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19年第11期|陳然:沒有魚是死而瞑目的(節(jié)選)
他也故意把手放在胸口,
讓自己做個噩夢。
大汗淋漓醒來時,
渾身既虛脫又超拔。
原來,人是可以控制自己的夢的。
夢,是唯一的現(xiàn)實。
——費里尼
他做好了準備。
人已經(jīng)下床,意識卻還停留在剛才的夢境里。趿著鞋子到客廳,見老婆又在嘮叨他昨晚泡腳時不該把襪子隨便扔在地上。她總不能理解或認同把襪子脫下來隨便一扔的快感。他知道,他不能辯解,不然會引出更多的麻煩,但夢境已經(jīng)完全被趕跑了。他像一條魚被人從水里扔了出來,在岸上蹦跶。
他深吸了一口氣,仿佛想從這密不透風或拖泥帶水的生活里掙脫。就像魚跳出水面,飛機躍上高空??煽傆惺裁淳o緊抱住他的腳。
他真想呼嘯一聲,從生活里飛出去。
可飛出去,又會落到哪里呢?
非常標準的答案是:依然會落到地面,頂多換一個地理位置。
即使是飛機,甚至火箭,宇宙飛船,也依然在一個具體的地理位置上。
如此,物理上的飛翔,便沒很大意義。只要擁有精密的儀器,人家隨時都會知道你在哪里。
所以,他很不理解,很多人一到節(jié)假日,便惶惶不可終日,一定要把自己送上某種交通工具,才讓自己放心。要在浩蕩涌動的人群中才有歸屬感。可這樣真的遠離了現(xiàn)實么,無非是從一種現(xiàn)實進入另一種現(xiàn)實罷了,不,甚至這樣也談不上。應(yīng)該說,是從現(xiàn)實的這個格子里爬到了另一個格子里。他們把各種交通工具都用上了,可無法逃脫現(xiàn)實的宿命或宿命的現(xiàn)實。他不相信所謂原生態(tài)、綠色食品或氧氣中的負離子能解決得了這些問題。
唯一能解決這個問題的,只有夢境。
他不知道其他的動物是否會做夢,但夢,無疑是造物主給予人的最大饋贈。
——即使其他動物會做夢,也只有它們自己會知道,人是不可能確切知道的。人知道人會做夢,但一個人也不可能確切地知道另一個人的夢。也就是說,在夢里,人是最安全的,誰也不知道你夢見了什么,誰也拿你沒辦法。
夢才是這個世界上真正的地洞。即使是一個流浪漢,哪怕你住在地下室,你的夢也照樣遼闊無邊。就像有個詩人說的,在夢里,每個人都是國王。
可他真的不喜歡老是說“國王”的詩人。有國王就有臣仆,誰是臣仆?誰愿做臣仆?又做誰的臣仆?
