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19年第6期|張二棍:他山
1
山路也不堪忍受自己的顛簸,在七轉(zhuǎn)八拐中,終于自絕于山下。
這條山路,是我們勘探隊前段時間新修的簡易路,這也是開天辟地以來,第一次有車輛如幾頭憤怒的史前巨獸,在這樣蒙昧未開的山谷里,轟隆隆穿過。一路上,不知道驚飛了多少在灌木叢中談情或說愛、尋仇或問路的鳥雀。
世上所有新開的路,都必然認生。是的,一條新路不可能突然就接受被踐踏和碾壓的命運。我們走過的這條路,也一樣,它如剛上了籠頭的野馬駒子,難免有些不安的情緒和臭脾氣。所以,也就三十幾公里的樣子,可憐的卡車隊伍,就爆胎三次,油箱被磕破一次,馬槽因為顛簸被車上那些笨重的設(shè)備撞開一次。司機們此起彼伏地罵娘,越罵越狠,可罵也沒用。路,也需要用漫長的時間,來認同和接受自己的身份。這些司機還沒有跑過這樣似路非路的路,難為他們了。我們的五輛卡車,像五只笨重又茫然的甲蟲,在巨大的太行山脈中搖晃著、喘息著、挪動著,終于到達山下。
一群快要散架的人,還沒來得及抽支煙,歇一歇,就看見天上有無數(shù)猙獰的烏云,正一團一團,惡狠狠糾集著。這不妙!我在大山里生活得太久了,知道哪塊云有雨,也知道哪塊云虛張聲勢。我甚至知道,它們是急雨還是慢雨,帶不帶冰雹來襲,有沒有冷風助陣。每個長期在野外工作的人,沒事兒就會看一看天,免得遭罪。但今天這罪,肯定是夠我們受了。天很快就要黑了,也很快就要下雨了,幾卡車的設(shè)備、帳篷、行李,得趕在這一切尚未來臨之前,卸下來。
我們是在手電筒的映照下,摸黑卸完車的。那個揮舞著手電大嗓門的人,是我們蹩腳的指揮家。深夜的山谷中,這邊一聲咣當,那邊一聲啪嚓,我們像一群摸象的盲人,在幾輛疲倦的車上,搬弄著那些越來越沉重的物什。
等那些車終于空空蕩蕩,已經(jīng)夜深了。我左手的食指在干活的時候,不知道在哪里碰了一下。傷口躺在手電的光芒下,像一個小小的嘴巴,輕蔑而絕望地笑著,不斷汩汩地吐著血。我抓了一點土,撒在傷口上,血和土混雜起來,結(jié)成一個小小的土堆子,就像一座小小的墳丘,就像里面剛剛埋下一個身負重傷的敵人。我太忙了,他活著的時候,我沒有精力審問。他現(xiàn)在死了,埋了,我也沒有時間祭奠和哀悼。那就這樣吧,我還有太多的活要干,我不能把自己浪費在這件突然而多余的小事上。我還需要搭好一頂遮風避雨的帳篷,來安放自己這具疲憊而沉重的身體,就像每一個人老去了,都需要一間靈堂和墳?zāi)挂粯印?/p>
2
謝天謝地,雨,在我們搭起帳篷的時候,才冷颼颼潑下來。
雨勢果然如我所料,如暴虐的紂王不近人情,一滴滴狠狠地砸在每一寸土地上、帳篷頂上、那些東倒西歪的設(shè)備上、我沒來得及收拾回帳篷里的臉盆上。
我很懷疑,古人要有如何溫柔和靜謚的內(nèi)心,才能在山野夜雨中,寫下一首首讓人忍不住歌之舞之的詩詞?擱我這兒,無論如何也無法在一場場凄風苦雨中,展開自己羸弱的內(nèi)心。我在曠野中奔波了很多年,卻總是一次次在暗夜的風雨中蜷縮著,膽怯而無助地把每一滴雨水,都當做一個絕情的刺客。也許,是我不夠如古人曠達吧,我還不能以一己之力,來接受整個自然的洗禮。我還需要借助一個個屋檐,一頂頂帳篷,來躲避與忍受。我還沒有修煉到把這些風雨納入自己的胸襟之間,來一次物我兩忘的對談。
現(xiàn)在,我累了,我們累了,想來燈火輝煌的人間也沉沉重重地睡了。我們的被子有些潮,和衣而臥更好一點兒。雨水中的山坡,幾頂東倒西歪的帳篷,很快就響起了毫無韻律的鼾聲。他們中,會不會有一個人做過一個君臨天下或者馳騁四海的夢?即便做了,明天醒來會不會記住呢,會不會娓娓道來說給我們聽?
我想,不會吧。一個疲于奔命的人,連風輕云淡的夢,都是多余的。最好,什么都不做,即便做了,最好什么也不說。所有的夢境,其實既不可笑,也不荒誕??梢坏┱f出來,就會讓我們顯得滑稽又無聊。我記得多年前,一個乞丐在銀行的墻角邊袒露著自己骯臟而嶙峋的軀體,和另一個乞丐說,我剛剛夢見這里的錢,全是我的......
而現(xiàn)在的我們,棲身于這十萬大山之間,像神擺放在溝壑中的幾塊亂石,滑稽又無聊。我們度過了這群山中的第一夜,這大概也是第一次有人在這個逼仄的山谷中,做夢、打鼾、囈語。亙古如斯的群山肯定不會在意這一切,像我多年前沒有在意那兩個乞丐的對話一樣,群山也會把我們當做一群來歷不明的乞食者吧。
3
山谷里,彌散著草木無法描述的清香氣息。云朵四散,向遠方緩緩遷徙。鳥鳴在群山之間東一聲接著西一聲,在斗著嗓子。六月,一年中最好的時光,滿眼都是綠汪汪的,蜂飛蝶舞,野花招搖,這也是我們野外的勘探工人最喜歡的時節(jié),不用再忍受冷凍和寒風,不必擔心大雪掩埋下山的路。
我們鉆探隊棲身在這座峽谷一個多月了,這是我第一次被它的風光打動,竟然想給這杳無人煙的山谷起一個詩意的名字。我想了半天,竟沒有一個合適的。名不名,無所謂吧,一座山谷為什么非要有名字呢?它出現(xiàn)在這世上就足夠了。跟許多人一樣,不必非得轟轟烈烈地活出什么樣子,給什么人去看。
今天我們鉆探的設(shè)備壞了,壞得挺徹底,工作也停了下來。鉆探隊的頭兒,一次次往大山頂上爬,尋找少得可憐的手機信號,他需要在斷斷續(xù)續(xù)的電話中,聯(lián)系遙遠的廠家發(fā)幾個配件。
工人們像四散的羊群一樣,有的去樹林里撿蘑菇,有的光著膀子在草地上想老婆,有的沒事找事互相罵娘。隨他們?nèi)グ?,這樣渺無人煙的荒野里,時間不是什么金錢,人生也不要什么意義。假如你也有過這樣長久的生活,你也就會理解許多人的一生本來就是用來浪費的。
我也是。我也需要在漫山遍野的閑逛中,打發(fā)這個無所事事的夏日。我決定去另一個山谷里走走,無所謂哪個山谷,盡管我知道那里和這里也沒什么區(qū)別,就像每個人高興起來無非手舞足蹈,焦急起來無非抓耳撓腮一樣沒有區(qū)別。
大約用了兩個鐘頭,我爬上一座山,感覺到有點疲憊。這是我想要的疲憊,一種純粹的疲憊。疲憊,只是來源于身體的,和疲倦不同。疲憊了,找一塊石頭坐下來抽支煙就好了。而疲倦呢,是一種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東西,甚至和我們的身體毫無瓜葛,甚至恰恰相反。你看到一個人精力旺盛不厭其煩地做著某件事,其實他用永不疲憊的勞作,來掩蓋內(nèi)心的空無。他害怕自己從任何一件繁瑣小事中停下來,害怕看見那個置身在巨大的時空中的茫然無措的自己。許多人都是這樣的,這是我們生而為人的懲罰,我們不得不接受這樣的一個自己,連抵抗每一秒時間的能力都沒有的自己,被身心雙重捆綁的自己……
