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云十年,從“野蠻生長”到“茁壯有序” ——第10屆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現場觀察
華語科幻星云獎3位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董仁威(左起第9位)、姚海軍(左起第8位)、吳巖(左起第10位)及12位主要發(fā)起人
10月末的重慶,讓人充滿想象。在這個“中國最具科幻色彩”的城市里,第10屆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暨2019華語科幻電影超級盛典如期舉行。本屆星云獎頒獎典禮上,郝景芳、郭帆因其對中國科幻的卓越貢獻分別榮獲第10屆科幻星云(特等)功勛章。在科幻原創(chuàng)作品方面,灰狐的《固體海洋》、阿缺的《彼岸花》、梁清散的《濟南的風箏》分獲本屆華語科幻星云獎的長篇、中篇、短篇小說金獎,徐彥利的《心靈探測師》獲得中長篇少兒科幻金獎,秦螢亮的《百萬個明天》獲得短篇少兒科幻金獎,楊晚晴獲得2016—2018年度新星獎金獎。王晉康原著、時光幻象改編的科幻劇本《豹人》,以及韓松的小說《逃出憂山》等10部作品分別獲得劇本類、小說類“原石獎”。此次星云獎以10周年慶典為核心,舉辦了2019中國科幻高峰論壇、2019華語科幻電影新時代慶典、星云獎頒獎典禮、少兒科幻星云論壇、首屆“原石獎”頒獎典禮等活動,成為了全球華人科幻作家、評論家、編輯、學者以及科幻從業(yè)人員共同參加的一次盛會。
走向世界的中國科幻
10年前,董仁威、吳巖和姚海軍決定辦一個“面向全世界的中文科幻作品獎”。第一屆籌備會成員選擇“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這個名稱,期待中國科幻獎與美國星云獎、日本星云賞并駕齊驅,擁有國際視野和高度??梢哉f,星云獎的誕生正處在中國科幻發(fā)展的關鍵10年中,既是對中國科幻發(fā)展歷史的回顧總結,同時在中國科幻朝向未來、朝向國際的征程中,提供了諸多可能性與新契機。
組委會從獎項創(chuàng)設之初就將視野從大陸作家、作品拓寬至中國港澳臺地區(qū)以及馬來西亞、新加坡、美國、日本等國家。星云獎內設最佳翻譯獎、最佳新銳科幻作家、最佳引進圖書獎等獎項,為中國科幻文學、影視“出?!眲?chuàng)造了契機。以劉宇昆為代表的譯者將中國科幻譯介到海外,也將海外優(yōu)秀作品介紹到中國,成為國際社會認知中國的一扇重要窗口。在本屆中國科幻高峰論壇上,日本學者立原透耶認為,近幾年中國大陸的科幻作品在日本有較大的影響力,尤其體現在《三體》書籍及周邊產品銷售增長上。日本科幻協(xié)會前會長藤井太洋說:“我第一次接觸《三體》是它獲得雨果獎的時候,我才知道中國也有這么多科幻迷。《三體》在日本不僅受到科幻圈的喜愛,也受到主流文學圈和學術研究圈的關注。”
中國科幻從19世紀末誕生至今,因為歷史等諸多原因,科幻文學內部缺乏一種有序的傳承,存在歷史斷裂性。青年科幻作家顧適表達了自己作為新人的處境和困惑,“我們這一代科幻寫作者,在寫作技術上師承國外科幻經典作家,如羅伯特·海因萊因、艾薩克·阿西莫夫和阿瑟·克拉克等。但與國外科幻界交流時發(fā)現,他們更好奇中國科幻是如何體現‘中國性’的,《流浪地球》這樣帶有中國質感的科幻大片引發(fā)了西方世界的關注”。她認為,在寫作中摧毀原有的技術和路徑依賴,再進行重建,是很艱難的,但也是中國科幻寫作者的必經之路。劉慈欣認為,外國對中國科幻的關注點在于中國如何想象未來、界定未來。所以中國科幻作家進行國際交流時,總會面對的問題就是“如何中國”。何夕認為,“近未來”的科幻寫作要求對當下中國社會發(fā)展密切關注,在足不出戶的幻想中架構未來世界,不如腳踏實地行走在快速變遷、發(fā)展的國土之上??苹米骷移毡樯钊肷畈怀浞?,這對創(chuàng)作“中國式科幻”有直接的影響。
