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19年第5期|孟小書:請為我喝彩
我叫孫闖闖
北京三月的某個午后,天陰森森的,號稱今天有雪,沒有霾。但事實恰好相反,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誰會在乎今天有雪或有霾。會議結(jié)束后,《摩登音樂》的姚小瑤在辦公室里攥著手機徘徊。她在腦子里,構(gòu)思著五套向?qū)O闖闖老師催稿的說辭,片刻后,終于給他打了電話。
“喂?”
聽上去,孫老師心情還不錯。
“喂,孫老師您好。請問您什么時候能交稿?”說罷,姚小瑤腦袋一下炸開了。剛才組織好的五套說辭,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哪位呀?”
“對不起孫老師,我是《摩登音樂》的小姚兒。我的意思是……”
“哦,知道了,明天給你稿子?!?/p>
“太謝謝您的配合了……”
沒等姚小瑤說完,孫闖闖就把電話掛斷了。
“什么玩意啊,會寫幾個字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小姚兒!”辦公室主任隔墻叫她。
“在!”姚小瑤喪著臉去了主任辦公室。
“給孫闖闖打電話了嗎?”主任問。
“打過了。”
“怎么說的?”
“說是明天交稿?!?/p>
“好。晚上再打電話催一下。”
“主任……他這人……”
“我知道,畢竟在圈子里混那么多年了,難免會有點自我膨脹?!?/p>
“這也太膨脹了?!?/p>
“現(xiàn)在滿世界都在要他的樂評,多虧咱們老總跟他關(guān)系好。懂了吧?”
姚小瑤在走出辦公室的這幾步里,又構(gòu)思出了晚上與孫闖闖通話的幾套說辭。午飯時間,她在街上覓食,看著人來人往,開始幻想孫闖闖的面容——胖、丑、矮,蒜頭鼻上架著一副眼鏡。她越來越好奇,拿出手機來在網(wǎng)上搜他的照片。誰想到,孫闖闖長得居然還挺像個人,符合姚小瑤百分之五十的擇偶標(biāo)準(zhǔn)。她走進(jìn)一家飯館,坐下,點了碗面,在腦子里演練著晚上的對話,最后決定,“跟丫死磕!”
傍晚,孫闖闖把家里的背景音樂調(diào)大些。他面對著文檔呆坐了整個下午,他又望了望窗外的晚霞,忽然間,無比傷感。覺得似乎自己等不到大紅大紫的那天,就已江郎才盡了。他站起身來,關(guān)上文檔。上午那位《摩登音樂》編輯的電話,被他忘在了腦后。他打開電視,拿出一張沒有封面的CD,開始播放。電視熒幕上“大鬧天宮”幾個大字浮出。業(yè)余演員拙劣演技和個別處的穿幫,讓整部影片看起來更真實、也更有棱角。這是他最享受的時光,《大鬧天宮》是早期炎雅倫導(dǎo)的一個短片,孫闖闖和幾個當(dāng)時也同樣在圈里混得不錯的朋友都有參演。短片里沒有孫悟空也沒有玉皇大帝,是講一個歌手如何被唱片公司捧紅,又如何被拋棄,最后又如何東山再起的勵志故事。孫闖闖能在主人公的身上找到炎雅倫的影子,也能找到自己的影子。在溫故一遍影片后,煩躁和焦慮逐漸退散。他又坐回到了書桌前,打開文檔。這會電話又來了,還是上午那位編輯姑娘。
“喂,孫老師您好?!?/p>
“哪位啊?”
“我上午給您打過電話,《摩登音樂》的小姚兒?!?/p>
“哦,稿子是吧?一會給你?!?/p>
孫闖闖關(guān)了電腦,起身去了衛(wèi)生間。他的靈感像龜裂的老樹皮。待他沐浴更衣后,照著鏡子,怒視著自己:“媽的,這孫子今天居然三十七了?!彼蝗蛔隽艘粋€重大決定,算是給自己未來的若干年人生做一個計劃——再也不寫樂評了。他哆嗦地從洗手間里出來,想給費主席打電話,叫他來家里喝酒。畢竟是生日,一個人過還是有些凄涼。費主席本名叫費樂樂,四川孩子,比孫闖闖小兩歲。之所以叫他孩子,是因為他是一名玩具設(shè)計和插畫師,號稱自己有一顆永葆童趣、不會衰老的心。孫闖闖的三次婚禮,都是他當(dāng)伴郎。民間有個說法,當(dāng)伴郎不得超過三次,否則孤老終生。費主席至今沒有女朋友,可能也是因為這個。每當(dāng)他抱怨時,孫闖闖就道:“剛?cè)?,你還有機會。為了你的幸福,我下次決不讓你再當(dāng)伴郎?!?/p>
費主席就回:“你還有下回?”
“也就這么一說,我決定了,下半輩子只耍流氓。”
孫闖闖只有他這么一個朋友,他視費主席為唯一的摯友。他甚至想過這輩子湊合跟他過也行。但費主席不這么認(rèn)為,他四處是朋友,北京到處都是他熟章兒。他之所以叫主席,是因為他身邊有一票做玩具的朋友,他們志同道合,臭味相投,都有一顆稚嫩的心和一個空空如也的錢包兒。他們在圈內(nèi)互稱對方為某某藝術(shù)家,某某設(shè)計師,互捧臭腳,在外他們就是臭屌絲。費主席的名字是孫闖闖起的,也只有孫闖闖叫他主席,意思是屌絲協(xié)會的主席——費主席。孫闖闖特別討厭那些臭屌絲,但除了費主席。費主席愛看書,從前也是孫闖闖的粉絲??删瓦@一點,費主席否認(rèn),那完全是孫闖闖的一廂情愿。
費主席的電話那端吵吵鬧鬧,一猜就是屌絲協(xié)會的聚會。
“嗎呢?”孫闖闖道。
“吃飯呢?!?/p>
“來我這一趟?!?/p>
“喲,今晚不行啊,我喝酒了,騎不了車?!?/p>
“找個代駕過來,我給你付錢?!?/p>
“人家沒有代駕摩托的,再說萬一給我摔了怎么辦?”
“那你打車過來,我給你報銷?!?/p>
“那也不行,我在五道營呢,摩托不能停
這兒。”
“你××,我今天生日,愛來不來?!睂O闖闖掛了電話,把手機往床上扔了去。
過會兒,費主席帶著酒氣到了孫闖闖家里。
“你去冰箱里拿兩罐啤酒過來。”孫闖闖坐在地上翻DVD,挑片子。
“不用,今天我請?!辟M主席背了一個巨大,印著卡通圖案的環(huán)保帆布袋,放在了茶幾上,逐一向外擺著啤酒鴨脖子鴨掌鴨舌頭。
“怎么過來的?”