太陽光總是那么刺眼,讓一切纖毫畢現(xiàn)。在太陽聚光燈般的照耀下,誰都是臣仆。只有到了夜晚,一切才模糊、豐富起來。他喜歡曖昧,喜歡多義,喜歡不求甚解。
夜晚讓一切有了翅膀。
或者說,夜晚就是白天的翅膀。它浩瀚無邊,在宇宙中翱翔。
你在想什么?她問他。
若是以往她這么問,他肯定有一股無名火起。他最見不得別人這么問他。他做的一切已經(jīng)在別人眼皮底下,難道他想什么,別人還要管么。但這時,他想了想說,我在想昨晚的夢。
說罷,他有些狡黠地笑了起來。
記得小時候,他有一次早上醒來,高興地對大人說,他做了一個夢。當他興奮地講述那個夢的時候,卻被大人嚴厲地制止了。后來他才知道,大人是很忌諱早晨起來講夢的,認為那樣不吉利。不知不覺,他接受了這一忌諱,并在此后的許多年里,一直遵循它。有幾次他在夢里大叫起來,大汗淋漓驚醒,老婆問他怎么回事,他也不說。于是她知道了他的忌諱。有時候她忘了他的忌諱,半夜或清早講她的夢,他拉開身子,好像要跟她的夢撇清關(guān)系?,F(xiàn)在他卻嘗到了打破禁忌的快感。
他說,他夢見自己跟一個龐然大物搏斗,那東西大得他根本看不到面目,甚至看不到影子。他操起一根棍棒大喝一聲,盡力朝它砸去。他居然勝利了。
他又說,一個人,在夢里取勝的概率實在是太小了。
她說,又做噩夢了么,這段時間,你老做噩夢。
他說,按道理,你斗不過對方才叫噩夢,比如想跑跑不快想逃逃不掉想喊喊不出。我這次居然喊出來了,也砸了下去,這不是噩夢。
——這段時間,他做夢的確是頻繁了些。別說晚上,就是中午也會做夢,而且是一個連著一個,或者像鏡子里有鏡子,夢里套夢——想想,那是怎樣一種迷宮般的美。醫(yī)書上說夢多是神經(jīng)衰弱或身體虛弱的表現(xiàn),可他一切都好得很。他曾經(jīng)失眠,可現(xiàn)在沒有失眠。每天上班,他總是坐半路公交,然后下來步行。他喜歡步行。晚飯后還有散步或其他鍛煉。他渾身是勁。他好像是一棵開滿了花的樹,那些夢,就是樹上紛繁的花朵。晚上,他做完想做或不想做的事情,便趕緊上床。
他要做夢。
夢實在是很有意思的東西。最近朋友圈在熱議人工智能,擔心它們遲早會消滅人類,可他最想知道的是機器人會不會做夢。如果它們也會做夢,那人類真的就很危險了。夢的世界遠遠大于現(xiàn)實。如果現(xiàn)實是一個圓的話,夢就是圓周外那個廣袤無垠的世界。那時候?qū)W邏輯,教材上說,內(nèi)涵越大外延越小,內(nèi)涵越小外延越大,他總覺得不完全是那么回事,難道一個人越有內(nèi)涵就越?jīng)]有外延么?圓周越大,現(xiàn)實與夢境的邊界也越大。越大的星球,越可以承受宇宙的虛無,怪物越難把它吞下。當一個圓越來越渺小,最后成為一點,它還有何夢想可言?現(xiàn)實與夢境并不矛盾,它們不是此消彼長而是互相生長的關(guān)系。所以不管是好夢還是噩夢,他都不排斥。夢使得他的人生一下子有了立體感,或多種可能。那樣仿佛可以多活幾輩子,擁有不同的人生。在夢里,他似乎在俯視著自己不同的人生。
他想做夢,就像魚兒想回到水里。
魚游過不同的水域,有時候,他一個晚上可以做好幾個夢。它們的水溫和里面的微生物都大為不同。他從一個夢進入另一個夢,就像小時候打開一扇又一扇門。關(guān)于童年的記憶,他一片模糊,只記得一扇扇半開半合的門,它們誘使他不斷地走近,推開后他又發(fā)現(xiàn)了新的門。后來,其他的門都消失了,變成了墻,只剩下一扇,他從那里進,也從那里出。無論它是大開還是緊閉,都不會有什么不同。在那些門失落了很久以后,他忽然在夢里找到了它們。有一段時間,他的夢總是停留在童年。在夢里,他還是個小孩子。