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長篇小說》2019年第4期|呂錚:謎探(節(jié)選)
我是真的,什么也想不起來了!
我知道,當我說這句話的時候,除了我自己之外,是沒有誰能相信我的。有個濫俗的梗,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該向哪里去,沒想到真落到了我的身上。我是誰?是警察還是罪犯?我從哪里來?為什么要做這一系列莫名其妙的事情?我到底該何去何從?到底該如何擺脫或者躲閃?到底誰是朋友,誰是敵人?我記得身份證上的信息:林楠,1980年8月10日出生,原籍海城,戶籍所在地是海城市城中區(qū)國興胡同2號樓,還有……對,背后的發(fā)證機關是城中分局,上面有防偽的條目。這些都是表面上的真實,卻解決不了任何面前的問題。章鵬是朋友嗎?驢哥的死與我有關嗎?那些警察為什么整天咄咄逼人?我到底干了什么?還有方婭、夏婕、阿舍,那些麻煩的女人。唉!真他媽是夠了!我寧可回到三個月前,不要醒來……但時間是不可逆的,我已經(jīng)重生了三個月時間,再不能躲在病床上逃避。所有人的生活似乎都被我攪亂了。想想,我還不如就那么死去了,反而一了百了。有時活著,真是需要勇氣的。
我點燃一支煙,默默地看著窗外。許久,才將視線移到面前的兩個人身上。事情還要從三個月前的那個下午講起,那時天氣還沒這么冷,暖氣還沒有燒熱,滿樹的葉子還未變黃,透過窗看,像一片墨綠色的海洋。
深淵一樣的白色,仿佛在水底向上仰望,失重的漂浮感,似乎不需要呼吸就能生存。雙手軟綿綿的什么也抓不住,像嬰兒在羊水中的感覺。黑暗與光明交替著,時而身處深淵時而浮到空中。我是死去了嗎?還是重生?
我醒來了,軟綿綿地醒來了,從深淵緩緩地浮到世界上。我很疲憊,很慵懶,很麻木,很不情愿。眼皮仿佛被粘住一樣,努力了半天才能睜開。視線恍惚著,許多人影在面前奔跑、忙亂。漸漸,畫面有了輪廓,有了色彩,一個穿著白衣服的女護士跑過來扒開我的眼皮,反復在說著什么。她聲音太小,我什么也聽不見,她就繼續(xù)說,離我很近。一股淡淡的香味瞬間襲來,讓我有種酥麻的感覺,我的神經(jīng)被這種味道激活了,手腳、軀干、頭皮,甚至大腦都頓時有了知覺。我想我是個男人,是對這種香味敏感的男人。她用的不是香水,蘭蔻、Dior甚至香奈兒都不該是這種味道,這應該是一種洗發(fā)露的清香。對,護士在工作時間是不允許涂抹香水的。
她繼續(xù)在我耳邊輕語著,聲音很有特點,與本地硬朗沉悶的口音相比,顯得活色生香,應該是江浙一帶的味道?!拔?,喂,你聽得見嗎?”她繼續(xù)在說著。
我很享受這種感覺,但卻只能努力睜開眼,以對她進行回應。
“哎呀,他醒來了,太好了?!蹦莻€女護士挺直身體,對門外的幾個人說。她的胸部一顫一顫的,周圍的時間似乎也顫動起來。
我開始了呼吸,喉嚨里像被火燒過一般的干涸。我想咳嗽,但胸口無力加之唾液太少,根本無法實施。我不想像電視里演的那幫病人一樣,一睜眼就張著大嘴說,渴……渴……但現(xiàn)在卻確實有這種需要。
白衣護士在我眼前晃動著,各種儀器被撤離我的身體,又有人推著新的儀器走進門來。她用手輕輕地撫著我的左臂,然后拔下了一根足有一支煙長度的針管,我沒感到疼痛,視線始終落在她的小腿上。她的小腿很白,足下那雙黑色皮鞋的款式也很漂亮。護士服包裹的身體凹凸有致,顯露著年輕的氣息,臉上素面朝天,遠勝粉黛。護士帽下的烏發(fā)中別著一只粉色的發(fā)卡,我想作為護士,這也許就是她僅能為自己打扮的空間了。
她很善解人意,把一根吸管放進水杯里,遞到我面前。我張開嘴,緩緩地吸吮著,她卻說:“慢一點,你剛醒,飲得快了腸胃受不了?!?/p>
我努力沖她笑了一下,感覺臉皮都皺了起來。我喝著水,溫度正好,不冷也不熱。水沿著我的食管流進腸胃,又隨著腸胃充沛我全身的血管,身體一點點舒展起來。
“我在哪兒?”我躺在床上,側過頭問那個護士。
“你在人民醫(yī)院,已經(jīng)昏迷了整整三個月時間。剛開始,所有人都認為你醒不來了,像你這種情況,醒來的概率只有千分之三,很有可能成為植物人。但你的家人和朋友卻很執(zhí)著,不讓醫(yī)院放棄治療,于是醫(yī)院就嘗試了各種手段。天哪,你能醒來真是奇跡了。”女護士坐在我的床前,她一說話,就露出兩顆小虎牙。我喜歡她的聲音,還有她說話的樣子。同時我想,我是不是禁欲太長時間了。
“我……我是怎么……這樣的?”我找不到合適的詞語。
“你被車撞了,在大街上,為了救一個孩子……你是個英雄,我們都很佩服你。對了,你的事跡新聞還播了?!迸o士說。
“哦……救一個孩子……”我感到腦袋有點疼,表情可能有些難看,“哎,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陳露,是你的主管護士,就叫我露露吧。”女護士說。
“嗯,露露,好?!蔽遗πα艘幌隆?/p>
“我……”我一時不知道該問什么問題,就隨意找了一個,“我叫什么名字?”