“騎過來的?!?/p>
“酒駕……不要命了?”
“命當(dāng)然要,但摩托也得要。今天看什么?”
“看一個前些天剛淘回來的吧,商業(yè)愛情片,怎么樣?”
“不是你風(fēng)格啊?”費主席把包裝袋用牙撕開。
“人民藝術(shù)家要雅俗共賞。偶爾也得接接地氣兒。”
兩人橫坐在沙發(fā)上,都把自己調(diào)整到了舒服的姿勢,各握一聽啤酒。
“對不起啊,今天忘了你生日了,生日快樂?!?/p>
費主席夠著孫闖闖的啤酒,往上湊著,和他碰了一下。
“沒事,其實叫你來就是想讓你陪我看看
電影?!?/p>
電影開始了,字幕上滾動著主演、導(dǎo)演、監(jiān)制以及等等的名字。
兩人有一搭無一搭,電影成了他們聊天的背景樂。
孫闖闖道:“你說,這種電影有人喜歡看么?”
“那肯定的?!?/p>
孫闖闖又說:“我想寫一個關(guān)于炎雅倫的電影,你說靠譜嗎?”
“她都死了那么多年了……”費主席小心翼翼的,沒敢再多說什么。
“七年”。”兩人沉默許久,電影中的對白與音樂此起彼伏,但誰都無心看下去。
“我還是想把她的故事寫下來,我覺得她是一個傳奇,值得我去寫。我想把它以電影的形式記錄下來。你覺得這事可行么?”
“電影圈可不好混。我認(rèn)識一個制片人,不過他是制作動畫的,我可以幫你問問他該怎么操作這事?!?/p>
“不好混?說得跟你門兒清似的。”
費主席沒再說話……
“算了,我自己想辦法,回頭寫完了劇本你幫我看看?!?/p>
孫闖闖的大腦開始飛速運轉(zhuǎn),搜索著人脈。終于,在聯(lián)系人名單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一位許久不聯(lián)系的電影編劇,他曾是孫闖闖的粉絲,兩年前在一次搖滾樂的演出上遇見的。但這些,孫闖闖已經(jīng)忘了。
第二天,由于宿醉,頭痛欲裂。孫闖闖勉強站起身來,迅速洗漱完畢,換上了一身干凈的衣服,出門了。今天,他要參加一支搖滾樂隊的新專輯首發(fā)儀式。儀式上,粉絲們霸占了場地內(nèi)的所有空間,這其中孫闖闖的粉絲占據(jù)了一半。孫闖闖在一名保安的帶領(lǐng)下,穿過粉絲群,來到了休息區(qū)。
該樂隊主唱在介紹完專輯后,說:“今天還請到了我們的好朋友,也是整張專輯的作詞人孫闖闖,孫老師。沒有他,就沒有我們這張專輯。他給予了我們很大的幫助?!?/p>
臺下一片歡呼,孫闖闖閃亮登場。在他登臺的瞬間,昨夜的啤酒和鴨脖子在胃里翻江倒海。他吞了下口水,拿起話筒,遲遲說不出話來。
許久,他說了一句:“謝謝?!北阆屡_了。
不知從哪個方向,冒出了一句:“裝什么孫子?!?/p>
孫闖闖權(quán)當(dāng)沒聽見,繞過休息區(qū),從后門打了個車,回家睡覺了。臺上的樂隊及經(jīng)紀(jì)人頗為尷尬。他認(rèn)為,這樣不入流的樂隊不值得自己多說什么。今天去,算是給足了面子。
孫闖闖要跨界
其實,自昨晚與費主席聊完,心中一直揣著那件事——拍電影。他又琢磨了番,猛然道:“說干就干。”他終于撥通了那位編劇朋友的電話,但聽語氣,對方也已將孫闖闖忘記了。電話中,編劇朋友為了避免尷尬,還是熱情地與孫闖闖寒暄著,并故作驚喜狀。這使孫闖闖那高傲的姿態(tài)又無意間流露了出來。
兩人在電話里一問一答,孫闖闖問一句,編劇朋友答一句,絕不多說。孫闖闖沒覺得對方的冷淡,反而急躁了:“你現(xiàn)在有沒有時間,咱們見面聊?!?/p>
“現(xiàn)在可不行,我人不在北京。”編劇朋友一口回絕。
“那你什么時候回來?”孫闖闖追問。
“可能一時半會回不去,我在跟組寫劇本?!本巹∨笥训睦碛勺寣O闖闖挑不出毛病。
“不然這樣,我再給你介紹一個人,他是金輝影業(yè)的老總,叫他何總就行。他一直在找好的劇本,你去找他聊聊。”
編劇朋友向?qū)O闖闖念著電話號碼,掛下電話,他長舒口氣:“真是難纏?!?/p>
“何總”,聽著像個大人物。他在網(wǎng)上查了查此人資料,金輝影業(yè)可以查到,確實參與了不少的影視劇項目,有幾部劇還是一線明星主演的??珊慰傔@人,卻查不到半點資料。盡管這樣,孫闖闖仍然覺得何總的來頭不小。他覺得面對像何總這樣,常與一線明星打交道的人,自己立刻矮了一頭。他躊躇片刻,按照號碼,給何總打了過去。在等電話的這幾分鐘里,他緊張了,出汗了。“嘟”聲持續(xù)一分鐘后,無人接聽,反倒松口氣。他頭腦發(fā)木,如果何總剛才接了電話,我要跟他說什么?劇本也沒寫,大綱也沒有,拿什么和他聊。孫闖闖心跳加快,腦子里閃出了無數(shù)個劇本中的人物對白,并且感到十指發(fā)脹。他立刻打開了電腦,在文檔里飛快地打字,無比酣暢。數(shù)小時過后,已是夜里,他突然又想起了那位何總,電話再次撥了過去。
“喂,哪位?”
“您好,我是孫闖闖?!?/p>
“孫闖闖?打錯了?!焙慰倰炝穗娫挕?/p>
孫闖闖憤怒了:“敢掛我電話?”可又一想,人家畢竟是影視圈的,對音樂圈的人應(yīng)該不熟悉。
電話又撥了過去:“不是告訴你打錯了嗎!”