我坐在山頂?shù)臅r候,望見某個山谷里,有一縷煙火在那里升起。這樣山大溝深的地方,有幾戶人家真的不容易。他們的祖輩,可能是因為饑荒或者戰(zhàn)亂,選擇了這里,成為他們生兒育女的棲居地。他們活在這里,更像是躲藏在這里。
他們一代代,藏起自己的幸福和苦難,藏起每一個雞鳴狗吠的日子,藏起所有辛酸苦辣、春種秋收。他們把自己的一生,既過在了盛世之外,也過在了亂世之外。世道怎樣仿佛和他們無關(guān),那都是別人的,而他們只需要守住自己這個瘠薄而逼仄的家園,默默老去。
我決定去看看,我想知道,一生都在群峰中度過的人是什么樣子。我想看看,一群人在一座山里,能不能活成一個完整的世界。我想知道,假如減去一座山,減去一座山上的一些人,這個世界會不會有什么減輕或缺憾。
4
荒涼的山谷里,竟有一座廢棄的寺廟,梁倒屋塌滿目瘡痍,斷墻殘磚一派蕭條。莊嚴不在了,肅穆不在了,香火痕跡全無。
只剩下孤曠中這一片恓惶的輪廓,等著被時光漸漸踏平。周圍的荒草不斷向大殿的方向逼近,而大殿只剩下幾根傻子一樣佇立的木頭,撐著蔚藍而又虛無的天空。廟里的一塊殘破的石碑上,記載著寺廟的過往。它曾經(jīng)毀過幾次,又建過幾次。碑文上有一些古人的名字,剝落了。他們再也無力去重建什么了。想一想,這些古人,也曾在此地熱火朝天,生龍活虎。他們一代接一代,蓋著同一座廟宇,同樣的位置,同樣的殿堂,同樣的塑像。他們一代代,又以同樣的姿勢,跪拜著,祈禱著……
在寺廟外的墻邊,橫七豎八的雜木圍了兩個不太規(guī)則的柵欄??恐虢匚鲏Φ哪莻€柵欄,稍微大一點兒,也稍微齊整一點,柵欄里也收拾得稍微干凈一點。這座殘寺,已經(jīng)輪回成牧羊人的圈舍。兩個灰頭土臉的人,在羊圈旁的一塊山石上,背對背,一言不發(fā)地坐著。我剛才在山頂看到的煙火,是他倆攏起的一堆柴火,柴火上架著幾個土豆,已經(jīng)燒得面目全非。
我走過去,他們很錯愕地看著我,有一絲驚訝,有一絲惶恐。我對他們笑了笑,他們沒有反應(yīng)。我遞出兩支煙,他們接受了。每個在大山里生活久了的人,都是這樣的,木訥寡言,一肚子的話最后化成一絲絲難以捉摸的表情。我們的攀談,到底是從我遞上第二支煙開始,還是我說清我的來處后又向他們討要一口水喝開始,我忘了。那個下午,我在那里坐了很久。也許是那個老羊倌很久沒有碰到能夠說話的人了,也許我耐心傾聽的樣子,讓一個老人感到愉快和輕松。那天,他竟然有說書人一樣的魔力,把我深深地帶入他的時空里……
5
放羊的老漢說,方圓十幾里的幾個小山村,因為缺水、缺電、缺一條像樣的致富路,在十多年前,集體挪到更遠的平原上了。只剩這兩個羊倌沒搬,是因為他們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放羊為生,他們也沒有別的親人,搬到哪里也不過如此,甚至更壞。沒有人喜歡更壞的生活,沒有人愿意讓自己更壞的樣子被很多人看到,沒有人想用別人的很好來映襯自己的很壞。留在這山里,至少能活下去,至少好壞都沒有幾個人看到……
破廟里的那口井還有水,而寺廟旁的山坡又足夠開闊,所以他們就趕著羊群來到這里。那個年輕的羊倌,是一個很英俊的啞巴,約摸三十出頭的樣子。他一邊聽老羊倌說話,一邊對著我點頭,仿佛那些話也是他想說給我聽的。
老羊倌說,這個啞巴是個孤兒,他爹媽也都是啞巴,所以他沒有名字。一個全家都是啞巴的人,怎么會有名字呢?誰給他起名字,誰喊他一聲,誰一聲一聲喊他?幸運的是,窮鄉(xiāng)僻壤也沒人在乎這個,許多有嘴有耳的人,也可以沒名沒姓地活上很多年,我見過許多人可以用哥哥的名字、父親的名字、丈夫的名字,加個前綴或者后綴,活一輩子。啞巴沒有來歷,那就叫啞巴,大不了再繁復(fù)一點,叫小啞巴,小羊倌啞巴,放羊啞巴……啞巴的爹媽死的時候,他還小。留下了幾只羊,就成了他終生的事業(yè)。沒有人問過他喜不喜歡放羊,一個啞巴能把羊放好了能把自己養(yǎng)活了,也就夠了,許多能言善語的人,不也是為了養(yǎng)活自己。那個收拾得很干凈的羊圈,是啞巴的。看得出來,他是個細心的人呢。老羊倌說,這樣細心的人,放牛放驢也會極好的。
老羊倌是有名字的人,但他不會寫,從他名字的發(fā)音里可以約摸猜出,他叫大頂或者大鼎或者大什么,這都沒關(guān)系的,反正現(xiàn)在他這么老了,反正那個小啞巴也不用和他說話,不用喊他。老羊倌的這群羊,有一百多只,都是山羊。但從他的工作態(tài)度看,這些羊又分明和他無關(guān)的樣子。他說管它們呢,他從來不數(shù)羊,也不出去放羊。他說這些的時候,用手指了指山坡。是的,那些羊不會走遠,這么封閉的山谷,這么多吃也吃不完的草,再傻的羊,也不會生出遠游的心。
老羊倌每天的事,就是在清晨把羊從柵欄里一鞭子攆出去,目送自己的羊群,隱沒在峰回路轉(zhuǎn)的地方。到傍晚的時候,他又守候在柵欄邊,像犒勞軍隊一樣備下一些清水和玉米,一邊坐著,一邊等羊群凱旋。
他跟羊耗了一輩子,再也走不動了。但他懂羊,比世上最聰明的羊,更加懂得它們自己。他懂得它們每天都走什么樣的路,吃什么樣的草,他捏碎一粒羊糞,就知道這只羊幾歲了,壯不壯。他聽一聲咩咩,就知道那只羊想什么、說什么……他把他一生的功夫,都花在了一茬茬的羊群里。他說,以前,幾個小小的村莊還沒有搬走的時候,他是這一帶最有辦法的羊倌。誰家的羊丟了,誰家的羊病了,都來找他。他知道怎樣找到一只落單的羊,怎樣救活一只羸弱的羊。他所有的榮耀與財富,都和羊有關(guān)。他的妻子,是另一個牧羊人的小女兒。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他和我說起這些的時候,目光如黑洞一般。后來,他有了一個兒子,兒子長大了,去哪里打工,不知道為啥,沒回來,連一把骨灰都沒回來。老婆子沒想開,也不知道喝了點什么藥,歿了。
他說,都是命。人有人的命,羊有羊的命,啞巴有啞巴的命。
他的羊圈旁,有一座黑漆漆的石頭房子,那是一座比你想象中還要低矮許多的小屋,甩幾把泥在石頭縫里,遮風擋雨。他們的一生,可能就終老在這里了,像兩個灰頭土臉的山神,守著這間直不起腰身的破房子,越來越矮……