“哎呀,你……對的,記憶力也要慢慢恢復的。”陳露的口音讓她把“恢復”說成了“回復”,或者她就是想用這個詞語。
她俯下身,把一張卡片遞到我的面前,“這是你的床頭卡,你自己看啊。”
我接過卡片,上面的字體很難看,寫著:林楠,男,14床。
“我叫……林楠?”我自言自語,“那個,我……”我實在是想不起再問什么問題。這時,醫(yī)生進了門。
“病人情況怎么樣?”醫(yī)生身高在一米八左右,消瘦,冷峻,一雙鷹眼藏在黑框眼鏡后面,四十多歲的樣子。
“情況還好,就是似乎……”陳露站起身來,“似乎這里出了些問題?!彼檬种钢约旱哪X袋。
醫(yī)生坐在了陳露剛坐過的地方,門外又陸續(xù)走進幾個年輕醫(yī)生。
“你記得自己多少歲嗎?”醫(yī)生問我。
“我?”我搖頭。
“你叫什么名字?”他又問。
“我叫林楠?!?/p>
“嗯?!彼c頭,“你從事什么職業(yè)?在什么單位?”
“我……那個,剛才我說的名字,都是從這里看到的。”我把床頭卡遞了過去。
醫(yī)生接過卡,凝視,又抬頭看我,“這么說,你什么都不記得了?”
我點點頭。
“小李、小孟,這就是常見的因顱腦外傷引起局部腦組織功能受損而引發(fā)的失憶癥狀?!彼麑ι砗蟮哪贻p醫(yī)生說,“但你別擔心,我們醫(yī)院是這方面的權威,除了醫(yī)學治療和營養(yǎng)神經(jīng)藥物治療外,還有輔助的恢復訓練,會……越來越好的?!彼粗业难劬?。
他說得信誓旦旦,但在肯定的語句前卻做了停頓,我覺得那是一種不自信。
“通過這種訓練,有多大概率能恢復記憶?”我想印證自己的判斷。
“這個……”醫(yī)生猶豫了一下,“這個因人而異,每個病人的情況不同,恢復的進展也不同?!彼W爍其詞。
“我就想問一個大的概率,比如你們醫(yī)生這些年治療的因外傷造成失憶的患者,有多少能恢復記憶?”我追問。
“這個……”醫(yī)生用手抬了抬眼鏡,不再直視我,“總的治愈率還是很高的,但是像你這種情況的,還是很少見的?!?/p>
“為什么?”我掙扎著坐了起來。
“說實話,你能醒來的概率其實僅僅為千分之三。經(jīng)過這么嚴重的車禍大難不死,除了因為你有較好的身體素質外,還有強大的精神力。可以說,你已經(jīng)戰(zhàn)勝了死神,但是……到底能否恢復記憶,我們并不抱樂觀的態(tài)度?!贬t(yī)生坦言。
“也就是說……恢復的可能性不大?”
“是的。你失去意識的時間太長了,海馬體受到了嚴重損傷。你現(xiàn)在的癥狀,已經(jīng)不再是腦外傷引發(fā)的順行性遺忘和逆行性遺忘,而很有可能是物理上的永久性失憶。”醫(yī)生的語氣變得低沉。
我知道,他這些話才是真的。
“當然,也許還會有奇跡發(fā)生。在一般情況下,越早的記憶反而越容易想起,越近的記憶反而恢復得越慢。但還是那句話,因人而異,一切都不確定?!彼粗业难劬?,語調盡量溫和。
“謝謝,我明白了?!蔽彝V沽俗穯?,不想再強迫醫(yī)生言不由衷。
“好好休養(yǎng),你的家人和同事都為你高興?!贬t(yī)生站起身來。
“我的家人和同事?”
“是啊,他們一直堅定地認為,你會出現(xiàn)奇跡。加油,不要辜負他們的期望?!贬t(yī)生提高了音量,以作鼓勵,“有事就找我,我叫孟慧強,是你的主治醫(yī)生。”他說著夾起了手中的硬皮本,帶著幾個小醫(yī)生走出了病房。
“露露,我除了腦袋,其他地方?jīng)]有……殘疾吧?”我問陳露。
“沒有,都很健康,如果順利的話,再過幾天就能出院了?!标惵墩f。
“哦,那就好,那就好……”我自我安慰。
我目送陳露離開,病房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眺望著窗外,看著天色慢慢變暗,直至一片漆黑。病房里的溫度也降低了不少,我感覺有些冷,就裹上了被子。我住的單人病房面積在二十平米左右,病床一側是狹長的窗戶,窗外有一棵白楊,葉子墨綠,郁郁蔥蔥的。另一側對著門,陳露走的時候把淺黃色的圍簾拉上,以遮擋外面行人的視線。對面有個壁掛的電視,屏幕上吸滿了塵土,顯然已很久沒有打開。電視旁放了一些醫(yī)療儀器,還有輛金屬手推車,上面放著心率監(jiān)測儀和呼吸機。病房里飄蕩著來蘇水的味道,并不刺鼻。我努力地呼吸著,試圖讓自己去想起些什么,但腦海卻始終空空如也。我真的,什么都記不起來了,這太荒唐了!我努力地坐直身體,掀開被子,想邁步下地。卻不料腳剛觸地,小腿就抽了筋,劇烈的酸麻頓時襲來。
“啊……啊……”我努力壓制聲音不想去驚擾他人,卻不由自主地呻吟。我用手緊緊抓住腳板,用力向上提拉,又攥住腿肚進行搓揉,癥狀漸漸有了緩解。我開始警惕起自己的身體,怕一不留神再引發(fā)哪里的“抵抗”,卻不料腿部的抽筋似乎成了導火索,身體的各個器官像多米諾骨牌一樣進行連鎖反應。我的大腿開始發(fā)麻,后背僵硬疼痛,呼吸開始急促,頭腦開始眩暈,直至視線模糊。我眼前一黑,重重地跌倒在地。
“14床,你怎么了?14床!”我聽到了陳露的聲音在耳邊回響。我真的很累,想再多睡一會兒,沒精力再去聽她的話。我沉沉地睡去了,又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醒來的時候,周圍已是漆黑一片。
