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19年第5期|梁豪:鴨子飛了
比賽剛剛散場,一片暗綠色像一攤潑出來的水,匯入人行道和街道車輛之間的每一道縫隙。已經(jīng)跳了兩次紅綠燈,車子還是紋絲未動。
徐臻拿掌心甩腦門,真不該周末晚上把車開到這種地段,逛街的和看球的,都是祖宗。這時一位穿著熱褲亮出白嫩大腿的女孩,正擎著兩桿長腿大踏步向徐臻這邊走來。所有的車燈都把她的腿打得很閃耀。她在球衣下擺處編了一個結(jié),從而讓上身變得更加緊湊和立體。毫無疑問,這是一位很懂得經(jīng)營自己的美女。徐臻覺得此刻沒有男人會不往她的身上尋找些什么。他扭頭瞟了一眼左側(cè)車道副駕駛上的男人。果然。意料之外的是,他竟然生出一點堅挺的醋意。
當(dāng)她快走到徐臻的車前蓋時,徐臻很利落地把車窗摁下來,探出半邊腦袋,用自己的眼睛盯緊女孩的眼睛,問一聲:“贏了嗎?”
“贏啦,二比零!”
女孩比想象中的要熱情,把自己表現(xiàn)得很像一個鐵桿球迷。多么善良的一個女孩。不遵守交通規(guī)則的眾人緊跟著女孩的話音,發(fā)出一聲綠綠的吶喊。
車喇叭又開始此起彼落地炸響。徐臻趕緊將頭縮回,像一位剛意識到自己站錯了隊伍的小職員。拽下手剎,摁上車窗,車子在微微地往前挪動。他看見女孩背后的球衣號碼是十號。
只有母親撥來電話,先說了幾句多加兩道菜這樣的客套話,然后很快切入正題,敦促徐臻趕緊談對象。“奔四啦,還玩兒哪!”徐臻只得嘻嘻哈哈地糊弄過去。同事們在微信工作群里輪番復(fù)制粘貼上一個人的祝福,稍加改動,再吐出來,把徐臻的手機屏幕弄得很熱鬧,塞滿了虛情假意的生日祝詞。
是有兩年空窗了,徐臻對女人、對感情都變得有點生疏。沒談戀愛,不是徐臻自身太糟糕,恰恰相反,因為當(dāng)年少不更事,傷害過幾位女孩純真的心,徐臻覺得自己還很不夠成熟,所以干脆掛起免戰(zhàn)牌,先去拼事業(yè),積累一些閱歷和磨難。兩年的工夫,他順利拼成了公司事業(yè)部的第一把手。剛?cè)肼毜男『⑺较峦低岛八@石王老五,他憤憤地聽見了,假裝不在乎。
一個人,自給自足,自娛自樂,或者自顧不暇,徐臻也不覺得非得有個女人做伴。只有某些夜深人靜的關(guān)頭,他才想說,如果有一位心儀的姑娘在側(cè),也許生活會更加富有聲色。他這時又想到了那位十號女孩。徐臻自己也覺得有些可笑,北京那么大,有十號球衣的長腿美女,估計能坐滿工體的半邊看臺。他的想法太寬泛了。
其實一個人的苦惱,很大一部分在于不適宜下館子。別人都是一窩一窩吵著吃,就你一人待在角落里埋頭啃,吃什么都串味兒。而且一個人,點多了吃不下,點少了不盡興,怎么樣都別扭。總可以約朋友吧,但徐臻越來越懷疑自己在北京就沒什么朋友。到底有沒有人,愿意在沒有任何利害關(guān)系的情況下,跟他來一場此事無關(guān)名與利的飯局,徐臻持懷疑態(tài)度。那些嘴炮朋友,本質(zhì)上他們吃不到一起,到一起了,吃的也不是飯,是各懷鬼胎。
那天徐臻實在饞得緊俏,把車直接開到了簋街,打算吃一次心心念念的小龍蝦。好在這時不需要排隊叫號,徐臻賊也似的一腳跨進店門。一看就店大客足,好不容易來了一個小妹引路,問說先生您幾位?徐臻不好意思發(fā)話,探出一根手指。小妹趕緊剎車,問,要拼桌嗎?那里有一位姑娘,也是一個人。徐臻想都不多想,連說我不介意的。小妹帶著徐臻走過去,說先生請坐,小姐麻煩擠一擠。徐臻屁股剛碰上凳面,愣住了。坐在他對面的姑娘,不就是那位十號女孩嗎?辣椒油把她的嘴唇涂抹得分外鮮艷??隙ㄥe不了,他們曾經(jīng)深情地對視過,就是這樣一雙掛著雙眼皮的媚眼,一雙會說話的眼睛。這雙眼睛現(xiàn)在用力地眨了眨,它在說,你看什么看?徐臻趕緊躲去看菜單。他點了最貴的龍蝦品類,麻辣和蒜香各十只,再來一瓶北冰洋。既然要吃,就要吃出一種不是被迫孤單而是享受孤單的感覺。他的心跳得有些動蕩,因為手心都是汗,半天沒把手塞進一次性手套里。