他注視著那個小孩子,注視著自己的童年。他的夢為什么總停留在童年呢?人的一生,究竟是一棵樹慢慢長大變老的過程,還是鏡子與鏡子互相映照著呢?他想,事情肯定沒那么簡單。生命應(yīng)該是一列長長的火車,每個車廂里都有一個自己,只不過因為他們處在不同的時空里,所以很難照面——除非,在夢里。他看過一部電影,一個人的老年和他的童年重逢,他們在同一個鏡頭里出現(xiàn),甚至還互相好奇地打量了一眼。那一刻,他熱淚盈眶。他的孩子們,已經(jīng)跟他一樣高了,但在夢里,他依然停留在童年,甚至跟孩子們的童年在一起。好像他們是玩伴。怎么會這樣?他又希望是這樣。他不是一個怕老的人,甚至還很欣賞一些老年人理想般的白發(fā)和歲月沉淀后的光輝。有些老年人其實很美。有一次到外面開會,他看到一個長輩滿頭銀發(fā),氣度非凡,那真叫風度翩翩。他不喜歡鶴發(fā)童顏這個詞,把童顏配在一個老年人身上總有點怪異,細想起來是恐怖的,好像是妖術(shù)或怪胎。一個老人內(nèi)在的光輝足可以照耀到那些老年斑,讓它們也發(fā)出光來。就像一個年輕女人的美麗,足可以讓自己的雀斑熠熠生輝,看上去像是花蕊。他無數(shù)次地設(shè)想過自己的老年,希望自己的老年是淺藍色,薄得透明,就像皮膚下的靜脈血管,就像清水里的蒲草。那天,老婆照了照鏡子,說,咱們都是快五十歲的人了啊。他吃了一驚,一想,可不是。到了這個年齡,很多人都快退休了。那次見到一個很久沒見面的朋友,朋友說他已經(jīng)內(nèi)退了。他也是吃了一驚。朋友以前是那么風光和風趣的人,現(xiàn)在整個人全蔫了,每天除了抽煙還是抽煙——不,就是抽煙,也不能想抽就抽,要看下一代眼色,得到陽臺或門外去。老婆也已經(jīng)對他沒有了依賴,不再管他,哪怕他跟某個女人在手機上聊天,也無動于衷。他自由了,也似乎被拋棄了。他忽然明白,他在家庭里的存在感,在一定程度上是依賴著老婆對他的依賴的??瓷先ダ掀乓蕾囁@么多年,這時才發(fā)現(xiàn)竟是他依賴老婆。朋友說,他覺得自己忽然成了一個多余人。
他對朋友說,你可以做做夢。夢里,沒有誰是多余的。
朋友說,每次夢醒后,他更無家可歸了。
他說,夢才是一個人真正的家。無家可歸的時候,回到夢里就可以了。夢醒了當然是很糟糕的事情,就像魚被拋到了岸上,但它完全可以跳回水中啊。有人以夢為馬,他卻要以夢為生。一個人即使形容委瑣,夢境也照樣可以燦爛,就像爛樹長出木耳,枯枝開出繁花。
他曾經(jīng)有些得意地跟人說,他可以把中斷了的夢繼續(xù)做下去(比如半夜起來撒尿或被樓下的汽車喇叭聲驚醒)。好幾次的確是這樣。他以為自己有了特異功能。后來聽人說,許多人都能這樣,他不免受了些打擊。不過他敢在睡覺前故意把手放在胸口上。有時候身體忘記了做夢,或做的夢沒什么新意,太平和太輕描淡寫了,他就故意這樣。就像一個人生活得太正常,便想去看恐怖電影。他還有個朋友,心寬體胖,每次見面都笑呵呵的,好像肚子里上了發(fā)條,一摁開關(guān),便會自動搖晃笑個不止。這個朋友最大的愛好就是看恐怖電影。一想到晚上可以看恐怖電影他就渾身是勁。那時還是用電話線上網(wǎng)。有一次,朋友請他和另外幾個朋友一起去看租來的碟子,朋友說這是一部很恐怖的片子,據(jù)說很多人看了之后不敢睡覺,老盯著電視機,擔心里面會伸出一只白手,接著爬出一個長發(fā)遮臉沒有五官的女鬼來。幾個人就懷著一種冒險和犧牲精神高度緊張地看了起來。記得小時候,他看過的最恐怖的電影鏡頭是,一個女人被掐死在黑暗的房間里,一束電光照在她深淵一樣的嘴巴和一動不動大睜著的眼睛上。