6
風在山谷里來回刮著,不厭其煩,像是迷路了。
也可能,風一出生,就已經(jīng)無家可歸。風和世界上其他居無定所的事物都不同,它連歇腳、打尖都不用。風的一生,就是永無止息的吹拂,風的流浪是世界上最純粹的流浪。
我們說風停了,其實只是風去了另外的地方,吹拂另外的事物了。風不在乎刮什么,怎么刮,刮到哪兒,所以風大概也沒有任何主義或者思想。沒有人會覺得一場風,能和另一場風,安安靜靜坐下來,談一談理想和現(xiàn)狀。風和風之間,也從來不團結(jié),我們說一場風,從來不說一群風一堆風一排風。有時候,風也很弱小,一張窗戶紙就能把風隔開,成為兩場迥異的風。
當然,這只是我一個人的理解,太淺薄了。事實上,一個人是不可能說清楚一場風的,我們把風分成微風、輕風、狂風,那也只是我們想到的事,誰知道風怎么想的呢?沒有人能追上一場風,去問一問,打個招呼,哪怕最小的風,我們都追不上也抓不住。如果有人自命為“捕風者”,我們肯定會嘲笑他是個瘋子。我總覺得,瘋子才是風的奴隸,或者是被風捕獲的人。風選擇一個人成為瘋子,我們會說這個人是悲哀的。也許瘋子并不覺得。瘋子一定認為,是自己的身體禁錮著或者豢養(yǎng)著一場大風,瘋子一定認為是他主宰著風,而風又主宰著我們這些身體里沒有風的人。
所以,那些瘋子說出來的話,都是和我們相反的話,甚至像一場最快的風一樣離題萬里的話。瘋子說的話,可能是風對他說過的話,他再用風的口吻斷斷續(xù)續(xù)轉(zhuǎn)述給我們,那些話可能是風的命令、風的祈禱、風的囈語。也可能是風借一個人的口,把一場風的話傳達給另一場。這世界上不確定的事情太多了,瘋子說的那些話,也許只是他身體里的大風從嘴巴漏了出來,被瘋子用舌頭不停地加工、渲染,讓風有了節(jié)奏、音調(diào)和意義,成為瘋話。
可我們怎么會理解,我們的身體里沒有一絲絲風,自然無法破譯那些身體里灌滿大風的人說出來的風話。你看那些東倒西歪摸爬滾打的瘋子,其實是他們被自己體內(nèi)的風吹拂著,搖搖晃晃。一個人發(fā)起瘋來,也就是他的身體里起了大風。那些瘋了很多年的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面,都是被自己統(tǒng)治或者統(tǒng)治自己的大風刮成這樣的。他們喜歡倚靠墻角、橋洞,也不過是被風逼的,和那些樹葉、塑料袋、衛(wèi)生紙一模一樣。
在北方,沒幾個人喜歡風,沒幾個人敢站在無所顧忌的大風里,被冷風沒頭沒臉地刮過。敢于迎風走路的人,除了瘋子,剩下的都是心很硬的人,你說多少笑話,他都不會笑,你講多慘的故事,他都不會嘆一口氣,再冷再大的風,都不會吹透他的身體,更不會讓他心生怯意。他是個石頭一樣的人,他走在這樣的風里,就像魚游在水里一樣自然。他不害怕成為一個身體里灌滿大風的瘋子,他甚至有一些渴望和期待,但瘋掉對他而言,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實現(xiàn)的理想。與他生命里那些沉重的東西相比,風太輕飄飄了,風在他這里也束手無策。風只能占領(lǐng)那些云朵一樣四處飄蕩的瘋子,風只能讓我們這些不敢迎風而立的人木然地呆在沒有風的地方。而對那些喜歡在大風里行走的人,風都是逃之夭夭避之不及的。
風不傻。風遠遠地看見一個人迎著自己走過來,就知道這是一個消滅風的人,是一個想試一試風口浪尖的人。這個人無比倔強,肯定和無數(shù)大風較量過,他一定是想讓風給自己一點教訓,讓風收服自己。
這一定是一個讓風都頭疼的人,風不確定自己有多大勝算。這樣的人,不像狡猾的草木那樣搖擺不定,他一定是想尋找更大的風,甚至想找到風的老窩里。他從迎著風的那一刻,就注定是個對風起了殺意的人。風不傻,雖然看不出來這個人幾斤幾兩,但知道世上能這樣和自己叫板的人不多。風不想傷害他,也傷害不了他,就算是把他刮成碎片、塵埃,他的碎片和塵埃也照樣會迎著風站著。所以,風會在這人面前減弱,甚至停留。風路過他的時候,想勸一勸他,想讓他別這么較真了,想讓他別迎著自己一直走了,風還想告訴他,即便穿透這一場風,也還會有下一場,沒有人有足夠強大和漫長的一生,會把世上所有的風都穿透。
可風不知道怎么開口,對這樣犟脾氣的人,只能搖搖頭,想走就走吧,風也知道勸不住他。一個在迎著大風執(zhí)意要走的人,能攔住他的,只有死亡。甚至,死亡都不一定阻止得了。
想一想,他這樣一次次在風里走,并非身體的需要,而是不滅的魂靈在催促著那具如殘燭般的身體前行。哪怕風真的把他吹垮了、吹沒了,吹散了,反而對他是一種成全和救贖。他再也不用艱難地行走在大風里了,那時他將是在風里奔跑、飛翔、穿梭、遨游,了無羈絆,不拘行跡!
7
山谷中的草木,有一種跌宕起伏的壯美。我剛剛熬完一個夜班,回到帳篷。鉆探隊的夜班,和世界上其他的任何夜班都不同。車間里、辦公室的夜班,可能只是一個時間概念而已,只是你在別人睡覺的時候工作,你還無法感知黑暗的巨大與冷漠。我們鉆探隊的夜班,是三四個孤零零的人,置身在黑漆漆的曠野中,在一臺機器昏天暗地的咆哮聲中,守候著,忙碌著。如果是遠遠望去,更像是幾個形跡可疑的盜墓者,在大地上做一件見不得光的營生。我們干活時候的樣子,滿身泥水和油漬,也像極了一群盜墓賊。
現(xiàn)在我下班了,兩手空空。我獨自坐在四處漏風的帳篷里,捏著一粒粒發(fā)潮到讓人唏噓的花生米,喝著昨天不知道誰喝剩下的少半瓶無名無姓的白酒。酒很烈,每次抿一口,都像舔著一塊猩紅的烙鐵,也像往肚子里扔下一個煙頭,我仿佛能聽到自己的腸胃在嗞嗞作響。說實話,我很反感每個無緣無故喝酒的人,更反感我現(xiàn)在這種埋頭喝酒的樣子。我搞不清為什么一個人非要把自己弄得昏昏沉沉、語無倫次,才能如釋重負般對自己放下、放心、放松。何況是這樣粗劣的酒,何況沒有一丁點像樣的下酒菜,何況山風蠻橫無理拍打著帳篷,像是來找我算賬,像是要把我拖出去斬首……
我一盅一盅喝著,既不急也不緩,像是從喝酒中得到了修為和定力。我不算是典型意義的酒鬼,只是在這山窮水盡人煙不至的地方,假如我不去喝酒,又能做什么呢?這真的不算是狡辯,你想一想,一個人在莽莽蒼蒼的群山之中,不是野營不是郊游不是逗留,而是常年累月坐井觀天的生活;沒有電影院,沒有快餐店,沒有一個哪怕丑一點的姑娘從身邊走過,他還能做什么?