“怎么想到一個人出來吃小龍蝦的?”徐臻在把麻辣的十只吃完的空當(dāng),鼓足干勁,拋出了問題。他覺得待會兒吃了蒜香味的,就不那么好意思沖著人家發(fā)言了。這純粹是沒話找話,好在徐臻的臉皮一向不薄。他想像那天一樣,接上她的目光,結(jié)果并沒有得逞。女孩依然穩(wěn)健地把蝦線完整剝出,將蝦肉送進紅通通的嘴巴里,嚼得很大聲。她這時才說:“想吃就吃咯,你不也一個人?”徐臻故意笑不露齒,說:“挺難得的,這么大一店面,就咱倆是在全心全意品嘗小龍蝦的美味,絕對稱得上真正的饕客?!毙煺槁劦搅藢Ψ娇谥械乃馕叮稽c也不難聞。
“咱們之前應(yīng)該見過?!毙煺楣嗔艘豢诒北?,皺著眉頭說。他把汽水喝得像燒酒。
“你七〇后吧?這伎倆太有年代感了,到網(wǎng)上學(xué)些土味情話吧,真的,現(xiàn)在傻白甜都愛吃那套?!彼y得笑起來,一個看起來很艱難的笑臉。徐臻看見了她的虎牙上塞著白白的蝦肉。他看得很仔細,卻并不覺得掉價,相反,他覺得格外可愛。
“沒玩套路,上禮拜六,在工體東路那兒。你是不是去看了比賽,二比零。”
女孩突然停住,抬頭認真打量徐臻。他的三七分頭弄得很整齊,沒有一根發(fā)絲掉隊,額頭上冒著密密麻麻的汗珠,也很整齊,好像經(jīng)過了彩排。
“咱們什么時候碰上的,我怎么沒印象?”
“怪我過分平庸吧。那時你正在過馬路,我坐在車里,然后我問了你一句贏了嗎?你回答說贏了,二比零。這個消息是你告訴我的。你當(dāng)時穿了一件十號球衣,在下擺那兒打了一個結(jié),沒錯吧?”徐臻越說越得意,像一個在賣弄成功學(xué)的臭奸商。
女孩重新淡定地剝起蝦殼,她低著頭說:“大哥誤會了,那人不是我。”
“怎么可能,難道你沒有說那句話?”徐臻差點就想彎下身去瞅一眼她的腿,好作進一步確認。
“我當(dāng)時并沒有穿球服,我喜歡的球員是守門員?!迸⒌脑捓铮幸环N毋庸置疑的淡漠。
過了一會兒,女孩問:“你也是球迷?”她還是不抬頭看徐臻。
“我不是球迷,應(yīng)該說我不是國安球迷,算半個恒大球迷吧。那天我只是路過,好奇比分。”徐臻其實一點都不關(guān)心比分。
“切,一看就是不??辞虻?,哪支球隊?wèi)?zhàn)績好就喜歡哪支。你肯定還是巴薩的球迷吧?”
徐臻不置可否,他確實很喜歡梅西。
“你老家哪兒的?”
“我的家鄉(xiāng)沒有中超足球隊?!?/p>
“哦,那還情有可原。”在擦手的時候,她終于用目光叮了一口徐臻的腦門。
不管是不是一場誤會,在彼此都清盤以后,徐臻還是很紳士地提議送她回家。女孩思考了片刻,到底答應(yīng)了。她用那種徐臻已經(jīng)很熟悉的冷漠語調(diào)說:“這點兒打車是真難,別想太多,你不是我的菜?!?/p>
最近每晚十一點左右,徐臻都能在房間里聽到窗外傳來有人開共享單車智能鎖的聲音。嘀、嘀、嘀、嘀,嗒——滴、滴、滴、滴,嗒——這最后一個嗒音,像動畫片里配制的電擊聲,意味著解鎖的失敗。誰會在大晚上,不通過正常途徑,而是鍥而不舍地碰著運氣去解鎖,然后迎接嗒的一聲失敗呢?聲音消失以后,徐臻接著看幾頁書,然后睡覺。
他們加了微信,她的名字叫沙安,大學(xué)剛剛畢業(yè),進了一家圖書出版公司。他們后來又見了一面,去798看一個畫展,徐臻提議的。徐臻每次看著沙安,就像望向一片無盡的荒漠,看不到任何解渴的希望。徐臻去網(wǎng)上搜過北京國安守門員的照片,不管是先發(fā)還是替補,都跟自己長得差十萬八千里。他真的不是她的菜。所以徐臻也并不奢求得寸進尺,他以一個事業(yè)部主任的眼光去看,任何對沙安的投資,注定是一樁虧本的買賣。兩個人平時偶爾聊聊聚聚,也挺好,徐臻總體上是一個知足常樂的人。
他們的第三次見面,是在沙安的家里。沙安當(dāng)時在微信語音里說,我男朋友托他一哥們兒,寄了一箱陽澄湖大閘蟹過來,我一個人不可能吃完,放久了又不新鮮,你要不過來替我瓜分瓜分?徐臻先假裝淡定地發(fā)了一個OK的表情。上了一個廁所回來發(fā)去語音問:你居然有男朋友?沙安過了很久才打字過來:不可以?