因此,在中國科幻迎來繁盛之時,科幻如何進一步提升其文學性,如何緊貼科技發(fā)展,為人們描繪最具未來感的生活,并且向世界講述 “中國式”的科幻故事,都將成為中國科幻良性發(fā)展所要回答的問題,也是中國科幻更深層次走向世界的新契機。
科幻電影:新的時代 新的契機
2010年到2019年,歷屆星云獎都重視對新人新作的扶持、對新作品的挖掘、對科幻作品影視化一以貫之的關注。本屆星云獎實現了從“科幻文學的星云獎”到“科幻產業(yè)的星云獎”的轉變,集中體現在華語科幻電影高峰論壇的討論和首屆“原石獎”的創(chuàng)設上。
《流浪地球》導演郭帆因其“向全世界證明中國也能夠拍出感動全人類的科幻大片,并將獨特的東方科幻美學與價值觀傳遞全球”而獲得本屆星云獎(特等功)勛章。在隨后舉行的“中國科幻文學與國產科幻電影”圓桌討論中,導演郭帆、編劇蘆葦、作家劉慈欣和韓松、電影人高群耀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從不同視角為中國科幻電影發(fā)展把脈建言。
劉慈欣認為,無論是小說還是電影,優(yōu)秀的科幻作品都是建立在龐大的基礎數量之上的。“就像金字塔,塔尖的下面必然有基座?!泵绹苹秒娪暗某晒Φ靡嬗陔娪爱a業(yè)100多年來的發(fā)展,留存下了經典之作。數量會促成質量的轉變,在歷史的長河中看,《上海堡壘》等電影的敗北,也就不足為奇。
編劇蘆葦在上世紀80年代就提出過電影的類型化問題。蘆葦認為,一個好的電影背后必然站著好的編劇,不管什么類型,編劇的質量至關重要。中國科幻電影正處于起步階段,應當對于國際上電影生產的優(yōu)秀經驗、國內電影產業(yè)實踐經驗進行總結、研究,“把成功的和失敗的經驗及時提供給創(chuàng)作者”。當被韓松問及《流浪地球》最寶貴的經驗是什么,郭帆說:“《流浪地球》最寶貴的經驗就是犯了很多的錯誤。”他表示,未來兩三年中會將《流浪地球》拍攝過程中各個部門的問題集中梳理,形成相關教材,“希望更多年輕創(chuàng)作者從一開始就能培養(yǎng)工業(yè)化的觀念。在未來不必走許多彎路,且有經驗可循”。
科幻電影的發(fā)展前景在哪里?高群耀認為,科幻電影依托電影行業(yè)本身的革新,才可能獲得更大的成功?!斑@是視頻化的時代。未來人類或許依靠視頻化接受信息。這種方式推動著電影、短視頻等進一步發(fā)展?!蓖瑫r,技術發(fā)展與科幻電影的互動關系非常明顯,不斷涌現的新科技刺激著年輕一代產生更多關于未來的幻想,科幻電影消費市場將越來越龐大??苹梦膶W有數量龐大的追隨者,而通過電影會將其受眾擴大化,大眾化反過來對科幻文學有極大的推動?!半娪肮I(yè)就是碎片與碎片自由的結合,通過市場行為變?yōu)殡娪吧a機制。這也是中國電影產業(yè)未來的方向?!?/p>
“原石獎”第一次出現在星云獎頒獎項目中。評委會成員吳巖表示,組委會選擇了來自科幻創(chuàng)作、科學傳播、科幻電影、科幻研究等領域的評委,構成多元的評委陣容。這個純公益大賽意在尋找具有改編成科幻產品潛質的“原石”。由王晉康創(chuàng)作、時光幻象IP工作室改編的《豹人》獲得劇本類“原石獎”,這部作品“帶有爭議性的基因題材,充滿懸念和動作性的故事,非常適合做影視化改編。作品中包含人性與技術的矛盾沖突,正是科幻電影一貫探尋的主題”。
科幻文學:代際傳承及其隱憂