我做了個夢,在夢里自己在拼命地奔跑,身后有無數(shù)人在追逐著,周圍的一切都很模糊,看不清是在哪里,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著,雙腿酸脹,精疲力竭,隨時有跌倒的可能。后面的人越追越近,他們似乎很強悍,連呼吸聲都比我粗壯許多。我跑到一個河邊,奮力跳了下去。河水冷得刺骨,我卻不敢抬頭,一直在水下潛行,我的游泳技巧似乎還不錯,潛水能力也好,不一會兒就觸到了對岸,但等我抬頭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在河里,而在一個泳池,那群人正從泳池的另一端跑來。我頓時醒了,回到了這個病房。
我用手摸著自己的身體和發(fā)燙的臉,在確認這是個夢之后才感到安全。這時,我發(fā)現(xiàn)床旁趴著一個人,她長發(fā)披肩,渾身散發(fā)著幽香。那應該是個女人,她一張臉埋在雙臂中,在月色的映照下,能看到細嫩的皮膚。她穿著一件紫色的毛衣,右手指尖戴著一枚戒指。我默默地看著她,不知該不該將她叫醒,這時,她緩緩地抬起了頭。
“林楠,林楠……”她不禁叫了起來。她長得很美,眼睛不大但很有神,一襲長發(fā)披肩,妝容精致。年齡應該已過而立,但身材勻稱保養(yǎng)得很好。我凝視著她的雙眼,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卻不料她突然撲過來抱住我,用力吻我的嘴唇。我驚呆了,并沒有接受她的“饋贈”,向后躲閃。她緊追不舍,情況愈演愈烈,她用力地抱住我,用舌尖撬開我干涸的嘴唇。我顫抖著,被動地接受著,體力和心理都無法支應。漸漸地,她的體香和唾液喚醒了我身體里沉睡的荷爾蒙,欲望也漸漸浮起。我從接受到順從,從迎合到反擊,我和她抱在了一起,在這個飄滿來蘇水味道的漆黑病房里混戰(zhàn)著,她幫我想起了自己的第一個身份,男人。
大雨如注,周圍一切都濕漉漉的。方婭把我接出了院,連我也沒想到會這么快。我很沮喪,我甚至忘記了她是我的妻子。方婭告訴我,我們結婚七年了,膝下無子。我沒有追問她的情況,那樣會顯得尷尬。她對我很好,起碼我是這么認為。
在出院之前,我又與孟慧強醫(yī)生聊了一次。他告誡我一定不要著急,因為車禍,我大腦中的海馬體嚴重受損,暫時失去記憶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問他失去記憶到底是暫時還是永久,他又閃爍其詞。我知道問也沒有用,便轉而詢問起治療的方法。我對這個醫(yī)生沒什么好感,對他的話也將信將疑。他的眼睛里有種冷漠的東西,讓人覺得不可信賴不可依靠。他給我開了一周的藥,叮囑我要按時服用,一個月后回來復查。同時讓我注意自己的安全。我想,自己當時并沒理解他這話的意思。
我出院的事情可能沒幾個人知道,除了方婭之外,沒人前來慰問。我坐在她駕駛的一輛灰色沃爾沃轎車緩緩地行駛在雨中,玻璃上布滿了霧氣,窗外的景物時隱時現(xiàn)。我們始終沒怎么說話,我感到疲憊,大腦空空如也,找不到任何一個話題去打破沉默。駛出醫(yī)院之后,經(jīng)過了七個路口、三個紅綠燈,又駛過一條跨河大橋,車才開進了一處普通的居民小區(qū)。過橋的時候十分顛簸,我頭腦發(fā)漲,望著灰黑色的河水,突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努力地回憶著,卻無奈那些記憶的碎片就像這漫天的雨水一樣,被翻滾的河流裹挾著,難覓蹤跡。
方婭始終一臉憂郁,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為我擔心,起碼從常理來說,應該是這樣的。家在一樓,廚房的窗戶臨街。我進了門,方婭拉了拉我的胳膊,讓我坐在凳子上。我打開鞋柜,隨手拿起一雙灰色的拖鞋,方婭卻阻止住我,把另一雙棕色的拖鞋遞過來讓我換上。她打開書柜前的一臺小米牌空氣凈化器,又給我倒了一杯開水,她自己則脫掉了那件紫色的毛衣,只穿著內衣便進到浴室。她的身材很好,鏤空的蕾絲內衣里身體潔白無瑕。
我觀察著周圍的一切,這是一套兩居室的住房,門廳不大,大約有十五平米的樣子,東西兩側各是廚房和衛(wèi)生間,挨著衛(wèi)生間的左右兩間都是臥室。我端起水杯,在屋里漫步,在大臥室里,發(fā)現(xiàn)了掛在衣架上的一件藍色制服。我湊近看,那件制服的左臂上縫著臂章,上面儼然印著“警察”二字。這是一件警服嗎?我摘下制服,制服左胸的位置掛著“海城POLICE”,右胸則掛著“02783”的號碼。我感到意外,嘗試著將警服穿在身上,竟不差一分一毫。我是個警察嗎?
正在這時,我聽到了敲門聲,規(guī)律并不急促的敲門聲。我脫下警服,重新掛在衣架上,快步走到門前,猶豫了一下打開了房門。門外站著一個中年男子,年齡和我相仿,他中等身材,留著分頭,眼睛不大卻很有神。他看到我,表情非常復雜,說不好是憂慮還是激動。我正愣著,他猛地撲了過來,一把將我摟住。
“楠子,你終于醒了!我還以為你……”他的聲音顫抖著。
他把我摟得很緊,讓我覺得窒息。我想,也許我和他的關系很近,所以他才會這樣做。我把他讓進屋,讓他坐在我剛才坐過的位置。他進屋前隨手脫掉了鞋,放在門外的鞋柜前,熟練地拿起那雙灰色的拖鞋穿上。他坐在我對面,我一點想不起他是誰。當然,我也并沒覺得尷尬。醒來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我已漸漸習慣了大腦一片空白的狀態(tài)。
“你真的什么也想不起來了?”他問。
“嗯?!蔽尹c頭,“對不起,你是?”