這一次沙安領(lǐng)徐臻去的不是那條胡同,而是望京的一個青年公寓。沙安說,這里離單位比較近,而且她不是很喜歡胡同里的生活,不夠精致,所以工作日她都住在這里。
房間里有很多不同尺寸的公仔,放滿了玄關(guān)柜、電視柜和床頭柜。徐臻對這些公仔很好奇,這不是他的世界會存在的事物,所以湊近細看,不時用手撫弄,有種在撫弄沙安的感覺,弄得他內(nèi)心有些慌。在沙發(fā)上方的墻壁上,掛了一張沙安本人的藝術(shù)照。人居右,身子前傾地坐著,腰挺得有些不夠自然,臉上一副生無可戀的神情,好像但凡時尚就不能跟高興沾邊。背景是一片模糊的樹影,底下是一排露出尖角的紫花。徐臻覺得畫面整體有些亮,如果弄成黑白,說不定會更好。電視液晶屏幕上頭,掛著一條蔥綠色的圍巾,上面印著一行黃字:國安永遠爭第一。是挺像真球迷的,徐臻暗自冷笑一聲。
這個小開間了不起就五十平米,徐臻竟然清楚明白地聞出了幾段不同的香味,廁所、大廳和床邊的味道全不一樣,徐臻不知道沙安是怎么弄出來的。他自己現(xiàn)在的住處,待了足足兩個年頭,每次推門而入,迎面飄來的還是剛搬進來時就長眠于此的餿飯味,怎么通風(fēng)透氣也趕不跑。
按著百度經(jīng)驗把蒸蟹弄好,兩人就著飯,看著點播臺里的電影,各吃下三只有余,他們紛紛對蒸蟹的味道贊不絕口。沒坐一會兒,徐臻胃里突然猛烈抽搐,然后是恐怖的寧靜。大事不妙,趕緊跑去廁所,瞬間大珠小珠落玉盤。沙安倒一點事也沒有,從冰箱里又取出一瓶酸奶吸得滋溜溜響。
這時傳來徐臻在廁所里的一聲驚叫:“你家里怎么會有這玩意兒!”
因為排氣扇的聲響,徐臻根本聽不清沙安在外頭說了什么。廁所里有一個粉色籠子,里頭是一只白羽紅蹼的鴨或者鵝,正拿褐紅色的長喙對著徐臻嘎嘎猛叫。徐臻從小就對怕帶喙的禽類,他閉緊雙眼,一氣呵成,慌不擇路跑了出來,縮到沙發(fā)上。沙安說,還好你提醒了我,差點忘了給嘟嘟喂飯,餓壞了吧小寶貝。她把米飯用溫水泡開,走進去喂食,捏著鼻頭喊:“你拉的屎真臭!”
沙安把那家伙抱了出來,笑說:“鴨子你也怕?”她說這是她一閨蜜的寵物鴨,名叫嘟嘟。閨蜜分手后,跟公司休了長假,不久前一個人跑去青海療傷了,這家伙就一直擱這兒寄養(yǎng)。沙安說,她一直覺得它更像一只鵝,丑小鴨變成的白天鵝。徐臻說,你童話看多了。
他們聊到沙安的男朋友。她男朋友之前是一名音樂電臺主持人,主要工作就是跟聽眾扯扯皮,放放歌,念念讀者來信?!霸跇I(yè)內(nèi)還算小有名氣,我這么說,你可以理解成中國人一貫的謙遜?!鄙嘲舶延彝确诺阶笸壬?,又長又白。徐臻覺得這雙腿跟那天晚上看到的,根本就一模一樣。
他并不喜歡電臺的工作,所以辭了職,去美國進修音樂,他想以后成為一名職業(yè)的說唱音樂人,然后回國參加一檔類似《中國有嘻哈》這樣的節(jié)目,不是去做選手,是做導(dǎo)師?!毕裥煺檫@種每一步都按著世俗對成功的定義往前趕的人,很難理解這類人對于冷門的夢想的偏執(zhí)。也許,這就是他的土鱉所在吧,太過商務(wù),不夠嘻哈。
在回家之前,徐臻又跑去上了一趟廁所。
因為屁股生疼,他今晚只能側(cè)躺在床上刷手機。他在微博的搜索欄里輸入沙安男朋友的名字,點擊出現(xiàn)的第一位加V賬號。居然有幾十萬的粉絲,簡介欄里依然標(biāo)注是電臺主持人。兩小時前他發(fā)了條狀態(tài):伯克利的陽光是鮮橙味的,國內(nèi)的朋友們,你們睡了嗎?位置顯示一堆英文字母,徐臻懶得細看。再點進相冊,很清瘦的小男人,不夠高大威猛。新近的照片里,他的發(fā)式改成了美國黑人喜歡捯飭的臟辮,衣服垮垮塌塌,至少在裝備上挺嘻哈??傊臉幼?,跟國安守門員絕對不是一個類型,甚至都不是一個型號。徐臻有點犯迷糊,不知道沙安到底喜歡什么,或者是在將就什么。好在不是自己的女人,徐臻按滅手機,側(cè)身躺向另一邊,醞釀睡意。共享單車的解鎖聲就是這時候響了起來。
徐臻這段時間一直在操心公司O2O業(yè)務(wù)的廣告設(shè)計和投放。在他的率領(lǐng)下,團隊順利標(biāo)得在地鐵一號線隧道內(nèi)和國貿(mào)站一號轉(zhuǎn)十號走廊上的廣告牌位。徐臻在工作上喜歡親力親為,所以在他身上具備了一切喜歡親力親為的領(lǐng)導(dǎo)的優(yōu)點和缺點。