我也曾嘗試著帶過幾本像樣的書,可在這詭異莫測的自然之中,我發(fā)現(xiàn)讀書反而是最無用也最靠不住的東西。它不會讓你增加一絲一毫的快樂和力量,只會讓你更加厭倦這個如草木蟲蟻般碌碌無為的自己,和這一天天無厘頭玩笑般的浮生。在這里,我只是那個日日守候日出日落的鉆探工人,我永遠無法體會書中的世界與善惡,我永遠都不會出現(xiàn)在書中那樣或精彩或動人的現(xiàn)場。我的世界,只是植物們在寸步不離中無望地輪回著,只是一場秋風收割走無數(shù)綠意,一場大雪掩埋多少腳印……
是的,再難以下咽的花生米,也比眼睜睜看著時間這顆無情的子彈呼嘯而來,要好一點,我也實在找不到其他用來抵御這凄風冷雨和疲憊無聊的事物。假如我不喝酒,我怕會看見黑壓壓的時間,在自己面前一點點坍塌的樣子,我這么年輕,還沒有找到支撐和撬動這種恐懼的杠桿。我就這樣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喝著。天氣太糟,我喝酒的口也有點大,那點酒很快就見底了。也不打算再喝了,我對酒并不迷戀。我只是需要那么一點兒,以此來讓自己更快地進入睡夢,更快地從疲乏中休息過來。
8
帳篷外,又下起了雨。記不清這是我們來到這里的第幾場雨了。世界上絕沒有同一場雨,就像沒有同一條河流一樣。
兩滴雨落在兩個地方,或者落在兩秒鐘,也會有了分別。一滴落在螞蟻身上的雨,和一滴落在花蕊上的雨,絕不是同一場。第一滴落在螞蟻身上的雨,和第二滴、第三滴,乃至最后淹死螞蟻的那一滴,都不盡相同。無論春雨、秋雨,都沒有是非和善惡,它們從來都是不管不顧地落著,落在美的地方、丑的地方、需要水的地方、拒絕水的地方。
雨落在地上,就匯成一汪一汪的。如果雨大起來,大成一場暴雨的時候,就不再是一個我們能夠控制的詞語,它會發(fā)怒,會暴動,會殺人,會埋尸。
我在山中見過這樣的雨,一場我今生都無法遺忘的雨,我甚至覺得那不止是一場雨,而是一次屠殺,一次謀反,一次惡行,一次侵略。我永遠想不通,為什么我們頭頂?shù)奶炜?,會靜寂無聲地蓄積著如此眾多的水?我永遠也想不通,為什么那些看起來輕盈無比的云朵,竟然是一些飄來蕩去的水?
風雨交加的聲音,如無數(shù)亡魂般,在空谷中凄厲地回蕩著。我起身往帳篷外扔兩個空酒瓶,掀開瑟瑟發(fā)抖的門簾時,望見帳篷外面的一塊遮雨布下,赫然蜷曲著一只大鳥,它仿佛哪里受傷了,無精打采地躺在泥濘中,嚶嚶叫著。這是我沒有見過的一種鳥,眼睛像兩個鈴鐺,無辜地向外突出著,黃褐色的毛披著,有一寸多長的樣子,長長的喙耷拉在一攤泥水中。它整個身體如同一臺劣質(zhì)的摩托車發(fā)動機,一個勁地抖動,要多可憐有多凄慘。
我把它抱進昏暗的帳篷里,它沒有反抗。也許它知道我并不是一個焚琴煮鶴的人,也許它已經(jīng)被一個比它有力的陌生物種嚇壞了,也許它對自己的生死無所謂了。我把它抱在帳篷角落的一堆電纜上,用手電照著看了看它,它的翅膀壞了,像是被鷹啄過還是抓過,還有一絲一絲的血往外涌。我不知道它飛了多久淌了多少血,才流落到這里,我不知道它遇見我,是天意還是它的本意。
它臥在那盤電纜上,漸漸不抖了,也許是因為這帳篷里溫度高一點,也許是再也沒有冷雨落在它身上。它肯定很久沒吃東西了,我給它端來一碟稀粥,里面泡著半個饅頭。它撲騰了幾下,似乎想要站起來,卻未能如愿。它肯定是不想讓我看見它狼狽的樣子,不想在一個異類面前,表現(xiàn)得如此不堪和軟弱,才這么忍著疼痛嘗試幾次。我在山里這么多年,能體會到一只鳥的自尊,甚至所有草木,所有蟻螻,只要來到這秩序井然的世上,就必須葆有自己的尊嚴,哪怕那尊嚴微渺、可笑,哪怕這尊嚴,只有一秒鐘,哪怕無人知道,甚至連它們自己都不知道,它們竭力維持的那種東西叫自尊,來自生命本能的自尊。
整個下午,它都臥著,雖然還是不能動,但我看得出來,它在慢慢地恢復(fù)自己的神采。它的頭可以抬起來了,甚至已經(jīng)有一點點扭動的氣力。假如它是個病人,一定會謝謝我,一定會向我說餓了或者渴了,一定會告訴我哪里疼,剛剛經(jīng)歷了什么,傷好了以后有什么打算??伤皇且恢圾B,永遠不會表達這些。我看見它在啄食碟子里的饅頭,像一個有教養(yǎng)的紳士,輕輕啄一口,就抬起頭來怯怯地望著我。眼神里,有一種清澈的東西閃爍著,我說不清那是什么。它的羽毛,也漸漸蓬松起來,泛著神秘的光澤。我找了一點云南白藥,灑在它的傷口上,希望這醫(yī)治過人類生命的東西,也能救濟一只鳥。它很聽話,仿佛知道這是藥。
天色一點點黑下來,它眼睛里的光芒越來越明亮。一晚上,它如同一個懂事的孩子,沒有亂叫一聲,也沒有折騰出別的響動。第二天的清晨,我還沒有起床,它竟然奇跡般站在我床邊,不卑不亢,頭高高地昂著。一只不到半尺的鳥,竟然讓我生出一種敬佩與崇敬的感覺。這就是生命,一種我從未接近過的生命,它來自天空,現(xiàn)在降臨到我身邊了。
它飛起來的時候,有沒有鳴叫,我忘記了。我覺得它應(yīng)該叫了,是嘶鳴了兩聲還是四聲,我忘記了。也可能先叫了兩聲,像一句“謝謝”,后來又叫了四聲,像一句“后會有期”……
9
我喜歡今天這樣一切都明明白白的好天氣。
這才是坦率的北方,陽光是陽光,云是云。萬物都有清晰的輪廓,嚴格的分界,鳥鳴在云邊,蟲嘶在草下。溪流與石頭,一動一靜,只有互相依傍,從不互相糾纏。陽光如同蜂蜜般誘人,而山風卻仿佛養(yǎng)蜂人刮蜜的刀子,又一點點剝掉陽光落在臉頰上的那點暖意……
我喜歡在這樣的天氣出去走,山林里、溪水畔、懸崖邊,每一處都是讓人感慨的所在,每一處都有動物們的遺址、家園、律令和道德。朝生暮死的蜉蝣,背井離鄉(xiāng)的蝸牛,沾滿血跡的羽毛,掙扎在蛛網(wǎng)中的蜻蜓,空空的蛇蛻,吝嗇的田鼠,哭紅眼睛的兔子……
它們才是這荒野的主人,一代代在這里演繹各自的生老病死,悲歡離合。它們之間,也有囚禁與饋贈,也有殺戮和救贖,迷途和悔悟。
如果我們足夠細心,就會知道這些卑微的生靈與我們別無二致。和我們一樣,它們也喜歡在這樣的好天氣,四處走走、看看,找一找伴侶和食物。它們的童年,也玩著捉迷藏,也賽跑,也撒嬌,也留戀媽媽的懷抱。它們的老年,也會步履維艱,涕淚橫流,也有健忘和遲疑。它們的一生,和我們一樣跌宕起伏,也有奔波之苦和天倫之樂。
二十年了,我一次次如孤狼般,沒日沒夜地在曠野中出沒。我至少見過二十次春暖花開,二十次黃葉漫卷。在陰晴雨雪中,我迷途般沉浸在這些人跡罕至的地方,我喜歡看這些甲蟲的色彩在陽光下變幻,蝴蝶的翅膀在微風中開闔,甚至秋風中一個空空的鳥巢都會讓我陷入久久的歡愉。
有時候我會覺得,如果有可能,做一方水土的土地爺或者山神,其實也是蠻不錯的。年復(fù)一年,游蕩在自己的田野里,關(guān)愛著自己的生靈,撫摸著自己的山川草木,直到成為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翁,仍擁有一雙涉世未深的眼睛。
10