“哦,我是章鵬,禁毒支隊的,你的好兄弟。嗯……”他說著站起身來,走到門廳的書柜前。
“你看,這個是咱們的合影?!彼麖臅衲贸鲆粋€相框,遞到我手中。
那是一個實木相框,里面鑲著一張六寸大的照片。我仔細看去,照片里確實有我和他,是我們很年輕的樣子,勾肩搭背地站在一個操場前,穿著同樣的短袖警服,分別用手舉著掛在脖子上的獎章。
“這是?”
“這是咱們2007年參加射擊比賽的照片啊。哦,就是老肖帶隊的那次,我得了個第五名,你是第三。真的……都忘了?”章鵬皺眉。
“都忘了。”我無奈地搖頭。
“唉,其實你應該是第一的。要不是你花粉過敏,在關鍵時刻打了個噴嚏,也不能讓范青那孫子奪冠。”章鵬嘆了口氣,“但是也是造化弄人啊,要不是范青那次得了第一名,也不會被調到特警,之后也不會在行動中因公殉職。唉,都是命啊……”
我一頭霧水,很認真地將他的話聽完。我想既然記憶追不回,那起碼可以惡補一下吧。
“我是個射擊好手?”我問。
“不光是射擊好手啊,你是個神探啊?!闭蛮i站起身來,也把我拉起來,帶我走到書柜前,指著里面的一些獎章,“這個是一等功,你2011年得的;這個是二等功,你2015年得的;這個是三等功,你連續(xù)三年優(yōu)秀公務員,白撿的……”他歷數(shù)著。
在他的描繪下,我成了一個警界的英雄。我聽了也覺得自己高大了幾分。
“你呀,就是珍惜榮譽。出車禍的時候,這個一等功的獎章盒還帶在身上呢。要不是方婭給拿了回來,弄不好就丟了?!闭蛮i笑。
“哦……”我點了點頭,感覺腦袋有些發(fā)漲。“那個,老肖是誰?范青是誰呢?”
“老肖是咱們的師父啊。我和你,都是他的徒弟。”章鵬用手指著,“范青原來是城中分局的巡警,干別的都不行,就是打槍準,在去年的一次任務中犧牲了。咱倆給他的家屬捐了不少錢?!闭蛮i回答。
“師父現(xiàn)在去巡警支隊了,他可是想開了,馬上快退休了,經(jīng)偵支隊的副支隊長不干了,主動去基層的?!?/p>
“明白了?!蔽译S即點著頭。
“楠子,有什么打算嗎?”章鵬看著我的眼睛問。
“我?不知道?!蔽覔u頭,“我現(xiàn)在這樣……還怎么當一個警察?。俊蔽乙部粗难劬?。
“唉,不當也好……干了,也沒人說你好。”他沒頭沒尾地丟出一句。
我沒明白他話里的意思,“我是什么警?刑警嗎?”
“經(jīng)偵,原來和師父一個單位的?!彼f,“哎,其實我覺得吧,你現(xiàn)在這樣也挺好。過去那些事情就讓它過去吧,如果沒人再提,你也不必想起?!闭蛮i做了個奇怪的回答。
“你這么說是什么意思?在我昏迷之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不解。
正說著,浴室的門開了,方婭披著浴巾走了出來。她看到章鵬一愣,趕忙縮回去又披上了衣服。她沒有和他打招呼,幾步走進臥室。我側目看著章鵬,他做出的反應還算正常,表情尷尬、局促。
我沉默了一會兒,想繼續(xù)追問,方婭又從屋里走了出來。
“林楠,我想我們該談談。”她的臉色慘白。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這么說。說實話,到現(xiàn)在我只不過剛剛“認識”她十多個小時,盡管我們之前做了七年的夫妻。
“方婭,有什么事等楠子好點了再說吧?!闭蛮i在一旁說。
“別叫我名字?!狈綃I冷冷地回應章鵬。
我看著他們,感到疑惑。
“林楠,你昏迷了很長時間了,我也等了你很長時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把什么都忘記了,但其實也無所謂,過去的一切也沒什么好留戀的。我受夠了,真的受夠了,我不能再這樣欺騙自己了……”她說著流出了眼淚。
我看著她,心中并未掀起波瀾。
“方婭,你別這樣,楠子他想不起來了,等明天再說。”章鵬不客氣地說。
“我告訴你別叫我方婭!”方婭吼了起來。
我驚呆了。方婭渾身顫抖,淚眼婆娑,“林楠,你知道嗎?這七年我跟你受了多少的罪?我承認,我還愛你,我仍不想離開你,但你……”她努力抑制住情緒,用手拭去臉頰的淚水,“你為什么要當個警察?當警察就當吧,為什么還要干那些事情?你……”她再也抑制不住情緒,轉身走進了臥室,狠狠地摔上門。巨大的聲音讓我心中一顫。
我看著章鵬,他的目光躲閃。
“那個……我先走了?!彼玖似饋?。
“章鵬?!蔽医凶∷?。
他回過頭,表情又恢復成最開始的復雜。
“經(jīng)偵在哪里?”我問他。
“在忠誠里44號,距你家十多分鐘的車程,海城電信大樓東邊?!闭蛮i回答。
“方婭……怎么了?”我又問。
“方婭……”章鵬欲言又止,默默地看著我。
“沒事,不方便就算了?!蔽覈@了口氣,“還有,我有手機嗎?我的手機在哪里?”我換了個問題。
“你的手機?現(xiàn)在許多人都在找你的手機?!闭蛮i說。
“什么?”
“唉……楠子,我想你今天該好好地睡上一覺,什么也不管。還記得師父說過的話嗎?該死卵朝上,就算明早天塌下來,今晚也得睡個踏實覺。”章鵬說。
我送他到門口,他又回過頭。
“你……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嗎?”