等再一次跟沙安碰頭,是在大概半個多月以后,沙安湊的局。她在微信里說,給你介紹一位大美女,鴨子嘟嘟的主人。
三人是在鼓樓附近一條胡同里的小酒館碰頭??礃幼由嘲菜齻兪浅??,跟老板的黑泰迪混得特熟,所以這只小色胚對徐臻就有一點兇,害得徐臻不敢亂動。徐臻要了白俄羅斯,兩位女士分別點了龍舌蘭日出和大都會。沙安在介紹身邊的閨密時,徐臻聽得很認真。閨密名叫楊琦,王大可的琦。帶點嬰兒肥的楊琦居然是空姐。這話有兩重意思。第一重,楊琦是徐臻認識的第一位空姐,稀客。第二重,到底是國產(chǎn)空姐,相貌并不見得異于常人,至少跟沙安比還是稍遜風(fēng)騷。但正是這樣一位楊琦,卻讓徐臻看到了希望,解渴的希望。
三人閑來無事,又不夠熟絡(luò),不免幼稚地玩起真心話大冒險。在微信里組了個群,擲骰子比大小,點數(shù)最大罰最小。徐臻運氣很差,總輸。其實他早有預(yù)感,今晚自己的運氣都不會太好,他覺得她們也有這種預(yù)感。很快徐臻的個人簡歷就被悉數(shù)供了出來。等到楊琦問徐臻喜不喜歡沙安時,徐臻很直接,說我覺得咱倆更合適。他支棱著眼睛盯著楊琦,臉上是由于酒精過敏的紅。就是這種直接,以前害苦了不少姑娘。
氛圍就是在這時候變得有些曖昧,沙安很識趣地給兩人搭橋牽線。她問楊琦你喜歡什么樣的男生,介不介意三十歲就長開肚腩的老帥哥。楊琦總是把問題回答得很藝術(shù),讓徐臻在確定和否定之間猶疑。沙安在贏了一盤以后,說家里臨時有事,得先走了,我也不為難你們,隔著紙對嘴親一個,抓緊時間,快!楊琦很開心地笑了起來,但還是維持在大型國有控股航空公司空姐的基本儀態(tài)范圍內(nèi)。兩人都不馬虎,本著愿賭服輸?shù)钠跫s精神,輕輕地碰了一下。徐臻覺得自己只感受到餐巾紙的材質(zhì),也就是說,很不過癮。
孤零零的兩個人,周遭的氣壓開始節(jié)節(jié)攀升。他們隔靴搔癢了半天,竟然聊到楊琦的前任。徐臻內(nèi)心深處其實是一個很八卦的人,他那時問,可以說說為什么分的嗎?楊琦說,你跟前女友又是為什么呢?徐臻不知怎么修飾自己的荒唐,只得說不合適。楊琦說,分手哪有那么多理由,就是不愛了。徐臻很認同地點了點頭。徐臻又問——他對楊琦的感情有著別于他人的興趣——他是做什么的?“自己開了家公司,沒成氣候。”對于前男友,楊琦總是說得很籠統(tǒng),借用了許多外交辭令。徐臻識趣地就此打住。
倒是對于那番散心的行程,楊琦似乎有很多感悟急于分享。“分了手,也好有借口跟公司申請年假。平常總是目送乘客在不同的城市穿行,現(xiàn)在自己也可以去走走了,不是走馬觀花的那種。我去的是德令哈,就是海子詩里寫的那個德令哈?!@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我最喜歡這兩句,把它背了下來。德令哈有兩個湖,托素和可魯克,去的人少,十分空曠、幽靜,感覺像拔光了所有游客的地中海?!彼又f,這次她算得上深入基層走進民間,就借宿在藏民家里,每天醒來喝一杯酥油茶和兩塊糌粑。
“那里的人們都很善良,比我們都要善良。”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里有光,自帶的光,又或是從雪域高原上偷回來的。
這晚起,楊琦纖柔的聲音就一直躲在徐臻的耳洞里,時不時泄漏出來,“德令哈”“荒涼的城”,把徐臻重重地嚇一跳。徐臻在加了楊琦微信以后,就自覺避開那個三人群,有事沒事,單線找楊琦聊天,分享自己的心路。徐臻憑男人的直覺,如果不是楊琦擁有超乎尋常的禮節(jié),那么她肯定對自己也有好感。
徐臻后來問過沙安關(guān)于楊琦上一段感情的情況,他真的是一個很八卦的人。沙安說,她的前任是從迪拜飛回北京的航班上坐在頭等艙里的一名乘客。臨下飛機前,他主動向楊琦要了聯(lián)系方式,然后以土豪的方式展開了轟轟烈烈的追求?!斑@男的離過一次婚,有一個上小學(xué)的兒子,自己是一個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怎么說呢,鉆石王老五吧。他們談了得有個兩年,楊琦是動真感情的,不像以前。所以她不是為了錢,或者最起碼,不單單是為了錢。結(jié)果這男的還是劈腿了,還是一位空姐,估計好這口子。那女的楊琦還認得,以前一起培訓(xùn)上崗的。這件事她一直不愿多談,可見傷得不輕。唉,男人都不是好東西,道理大家都懂,可還是不能幸免?!?/p>