我又來到一座廢棄的村莊里,我沿著那些荒草叢生的街巷,一遍遍走動,仿佛這樣,就能接近那些消失的時光。而那些被裹挾著遠去的人,也才能在我一遍遍的回憶和呢喃中返回故鄉(xiāng)。
我曾無數(shù)次去過無數(shù)座杳無人煙的村莊。我喜歡在這樣的村莊里漫無目的地行走,像是來找人,又像是迷路了??隙ㄒ灿腥嗽谶@樣的村莊里見過我,只是沒有喊我。大概是他(她)不知道該怎樣開口,大概他(她)也一直猶豫著要不要和我打個招呼,在猶豫的時候天就黑了吧。
天黑了,兩個陌生人是不能說話的,這是所有村莊里的規(guī)矩,不知道誰傳下來的,但肯定有些年頭了,起碼和村莊一樣老,甚至更久遠。
我記得一個村莊,有著很喜慶的名字,叫上花轎村。還記得一個村莊,有著太過悲苦的名字,叫塌窯莊。我至少記著五百個饒有意味的村莊名字,不可能有人比我知道得更多了。
那些村莊,有的我去過,有的我曾住過一段時間。更多的,我只是路過、聽說過。很多年過去了,我早已記不清哪些村莊在哪個縣哪個省了,我已經(jīng)無法一一區(qū)分這些村莊了,很糟糕。也許這些村莊壓根兒就不曾存在,也許這些村莊只是因為我在曠野中行走的太久了,生出來的一個個幻覺,然后我卻一本正經(jīng)地記下它們的名字。也許,只是因為我在某一個村莊生活的太久了,我以為這個村莊就是全世界,我才虛構(gòu)出這五百個村莊的名字,來成為某一個村莊的眾多化身……這個世上,只有自己能夠把自己欺騙得很深,也只有自己能把自己騙到死。這些村莊,也許是我用來騙自己的吧。
這些年,我時刻感受著被這種荒唐記憶支配的恐懼,那些密密麻麻的村名,一寸寸纏繞著我的大腦。只要我想起一個村莊的名字,就會有至少十個村莊從腦海里急不可耐地跳出來,像一群野狗一哄而上,逼迫我交出一段段故事。甚至這些村莊和村莊之間,會達成一種默契,會彼此靠近和疏遠,會相互拉攏和排斥,它們也有冒名頂替和老死不相往來。哪個村莊挨著哪個村莊,哪個村莊仇恨和鄙視哪個村莊,哪個村莊衍生或者消滅了哪個村莊……
一個人怎么會被這些莫須有的事,一天天折磨到精疲力竭,這真是一個無解之謎。難道是那些啞巴一樣坐落在偏遠荒涼之地的村莊,急于借助一個第三者的口,來還原那些雞毛蒜皮、可有可無的小事?難道是有些村莊像輕飄飄的人一樣,早已消失在塵世間,卻心有不甘,妄圖用我的身體來還魂?我不得不每天都在抵制這些稀奇古怪的記憶。
更多的時候,我有一種招架不住的感覺,我不想和這些無形的東西拼命。假如我記住的是一些鄉(xiāng)的名字、縣的名字、國家的名字,我肯定不會這么恐慌和狼狽。
只有小小的村莊,是一種具有個人性和小眾性的集體,只有小小的村莊,才會發(fā)生一些盤根錯節(jié)無關(guān)對錯的故事,只有小小的村莊,牢記著一群人的生老病死與悲歡離合,只有小小的村莊,能讓一個人原形畢露或者諱莫如深,也能讓一個人走投無路或者絕處逢生。
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只剩下這些村莊的名字,一個挨著一個,摩肩繼踵,像一群不安的羔羊。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牢牢地記著這些,人的腦袋真是一個奇怪的物件,越是有用的,越是記不住。反而是這些無關(guān)痛癢的,緊緊地吸附在腦海深處,甚至一生都忘不掉。
我甚至懷疑,是不是我虛構(gòu)了這么多無厘頭的村莊,以此來一遍遍說服自己:“哦,你像一枚永不停留的鴻毛,在北中國的山野間飄蕩了很多年了。正是這些你路過的村莊,組成了你的前半生?!蔽疑踔翍岩?,我是想用這些虛構(gòu)的村莊誘騙自己:“這些村莊里,住著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人,每個人都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故事。你要是有勇氣講出他們所有的故事,你就能夠管轄這些村莊,并成為這些村莊里,唯一一個能夠無中生有的魔法師?!?/p>
11
夏天又已近半,時光總是這么觸目驚心,而我們依然如山岳般無動于衷。
可充其量,我們只是日漸蕭條的草木,充其量,我們是一棵棵行走的樹。你是白楊,我是槭樹,他是樺樹……我們不知道自己被什么裹挾著,忙些什么,想些什么。我們身體里的年輪,正一圈圈擴散,離自己的中心越來越遠。我時常陷入這樣的幻境,時常被自己的想象帶入另一個時空。
我不知道這是好是壞。有時候,我會用一個上午或者下午,去反復(fù)構(gòu)筑一個毫無邏輯的畫面。這些腦海里縹緲的東西,有時候會讓我寧靜或肅然,有時還會給我棒喝或安慰。
比如,我常常在這樣的夏天,想到一匹白馬,在漫天大雪中奔跑著,四蹄翻飛。雪花一片一片,仿佛是一件件不留情面的兇器,鋪天蓋地壓在白馬濕漉漉的背上。它跑得熱氣騰騰,如同剛剛打開的蒸籠,可它還在不知疲倦地加速。大雪肅穆,天地莊嚴,只有這匹白馬,在永無盡頭地奔跑……有時,白馬越跑越遠,直到消失在空無處。有時,白馬自遠方來,越來越高大,像一座雪山壓頂般來到我的面前。
這是我很多年來重復(fù)幻想的一個場景。我甚至懷疑,我人生的第一次想象,就是這樣一個畫面。記不清從哪一天開始,這個時而奇特時而乏味的場景就出現(xiàn)了。在失眠的冬夜,在冗長的旅途中,在街頭獨行的某個瞬間,這匹白馬一次次呼嘯著掠過眼前。它既不疲倦,也不興奮,只如混沌時空里的一件靜物,飛奔著,就像那場大雪中的一瓣孤零零的雪花。
從我的少年時代開始,我就像個陌生人一樣旁觀著它的奔跑,聽到它粗重的鼻息,看見它瞳孔里白茫茫的雪和天空,甚至能感受到它在奔跑中肌肉起伏的力量,和骨骼摩擦出的如云層撞擊般的聲響。我甚至覺得,我就是在這匹白馬的飛奔中,漸漸長大,漸漸變老的。它就像一個我世界上最親的人,在我身邊,來來回回四面八方地奔跑,它洞悉我的一切,它知道我去過哪些地方,走過哪些路,在哪塊石頭上歇息過,被哪一叢荊棘絆倒過,它目睹了我在哪一座城市茫然無助的樣子,它有時候也會輕輕地走過來,在人群中,用沾滿白雪的額頭蹭一蹭我,然后又疾馳而去,仿佛一種事物對另一種事物的安慰。
是的,這匹白馬只有我看見了,其他所有人都無法得見。準確地說,這是一匹只為我奔跑的白馬。它神奇地躲開所有人的眼睛,世上只有我能描摹出它的樣子。
即便我不想它的時候,它也在一個只有我能說出和指出的地方,和天地蒼茫一色,孤零零地跑著。它的世界里,沒有草原,沒有騎手,沒有另一匹馬。在一場曠古的風雪里,它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地奔跑著。這無垠的奔跑,這永恒的奔跑,這讓現(xiàn)世的繁華黯然失色的奔跑,讓我所聞所見的一切哀樂,都成為不斷剝蝕和風化的浮雕和漆器。有時我會想,與一匹白馬的奔跑相比,這醒來的世界太假了,太短暫了,太多余了,太凌亂了,太荒誕了,太羞愧了,太遲鈍了,太冷漠了,太不知所云了……