我看著他,點了點頭。
我?guī)е矸葑C和醫(yī)院的診斷證明走在街上。我想時隔這么久再回到單位,應該正式些,于是就穿上了那身警服。一個穿著警服的人走在街上,顯得很與眾不同,起碼我自己是這樣感覺的。警服很筆挺,襯得人也很精神,為了像一個警察,我走得很莊重,或者說很做作,但周圍的路人卻似乎熟視無睹。醫(yī)生說,我受傷的程度雖然嚴重,但卻幸好是大腦中最無關緊要的東西,海馬體,所以不會引起出血、梗塞、癱瘓甚至死亡,失去的不過是對昨天的記憶而已。他安慰我說,一切順其自然,慢慢就會習慣。我覺得挺有道理,就努力讓自己照他說的方法去做。
警員三三兩兩地走出電梯間,巨大的警徽高懸在大廳之上。門口的保安沒有攔我,我和幾個人一起從車道走了進去。我按照樓層指示牌來到了十三層,看到了“經(jīng)偵支隊”的標志。樓道里的警員們來去匆匆,并沒有注意到我。我左顧右盼了一會兒,叫住了一個懷抱檔案袋的警察。
“哎,朋友,請問……”我猶豫了一下,“我……的辦公室在哪里?”這個問題似乎有些愚蠢。
“林哥,你回來了?”警員露出吃驚的表情。他個子不高,二十多歲的樣子,長著一張娃娃臉,警銜是一杠三星,下顎的胡須沒有剃凈?!澳谥ш牄]有辦公室?!?/p>
“沒有辦公室?”我皺眉,“那……我的領導是誰?”我又問。
“這個……我……”警員欲言又止。
“或者我認識的領導,也行?!蔽彝硕笃浯?。
正在這時,一個長發(fā)的女警員從我身邊走過,她似乎也很驚訝,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她不到三十歲的樣子,挺漂亮,但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那種美女。她身材很好,腰很細,領口露出小麥色的皮膚,臉上化著淡妝,眉宇間露出活力。我盯著她脖頸上的那顆黑痣,有些出神。
“哎,夏姐,正好,林哥來了,你們……我……”警員表情尷尬,他沖女警員招著手,似乎想把我移交過去。但不料話還沒說完,女警員就轉身走了。
“哎,夏姐,嘿,這……”男警員自嘲似的沖我一笑,“不好意思啊,郭局找我,我得馬上去一趟……”他說完也走了。
我有些茫然,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炊阒?。從我進入公安局大門那一刻起,就感到了身邊人對我的戒備和疏離。他們行色匆匆、左顧右盼、交頭接耳、神色警惕,甚至慌不擇路地躲閃。是發(fā)生過什么嗎?我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但我知道,自己回到這里就是為了找到這個答案。
1304室,門口掛著隊長的牌子。我敲著門。
“你好,我是林楠,回來報到了。你好,有人嗎?”我的聲音由弱變強。
辦公室的門虛掩著,我推開門走進去,迎面是一張深棕色的辦公桌。桌上擺著國旗和黨旗,背后的木質轉椅上搭著一件警服,警銜和我一樣。后面有一塊黑板,上面蒙著布。墻的上面掛著一幅字,筆走龍蛇地寫著“藏鋒 藏智 藏勢”。桌上攤滿了材料,顯得凌亂。
我看沒人,轉身出了門,正在這時,遠處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我停在門口,等待著來人。
不一會兒,幾個人朝這里走了過來,為首的人身材不高,但虎背熊腰顯得粗壯,年齡和我相仿。他留著寸頭,眼神冷漠傲慢,后面的幾個人似乎在向他匯報著什么。我直愣愣地看著他,在與他眼神交會的剎那,他的面貌變得奇怪起來。我想,可以用猙獰去形容。
“王八蛋!”他突然咒罵,猛地跑了起來。
“你個王八蛋!還有臉回來!”他沖到我面前,用力將我抵在墻上,“林楠,你這個叛徒!”他的臉憋得通紅,青筋暴露,像個被蒸熟的螃蟹。
我被他抓住了衣領,感到窒息。“放開,你放開!”我警告他。
“你為什么!為什么要這么做!”他大喊著。
我不知所措,大睜著眼睛看著他。
這時,身后的警員們也跑過來,試圖將我們分離。但他仍然不依不饒,用全身的力量擠壓著我。我感到恐懼,身體竟顫抖起來,從醒來到現(xiàn)在,還沒人對我施以暴力。我被他扼住喉嚨,感到窒息,視線也漸漸模糊,隱約看到又有大量警員跑了過來。他一直在我耳邊嘶吼,我根本聽不懂他在問什么,更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不知是不是錯覺,我又從人群中看到那個脖頸上長著黑痣的女警員。
“我們差一點就成功了!你知不知道,你毀了我們幾年的心血。你到底是當警察的林楠,還是黑道的老三?你說!說!”他大喊著。
“什么老三?你到底在說什么!”我也急了。
我開始掙扎,開始反抗,像一只困獸。無可奈何之下,我猛抬右膝,擊中了他的腹部。不,確切地講,我的動作是用雙手摟住他的脖頸,用力壓低的同時猛抬右膝,整套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他隨即松開雙手,癱倒在地,表情痛苦。
“周隊?!庇腥伺艿剿磉?,將他扶起。也有人站在我們之間,阻隔沖突。我的渾身熱了起來,頭腦開始清醒,我似乎找到了一些當警察的感覺,果斷,決絕,轉瞬間能做出判斷。
那個周隊站起身來,撣了撣衣服。他凝視著我,似乎想表露出內心中的憤恨。