“何總,我是××的朋友,孫闖闖?!边@次他的態(tài)度客氣了些。
“哦,想起來了?!痢梁臀艺f了?!焙慰偀崆樵S多,兩人寒暄一陣后,孫闖闖終于急切地將話題引入正軌,道:“我聽說您在找好的劇本?!?/p>
何總:“沒錯,現(xiàn)在本子倒是很多,但就是沒有好的,讓人眼前一亮的?!?/p>
孫闖闖:“您說的好的本子,是指什么類型的?”
何總:“也沒什么具體的類型,就是好的故事。有新意的?!?/p>
孫闖闖想,這不是廢話嗎?
何總又道:“他說你自己在寫一個本子,是什么題材的?”
孫闖闖:“是關(guān)于一個明星悲喜人生的故事?!?/p>
何總:“聽著還不錯,劇本完成了么?”
孫闖闖:“還沒有,只完成了大綱?!?/p>
何總:“這樣吧,你明天有時間的話,可以先到我公司里來,咱們見面聊?!?/p>
一個星期后,孫闖闖將大綱整理妥當(dāng),自認(rèn)為這是一部上乘之作。一定不會令何總失望的。他開始幻想起影片上映結(jié)束時,定會掌聲雷鳴。閉關(guān)寫作讓他頭重腳輕。當(dāng)邁出家門,踏進(jìn)陽光里時,他一陣恍惚,車輛行人像是縹緲的幻影。他低著頭,看向遠(yuǎn)處,許久打不到車。他一步步向前走,每一步都是沉重的。先前的自信,在明媚的陽光中神秘地?fù)]發(fā)了,消失得無影無蹤。見到何總應(yīng)該說什么?他知道炎雅倫是誰么?可他轉(zhuǎn)念又一想,我是孫闖闖,我可是孫闖闖呀。
金輝影業(yè)隱藏在創(chuàng)意文化產(chǎn)業(yè)園區(qū)里。孫闖闖曾經(jīng)來過一次,是作為斑馬樂隊新專輯發(fā)布會的特邀嘉賓。但具體是哪一年,他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只是隱約記得,那天很熱鬧,發(fā)布會上來了很多歌迷和孫闖闖的粉絲,并且那天穿的衣服好像也是這一身。他順著園區(qū)里的內(nèi)部道路終于摸索到了金輝影業(yè)。他推開玻璃大門,空調(diào)的冷氣令他瞬間冰爽。里面是一個大開間,所有的門都是透明玻璃的,這是一個毫無隱私的空間。三五個員工對著電腦,個個都萎靡不振。公司墻上貼著諸多電影海報,沒有一個是他熟悉的。
孫闖闖見無人理睬他,主動問了句:
“請問,何總在么?”
“哦,在里面呢?!苯K于,一個戴眼鏡的小姑娘說話了。
何總果然在辦公室,他正靠在沙發(fā)椅上,打一個看似比較重要的電話。聲音透過這扇沉重的玻璃門,時不時會飄出“幾千萬”“張藝謀”“華誼兄弟”“檔期”等詞匯。這些詞匯忽然令孫闖闖對何總肅然起敬。他小心翼翼地敲了下玻璃門,何總示意他稍等。孫闖闖緊張了,不知自己該去哪等,站在門口,就像是在偷聽人家打電話;可回到那個大開間的辦公室,又不知該坐哪。曾經(jīng)習(xí)慣了被人接待的他,頓時不知所措了。慶幸的是,何總的電話很快打完,熱情地將他招待進(jìn)了辦公室。
“快請坐?!焙慰傄舱酒饋?,準(zhǔn)備與孫闖闖握手。
“我年輕時候也是搖滾青年,還組過樂隊。你的名字我聽過,著名樂評和作詞人。”
聽何總這樣一說,孫闖闖心里就有了底,既然是搖滾青年,那就一定知道炎雅倫。
何總又說:“怎么突然想搞電影了?”
“興趣……興趣?!睂O闖闖沒有直接說出自己要拍這部戲的真正原因。
“那你說說你有什么想法,看看有沒有機會合作?!?/p>
“您知道炎雅倫嗎?”
“知道,一個歌星。是不是前幾年死了?”
孫闖闖的心緊了一下,覺得何總對炎雅倫極為不尊重,但還是將那份不滿咽了回去。另一方面,他又覺得何總的言語間,透露了他對炎雅倫是不熟悉的。
“沒錯,我想寫一部關(guān)于她本人的電影?!?/p>
何總雙手交叉在額下,似乎在等待接下來的一番精彩演說。
孫闖闖鼻尖冒汗,在來這里之前,他心里裝滿了對這部電影,以及對炎雅倫的期待。他自信滿滿,以至于沒有任何準(zhǔn)備。此刻,當(dāng)他面對何總這副精明、期許的眼神時,有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恐慌。他突然感到自己無從開始,從哪里開始都是錯的。關(guān)于炎雅倫的電影,他想要說的太多太多。何總給他充裕的時間整理思路。辦公室里寂靜了,過了若干分鐘。孫闖闖終于開了口。
“炎雅倫是一個傳奇,她值得我們?nèi)ゼo(jì)念她?!?/p>
他的開頭不錯,何總點點頭,得到了這個開場白的肯定。何總繼續(xù)看著孫闖闖,繼續(xù)等待接下來的演說。
“大綱我寫完了,不然您先看看?”
“能先大概給我講講嗎?”
孫闖闖從頭講起……
“你先等等?!焙慰偮牭貌荒蜔┝耍澳隳苡靡痪湓捀爬愕拇缶V么?”
又是一陣沉默。何總把孫闖闖難住了,許久沒有開口。何總終于又說:“我想,你還沒有捋清楚思路,對嗎?這樣吧,這個事情不著急,你先回去把劇本大綱再改改,捋清楚思路,咱們再來談。你說呢?”何總站起身,逼迫著孫闖闖也起了身,意思是要送客了。何總又客套了幾句,把孫闖闖送出了門。
走出金輝影業(yè),外面的陽光把柏油路面照得明晃晃的。孫闖闖看不清遠(yuǎn)處的景物,瞇縫著眼睛摸索著前行。他摸不清何總的意思,只知道自己的下一項工作是先捋清楚思路。這是他第一次接觸“電影人”,他不懂“電影人”的套路。何總算是“電影人”嗎?他再一次回想剛才與何總的對話,心中燃起了一股怒火:大綱豈是能用一句話概括的!大綱都不看,也太不尊重人了。孫闖闖到家后,一屁股坐進(jìn)沙發(fā)里。他閉上雙眼,心臟像是停止了跳動,久久地悶了一口氣在胸口。他不知道以這樣的姿勢保持了多久,直到天色淺淺暗下來,他的雙腿發(fā)麻,腰椎酸痛。緩慢地從沙發(fā)中立起。他活動這緊而發(fā)澀的關(guān)節(jié),骨骼發(fā)出了幾下清脆的聲音。他打開燈,房間亮堂了,心也亮堂了。日子還得繼續(xù)過下去,大綱也還要繼續(xù)改下去。更何況,人家又沒完全否定。他把自己勸到書桌前,面對已完成的大綱,無從下手,該從哪里改起呢?