可我不得不一邊活在現(xiàn)實的世界里,一邊陪伴著想象中這匹任性的白馬。你不知道,我有多需要這個色香味俱全的世界,就有多需要這匹只在我的腦海里用意念奔跑的白馬。有時候,我被這樣的奔跑感動著,淚水漣漣。沒有人知道,我在它的奔跑中獲救,我在這永不疲倦的奔跑中安詳、圓滿……
12
在迷途中,一個人嗚嗚地哭著,會不會像羔羊孤鳴的咩咩聲一樣讓人揪心?多年前,我曾在大霧的山林中迷了路。
那時候我還年輕,還不覺得一個人在無邊的山林里,是一件多么讓人沮喪的事,甚至帶著有一點點隱秘的期待和喜悅。每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都有足夠的勇氣和體力去蔑視一些殘酷的東西。
我相信,天會晴起來,而我會走出去。就像山羊會走下懸崖,蝴蝶會飛過荊棘一樣自然而然。何況,我獨自行走在這大霧中,可以獲得一個無限而嶄新的隱秘世界。
是的,四周不再有那些陳舊的、繁瑣的、讓人厭倦和憎惡的事物。那些亙古以來都涇渭分明的山川、天空、樹木、溝壑,在霧氣中放棄了各自的邊界,渾然一體了。在這樣的大霧里,沒有什么是不可逾越的;在這樣大霧彌漫的山林里,沒有什么是不可以創(chuàng)造和命名的。你隨意喊什么,都是命名,都是律令,都是法度,哪怕把大霧說成大火,哪怕把大霧當做自己吐出來的一口濁氣,都不必等到誰同意,誰認可。你也不必為找不到的那個世界失落,它不過是一個早已被人們熟稔與動過手腳的世界。那個丟失的世界,早已成為一個圈套或者枯井,里面坐滿面容枯槁的人,疲憊的人,掙扎的人,被欲望填滿和榨干的人,一無所得和貪得無厭的人。
而你來到的這個世界,只有你,只有大霧,沒有其它。你不必為沒有什么而懊惱,也不必為擁有什么而幸福。你的身前身后,甚至你的身體里,都只是一場大霧。這大霧,象征一切,它是精神也是物質(zhì),是朋友也是敵人,是財富也是累贅,是你能擁有的,也是你拋棄不了的。這般揮之不去的大霧,如同置身于自我的想象和懷疑之中,你能感覺到一種被自我想象包裹的幸福,也能感覺到身體的空濛與精神的遼闊。
在這樣的大霧中,萬物都在仔細而鄭重地重新認識自己,獲得自己。是的,你聽那一聲聲鳥鳴,脫離了包裹著羽毛的身體,成為另外一個個孤立而完整的生命,仿佛世上所有的喉嚨是所有聲音的母親,仿佛所有的聲音都是為你而誕生。
而你走在這樣的大霧中,身邊環(huán)繞著這些空靈的、短促的、柔軟的聲音,像極了一個幸福的父親,獨自哺育著這些清脆而弱小的生命……
13
在我們十年九旱的黃土高原上,犄角旮旯里藏著多少村莊,就會誕生多少龍王廟。
哪怕一個只有幾戶人家的村落,也必定會蓋起一半間矮矮的房子,哪怕只蓋半人高,哪怕小得像個神龕一樣,也會歪歪扭扭描上三個朱紅的字“龍王廟”。
當一座廟宇坐落在那里,一個村莊也就擁有了自己的主心骨。收成好了,可以跪在這里謝恩,收成不好了,可以跪在這里祈禱。每一座小小的毫不起眼的廟宇,都承載著一個村莊的期冀和悲喜。我見過祈雨的場景,見過一群群瘦骨嶙峋的老人,仿佛一撮撮灰燼,穿著灰茫茫的衣服,有的須發(fā)皆白,有的面孔黝黑,一群像土渣一樣的人,散亂地跪在炎炎赤日之下,一遍遍磕頭、祈求,念念有詞,仿佛一群襤褸的罪人,在天地間接受懲罰和審判。
我不知道該怎么描述那樣的場景,只記得一次次呆呆地站在他們身后,一陣陣充斥著想要和他們一起跪倒在地的沖動。我想讓他們的隊伍看起來年輕一點,有力一點,我想和他們一起念誦,我想讓我們的聲音傳得更遠一點,可以直上云霄,被天上的某個神靈聽見。
可我不敢,也不配跪在那么厚重的大地上,用自己詛咒過、憤怒過,也咆哮過的嗓子,對著天空說出那些虔誠而卑微的祈雨的辭令。說到底,我辜負大地和天空太久了。
最后一次見到祈雨的場景,是在一個叫巴掌溝的小村之外,四圍的莊稼散在幾面亂石嶙峋的山坡上,矮矮地耷拉著,一把火仿佛就能燒著。一群老頭子,就那么木木地跪著,像一根根被歲月削得枝葉全無的枯樹。在最烈的日頭下,他們祈禱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無助。直到太陽落山,夢寐以求的云朵仍然像過客般,對這些跪著的人不屑一顧的樣子。
我也已經(jīng)不再年輕了,也已經(jīng)對神靈生出倦怠,但我還是對跪下來的老人們充滿敬意。就像我從來都不知道怎么樣去哄一個孩子開心一樣,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這群一生都在靠天吃飯的人。那些我能想到的詞匯,在這些蒼老的人面前,都顯得那么單薄和羸弱。他們把自己的一生,都摁在老天爺眼皮底下這方水土之間,摸爬滾打,甚至還要跪下來,還要磕頭。他們這樣一邊用力地活著,一邊無力地活著,我能在這樣的生命面前,做什么呢?
天漸漸黑了,他們慢騰騰地起身,撲打去膝蓋上的黃土,轉(zhuǎn)身回到村莊里。然后,村莊里有燈火,漸次亮起,像幾片補丁一般,歪歪斜斜地綴在無邊的黑夜里……
14
出帳篷,西行,一百三十多步,有一灣山泉,細瘦如一汪老淚,從幾處狹窄如眼角般的裂隙中,靜悄悄地淌出來。它是這座山谷里的母親泉,也是這里最亮堂、最有情調(diào)的景致。你看,一汪水剛剛從那黑暗的山石中淌出來,就仿佛一個哭過的人,緩緩安靜下來,靜成了一座小小的水塘,方圓約有七八米的樣子。而這冷冷的水中,竟然游曳著一群叫不來名字的魚。這幾乎是一群世上最微小的魚,蝦米般大小,仿佛永遠也長不大。長不大也好,長不大就沒有那么多惦記它們的敵人。長不大,就可以一直把這一泓泉水當成海洋,度過它們無拘無束的嬉戲的一生。
我們勘探隊的人,每天也喝著這里的水。我們從這里挑著水,煮飯、洗臉。
山坡上的牛啊羊啊,也不時拖著一條條清亮的鼻涕,從四面八方大搖大擺地圍攏過來,洗臉、飲水。它們不知道自己有多討厭,總是永動機一樣地搖著臭哄哄的尾巴,屁股后面,還尾隨著幾只不知疲倦的蒼蠅、牛虻。尤其那幾頭肚子圓滾滾的大牛,從來不懂得禮讓和衛(wèi)生,甚至毫不避諱地把四個臟兮兮的蹄子,一次次踏進水塘的泥沼里,踢騰著,非要把一潭水攪得像一大杯咖啡一樣渾濁不堪,才低下頭去啜飲。我總是想不通它們的用意,也許是這渾水更對它們的口味吧,也許它們害怕在喝水中看見自己那副尊容吧……
但我最擔心的,還是那些可憐的小魚兒。我不知道它們在水塘被攪渾的時候,是恐懼地睜大了眼睛還是絕望地閉上眼睛,是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不安,還是像木雞一樣呆呆地潛伏在原地。我不知道它們有沒有憎恨過這些每天都來搗亂和侵犯它們生活的龐然大物。假如它們也有恨,又是如何表達和化解……
也許是我多慮了吧,這么小的一群魚,應(yīng)該不會生出天大的恐懼和仇恨。也許它們小到幾乎看不見的眼睛,根本不知道泉水是渾濁還是清冽,也許它們看見了,也不覺得是多大的事,它們會有比我們更多的耐心,去慢慢等待泥沙慢慢沉下去。也或者,它們從來不把這些不速之客的光臨,當成一回事甚至一次災(zāi)難,它們會不會覺得那是一座山俯下身來、一團云低垂下來、一次短暫的黑夜降臨了?