“林楠,我知道你出院了,也知道醫(yī)院給你開了失憶的證明。但我不會相信的?!彼譁惖轿颐媲埃澳銊e以為用這種伎倆就能逃之夭夭,我告訴你,不可能!”他在最后三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我分析著他話里的意思,想從中獲取更多信息。
“我不明白,你說的是什么意思?!蔽一卮?。
“你不明白?哼……”他冷笑,“你毀了我們最大的案子!你是海城警界的恥辱!”他咆哮起來。
面對他的憤怒,我反而平靜下來,“詳細說說,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你裝什么孫子!你蒙得了別人,蒙不了我!”他又逼了過來。
我十分討厭他的這種咄咄逼人,就往后退了一步,“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發(fā)生什么你不知道嗎?”他步步緊逼,得寸進尺。
我沒有再躲,反而上前一步,伸手想抓他的脖領。卻不想他早有準備,向左一閃,我就撲了空,等再轉頭的時候,他一記重拳已打在我的臉上。我頓時感到天旋地轉,一下子跌倒。
“別以為自己聰明!我早晚會揪出你的問題!”他的語氣像說結案陳詞一樣。
我看著他的雙腳,知道這是他在下屬面前挽回顏面的舉措,就沒再反擊。我站起身來,輕描淡寫地撣了撣土,穿過他和那些警員冷漠的眼神,向電梯間走去。我感到臉上火辣辣地疼,心里卻異常冰冷,我知道今天的探尋已毫無意義。
“滾!”他在我身后吼道。
我避開人群,沒有走電梯,想步行下樓。我不想放大自己的窘迫。我想,剛才的那些人也許是我曾經(jīng)的同事,也許和我朝夕相處一起執(zhí)行過任務。但現(xiàn)在,他們卻冷眼相對,看我像看敵人一樣。也許這就是人的本性吧,趨利避害,永遠會站在對自己有利的一邊。我到底做了什么,會令那個周隊如此憤怒,我到底還是不是一個警察,還在不在這個警隊?我的頭又疼了起來,不知是不是沒有按時服藥的原因。
就在我即將走到步行梯的時候,一個儲藏室的門突然開了,還沒等我做出反應,一個人把我拉了進去。里面很黑,我剛要做出動作,一股香味就把我包圍。是那個女警,留著長發(fā)、脖子上有黑痣的女警。她緊緊將我抱住,渾身顫抖著。我不知所措,雙手停頓在空中。
“你……”我不知該如何開始話題。
她沉默著,緊緊摟住我。半天才抬起頭,眼里噙滿了淚水?!澳憬K于醒了,你知道我多擔心嗎?這些天我過得生不如死,林楠,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她開了口。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樣的表情,但起碼不會很好看,我想安慰她卻無從談起,想擁抱她也沒有理由。她身上特有的香味令我有些癡迷,其實說實話,從剛才第一眼見到她時,我就有這樣的感覺。
“對不起,我忘了以前發(fā)生什么事了?!蔽艺f。
她嘆了口氣,用手撫摸著我的臉,接著突然踮起腳尖,吻住了我的嘴。我睜大雙眼,退后躲閃,但她卻不依不饒,將我抵在墻上。她用舌尖撬動我的嘴唇,貪婪地探尋、吸吮,瘋狂地索取,我從驚慌到接受,也只不過用了幾秒的時間。她的接吻方式比方婭更霸道,動作也更具挑逗性,我開始回應她的索取,緊緊抱住了她。身體里的動物本能被喚醒了,我們兩個像發(fā)情的蛇一樣在糾纏碰撞,我渾身都膨脹起來,有種要爆炸的感覺。但這時,她卻停住了動作。
在黑暗中,她默默地看著我,眼淚流淌下來?!澳恪娴氖裁炊枷氩黄饋砹藛??”
“我?嗯……”我點點頭。
“唉……”她嘆了口氣,從口袋里拿出一支煙,默默點燃。
“我叫夏婕,之前是負責檔案室工作的。哼哼,可笑,我竟然要向你介紹自己……”她靠在儲藏間的墻上,身旁放著的是掃把和墩布。在黑暗中,她身體的曲線暴露無遺,如果脫下那身藍色制服也許會更加火辣。
“抽嗎?”她問。
我搖搖頭。
“那件事出了之后,我就被停職了。我被調到了后勤處,負責衛(wèi)生和保潔,當然,也負責給各個處室發(fā)辦公用品。媽的,他們都防著我,平時沒有人跟我說話。他們都認為我是你的共謀。林楠,你害死我了……知道嗎?”她說話的樣子像個受傷的母獅。
我心里有些過意不去,但確實想不起任何事。
“我到底做了什么,你告訴我?!?/p>
“你……”夏婕重重地吸了口煙,“你和我在檔案室里做愛,哼……”她苦笑了一下,“對,就和每次一樣,你喜歡用那樣的姿勢,把我放在桌子上。但那次不同的是,我們從檔案室開始,卻沒從那里結束。你中途帶我離開了,到樓下的快捷酒店里,我們很享受,不記得了嗎?你還說你愛我。但就在下班前我回到檔案室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里面出大事了,G-3檔案柜著火了,所有檔案都被焚毀,而且十分精準,并未傷及無辜。事后,你解釋是把一根煙頭無意中遺留在旁邊,這些你都忘了嗎?”她凝視著我的眼睛。
我有些震驚,但當她用“我們”這個詞描述的時候,依然會有所觸動。
“我不知道……”我搖頭。
“那些檔案至關重要,是周偉他們經(jīng)營了幾年的一個專案。我不相信你是無意的。”她看著我的眼睛。
“是什么專案?”
“我怎么知道?我只是一個管檔案的!”