與炎雅倫有關(guān)的日子
二〇〇六年,炎雅倫首張專輯問世。在專輯上市之前,經(jīng)濟團隊首先將專輯寄給了孫闖闖。作為國內(nèi)首屈一指的媒體記者、樂評人、作詞人孫闖闖,第一時間拿到了專輯。炎雅倫的名字孫闖闖聽說過,當(dāng)年是臺灣著名的音樂制作人、幕后人。當(dāng)他拿到專輯時,心中一陣激動。炎雅倫第一時間把專輯寄給我,證明什么?證明他們對我是尊重的,并且認(rèn)可我在大陸的江湖地位。
與此同時,他還收到了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稿費,是他給炎雅倫寫樂評的稿費。他知道,無論專輯如何,都要贊美它。孫闖闖將CD插入播放器中,開始翻看最近的音樂雜志,炎雅倫的歌聲變成了背景樂。他被自己曾經(jīng)寫過的一篇樂評吸引住了。他反復(fù)感嘆自己的文筆和對音樂的感受力,完全陷入到了自我陶醉中。當(dāng)他看完這篇樂評時,炎雅倫已經(jīng)唱完了兩首。他繼續(xù)翻閱,忽然看見了炎雅倫的一組時裝照片。忘記了是哪一年,孫闖闖剛進(jìn)入媒體圈的時候,曾去過臺灣一次,與炎雅倫做過一次面對面的訪談。那時,能與她面對面訪談的大陸記者不多,能讓炎雅倫記住的記者也不多,可她記住了孫闖闖。炎雅倫的姿態(tài)很高,通常與她訪談對話的記者都會收斂些。但孫闖闖的問題卻犀利、尖銳,直逼炎雅倫要害。那次訪談結(jié)束,報社主編將孫闖闖痛批一頓,但介于他剛?cè)胄?,?jīng)驗少,就沒做過多懲罰。誰知,事后炎雅倫親自打往報社打去了電話,說以后凡是關(guān)于她的采訪都要讓孫闖闖去。孫闖闖一下子在報社受到了重用?;蛘哒f,一個娛記是否能受到重用,都要看人家明星的喜好。
如今,雜志上的炎雅倫瘦了很多,眼神也柔和了。照片旁邊附上了一段首張專輯的創(chuàng)作談,作為歌壇新人,她變得謙遜、和善了些。他忽然放下手中的音樂雜志,開始聆聽。她還是那個她,即便作為歌壇新人,嗓音中也有屬于她自己的桀驁不馴。孫闖闖喜歡這張專輯,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歡。他迅速坐在電腦前,用最快的速度寫完了樂評,發(fā)給了主編。
炎雅倫上了《音樂風(fēng)尚》的頭條,半個版面都是她的照片與孫闖闖寫的樂評。她的專輯正式上市,新聞也出現(xiàn)在了大小媒體上。經(jīng)過一星期的發(fā)酵時間,她的專輯迅速一掃而空,并且在華語音樂榜上位居第一。評彈與搖滾樂的撞擊,中西合璧,并加入了自己的演繹特色,在那個時代,她的音樂是獨具一格的。她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美女,大眼睛單眼皮,國字臉粗眉毛,高個子。由于眼睛大,眉毛粗,高興的時候也看著像不高興??傮w來說,她的外形與音樂都自成一派,不能用簡單地用美、丑、好聽、難聽這些簡單粗暴的詞語來評判。她是另類的,前所未有的(至少在中國),橫空出世的,大張旗鼓地出現(xiàn)。瞬間,她的樂迷為她而瘋狂。據(jù)說,后來她開演唱會的時候,暈死過去好幾個。
后來炎雅倫來北京,成了北漂。當(dāng)他們成為密友后,炎雅倫說,她覺得自己在某些層面上,和孫闖闖是一種人,都是那種自以為是、無比自戀、愚蠢和孤獨的人。那時候?qū)O闖闖還年輕,不知道她為什么會這么總結(jié),他說,我覺得你對我可能有所誤解,我不是這樣的人,我也從沒感到過孤獨。再后來,炎雅倫消沉了很久,她的走紅可以說是曇花一現(xiàn),人生中只出了那一張專輯,可她的妝容和那股自命不凡和桀驁不馴的態(tài)度卻久久地影響著那個時代的年輕人。炎雅倫死了,死在了自己家的廁所里,吸毒過量。死得很平靜也低調(diào),沒有任何報道。炎雅倫有一首很紅的歌叫作《我不要孤獨地死去》,靠這首歌,她買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身邊也圍著許多朋友。她死在了自己家中,除了尸體,只剩下了孤獨。孫闖闖收到消息,是在她死后的一個月。她的死對孫闖闖打擊很大。她曾經(jīng)對孫闖闖的總結(jié)與評價,一直徘徊在孫闖闖心里。炎雅倫說得很對。
炎雅倫在北京那些年一直在嘗試編曲,所創(chuàng)作出的曲風(fēng),大家聞所未聞,但她仍是堅持鋌而走險。她在蘇州評彈里不僅要混入搖滾,還要混入爵士及雷鬼元素。她不僅編曲,還要作詞,決定親自演唱,執(zhí)著與信念是不容任何人質(zhì)疑的。炎雅倫在巔峰時攢了些錢,可以任性幾年,但在經(jīng)紀(jì)公司和制作人來看,她的所作所為就是一種自負(fù)與不負(fù)責(zé)任的表現(xiàn)。經(jīng)紀(jì)公司一再告誡她,只給一年時間,如果一年后失敗了,就要與公司解約。
她喜歡北京,也喜歡北京的這幫朋友。他們曾是她的粉絲,后來慢慢才成朋友的。這些朋友做的音樂在主流媒體看來都是“地下”的,所謂“地下”就是小眾的。小眾音樂也沒什么不好,畢竟真正的藝術(shù)都是給少部分人欣賞的。但無論是再偉大的藝術(shù)家也得吃飯,做一個憤世嫉俗的藝術(shù)家是有前提的,前提就是衣食無憂。這導(dǎo)致其中一部分音樂人想要轉(zhuǎn)型,轉(zhuǎn)成“地上”的。但如何才能跑去“地上”,就要靠孫闖闖的樂評了。