10年前,《三體3》還沒有出版,科幻影視基本為零,在國內有科幻作品發(fā)表記錄的作家不超過100人。而今,這一數字上升至500余人?!?0后”“80后”成為科幻創(chuàng)作的主力,“90后”成為科幻創(chuàng)作的新銳力量。本屆星云獎的獲獎者顯示出了科幻創(chuàng)作后的繼承性:徐彥利、秦瑩亮為“70后”作家,灰狐、梁清散、楊晚晴為“80后”作家,阿缺則是一名“90后”,他們都屬于科幻創(chuàng)作的年輕梯隊。星云獎組委會的接力棒也從科幻界的“老面孔”傳遞到了陳楸帆、江波這些青年手中。
科學幻想從來都與時間有所關聯(lián),而科幻圈內部對創(chuàng)作者的代際傳承問題尤為關注。從新中國建立早期的鄭文光、童恩正、葉永烈、劉興詩等,到上世紀90年代登上文壇的劉慈欣、王晉康、韓松、何夕,再到青年作家郝景芳、陳楸帆、江波、寶樹、夏笳、程婧波以及阿缺等“90后”作家,顯示出科幻創(chuàng)作界對于培養(yǎng)代際人才梯隊的關注。
與方興未艾的科幻電影發(fā)展相比,科幻文學的發(fā)展前景并不明朗。翻開歷屆星云獎獲獎名錄,會發(fā)現大量頻繁出現的面孔,暴露出真正在創(chuàng)作且有影響力的科幻作家數量稀少的現實。劉慈欣曾表達過這個隱憂:科幻種類過于單一,讀者數量有待提高,科幻作家總體數量太少,而且進行創(chuàng)作的人中,很大部分是奔著產業(yè)化、影視化去的。
青年作家阿缺剛入職北京中關村某科技公司,他坦言,自己特別熱愛科幻寫作,并且不斷嘗試新的題材,拓展科幻創(chuàng)作的內容邊界。但作品一旦以某種類型的創(chuàng)作發(fā)表后,就存在“定型”的危機,許多嘗試和探索之作都面臨發(fā)表和出版的困難。“科幻小說本身發(fā)表的雜志期刊太少,我的一些帶有實驗色彩的創(chuàng)作找不到發(fā)表平臺?!贝稳障挛珙C獎典禮上,阿缺的短篇小說《彼岸花》獲得了金獎:“這篇幽默風趣、清新動人的重口味輕小說,用非人的眼睛,看破人類的窮形盡相,可謂喪尸版的《狂人日記》?!毙窃篇劦募顚Π⑷眮碚f,也許就是科幻道路上繼續(xù)前行的溫暖慰藉。
少兒科幻:存在、焦慮與希望
作為廣義“科幻文學”內在組成部分的少兒科幻文學,在“科幻熱”的整體氛圍下略顯冷清。因為少兒科幻文學面臨本質化的“存在與焦慮”,這其中既有歷史癥結,也有現實發(fā)展的問題。
新中國成立之初,從蘇聯(lián)引進的“科幻”概念被定位于青少年兒童教育的科普創(chuàng)作。以鄭文光、童恩正、葉永烈、肖建亨、劉興詩等為代表的新中國第一代科幻作家本職身份為科學工作者,他們創(chuàng)作的少兒科普讀物開創(chuàng)了新中國科幻文學事業(yè)的新紀元。改革開放以來,科幻文學創(chuàng)作者強調科幻文學的獨立性,“去兒童化”、“去科普化”成為上世紀80年代科幻界論爭的重要命題,也歷史化地造成少兒科幻、科普型科幻在當下科幻事業(yè)發(fā)展中的身份焦慮。
近年來科幻文學的蓬勃發(fā)展,讓不少人意識到科幻文學內部界定上的“矯枉過正”現象。劉慈欣認為少兒科幻、科普型科幻其實是科幻領域中最有潛力的處女地,它們的存在擴大了科幻的生態(tài)領域。在27日舉行的首屆少兒科幻論壇上,董仁威、張之路、楊鵬、馬傳思、彭緒洛、超俠、孫雨光集中討論了少兒科幻的相關議題。董仁威認為,“科幻界歷來的爭論,客觀上促進科幻文學的獨立性,促進了科幻文學大發(fā)展,但它的副作用卻是把很好的東西拋棄了”。張之路、楊鵬認為,科幻界內部應該有破壁行動,打破內在的鄙視鏈,對少兒科幻、科普科幻重新重視起來,并給予愛護之心、養(yǎng)育之責。張之路認為,不應將兒童科幻與成人科幻截然分開,因為藝術的本質是相通的,成人科幻與兒童科幻之間有寬泛的過渡帶,可以有區(qū)別,但本質是相通的,而團結有志于此的寫作者和讀者,更有利于科幻文學的繁榮。他強調,科幻電影的“科”不僅指自然科學,也包含了社會科學??苹秒娪皯摮蔀檎軐W、思想的載體,優(yōu)秀的科幻電影表達的是全人類的人文精神。因此,抓住科幻電影的精神內核,中國科幻電影之路才能更開闊。