“對不起,我真的想不起來了?!?/p>
“那……你也忘了我嗎?”夏婕的聲音顫抖起來。
我沒有直接回答,怕傷了她的心。
她嘆了口氣,拿出一支筆,拽過我的左手。
“這是我的號碼,我不能待久了,會被發(fā)現(xiàn)的?!彼烟柎a寫在了我手上。
“哎,剛才那個人,是誰?”我問。
“周偉?哦,他是經(jīng)偵支隊的副支隊長,你的領導?!毕逆蓟卮穑拔业褂X得,你要真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忘了,那也挺好。”她苦笑了一下,輕輕地推開儲藏室的門,往外觀察了一下就匆匆離開了。
我看著她走遠,轉頭將視線移回到她留在地上的煙蒂,上面有一小塊口紅的印記。
天氣涼了,有些輕輕地飄雨。我離開警察局的大門,感到饑餓。不遠處有一個煎餅攤,一個白頭發(fā)的老者正在忙碌。只有兩個食客排隊,我站到了后面。
“哎喲,林探,好久不見了。”老者笑著說。
我從醒來之后,就很少看到笑容,大多都是憤怒和眼淚。我回以微笑,沖他點點頭。
“我從報紙上看到了,你可是個大英雄啊,但聽說你負了重傷,怎么樣,恢復得不錯?”他問。
“沒事了?!蔽覒吨?/p>
老者很利索,沒幾分鐘就輪到我了。
“老樣子,雙雞蛋,不要辣椒?”
“對。”我點頭。
他做好煎餅,放在一個塑料袋里,未經(jīng)我同意,還在里面加了一根腸。
我下意識地伸手掏錢,卻發(fā)現(xiàn)口袋里空空如也,這才想到,來的時候只帶了公交卡,身上并無分文。
“哎,別摸了,我請客!”老者笑著把煎餅塞給我。
我連忙推辭,他卻十分堅持。
“林探,你要是這樣就是看不起我。你忘了,我兒子當保安的事兒還是你聯(lián)系的呢。一個煎餅還跟我客氣?!?/p>
我沒再拒絕,心里很溫暖,沖他笑了笑。煎餅的味道很不錯,我咬了一口,醬香四溢。
“常來啊。”他在我背后說。
從這里走向公交車站大約有五分鐘的距離,時值午后,街上的車不多。遠遠地,我看到章鵬和幾個人邊走邊聊。我轉過身,想避開他的眼神。這時,我突然聽到背后響起的剎車聲。我剛想回頭,就被幾個人撲倒在地,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塞進一輛面包車里。
我掙扎著,但無濟于事,這幫人下手比周偉狠得多。他們揪著我的頭發(fā),用一個黑布袋罩住我的頭。
“說!東西在哪兒!”一個粗嗓子問。
“什么東西?”我反問的同時,又是一頓拳打腳踢。
“不老實,我們今天就讓人給你收尸!”那是一個細嗓子的聲音。
車開了大約有十多分鐘,我被從車里推了出去。我控制住身體的搖晃,剛想摘下頭上的布套,左腿就挨了一記重擊。我差點跌倒,咬著牙退了幾步。
我撤下布套,眼前才恢復了光明。
這是一個近一千平米的倉庫,四處堆滿了建筑材料。對面站著四個人,為首的是個瘦高個,白臉,黃毛,二十多歲的樣子。他哆哆嗦嗦的,眼睛里充滿惶恐,擼起的袖子里露出右手的花臂,手里攥著一根棒球棍。
“你們是什么人?”
幾個人并不回答,紛紛向我逼來。
我退了幾步,隨手抄起了一根木條,指向他們。幾個人見狀停住了腳步,站在前面的黃毛被后面的人推搡了一下。
黃毛似乎用了很大勇氣,才繼續(xù)向我走來。
“說!東西到底在哪兒?”他大聲問。
“什么東西!你們到底在問什么!”我焦躁起來,甚至向他的方向邁了幾步。黃毛竟面帶懼色,但還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樣子。
“我他媽怎么知道!你拿了老大的東西,就得趕緊吐出來!”他咬牙切齒。
“我什么都不記得?!蔽胰鐚嵒卮稹?/p>
“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他說著就掄起球棍沖我擊來,但動作卻十分遲緩。
我趕忙躲閃,他一棍打空,險些自己摔倒。
我攥住手中的木條,瞬間舉起,卻又停在空中。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與這些人對決,更不自信能戰(zhàn)勝他們。但就在這一瞬間,黃毛的第二棍襲來,一下就將我手中的木條打落。
眼看就要吃虧,我趕緊向后退去,不料被腳下的建材一絆,仰面摔倒。黃毛乘勝追擊,一腳踩在我的胸口,拿球棍指著我的臉。
“說!到底在哪兒?你別逼我……別逼我!”他的聲音帶著哭腔,不時向后看去。
“我什么都想不起來了!我不知道你們是誰!我……我他媽都不知道自己是誰!”我失控地大叫。
“快說!別逼我動手!”黃毛說著舉起球棍,幾乎就要砸在我的臉上。
這一瞬間,求生的欲望似乎開啟了我的防御本能,我就地翻滾,猛地起身,用力踢出一腳。這腳正踢在黃毛腹部,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我順手撿起他的球棍,雙手緊握。與此同時,身后的三個人也圍攏過來。但令我不解的是,他們并不動手,而只是冷冷地堵住我的去路。
黃毛掙扎著站起,回頭看著身后的人。他赤手空拳,氣喘吁吁地再次逼近我,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樣子。經(jīng)過剛才的較量,我知道他不足為懼。但他身后的三個人中,一個“寸頭”的腰間鼓鼓囊囊的,我判斷,那人才是我最大的威脅。
“你說清楚,我到底拿了你們什么?”我把球棍橫在自己身前。
“冰!五公斤的冰!是不是你拿的?”黃毛大聲質問。
“什么?冰?”