他不知道現(xiàn)在的這個電影會恐怖到什么程度,里面有個情節(jié)是,電話響了,某個人物拿起話筒,里面沒有聲音,不久他(她)就死了。大家一直在等待著那個最恐怖的時刻出現(xiàn),為此他們做好了種種準備。朋友把遙控器抓在手里,預(yù)備著當大家心理嚴重不適時及時關(guān)機。有個膽小的家伙把屁股往后挪了挪,還有一個故意大聲說話。但是,碟子放完了,朋友似乎也沒找到及時關(guān)機的機會,雖然有一兩個鏡頭的確嚇人。大家互相看了一眼,松了口氣。正在這時,電話鈴響了。因為是靜夜,聲音十分洪大。在朋友穿過坐具之間的縫隙去接電話的時候,大家還開玩笑:說不定是電影里那個女鬼打來的。朋友笑著拿起了話筒。他的笑一向是自信和自足的。但這時他臉上的笑容忽然凝固了:喂,喂!話筒里沒有聲音,頓時,大家感覺到一種神秘的東西正在逼近。屋子里陰森森的,他們的頭發(fā)豎了起來??植缽碾娪袄镅由斐鰜?,就像水從地面不斷上升。朋友拉著大家打撲克,不讓大家走。他說你們不能扔下我不管啊……
有一段時間,他受朋友的蠱惑,也去租了一些恐怖片來看,仿佛想考驗一下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比如那些異形、尸變或吸血鬼。但無一例外的是,它們都讓他失望了。這些電影并不讓他感到恐怖。與實在的世界相比,它們不過是作了一些簡單的變形。那些關(guān)于外星生命的電影,不管怎么異形,還是沒脫離人的影子。不管一只改變了基因的螞蟻多么巨大,它還是一只螞蟻。他也很不喜歡他們把外星人設(shè)計得那么丑陋。按道理,高度文明的物種,只會使自己形態(tài)更美。他想,如果真的有外星人的存在,很可能有一天一個人會聽到前面或后面一個人在喊他:嗨,你們地球人是怎么搞的嘛。
所以他覺得,真正令人感到恐懼的,不是古怪的、變形的、神秘的東西,而是那些日常的、暴露的、公開的存在。比如一個你熟得不能再熟的人,有一天和你在大街上相遇,他卻忽然不認識你了。無論你怎樣喊他的名字搖他的肩膀都無濟于事。他是真不認識你了還是裝作不認識?或者你在某一天早上醒來,發(fā)現(xiàn)身邊不是你老婆而是一個陌生女人。你想提醒一個人不要犯那種三歲小孩都知道的常識性錯誤,可他好像根本沒聽到你在說什么。你越想越不對勁,既然三歲小孩都知道,難道他真的不知道?難道那么多人真的不知道?然后你遲早會覺得,人變成了一只臭蟲也沒什么奇怪??粗敲炊嗳艘粯拥谋砬檎f同樣的話,他好想去看看他們后腦上是否藏著一個機器按鈕。有一段時間,他老是夢見自己在異地,證件全部丟失了。沒有證件,他將作為流竄犯被流放,除非他到原地重新取來相關(guān)證件,而沒有證件,他又無法應(yīng)對各種檢查回到原地……
他再次想到,該把那些有趣的夢記下來。其實,這個想法早在他在學(xué)校讀書的時候就有了。他想,一個人如果把他一輩子做的夢,都記下來,肯定比那些所謂的日記有趣。那時候,老師給學(xué)生布置的家庭作業(yè)總是日記。老師一方面說日記屬于個人隱私,一方面又叫大家把日記交上去批改。這使他為難。再說每天哪有那么多有“意義”的事情可記呢,他只好在日記里虛構(gòu),在日記里造假。誰造假越多,誰得分越高。這是他討厭并最終放棄了寫日記的原因之一。而做夢是自由的,不被所謂真與假局限的。幾十年來,他至少三次動過記夢的念頭:進入青春期,經(jīng)常夢見喜歡的女孩子,但他的喜歡,都是在心里,現(xiàn)實中他反而要故意跟對方保持距離。在夢里,他碰到了她的手,甚至擁抱了她。第二天,他看到對方,不禁很快地臉紅了,然而心里又暗暗得意,好像他真的跟她有了身體上的接觸。