鑒于此,在少兒科幻星云獎籌備會上,組委會與海南壹天視界科幻公司簽署了2020年將少兒科幻從星云獎項中脫離、單獨設立的協(xié)議。發(fā)掘、鼓勵更多原創(chuàng)作品,同時將少兒科幻孵化成為單獨產業(yè)鏈,提升整個社會對少兒科幻事業(yè)的關注度,這是與會者的共同愿景。
兒童文學評論家崔昕平是首屆少兒科幻評選委員會成員,她認為,時代在呼喚優(yōu)質的少兒科幻作品??茖W技術以前所未有的深度融入當代青少年的生活,并成為生活本身的重要組成部分,科技離這一代人心靈距離最近,這就決定了他們的興趣點不再是過去的田園、鄉(xiāng)村,而是與他們產生內在共鳴的科技。因此,少兒科幻無論是作為“科幻文學”還是“兒童文學”子門類,都存在著巨大的社會需求空間。崔昕平表示,在當下這種時代趨勢和主流力量的關注下,少兒科幻可能迎來良好的發(fā)展契機。少兒科幻星云獎可以將潛藏、散在的創(chuàng)作力量聚集起來,也會激勵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界進行“跨界”創(chuàng)作,為未來一代提供更優(yōu)質的心靈讀物。
大家認為,少兒科幻與成人科幻并不存在高下之分。少兒科幻天然承擔著對兒童成長的責任,也肩負著教育的使命,因此社會普遍對其創(chuàng)作有更多的期許。與成人科幻相比,少兒科幻在創(chuàng)作中有更多“束縛”,比如表現的尺度上、對未來前景的預判上、硬科幻的“度”上,而這些束縛又要求創(chuàng)作者不能因此降低其文學品質,所以如何處理這些“束縛”,并在限制內達成對科學精神和人文情懷的反思,是未來少兒科幻創(chuàng)作者努力的方向。
“科幻的春天”之后
《2019年度中國科幻產業(yè)報告》數據顯示,在政府、市場和讀者的合力支持之下,中國科幻到了“歷史上最好的發(fā)展時候”?!拔磥砣舾赡辏苹糜瓉泶蟀l(fā)展是肯定的”,吳巖說,而如何迎面趕上這種發(fā)展潮流,為中國科幻贏得發(fā)展機遇,科幻業(yè)界、主流文學和文化圈、以及整個社會需要進一步有所作為。
本屆星云獎系列活動,有一個鮮明的趨向,那就是科幻界內部人士的反思。劉慈欣、王晉康、郭帆、韓松、姚海軍等都不同程度剖析當下科幻文學、科幻產業(yè)的發(fā)展現狀,也就未來中國科幻發(fā)展提出了許多建設性的觀點。王晉康認為,科幻文學如同“蝙蝠”,非禽非獸,卻又和文學與科技聯(lián)系緊密。在保持科幻文學傳統(tǒng)及延續(xù)性的同時進行整體提升,中國科幻才會有更大影響力。姚海軍認為,科幻文學要試圖與主流文學對話,并創(chuàng)造更靈活的作家培養(yǎng)方式。陳楸帆建議,未來應該在組織、體制等關鍵點上持續(xù)發(fā)力,進一步幫助科幻文學茁壯成長。
正如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李敬澤在星云獎開幕式上所說,科學技術正在以前所未有的偉力推動著我們這個星球的發(fā)展,并且改變人類的生活世界、經驗世界與精神世界。而如何在時代浪潮的推動下,傳承與創(chuàng)新,進一步走向繁榮,不僅是這一代全體科幻人的職責與使命,也將是中國為世界科技大航海時代留下的獨特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