那天楊琦突然打來電話,徐臻當(dāng)時在開會,正罵著人呢,見是楊琦的號碼,他打破從不在開會期間接電話的原則,急忙跑到走廊上接通了。楊琦電話里說,你能不能幫我搬個家,東西不多,你的車一趟就能拉完。她的聲音還是如此春風(fēng)沉醉。徐臻非常爽快地答應(yīng)了。楊琦最后說,順便幫看一下皇歷,擇個好日子,散散霉運。
原本楊琦跟前任住在望京。前任說,你可以先住著,我不差房。但她還是打算搬回機場南樓的出租房里。她的東西確實不多,三個行李箱,她說里頭都是衣服,一個雙肩包,她說都是化妝品,外加一個裝著鴨子的粉色鐵籠。
“對了,還沒跟你介紹我的同居室友,嘟嘟,后排這位。”他們都坐上車的時候,楊琦扭頭說。
“見過見過,老相識了?!毙煺橛密囕d藍牙放起小野麗莎的歌,沙安說這是七十年代生人的品位,沒不好,很有年代感就是了。
“嘟嘟,快叫叔叔?!兵喿诱娴母赂陆辛藘陕暋?/p>
“我一直覺得我還是個哥哥,但別的小女孩都開始管我叫叔叔了。”
“我都想叫你叔叔了?!睏铉诎淹孀约阂r衫袖口上的一根線頭。
“在我們老家,只要沒結(jié)婚,別人過年還會發(fā)紅包,沒長大嘛?!?/p>
“要是老光棍呢,也發(fā)?”
“這個問題我也問過我媽?!?/p>
“她怎么說?”
“她說不上來,她只說我是在無理取鬧?!?/p>
兩人都咯咯笑了起來。楊琦笑起來的時候很全情投入,不像沙安笑得那么艱難。這一點徐臻很欣賞。
徐臻幫忙打掃衛(wèi)生,擦擦玻璃,拖拖地板。楊琦房間的墻壁上掛著很多字畫,有西洋的寫實油畫,也有中國的寫意山水,雜而處之,顯得熱鬧非凡。他對楊琦說,沒想到你那么懂文化,真的還是仿的?楊琦隨口回一句,瞎鬧。
很多飛機從房間窗戶的上沿飛過,徐臻的心里突然泛起某種告別的惆悵。徐臻此后經(jīng)常往這邊跑,跟天上一架接著一架的飛機賽跑。他經(jīng)?;孟霔铉驮谀臣茱w機上,然后他就拼命追趕,最后迎接必然的失利。住在這片小區(qū)的基本都是空乘人員,不得不說,還是有很多空姐是很養(yǎng)眼的。當(dāng)然,楊琦也很養(yǎng)眼,是那種跳一跳,就能夠得著的養(yǎng)眼。
他們開始公然地結(jié)對出現(xiàn)在沙安面前,沙安偷偷給徐臻發(fā)微信:恭喜啊,拿下空姐了。徐臻并不表態(tài),發(fā)去三個可憐的表情,既是深藏功與名,也有點求饒的意思。
如今每次出門前,徐臻都要在鏡子前花近半個小時的時間打理頭發(fā)。先弄濕,吹干,然后塑形,用發(fā)泥抓頭發(fā),各個側(cè)面都得兼顧,按照黃金分割比例劃清劉海的走向。每到這個時候,徐臻總會想起以前老家的那間理發(fā)廳。那家理發(fā)廳里所有的理發(fā)師都穿著一身白色的長袍,像一群牙醫(yī)。地板鋪了黑白間隔的馬賽克瓷磚,像馬列維奇的作品,散發(fā)著簡約的至上主義氣息。理發(fā)廳的進門方向是一面茶色的玻璃墻和玻璃門,門內(nèi)和門外,時間似乎會發(fā)生某種不易覺察的嬗變。
每回徐臻去理發(fā),母親從不看那些被人翻爛的雜志,她就站在徐臻旁邊,對理發(fā)師下指導(dǎo)棋。她的年紀比理發(fā)師要輕不少,照理該管理發(fā)師叫一聲叔或嬸。她的樣子有點像監(jiān)工,好像她不這樣做,理發(fā)師就會偷工減料,或者任意妄為,把徐臻的頭發(fā)變得違背公序良俗。理發(fā)師自然很不樂意,所以臉擺得很臭,偶爾回嗆幾句,依然我行我素,把電動推子弄得嘎嘎響。徐臻很害怕,卻并沒有吱聲。要換作過去國營的時候,沒人敢這么對他們指手畫腳。時代變了,人也不得不跟著改變。徐臻從前的頭發(fā)總是剃得很短,小平頭,將過扁的后腦勺暴露出來。母親說這樣很精神,只是光精神,根本無法吸引任何女生的關(guān)注。精神不一定就好,憂郁一點,猶豫一點,并不見壞。徹底擺脫小平頭,成了徐臻渴望長大的動力,在當(dāng)時,可以說是最大的動力。時代在改變,發(fā)型肯定也要變,就算母親不樂意,也不得不服從。