在歷任老師的評語里,他一向是內(nèi)向文靜,沒人知道他在夢里竟是這樣的野蠻不講理。幾乎就是一個流氓。他被自己這句話嚇了一跳,原來,他是一個暗藏的流氓,若他把那些夢記下來,豈不剛好成了做流氓的證據(jù)?經(jīng)驗告訴他,白紙黑字的東西,都有安全隱患。只有在夢里他才是最安全的。后來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了工作,談了戀愛,結(jié)了婚,他又動了記夢的念頭。但是,不知怎么回事,他頻繁地夢見別的女人,跟她們擁抱,做愛。有一次,甚至還夢遺了,他悄悄起來換掉了內(nèi)褲,好幾天做賊心虛。再說,老婆會不會把他的夢當作日記,也就是,真實發(fā)生過的事情呢?當然,他完全可以有選擇性地記下,不利于自己或整個家庭的,可以不記。但問題是,真的有這樣的夢么?夢總是跟現(xiàn)實搗蛋,從來不聽現(xiàn)實擺布。老婆看到他記下的夢,會說:哇,你居然做了這么多夢,并且還記下來了!告訴我,你是不是對現(xiàn)在的生活不滿意,對我不滿意?他說不是,他是很愛她的,也很珍惜他們現(xiàn)在的一切。但她會說,一個沉迷于夢境的人,是對現(xiàn)實不滿的人,你的現(xiàn)實就是我,所以唯一的解釋就是你對我不滿意,你說你愛我完全是自欺欺人。第三次,老婆已經(jīng)對他徹底放心,或者說,即使不放心也知道他翻不起多大浪,但他自己已經(jīng)沒有了記夢的熱情。他想,他記它們干什么呢?記與不記又有什么區(qū)別呢?難道他不該為自己的幼稚臉紅嗎?何況孩子們在一天天長大,這么多年,他在他們面前一直是一個好男人好爸爸的形象,若哪天他們看到了他記下的那些夢,他的形象豈不要完全坍塌?所以,為了孩子,他也不應(yīng)該記下那些亂七八糟的夢。
現(xiàn)在,孩子們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找到了工作,買了房子,結(jié)了婚?,F(xiàn)在是他人生中最難得最自由的一段時光,就好像春秋戰(zhàn)國,就好像1980年代。成為朋友那樣的多余人似乎還要一段時間,再說,他也認為自己根本不會成為朋友那樣的多余人,因為他有自己的事做——不說別的,就是記夢也夠他忙的了。所以說,一個人,若有自己的事情做,就不用依附于單位,依附于工作。一個一直做螺絲釘?shù)娜?,肯定不習慣沒有了機器的生活。現(xiàn)在,他可以放心地做他的夢,記他的夢了。
年輕的時候,早睡早起才是美德,想睡懶覺總是被大人叫醒,不然便罪孽深重(對了,他差點忘記了,那時候不能把夢記下來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早晨醒來根本沒有多余的時間,整個人像被什么攆著一樣,等他有空的時候,早已把夢忘得一干二凈了)?,F(xiàn)在,他可以睡晚一點。在單位上,他已混到老資格了,遲到一下也沒人說他什么。反正他一向不求上進,不擋別人的路,別人對他也客客氣氣的——至少表面上是如此。不過這已經(jīng)足夠了。大家一致認為,要是有一天他跟別人吵了架,那肯定是對方太過分了。
老婆以自覺地接過某種傳家寶的姿態(tài)叫了他幾次早,見他頑固不化,也就隨他去了。她現(xiàn)在有自己的事情做——也用不著依賴他了。每天早上和傍晚,她都要到小區(qū)里跳舞。在寂寞地做了許多年的家庭婦女之后,現(xiàn)在忽然找到了集體的溫暖。
說也奇怪,自從他打定主意把做過的夢都記下來,許多稀奇古怪的夢便翩然而至了??磥硭鼈円呀?jīng)等了他太久。想到這里他不禁眼睛濕潤了。就像一個牧羊童,曾經(jīng)丟失了他的羊群,現(xiàn)在又失而復(fù)得了。