“對!那是老鬼的貨!你知道石慶的脾氣,你不吐出來,不要說你,你家的貓貓狗狗也活不了!”黃毛給出了答案。
“冰……冰毒嗎?”我在腦海中思忖著。
“螃蟹,你丫裝什么孫子啊,唱雙簧是吧?”后面那個“寸頭”突然走了過來,對著黃毛就是幾腳。黃毛不敢躲閃,任憑那人發(fā)作。
他走到我跟前,并不亮出家伙?!叭?,我知道你夠狠,你得勢的時候,別說我們幾個了,就連石慶也得看你的臉色。但現(xiàn)在不行了,罩著你的人走了,你兩邊不靠,你得知道自己的半斤八兩。我們想要什么,你知道,一句話,給還是不給?”他說著將手摸在了腰間。
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緊盯著他的動向?!罢f真的,我也想告訴你們答案,但我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是這樣,我被車撞了,失去記憶了,但我相信會是暫時的,暫時的。等我想起來了,一定把東西還給你?!蔽亿s忙解釋。
“你逗我的吧?”寸頭說著把手伸到腰里,另外兩個人也一下將我圍住。
我知道,真正的危險即將襲來,但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了聲音。
“大白天的,都干嗎呢?”
幾個人一愣,轉頭看去,原來那聲音來自十米外的建材堆上。章鵬穿著一件警察作訓服,正站在上面。誰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來的。
“楠子,你這是怎么了?能讓這幫蝦米給打了?”章鵬雙手插兜,幾步跳下來,徑直走了過來。我想,他應該已經(jīng)觀察了一段時間了。
寸頭見狀,閃到幾個人后面,把黃毛推到了前面。
“哎,章警官,沒事,我們……我們就是隨便聊聊。你看,三哥這不是教我功夫呢嗎?”黃毛賠著笑臉,搪塞道。
“教你功夫,呵呵……”章鵬笑著走到黃毛近前,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也教你幾招?”他話音未落,就抽出一根甩棍,猛擊在黃毛頭上。黃毛頓時倒地。
“起來!”他沖著黃毛抬了抬下顎。
黃毛艱難地起身,滿臉的污垢。
“誰讓你來的?”章鵬問。
“沒誰讓我來?!秉S毛回答。
“后面那幾個王八蛋,把身份證拿出來?!闭蛮i吸了一口煙,沖后面說。
幾個人站在原地,并不照辦。
“石慶的人嗎?”他問。
“不是不是,章警官,他們都是我的朋友?!秉S毛趕忙攔在前頭。
章鵬也看出了那個寸頭腰間的東西。他猶豫了一下,用手指著黃毛的胸口。
“我告訴你,小螃蟹,我他媽現(xiàn)在正‘缺數(shù)兒’呢,你們丫要是往槍口上撞,我就讓你們在里頭聚個齊兒,明白嗎?”
“明白明白,我們不敢,不敢?!秉S毛的外號叫小螃蟹。
“還有,我不管石慶想干什么,告訴他,有事來找我。他大病初愈,腦子出了問題,什么都想不起來了?!?/p>
“找你?”身后的寸頭突然說了話,“石慶要真是找你,你扛得動嗎?”
“誰他媽撒尿沒拉拉鎖,把你給露出來了,我問你話了嗎?”章鵬一把將小螃蟹扒拉開。
“禁毒隊的章隊是吧?我知道你。”寸頭說。
“哼,知道我什么?說說?!闭蛮i說。
“知道你狠啊。但我們都是守法公民,你們警察不就是保護我們的嗎?”寸頭的語氣也很硬,“今天是小螃蟹叫我來的,我什么都沒做。再說,你的那些事兒我們也不是不知道,哼……”他說著把手伸到腰間。章鵬警覺起來,往后退了一步,迅速掏出槍,指住寸頭。
“別動!”
時間頓時凝固了,我站在兩人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哈哈……哈哈哈哈……”寸頭樂了,他還是把手伸了進去。
“再動開槍了!”章鵬警告道。
“警官,我煙癮犯了,抽根煙也不行嗎?”他說著緩緩地拽開衣襟,露出別在腰上的一個皮質煙盒。
“別緊張,電子煙?!贝珙^笑。
章鵬緩緩放下槍口,一把將我攏在身后。
“我不管你老大是石慶還是‘八慶’,也不管你是吸煙還是吸毒。一句話,有事兒先找我。你們丫要是得寸進尺,就別怪我不客氣!”章鵬說這話的時候很爺們。
寸頭與章鵬對視著,眼神慢慢緩和下來。“得,那我就再給你三天時間,三天?!彼麤_我說著。
章鵬開著一輛雪鐵龍轎車,尾號很吉利,是6和8。在車里,我接過他遞來的紙巾,擦拭著臉上的血跡。
“這么說,他們幾個是誰你都不記得了?”章鵬問我。
“我記住了他們的車號,海JS4QX8。”
“呵呵,怎么著?還想找他們報仇???”章鵬笑了。
“你剛才看了半天吧?”我反問他。
章鵬一愣,笑了笑,沒說話。
“為什么不早幫忙?也想看我是不是裝的?”
“呵呵……”章鵬笑。
“為什么救我?局里的任務嗎?”
“不是,剛才他們劫你的時候被我看見了,我就開車過來了?!?/p>
“哦……”我點點頭,“我真不記得了,什么都不記得了。他們是誰,為什么要劫我,向我要的什么東西,我都不記得了?!蔽沂志趩?。
“石慶還記得嗎?”章鵬問我。
“是誰?。俊蔽曳磫?。
“一個很難纏的對手?!闭蛮i嘆了口氣。
“哎,對了,他們問的冰毒的事兒……”章鵬停頓了一下,“不是你丫干的吧?”他笑著看著我。
“我不知道?!蔽铱粗?。
“呵呵……”他沒有再問。
……
呂錚,北京警察,從事經(jīng)濟犯罪偵查十六年,曾任公安部獵狐緝捕隊成員。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北京作協(xié)會員,全國公安文聯(lián)理事,全國公安作協(xié)簽約作家。出版長篇小說《謎探》《無所遁形》《三叉戟》《獵狐行動》等十四部,連續(xù)榮獲五次公安部金盾文學獎,獲得2015年中國報告文學優(yōu)秀作品排行榜第三名,獲得海峽兩岸新銳作家好書評選優(yōu)秀作品,獲得全國偵探小說大賽一等獎,獲得燧石文學獎。連續(xù)三年獲得中國作協(xié)重點扶持項目。多部長篇小說改編影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