那天晚上,徐臻邀請楊琦到家里吃自制火鍋。徐臻本科在成都念的企管,他的學(xué)業(yè)很對付,但對火鍋、冒菜、干鍋、串串等蜀地美食均研究甚深。當(dāng)年他就抱定了想法,要是混不下去,就跟幾位志同道合的失意者一起開家火鍋店。那天他們吃得很盡興,聊得更熱烈。快到零點的時候,楊琦說太晚了,我得走了。她正慢慢挪去門口穿鞋。徐臻趕去送別,卻不知怎的從背后一把將她抱住。楊琦掙開,卻是轉(zhuǎn)過身,再貼上去。這天夜里,徐臻似乎沒有聽見那個人開單車智能鎖的聲音。
兩人躺在床上,楊琦枕著徐臻的手臂,一點也不覺得麻。一米五乘兩米的床,徐臻現(xiàn)在嫌它太大。楊琦講起了故事,她說小時候家里窮,父親工傷被玻璃廠辭退,全家就靠母親在菜市口邊擺攤賣水果營生,還是要提防城管的那種攤位?!坝幸换匚野鸭t領(lǐng)巾弄丟了,要兩塊錢一條,那時我一個月花五毛錢都覺得心疼,所以不敢跟爸媽要錢。學(xué)校每周一升旗儀式結(jié)束,高年級的先鋒隊隊員會逐個進班檢查同學(xué)們佩戴紅領(lǐng)巾和校牌的情況,沒有佩戴的同學(xué),會被記在本子上,扣掉班級的分數(shù)。我還記得缺紅領(lǐng)巾扣一分,校牌是零點五分。我不想給班級抹黑,所以實在沒轍,就去文具店里偷了一條。這是我這輩子頭一回干壞事,心里愧疚了好些天,覺得自己再也不是一個好女孩,更不是一名優(yōu)秀的少先隊隊員了。”
徐臻又從眼睛開始吻起楊琦的臉蛋。等徐臻忙活完,楊琦接著說,有一次母親跑不快,被城管沒收了秤砣和計算器,水果也給打翻,爛了一地。她當(dāng)時正往母親的攤位走去,目睹了這一切。當(dāng)時她趕緊掉頭,尾隨城管的三輪板車,趁他們檢查其他攤位的時候,把秤砣和計算器又給拐了回來。楊琦躺在床上以后,話變得特別多。徐臻只好管住自己的身體,老老實實憋著聽。不時捊一捊楊琦其實很齊整的發(fā)梢。她就像一個被家長哄誘上床的小孩,毫無睡意,通體洋溢著失之簡單的生龍活虎。楊琦還說到小時候一直想看熊貓長什么樣,于是有一回逃票進了動物園。她把每一次的偷逃都說得像如廁一樣簡單。結(jié)果楊琦發(fā)現(xiàn)里面并沒有大熊貓?!安皇敲孔鞘械膭游飯@,都有你想要的動物?!焙髞砉ぷ魅藛T發(fā)現(xiàn)有一個小女孩身邊沒有家長陪伴,以為走散了,最后把楊琦送回了家。
“你說還能挽回嗎?”楊琦的眼睛再度浮出那種偏冷的亮光。多可憐的孩子啊。“你現(xiàn)在也偷走了我的心?!毙煺榱什莸卣f完這句很有年代感的套話,把她摟得更緊。他多想讓她變成碎玻璃渣,大面積地刺進自己的身體,好讓他痛個酣暢淋漓。
楊琦猛然抓住徐臻的手腕,輕輕晃了晃,問:“你喜歡孩子嗎?”徐臻愣了一下,他不知道楊琦這話用意何在,于是說:“我將來會喜歡的,家里有備著,這就戴上?!彼麑ψ约旱幕卮鸷軡M意。楊琦把手松開,她終于沒再說話。
那天沙安突然給楊琦打來電話,她的聲音輕易地穿透了手機的聽筒,坐在旁邊的徐臻聽得一清二楚。
那位有志成為說唱節(jié)目導(dǎo)師的前電臺主持人被爆出軌。有游客在洛杉磯女人街,拍到他跟一個女孩摟摟抱抱,場面相當(dāng)熱烈。這位游客興高采烈地將之上傳到微博。他名氣不大,所以這件事并沒有多大反響,但只要搜索他的名字,就會在第二行的信息里出現(xiàn)這條猛料。沙安保持每天在微博搜索男友的習(xí)慣。
楊琦陪著一塊控訴這位電臺主持人的丑惡嘴臉,兩個女人隔著電話,把他平常諸如摳門、邋遢、懶散、打鼾、不喜歡陪女友逛街等生理缺陷和性格缺點通通撻伐了一遍。徐臻有種兔死狐悲的感覺,聽得驚出一身冷汗。
母親最近打來電話,她老人家這次放話說,我反正是退了休的人,你要今年還找不著對象,別怪我飛去北京,每天到中山公園撐把傘,擺攤倒賣兒子。徐臻猶豫要不要把楊琦的照片發(fā)給她,思前想后還是作罷。都再等等吧。