在這個期間,孫闖闖走到哪都被人捧著,但凡自己搞點音樂創(chuàng)作的年輕人都會慕名而來。有些人千里迢迢來了都不見得能見上一面,北京城那么大,沒有認(rèn)識人介紹,是找不到他的。但在這些為他慕名而來的人里面,除了熱愛他音樂的,也有獵奇和想跟他交朋友的。有一次,孫闖闖應(yīng)邀參加一個唱歌的選秀比賽,在海選中,有一個男孩在唱歌之前說:“孫老師,我前天到北京,露宿街頭兩個晚上,昨天夜里還下雨,就為了見您一面?!蹦泻⒀劬χ惫垂吹囟⒅鴮O闖闖,完全忽視其他兩位評審老師。論年頭,那兩位要比孫闖闖更資深,且比他年長。孫闖闖真心地被感動了,但還是有點不好意思,撓了撓頭,說:“謝謝你……”別的話也不好多說。最后,那個男孩還是被淘汰了。隔天,孫闖闖在一個演出上,又遇見了這個男孩。男孩主動和他搭訕:“孫老師,我是昨天……”孫闖闖:“我記得你,你其實唱得挺好的?!蹦泻ⅲ骸皩O老師,我三天沒吃飯了,能借我一百塊錢嗎?”沒想到,孫闖闖很大方地借給了他,但他知道這錢肯定是要不回來了。
這事一直流傳了很久,大家經(jīng)常用這事拿孫闖闖來打镲。很多人一沒錢,就會想到孫闖闖。他富裕的時候很慷慨,窮的時候也從不會管人家借錢??傊嵌螘r間他身邊總是圍著一群人,日子過得很熱鬧。熱鬧到他已經(jīng)逐漸淡忘了炎雅倫,炎雅倫也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后來,孫闖闖在與費主席的一次聊天中說,其實,我一直都知道,是炎雅倫成就了今天的我。她死了,我很孤獨。
孫闖闖準(zhǔn)備東山再起
新一版大綱完成了,又迅速地發(fā)了一封電子郵件給何總。兩天后,何總有了回復(fù)。何總在郵件里沒有發(fā)表自己對大綱的看法,但提出了第二次見面要求。
孫闖闖自信滿滿地再次進(jìn)了金輝影業(yè)。既然要求再次會面,那定是對新版大綱有了興趣。
何總很激動說:“大綱我們公司的策劃都已經(jīng)看過了,覺得很好?!焙慰偮冻隽艘粋€惋惜的神情:“炎雅倫……這么有才華,真是可惜?!焙慰傆终f:“劇本你需要多久可以完成?”孫闖闖心里犯起了嘀咕,大綱過了,那自然而然就是劇本階段。事情進(jìn)展得如此之快,總覺得有點不對勁,但又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問題。難不成是“快”出了問題?
他說:“我也不清楚,可能需要一個月?”
“一個月,好。我等著!對了,我們簽署一份保密協(xié)議吧?”
“保密協(xié)議?”
“對,就是你這個劇本不要再透露給別人了?!?/p>
孫闖闖沒想到,事情會進(jìn)展得如此順利。他立刻給費主席打電話,把他約到了家里。孫闖闖買了箱啤酒和瓜子,準(zhǔn)備慶祝一番。兩人像往常一樣,孫闖闖挑一張電影DVD,有一搭無一搭地看電影。他把腳蹺得高高,不停抖動。
“給你高興的,說給你多少稿費了嗎?”費主席問。
“談錢多俗?!?/p>
“得,我俗。合同怎么簽的?”
“我說你能不能別總聊什么錢呀,合同的?”
“合著你跟他什么都沒簽,就要給人家寫劇本了?”
“簽了一個保密協(xié)議。人家何總還是很值得信任的。他沒你想得那么壞?!?/p>
“那你這大綱寫完了,是不是得讓我看看?”費主席道。
“跟你說了,簽了保密協(xié)議?!?/p>
“跟真的似的,保密協(xié)議又不是防我的?!?/p>
兩人話不投機,費主席把喝剩下的啤酒放到了茶幾上,號稱“有事”,甩門走了。他騎著摩托穿梭在寒風(fēng)里,被一團永不散去的霧霾圍繞著。這氣味潛伏在白日的喧囂中,到了夜晚便悄然爆發(fā),并帶一股狠勁兒覆蓋全城。費主席在這股迷幻般的霧氣中,飛奔。借著剛剛的酒勁,很想沖回去給孫闖闖一拳。他覺得他變了,希望一拳下去,能夠讓他清醒點。他繼續(xù)前行,眼前的燈光變得飄忽不定,光暈越發(fā)模糊。費主席終于把自己摔成了骨折。遵醫(yī)囑,須臥床一個月。
一個月后,劇本也完成了。自從兩人那晚的不歡而散后,就再也沒聯(lián)系了。孫闖闖一心扎在劇本中,與炎雅倫并肩前行。而那晚的事,他早已拋在腦后,更不知費主席骨折的事。費主席的身邊總是圍聚著一幫設(shè)計玩具和畫漫畫的朋友。但即便如此,他的心里還是在掛念著孫闖闖。
孫闖闖最終還是告訴了他劇本完成的事,約他一起喝酒。費主席一口回絕,態(tài)度極為冷淡。孫闖闖突然想起了那一晚的事,埋怨他心眼小。費主席終于繃不住了:“你寫完了,礙著我什么事?你就是這么的自以為是,覺得整個世界都是為你準(zhǔn)備的,所有人都得圍著你轉(zhuǎn)。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別牛逼?”孫闖闖舉著電話,目瞪口呆。過了會,他緩過神來:
“你是不是吃錯藥了?”
“你才吃錯藥了?!闭f罷便把電話掛斷了。孫闖闖將手機摔到沙發(fā)上,用力過猛,手機又彈到了地上。
“這孫子瘋了吧,還是嫉妒我?”