唉,不想了。我總是個多愁善感的人,每天閑下來,就在這一池水邊坐一坐,看一看這些微小的魚,仿佛能從它們身上汲取一點什么。
等我坐夠的時候,就挑一擔水回去。我不從這水塘里舀水,里面有牛糞,臟。還有小魚兒,我怕把它們挑回去,傷害了它們,世上只有這一灣水,才能養(yǎng)活它們,哪怕一次次被牛羊弄臟,攪渾,也是它們的家園。
我需要從淌水的泉眼里,慢吞吞接水,那些水剛剛從黑暗中來到世間,透明無瑕,還不知道自己是水,就像剛剛出生的嬰兒,還不知道自己是誰。我看著一滴滴泉水歡天喜地落在水桶里,又緩緩從水桶的邊沿溢出,我常常忘了把這些水擔回去……
15
一到了冬天,北方就光禿禿的。樹葉落光了,田野里的莊稼被鐮刀收光了,連秸稈都被一車車拉回村莊,囤起來,喂養(yǎng)一張張牲口遲緩的嘴巴,或者等著塞進灶膛里,燒火、做飯、取暖……
冬日鄉(xiāng)村的街頭,是索然無趣的,各家都躲在各家的屋子里,很少有人在街上停留。也有一些依著墻角、柴禾堆曬暖陽的老頭子們,他們各自陷在各自的沉思里,微閉著眼睛,偶爾睜開,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他們已經(jīng)答非所問地活了很多年,有的人還將這樣昏沉地活下去。
假如有一天,他們中的一個人不在了,也不會有另一個人大驚小怪,就像一捆墻角的柴禾被誰抱走了一樣如常。至于怎么死的,死在什么時辰,已經(jīng)是很次要的事了。就像沒有一個人會深究,抱著柴禾的婦人,是用柴禾去做飯,還是喂牲口、燒炕。
人老了,都得死的。鄉(xiāng)村里的人,當他下不了地干不動活,跟不上一頭牲口的腳步、背不動一麻袋谷子的時候,就會把這句話掛在嘴上了。有的人會一掛很多年。從他的六十多歲,掛到七十歲、八十歲……掛著掛著,就成了不孝兒媳婦們眼里的老不死?!袄喜凰馈边@三個字,像惡毒的詛咒、前世的報應(yīng)一樣,讓一個老人愧疚、難堪、悲傷,抬不起頭來。
老不死,意味這個人連柴禾的用處都比不了了。所以,每一個被叫做老不死的人,都會虛心向一捆柴禾學習,木訥、沉默,內(nèi)心干巴巴的。當一個老人被喊過一千遍老不死之后,就會真的成為一捆燃不起焰火的老柴禾,甚至比一捆柴禾還輕飄。他們靜靜地委頓在角落里,等待著一個無常,抱走他們風燭殘年的身體。“家有一老,如有一寶”,也有孝順的兒女,每天畢恭畢敬對待一個老人??蛇@并不能讓一個老人稍稍減弱自己內(nèi)心的荒涼。他總覺得,他在這個世界上呆得太漫長了,已經(jīng)超過了自己的忍耐,他對活著這件事已經(jīng)沒有一點點熱情了。他的腦海里,時刻都是和一群過世的人在一起,玩耍、計較、拉仇恨、獻殷勤。
在鄉(xiāng)村,沒有幾個垂垂老矣的人會過分貪戀活著,他們的不怕死和不怕活,是一樣的。他們活了這么久,早就知道活著的本意和旁白了,所以他們也不會急于死去。死,有什么急的?他們見過太多火急火燎去死的人了,鄉(xiāng)村里那么多喝藥的跳井的上吊的,都是他們的親人、鄰居、朋友,死去的人,其實也是替活人死去一部分。所以活下來的人,也都覺得是替死者在一點點活著。
他們中間,有的人活得已經(jīng)沒有親人了,有的人一直就沒有親人,可還在糊里糊涂地活著,他們連個罵他們老不死的人都沒有了,這才是更讓人唏噓不已的。沒有人喊他們回家吃飯,沒有人關(guān)心他們今天吃沒吃飯,沒有人在乎他們吃什么,冷的還是熱的。
我見過一些沒人抬舉也沒人羞辱的老人,寂靜又麻木,忘記今夕何夕地活著,甚至忘了自己的姓氏與年歲。
我曾在一個老人四壁漏風的家里借宿過。那個夜晚蟲鳴連綿,他蜷縮在那床臟兮兮的被子里,和我一句接一句聊著。我已經(jīng)困了,他還在一樁樁一件件講說著那些陳年舊事,說到最后,竟然嗚嗚哭起來。
他哭泣的聲音,像極了一個無辜的孩子。我想,我到這么老的時候,也會這樣哭一場嗎?
16
黎明時分,帳篷外傳來陌生人咳嗽的聲音,壓抑而蒼老,像是胸腔里壓著一塊山石。在這荒無人煙的野外,所有的咳嗽都讓人揪心。哪怕是一只鳥的,一頭獸的……
我鉆出帳篷,看見他佝僂著,氣喘吁吁的樣子,像是一個人跋涉了千萬里,耗費了幾十年的時光,才找尋到這里。
事實上,他只是翻過了一座他曾無數(shù)次翻越過的山。對于一個七十多歲的人來說,能夠翻過這樣的山,也足夠費力了,而他的背上,還背著一只半大的山羊。這是我前些天在另一座山谷,見到的那個老羊倌。他背上的羊,還沒來得及放下,像一個孩子,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默默流著淚。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一只羊的淚水,它的頭無力地耷拉在老羊倌的肩膀上,像是依偎。我看見它背上的傷口翻著,血已經(jīng)凝固了。
“它的背可能斷了,快要活不成了。”老羊倌說著,也要哭了,“是山上滾下來的石頭砸斷的?!彼f完后真的哭了出來。世上有很多不長眼的東西,它抵達的地方,總有些事物要受到傷害。羊長著眼睛,也有耳朵,但羊有時候不懂得防備。何況羊群喜歡在亂石嶙峋的地方扎堆,有時候一只羊踩落幾塊石頭,就不經(jīng)意傷害另一只。羊群在山坡上,像極了我們在塵世上,只不過我們彼此間的傷害,更隱秘一點,更居心一點,我們會佯裝更不經(jīng)意。
他把小羊從背上放到地下,羊還在大口喘著氣,仿佛是它背著老人翻山越嶺而來。他說:“給我一點錢,你們吃了它吧,要不然死了,就更麻煩?!薄靶值?,給點錢就行。”他又補充道。
有什么理由拒絕一個老人呢,鉆探隊有十幾個人,正好也可以改善一下伙食。我們答應(yīng)了的時候,老人笑了一下,弓著背還要給我們點頭哈腰,像極了一個有教養(yǎng)的紳士。羊已經(jīng)走不了,一只原本活蹦亂跳的生物,現(xiàn)在寸步難移地臥在那里,望著它的主人。它還不知道,它年邁的主人費盡氣力把它背負到這里,是因為它活不了,活不了就得去死。許多時候,我們也是這樣……
17
經(jīng)測,此山壓著十萬斤黃金
足夠一千個諸侯,風光的葬禮
——《勘探者耳語》
我曾寫過這樣的一首詩,很短,短得像一句咒罵。多年前,我忘了是在我二十歲,還是二十五歲的時候,也忘了是在太行山,還是大青山,還是在什么省的一座什么山中,有一座座廢棄的金礦。那里的群山,早已被一茬茬夢想暴富幾近癲狂的人,挖得滿目瘡痍。到處是空眼眶般的山洞,到處是銹跡斑斑的爛鐵,到處是東倒西歪的簡易房,人們像劫匪一般從那里帶走黃金,空留下這個巨大而混亂的遺址,被荒草一層層覆蓋和掩埋。