那天徐臻在家擬寫公司季度規(guī)劃,腦袋發(fā)脹,想來一根煙疏浚疏浚,卻怎么也找不到那只從舊金山帶回來的之寶防風(fēng)打火機。煙癮犯上,不抽,肺就空溜得慌,于是只得湊到燃氣灶上救急。他發(fā)現(xiàn)自己最近經(jīng)常丟三落四,前幾晚臨睡前,原想溫習(xí)幾頁《金瓶梅詞話》,這是托朋友從臺灣捎回的里仁書局夢梅館校本,徐臻很珍惜。結(jié)果在書架上翻了半天,愣沒找著,氣得他一肚子的火。工作往面前一攤,腦袋的馬力就不足,好像東西都長了手腳,跟他玩起了躲貓貓。徐臻不服,買了三盒健腦補腎丸,藏在保險柜里,一個人的時候拿出來吃。
徐臻央了楊琦很多回,讓她穿一穿制服,叫他也過一把制服誘惑的癮。楊琦都給正色拒絕了,她說工作就是工作,生活就是生活,咱得拎清了。他悄悄翻遍了楊琦家里的衣柜,沒有一件套裝。她說制服都放在公司的個人衣柜里,杜絕隱患。徐臻現(xiàn)在在女人面前,一點都沒有領(lǐng)導(dǎo)的模樣,更沒有領(lǐng)導(dǎo)的威望。
徐臻想起跟前任分手的時候,貌似并沒有把對方扔回的鉆戒給處理掉。他有想過,這枚在周大福選購的零點六克拉裸鉆,也不是不可以重新登場再利用。畢竟,物的符號意義可以更新,但物本身的價值卻一直都在,浪費了怪可惜。他把跟前任相關(guān)的一些隱私物品,比如忘帶走的耳環(huán)、記錄兩人點滴的手賬、徐臻采買的情趣內(nèi)衣,都放進一個小篋,擱在床頭柜最底層。這位前任是徐臻此前唯一考慮過給出一個名分的女人,遺憾的是日子拖長了,竟丟失了邁出那一步的心力。女人的年齡等不起沒有結(jié)果的拖延,兩人就這么分了。母親罵了徐臻很長時間,她很喜歡這位說話嗲里嗲氣的南方姑娘,說以后你就知道后悔了。徐臻說,那我就守著那個“以后”出現(xiàn)吧。
與其說徐臻戀舊,不如說他戀物。除去偶爾喝大了會傷春悲秋,他總體是一個不斷朝前看的樂天派?,F(xiàn)在,他把那個小篋的東西都掏了出來,并沒有發(fā)現(xiàn)那枚鉆戒。也許是給處理了吧。徐臻想,到底物的價值不變,但某個時段的意義不容輕易抹殺。他本質(zhì)上還是一個高尚的人、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這周六排到了國際線,楊琦顯得很滿意。她說她喜歡飛國際線,不僅可以到陌生的國度轉(zhuǎn)上幾天,飛行小時費和駐外補貼也更加豐厚。晚上在楊琦這邊過夜,徐臻竟然失眠了。他能不時聽到隔音玻璃濾進來的飛機掠過時低沉的隆隆聲,有點像兩年前他跟前任去杭州觀潮時,那由遠而近傳來的錢塘江的潮聲。第二天大早起來,徐臻強打精神,他像平常一樣走進廚房,給楊琦做一顆心形的煎蛋,再溫一杯牛奶。
他還是像不加班的周末一樣,一直把楊琦送到機場入口,然后用右手輕輕拍一下她豐滿的左臀,再獻去一枚勢大力沉的吻。整個儀式下來,好像徐臻自己是機場土著,而楊琦不過是一名過客。
臨登機前,徐臻看到楊琦發(fā)了一條朋友圈。照片是一架飛機正從窗臺飛過,照片底部一只大號熊本熊公仔靠在床沿。這張照片是徐臻拍的,楊琦加了濾鏡,算是聯(lián)合創(chuàng)作吧。她配這張照片的文字是:每天有多少架飛機,從窗框內(nèi)的天際掠過,里面有多少種心情,不管日曬風(fēng)吹,全被掛在天空。徐臻很自覺地點了贊,再在底下發(fā)送三支玫瑰花。
那一整天徐臻都窩在床上看《我們這一天》,這部美劇是楊琦極力推薦的。徐臻看得一抹鼻涕一抹淚,才發(fā)現(xiàn)遲遲沒有收到楊琦的消息,照理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落地。徐臻打去電話,通了,但無人接聽。之前每平安到達一個地方,楊琦總會發(fā)來一個韓國童星宋民國飛奔到鏡頭前親吻的表情?,F(xiàn)在這個表情遲遲沒有現(xiàn)身,徐臻也就無從回復(fù)那個《懸崖上的金魚姬》里波妞沖向宗介來一個熊抱的動圖。這是他們心照不宣的默契。徐臻又等了半小時,把電話打給沙安。沙安說她這邊沒有收到任何消息。不過她說了,天上的事比地上的更沒譜,很可能遇到一些突發(fā)情況,飛機延誤了?!胺判?,大航空公司,出不了事兒,咱都再等等吧?!?/p>