待他冷靜下來,又回想著方才費主席的態(tài)度,他懷疑,有可能是費主席最近遇著過不去坎兒了,而自己最近又一帆風(fēng)順,疏于對他的關(guān)心。他決定過幾天去一趟費主席家里,真誠地慰問。孫闖闖將完整的電子版劇本發(fā)給了何總,他長舒口氣,心里空蕩蕩的。他決定再打給費主席,不知那孫子氣消了沒有??蛇B續(xù)打了幾通,一直關(guān)機……
孫闖闖終于等來了何總的電話,說要面談。面談,意味著何總有很多話是不方便在電話里說的,或是他對劇本還有別的想法,需要再次修改。那面談,意味著事要成了?也許吧,他不敢輕易斷定。第二天,何總態(tài)度依舊。后來,在很多年后,每當(dāng)孫闖闖想起何總的時候,眼前總是會出現(xiàn)《電鋸驚魂》里面那個戴著笑臉面具的木偶,讓他不寒而栗。何總見到孫闖闖,并沒有直接聊劇本,而是繞過劇本和他談?wù)撈鹆艘魳罚勂鹆搜籽艂?。何總對炎雅倫感興趣了,孫闖闖很高興,和他說起了與炎雅倫相處的那些日子,還說了一些就連費主席也不知道的秘密。一個小時過去了,還是沒有聊到劇本,孫闖闖著急了,終于按捺不住問了句:“何總,您覺得劇本怎么樣?”何總頓了頓:“劇本我們都看過了,覺得拍成電影還是有問題的……”孫闖闖腦袋“嗡”了一下,耳朵突然閉上了。
從這以后,孫闖闖生了一場病,得了急性闌尾炎。孫闖闖住進(jìn)了醫(yī)院,手術(shù)結(jié)束,借著麻醉劑睡了一天一夜。他睡得很沉,夢見了費主席,夢見了炎雅倫,他們又回到了過去,回到了他曾輝煌過的少年時期。在夢里,他與炎雅倫和費主席依依惜別,像是自己要去遠(yuǎn)方,再也見不到他們了一樣。醒來的時候,他泣不成聲,把圍在他身邊的費主席嚇壞了。孫闖闖用那只插了針頭的手握住了費主席的胳膊,哭得一發(fā)不可收。費主席說:“就是個小手術(shù),不要搞得這么悲壯?!睂O闖闖似乎竭盡了全力,從干燥的嗓子里發(fā)出了幾個音:“我覺得我完了?!辟M主席不再說什么,就這樣坐在他身邊,無能為力地看著他。
費主席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劇本的事估計泡湯了。他從沒見過孫闖闖如此痛苦,甚至絕望過。費主席安靜地坐在他身邊思索著:這一切,對于他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你終于在三十七歲的時候,認(rèn)清了這個世界的真實面目。
在住院期間,費主席、馮煜和小芒(小芒是費主席的徒弟,跟著他學(xué)過幾年的素描。同時也是孫闖闖的粉絲。)對他進(jìn)行輪流照顧。孫闖闖萎靡不振,整日癱在床上。在臨出院的前一天,馮煜突然對孫闖闖說:“孫老師,我有個朋友也是做影視的,也是個制片人,不然你找他聊聊?但……”
“但什么?”
“但就是不知道是否靠譜。其實,您遭遇的這事也沒什么的,可以說根本就不叫個事?!瘪T煜一開始說得小心翼翼,但見孫闖闖的態(tài)度是謙遜的,就試探性地將說辭加大了力度。
馮煜又說:“這劇本通不過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說實話,炎雅倫后期就不再做音樂了,她的那些所謂的創(chuàng)新根本就不被世人接受,毫無市場。經(jīng)紀(jì)公司都要跟她解約了。她曾經(jīng)確實有一批鐵粉,但那才區(qū)區(qū)幾個人?你要寫一部關(guān)于她的傳記拍成電影,受眾群太有限了。別說影視公司老板了,就連我也覺得賠錢?!?/p>
孫闖闖無力反駁,只是目光呆滯地盯著床腳,過了陣說:“所以,我是白寫了么?”
“也不能這么說,你去找這個人聊聊。她叫張靜蘭,是一個制片人。她做商業(yè)電影,也做紀(jì)錄片。她曾做的兩個紀(jì)錄片都拿到過國際獎項??纯此惺裁聪敕ā?/p>
“但你不是說沒有市場嗎?”
“紀(jì)錄片和電影不一樣,可以參加個歐洲某國的電影節(jié),拿個獎。得獎后,你的身價就不同了。”
“算了,愛誰誰吧。”
孫闖闖出院了,醫(yī)生千叮嚀萬囑咐,以后千萬不能喝酒。費主席替他答應(yīng)了。
為了表示感謝,孫闖闖決定請他們?nèi)顺燥?。如今的孫闖闖“沒落”了,誰都能跟他一起吃飯,誰都可以跟他開玩笑,褪去那層光環(huán),他就是個不太隨和的中年人。飯館在孫闖闖家旁邊的胡同里,是一家小而干凈的館子。孫闖闖和費主席都喜歡這兒。晚飯時,孫闖闖故作興奮狀,頻頻舉杯,說必須要慶祝自己“大難不死”。費主席勸不住,馮煜和小芒更是不敢“輕舉妄動”,一不留神,又喝多了。
回到家,馮煜接到了孫闖闖的信息:把那位制片人朋友的電話發(fā)我。
馮煜所給出的電話號碼并不是該制片人的,是她的助理。有了上一次與何總的溝通經(jīng)驗,這次就自如、從容了許多。助理與孫闖闖約好了時間,是下星期一的下午。距離赴約時間,還有四天時間。他決定再將劇本進(jìn)行一次修改,并且做一份演講稿,這次要做好充分的準(zhǔn)備。畢竟機會是留給有準(zhǔn)備的人的。而自己要做的就是要抓住每一次機會,說不定哪次就成功了。
這天,陽光明媚,長時間的霧霾被一夜春風(fēng)吹散了。孫闖闖抱著電腦,邁著矯健而又穩(wěn)重的步伐到了該制片人的公司。前臺姑娘給他用一次性紙杯接了水,放到茶幾上,道:
“張總在開電話會議,您稍等一下?!?/p>
“可她跟我約的就是現(xiàn)在,怎么又開會了?”
