/才為臨水愧魚而后悔,追嘆/彼時的良夜悄靜,/竟這樣與自己隔在霄壤?!敝远嘤霉糯飯@詩的意象與意境,是因為這個以“羊角”命名的荷蘭小村落,至今仍保留著一種超然物外的詩意的靜謐,像極了中國人心中的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