在這片無辜的遺址上,我收拾出一間陰暗的窩棚住了進去。我已經(jīng)忘記我到底在那里住了多久,可能是兩個月,也可能是兩個月零八天,我甚至覺得在那里住過很多年。唉,有些事情一旦過去就弄不明白了,哪怕是第二天趕緊返回去想,都是疑竇重重、破綻百出。
總之,那是一段無所事事的時光,我們地質(zhì)隊的幾個人,就散居在這座廢墟之上。我們的工作是在離這片廢墟不太遠的地方,去尋找更多的礦藏。也許我們尋找過礦藏的地方,將來會出現(xiàn)另一座人聲鼎沸的礦山,也許更多年之后,轟鳴的礦山將會成為另一座廢墟。照這么說,我們不過是在無垠的時光中,制造廢墟和寂靜的人,我們引以為豪的所謂建設(shè),到頭來不過是讓山川更加陳舊和破碎。
有段時間,廢墟周圍的工作結(jié)束了,別的同事都離開這里去了其它地方,只剩下我日夜守護著幾臺等待運走的設(shè)備。我成了那座山中唯一的人,像一個守靈人一樣,每天看著那些不再轟鳴不再咆哮的機器,如僵尸般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實在無聊和心慌。
為了抵御漫無邊際的無聊,我記得曾有很多個夜晚,在整座山的蟋蟀鳴叫聲中,我一次次持著手電或者頂著礦燈,在那片廢墟上行走。有時候,我會徹夜坐在一個廢棄的礦井口,像個等待召喚的礦工一樣。我希望聽到礦井深處有個聲音喊我,去那黑暗的深處干點什么,可是沒有,一次都沒有。
我知道這廢棄的礦井里,肯定還有人在日夜忘我地工作著,他沒有同伴,沒有補給,也沒有出來分享和售賣的打算。他一定已經(jīng)挖到了無數(shù)的黃金,甚至有可能,他已經(jīng)秘密地抵達地球的深處,挖到了鉆石,挖到了象牙,挖到了酒池和肉林,甚至挖到一個王國,一個世界……否則,他早就氣餒了,早就出來了,早就回到他廣西或者四川某座山中的老家了。他一定是在這礦井深處,找到了比大千世界更快樂的所在,如同他下井以前設(shè)想的一樣,這里遍布著世人都羨慕不已的財富和幸福,值得他為之晝夜不息、經(jīng)年累月地挖下去。所以,他偷天換日,欺騙了所有人,包括善良的礦主,和那些呆滯的同鄉(xiāng)們。某一次下井的時候,他讓自己成為一個失蹤者,消失在地心深處的某個縫隙里,然后永不出現(xiàn),成為地下王國一個最神秘的富豪。
一定是這樣誘人的故事,才催促著一個個灰頭土臉的礦工,一次次深入那無窮盡的黑暗之地,去尋找某個金燦燦的所在。我理解每個礦工所做的一切。所以,我常常守在這樣黑漆漆的洞口,盼望有一個礦工,突然回憶和念叨起還在這俗世上對他望眼欲穿的親人。在某個清晨或者黃昏,他從這冷颼颼的洞口鉆出來,神情安詳,不悲不喜,不像是離開很久的人。
他只是想家了,就出來了,僅此而已。
18
那些穿過石頭的水,最后都哪兒去了?那些被草木從深深的地下吮吸出來,又在風中消失的水,那些從一個老婦人眼眶里滑下來的水,那些從搬運工額頭上砸下去的水……最后都哪兒去了?
我們永遠不會分辨出來,一滴水和另一滴。我們永遠不會知道,哪些水經(jīng)過哪些水,哪些水排斥哪些水,哪些水曾屬于哪些水,又告別了哪些水。我們太忙了,我們連自己都不夠關(guān)心,我們連自己發(fā)生的事都從未思考過。
但我們知道,世上所有的水,最后都會走到一起,都會在大海里親如一家,像一滴水一樣??傆行┧谒鼈冏呦虼蠛5穆猛局?,經(jīng)過一些不一樣的地方,擁有一些不一樣的故事。水的這些經(jīng)歷,這些故事,有時候會比我們?nèi)祟惛与x奇曲折,只是從未有一滴水去記錄下來,去講述出來。
我們在溪流邊,在大海邊,甚至在一眼扔下一枚石子的古井畔,在一口嗞嗞冒著熱氣的鐵鍋旁,聽到了一些響動,那絕對不是水的語言,那是另外的一些事物,進入了水。你聽到的那些聲音,要么是叮叮咚咚,要么是嘩啦啦,要么撲通,要么是我們無法描述的。但那絕不可能是某一滴水的聲音,也不是水想要發(fā)出的聲音。一滴水,如果沒有別的力量作祟,是絕不會發(fā)聲的。世上從來沒有人聽到過一滴水的喊聲,叫聲,哭聲,哪怕這個人長著最好的耳朵,在最寂靜的地方,在最緩慢的時光中,也永不可能聽到水的語言。
每一滴水,都是一個絕對的啞巴。
我們說一滴水,一攤水,一碗水,一池水,水永遠被我們無辜地放在一組詞語的最后面,像個順從的奴隸一樣,被兩岸,被杯子,被大自然和我們?nèi)祟愓磉^的堤壩、峽谷、塑料瓶子,緊緊地局限著、禁錮著。從來沒有一滴水是自由的,那些澎湃的水,蕩漾的水,順江而下的水,都不過是屈服于一種隱秘的天地間的力量。風吹,它們動,石頭落,它們也動。
水從來也沒有自己的樣子,你怎么擺弄它都行。你甚至可以把它們存在自己的肚子里,成為一肚子水,你可以把水放在任何形狀任何材質(zhì)的容器里,它就能夠成為一瓶水、一池水、一壇水、一籃子水……
水看起來就是這樣軟弱,從來沒有一滴水向我們展示過它的強大,從來沒有一滴水,試圖在我們面前證明什么。但水堅守住了自己的軟弱,我們想要用抹布擦拭掉一滴水的時候,這滴水并不是消失,而是住進抹布的縫隙里,像那些住在巖石中、大海里的水一樣,仍然是水,仍然會在某一天,變成白云、烏云、七彩祥云。
19
和從前一樣,我又置身于野草的原野上。看見它們一株株,一叢叢,一片片,構(gòu)建成無邊際的渺小與柔弱。它們經(jīng)不起每一絲風,也禁不住每一次踐踏,連最小的蟲子,都可以用小小的嘴唇撕咬它們,傷害它們。
但沒有人膽敢低估這么小的生命,古往今來也沒有。那些看不起野草的人,現(xiàn)在都匍匐在草的下面,動彈不得了。
要是誰喝醉了,和一片草說了什么大話,酒醒后肯定會后悔,肯定會手足無措地向這片草道歉。草不會記仇,但草肯定記得我們的狠話,那些吹過它們的風,燒過它們的火,咬過它們的蟲子,最后也都成了它們的過客,成了它們掩埋和遮蔽的事物,成了另一簇青青黃黃的草。
越是人跡罕至的地方,草越舍得賣力地生長,仿佛誰給施了肥一樣。事實上,沒有人管理過它們,沒有人愛護過這些野草。草,也從來拒絕著管理和呵護。
有資格管理草的,是曠野里的風,是天上的烏云和烏云中的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