“實在抱歉,臨時有個急事。應(yīng)該快了。您坐下休息會?!?/p>
孫闖闖見小姑娘挺客氣,沒再為難她。他走向接待室的落地窗前,風(fēng)景很美??梢愿╊麄€奧林匹克森林公園,以及大半個亞運村和小半個北京城。他思索著該如何向張靜蘭闡釋他劇本中所想表達(dá)的寓意,如何講述那交錯的劇情,如何描繪劇本亮點。只要劇本會進(jìn)行順利,電影就可以拍出,觀眾們一定不會失望的。他面對小半個北京城,望著堵得水泄不通的四環(huán)路,他忽然覺得自己是幸運的那一個。他感謝上天賜予自己的才華,感謝父母又給了一張不太會讓別人嫌棄的面容。他激動了,興奮了,眼前的道路一片光明。
二十分鐘過去了,仍是靜悄悄。孫闖闖推門而出,嚇了前臺小姑娘一跳。
“你能催催她么?都這么長時間了。”
“您看,張總完事了她肯定就來找您了?!?/p>
孫闖闖往張總辦公室看了一眼,門依然緊閉著。
“您再等一會兒,張總完事了,第一時間通知您。實在抱歉啊。”
孫闖闖想走,可這步子就是邁不開。原地踟躕片刻后,又回到了接待室,坐下了。好事多磨,不要因為這幾分鐘而錯過一次機會。他背靠著落地玻璃窗,陽光烘烤著后背,暖洋洋的。透過接待室的落地窗,可以俯瞰到整個亞運村,鳥巢窩在一汪綠色中,像是剛被生出來的恐龍蛋。想到恐龍,忽然想到了他的前妻。他前妻是恐龍博物館的管理員,每逢周末,博物館都會被小朋友們所占據(jù)。她曾說,等他們有了孩子,也帶來這里看恐龍。她最得意的事就是可以背出上百種恐龍名稱。她的世界里只有恐龍和孫闖闖。她現(xiàn)在一定在忙著擦拭恐龍骨架模型和展窗的玻璃。想到這,孫闖闖的鼻頭忽然酸了。
一個小時又過去了,孫闖闖心頭突然噴出了一團怒火,正要沖出接待室時,和前臺小姑娘撞了一個正臉。
“張總剛開完會,您可以進(jìn)去了。”
孫闖闖咬著下嘴唇,硬是讓自己冷靜下來。
會議室的玻璃墻上,貼滿了演員、導(dǎo)演的照片。這些是他們下一部戲的主創(chuàng)候選人。孫闖闖被歸到了導(dǎo)演一列。在會上,張靜蘭坐在了王總的位置上。今天王總出差,會議自然就讓張靜蘭主持。張靜蘭是一個讓人看不出年紀(jì)的女人。他忘記是誰說過,看不出年紀(jì)的女人最可怕。會議桌上除了張靜蘭,還有五個公司同事和一位中年男人。在孫闖闖眼里,他們都是一些長得很好看的年輕小朋友。
張靜蘭:“小雯兒,今天你做會議記錄?!彼终f:“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著名的填詞人,樂評人,孫闖闖。在音樂圈很厲害的?!?/p>
張靜蘭又指了下那位中年男人:“這位是鄧科,著名制片人。我想你應(yīng)該聽說過他吧?《盜寶奇緣》《星際穿越2》還有好多票房過二十億的片子,都是他負(fù)責(zé)制片?!睂O闖闖心里琢磨著,難道馮煜給我介紹的人就是他?可張靜蘭說的這些片子都是好萊塢的,難道這孫子是好萊塢的制片人?
鄧科與張靜蘭客套兩句后,與孫闖闖互遞了一個敬意的微笑。
“我聽摩登音樂的蘇總提起過你?!?/p>
孫闖闖有些驚喜。
“您也認(rèn)識蘇總?”
“當(dāng)然了,我們認(rèn)識十幾年了,他還是獨立音樂人的時候,我們就認(rèn)識了。你怎么想起寫劇本了?填詞和寫樂評不是挺賺錢的么?”
“是前些年,程曉剛想讓我?guī)退铍娪爸黝}曲的歌詞,我們聊得挺高興的,給他的電影也提了點建議,他就忽悠我跟著他一起寫劇本。就這樣開始寫了?!睂O闖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說。他曾經(jīng)確實給程導(dǎo)的電影主題曲填過詞,但一起寫劇本的事絕對是虛構(gòu)出來的。然而,這虛構(gòu)出來的事,就那么地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了,且言之鑿鑿,跟真的一樣。孫闖闖沒有故意欺騙張靜蘭的意思,當(dāng)他自己講完這些時,就連自己也驚呆了。
“程曉剛?我們太熟了?!睆堨o蘭一下子感興趣了,開始講述她和曉剛導(dǎo)演相識的過程。孫闖闖屁股在椅子上挪了挪,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手機。張靜蘭滔滔不絕,毫無要將話題收尾的架勢。五位年輕小朋友,認(rèn)真聽講。鄧科看上去倒也是津津樂道。
“張總……”孫闖闖突然打斷了張靜蘭,其中兩位小朋友相互交換了下眼神。
“您看,我們是不是可以聊下劇本了?”
張靜蘭似乎要講到與曉剛導(dǎo)演的高潮部分,但突然被打斷,面顯尷尬。她捋了一下頭發(fā),將一邊的頭發(fā)別在了耳后,露出了一只夸張而閃亮的耳環(huán)。
“那好,你開始吧?!?/p>
孫闖闖舔了下嘴唇,半天說不出話來。那只在心中準(zhǔn)備膨脹得要爆炸的氣球,瞬間蔫扁了一半。會議室里的冷空氣仿佛凝結(jié)住了時間,所有人都在等待孫闖闖的“開始”。然而,此刻的他,忽然覺得他的劇本,以及劇本中交錯反復(fù)的劇情以及他心中的表達(dá),面對這個珠光寶氣,八面玲瓏的張靜蘭,完全不值一提,甚至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卑微??墒谴丝痰乃帜茉趺崔k?
當(dāng)孫闖闖開口講述劇本,張靜蘭開始低頭擺弄手機的這一刻起,他就已經(jīng)敗了。他花了大概十分鐘,前言不搭后語地講完了。從始至終,張靜蘭安靜地低頭擺弄手機,沒有打斷他。直到再次沉默,張靜蘭才猛然抬起頭,道:“你這個劇本太套路了,之前看老汪也寫過一個類似的。老汪你認(rèn)識嗎?我們很熟的,也是一個有名的編劇,《大上?!肪褪撬麑懙?。”
孫闖闖沒有為自己辯護(hù)。
“我知道你的寫作功底不錯。你認(rèn)識曉剛導(dǎo)演,他也賞識你,那就證明你還是有才華的。我們公司現(xiàn)在需要一個寫手,你看你要是愿意的話,可以來我們這里上班?!睆堨o蘭倒是很客氣,面面俱到,也很真誠地邀請他。
孫闖闖站了起來,將電腦扣上,抱起:“張總,您的好意,心領(lǐng)了。”話音剛落,便大步邁出了會議室。
會議室里那五個長得很好看的小朋友,各自低頭。小雯兒依舊在打字。
“行了,別再記了。把今天的會議記錄刪了吧?!睆堨o蘭又說,“這個人脾氣太大,又不是什么知名導(dǎo)演編劇的,耍什么大牌?!?/p>
鄧科說:“這個人不太適合團隊合作?!?/p>
張靜蘭將自己挪到了會議桌旁邊的沙發(fā)上,擺弄著茶幾上那套工夫茶茶具。
“但這個人似乎還有點才華,我以前聽說過他?!?/p>
“才華?他拍過什么?不就是寫寫歌詞嗎?”