那幾天,他其實是失眠了的,雖然他很久沒有失眠。這也可以理解,忽然換一種生活方式,會造成某種亢奮或斷裂。老婆問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他說沒有啊。其實有心事他也睡得著,或許正因為沒有心事反而睡不著呢。沒有心事,心就太自由了,飄起來了,仿佛要把它從床上拽起來。至少有兩個晚上,他幾乎是睜著眼睛到天亮的,胡思亂想中,窗外的路燈就淡了下去,另一種光線就洶涌磅礴起來。樓下有人跑步,有人咳嗽,有人喊誰的名字。汽車也在蠢蠢欲動。他想我真的整晚沒睡嗎,那太糟糕了。一些朋友和同事都喜歡在QQ空間或微信里轉(zhuǎn)發(fā)關(guān)于養(yǎng)生的文章,那些文章都強調(diào)了早睡的重要性,甚至清楚地指出什么時間段肝在排毒什么時間段腎在排毒。唉,這樣說來只有豬最健康,它們不會熬夜也不用思考。原來轉(zhuǎn)了一個大圈,人是要回到豬的世界里去。不過整夜失眠對身體的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最近體檢,醫(yī)生對他的身體狀況提出了警告。他翻了個身,記起剛才他在鄉(xiāng)下找一個什么東西,他明明在城里,在床上,怎么會在鄉(xiāng)下呢?他忽然一個激靈,欣喜起來,這說明他剛才還是睡了一會兒,夢就是最好的證明。細想起來,甚至不止一個,他還夢見了騎馬。他有點激動。睡著了,就不怕了,他覺得自己簡直可以從床下一躍而下了??磥韷艟拖袷轻烎~的浮子,可以讓人清楚地知道有沒有魚咬鉤。就像一個朋友,老是在他的微信上點贊,點得讓他煩,他甚至都不想讓對方看他的微信了。但有一天,他轉(zhuǎn)發(fā)了一篇文章,半天也沒見上面有任何動靜。納悶了一會兒,忽然明白過來:文章很可能被管理員刪除了。轉(zhuǎn)發(fā)后沒有任何動靜的那種寂靜讓他害怕,好像有一次在新修的火車站地下通道里迷了路,地形復(fù)雜,看不到一個人,又好像隨時會沖出什么人來。他不禁發(fā)了一條消息給那個朋友:感謝你每次的及時點贊。
看來有夢,才有良好的睡眠。夢是養(yǎng)人的?;蛟S,跟現(xiàn)實相比,夢更有規(guī)律可循。他知道怎么讓樹開花,讓花成蜜。他做過一個試驗,有時想夢見什么,便故意不想它,結(jié)果它果然在夢里翩然而至。并不完全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很多時候,想得越多的,反而越難在夢里出現(xiàn)。“想”已經(jīng)侵占了夢的領(lǐng)地。據(jù)他觀察,容易在夢里出現(xiàn)的,反而是腦子里一閃而過的那些東西。他甚至可以跟夢捉迷藏。有時候,他故意跟自己玩惡作劇,就像那個朋友喜歡看恐怖電影,他也故意把手放在胸口,讓自己做個噩夢。大汗淋漓醒來時,渾身既虛脫又超拔。
原來,人是可以控制自己的夢的。
……
陳然,1968年生,江西湖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供職于江西省文聯(lián)。已出版短篇小說集《幸福的輪子》(入選“21世紀文學(xué)之星叢書”2004年卷)、《捕龍記》、《一根刺》、《猶在鏡中》,長篇小說《蛹蝶》《隱隱作痛》等。作品多次被各大選刊轉(zhuǎn)載并入選多種年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