“倒也沒拍過什么特別有名的電影,就是得過幾個港臺的音樂獎項。他大學(xué)沒畢業(yè)就去《音樂風(fēng)尚》工作了,那邊的主編特別看好他。算是有點才吧?”
“這些跟電影有什么關(guān)系?”
“您聽著呀,他跟炎雅倫的關(guān)系特別好,炎雅倫在當(dāng)年可是叱咤風(fēng)云的?!?/p>
“那跟電影也沒關(guān)系呀。他這跳來跳去的,就說明他不是一個能長期合作的人。這人一看就是性格有問題。鄧科,你不會是炎雅倫的粉絲吧?”
“算是尊敬吧,崇拜談不上?!钡珜嶋H上,鄧科那時確實是炎雅倫的粉絲,同時也是孫闖闖的粉絲。那些千里迢迢,為了追星而來北京的人群里,就有鄧科。
“那你就是那小子的粉絲!”
“怎么可能!我還沒那么低級趣味?!?/p>
“小雯兒?過來一下?!睆堨o蘭對鄧科的陳述已經(jīng)失去了興趣,確切地說,她是對孫闖闖這個人失去了興趣。張靜蘭又說:“把這個人的照片摘下來吧,再聯(lián)系聯(lián)系剩下的四個人。”小雯兒踮著腳,把孫闖闖連帶個人簡介的照片摘了下來,團成一個紙球,扔進(jìn)垃圾桶里。
從張靜蘭的公司出來,孫闖闖接到了《摩登音樂》的來電,是小姚兒。
“孫老師,您寫的歌詞我們蘇總很滿意。但唯一有個小小要求,您看看能不能再稍作改動,具體的改動要求已經(jīng)發(fā)到您郵箱里了。”
“我覺得我寫的沒問題,一個字兒都不改!”孫闖闖氣憤地掛下電話。
他走進(jìn)了一條胡同里的公共廁所,糞便大肆噴射在蹲坑周圍。人們毫不掩飾地將腸胃里的排泄物暴露在外,再精神抖擻地邁出這一骯臟之地。這股騷味使孫闖闖的尿急感加劇,膀胱的酸脹讓他一下子也噴射到了別人的糞便之上。孫闖闖屏了一口真氣,讓他一邊提褲子,一邊跑出了廁所,狼狽得就好像剛被強奸了一樣。
從廁所里出來后,徘徊在大街上,無處可去。他忽然覺得自己,賤。為什么要撒謊?而且是那么低級、廉價的謊。他恨張靜蘭更恨自己。順著路走,就走到了費主席家里。他不知費主席是否在家,但也無所謂,愛在不在,反正無處可去。他推開主席家門,果然在家。他戴著副碩大的透明眼鏡和口罩,身體被另一個巨大的塑料身體遮擋住,那是費主席新設(shè)計出來的“大玩具”。他在為它噴彩漆。
孫闖闖到了主席家里,直奔冰箱。
“我說你進(jìn)來能不能‘吱’一聲,以為進(jìn)賊了?!辟M主席叼著煙,口齒不清。
“你家里怎么連冰可樂都沒有?混成你這樣,也夠慘了。”
“是挺慘,不然你給我介紹個妞兒得了?!?/p>
孫闖闖沒搭理他,假裝參觀費主席收集的玩具。
“說吧,又出什么事了?”
“也沒什么事,就是今天又去見了一個什么總兒?!?/p>
“馮煜給你介紹的那位?”
“嗯?!?/p>
“他給你介紹的人能靠譜嗎?別搭理他們丫的?!?/p>
“她叫張靜蘭,除了跟我盤道兒,就沒聊別的?!?/p>
“她多大歲數(shù)?”費主席問。
“這種人不好猜,模樣看著跟我差不多,但氣質(zhì)像四十多的,氣場像五十多的。”
“這么邪乎。你們都聊什么了?”
“本來我是要跟她聊我劇本的,可她滿嘴跑火車,好像整個娛樂圈都是她朋友,范冰冰是她姐,王中磊是她哥,七大姑八大姨的都認(rèn)全了。到聊劇本的時候,她出去了,派了一幫小孩兒跟我聊?!睂O闖闖又撒了另一個謊。
“那這不挺好的,能把劇本聊上就行。我對你絕對有信心。那后來呢?聊得怎么樣?”
“沒什么后來。他們連……”孫闖闖把后面的話咽回去了。他的臉開始扭曲,生氣中好像還夾帶著一絲委屈。
“連……什么?”
“不知道,他們既沒肯定,也沒否定。最后我一氣之下走了,老子還不跟他們玩了?!?/p>
“這倒是也正常,他們就是這樣,在知道你的來頭之前,絕不會輕易得罪任何一個人,即便人家把你底細(xì)摸清了,人家即使看不上你,也絕不會當(dāng)面諷刺數(shù)落,與你發(fā)生正面沖突。你和人家拍桌子叫板,他們就把你當(dāng)猴兒看,等你耍夠了,沒準(zhǔn)還得好心地勸上你兩句??赡阆脒^事后嗎?說句不好聽的,你就是被慣的。脾氣大,還……”費主席突然住了嘴。這一段話,讓孫闖闖很不爽,他有什么資格來教育我?可思來想去,他說的好似又有幾分道理,找不出可以反擊的缺口。這感覺就像那天在醫(yī)院,和馮煜聊天一樣。他不懂兩件事,其一,為什么現(xiàn)在誰都可以對自己說教,然而自己又無力反駁。其二,為什么一聊到跟電影沾邊的事,就愛撒謊呢?
“還什么呀?”半晌后,孫闖闖說。
“沒什么,反正以后你得注意點?!?/p>
“我還有事,先走了?!睂O闖闖站起來,走出了費主席家。
其實費主席還想說他幼稚,但這個詞不能說,即便事實如此也不能說。
費主席聽了孫闖闖剛剛經(jīng)歷的,為他心疼。他說的張靜蘭,費主席太熟悉了,他們曾經(jīng)有過密切的合作。但費主席不想將這些告訴他。
……
孟小書,1987年出生于北京。加拿大約克大學(xué)畢業(yè)。出版小說集《滿月》,長篇小說《走鋼絲的女孩》。獲第六屆西湖·中國文學(xué)新銳獎。《當(dāng)代》雜志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