再捱一個小時,徐臻坐不住了,打電話給航空公司客服,報了班次??头z索后說,飛機早就到達了目的地。徐臻心里嗡了一聲。再進一步問,客服表示據(jù)她了解到的情況,本次航班的空乘人員里,并沒有叫楊琦的女士。徐臻說你們這系統(tǒng)是什么破玩意兒,連自己的員工都查不到??头藛T憋了幾口氣,輕聲說,先生請不要激動。他掛了電話,越想越不對,再試一次撥打楊琦的電話,依然無法接通。于是徐臻報了警。電話里,女警員以一種穩(wěn)健的嗓音讓徐臻少安毋躁,情況她都記下了?!坝星闆r隨時跟你聯(lián)系。”
這一等就是一宿,床上徐臻的眼睛一直盯著天花板,睡不著,又起來看電視,看不下去,干脆望向窗外的天空發(fā)呆,眼看著天一點一點透出亮光。云層之上似乎有飛機緩緩劃過,像一只候鳥,懂得去,也懂得回。徐臻突然有種感覺,楊琦就坐在這架飛機上,最后一遍叮囑各位旅客系好安全帶,收起小桌板,調(diào)直座椅靠背,將遮光板打開。然后她就一直保持適度的微笑,臉上浮出兩團可愛的嬰兒肥。
她在靜靜地等待降落,等待他們?nèi)碌南嘤觥?/p>
清晨八點一刻,警方的聯(lián)系人終于撥來電話。是一個男士,那人先打了一個嘹亮的呵欠,然后說:“人你甭找了,就在我們這兒,你抽空過來一趟吧?!毙煺楹爸f:“你是騙子吧,要下地獄的!”
徐臻在接上沙安以后,一起趕到了機場派出所。民警用一次性紙杯給他們分別泡了一杯碧螺春。徐臻沒有落座,說:“先不廢話,把人保出來,多少錢,我現(xiàn)在就出?!蹦俏婚L得很像金士杰的老民警坐著,蹺著腿說:“年輕人別急,你先坐。首先,你們的這位朋友,她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其次,她的情況應(yīng)該比你們想象的要復(fù)雜一些,眼下不是錢的問題了?!?/p>
徐臻說,那你倒是說說,到底怎么個復(fù)雜法。
警察點起一支煙,說,你家里是不是少了什么東西。徐臻說,少沒少,就不勞您費心了。警察佯笑一聲,說好吧,是這么著,有人向我們報案,說家里的很多AJ球鞋沒了。這些洋人的鞋真他娘的貴,一雙三四千起步,我現(xiàn)在這雙千層底,上百塊封頂了。那人說,這些鞋具有收藏價值。他統(tǒng)計了一下,說是缺了八雙,都是他的心頭寶。我們核實信息以后,趕緊立了案,調(diào)取了附近監(jiān)控,最后發(fā)現(xiàn)楊琦有很大的作案嫌疑。經(jīng)過調(diào)查取證,這事兒基本撂定了。后來,我們還在楊琦的住所搜出了其他一些東西,拉拉雜雜,價值不菲。據(jù)楊琦交代,都是從別人那里順來的。怎么說呢,這些人,大都是跟她過從甚密的男士。當(dāng)然,這對你而言,應(yīng)該沒什么價值。警察似乎笑了一下,煙跟著咳了出來。
“楊琦是頭等艙空姐,不加年終獎,稅后一個月也有上萬收入,怎么會偷呢?動機是什么?”沙安試圖辯爭。
老民警捻滅煙頭,說:“動機,不是我們關(guān)心的重點,我們更在乎事實。還有,據(jù)目前我們掌握的情況,楊琦并不是所謂的空姐,她負責(zé)地面工作。至于具體是干什么的,我并不清楚,也不想了解。”
沙安和徐臻都沒再說話。老警員站了起來,把警帽從桌上搬到頭頂,說:“要沒什么事兒,請回吧。如果有進一步需要告知你們的消息,會聯(lián)系你們的?!彼穆曇舳加悬c像金士杰。
在回去的路上,沙安還是百思不得其解,她看過楊琦穿制服的照片,就在機艙里?!半y道是P圖?不可能,是不是P圖,我一眼就看得出,而且沒必要啊?!鄙嘲舱f,以前楊琦經(jīng)常在她家里過夜,她從沒少過任何東西,不但沒少,家里那么多的公仔,大部分都是楊琦從世界各地買來送給她的,這東西騙不了人。
“你家里缺斤少兩了?”
徐臻現(xiàn)在很煩躁,但還是很標(biāo)準地搖頭,說:“沒有?!?/p>
幾天之后,警方約談了徐臻。
“你是楊琦男朋友吧?”這是一位年輕的男警察,有著一顆大大的喉結(jié)。
“她這么說的?”
“難道不是嗎?”
“是,當(dāng)然是?!毙煺闆]有意識到自己笑了,“她是一個好姑娘?!?/p>
警察點了點頭。
“這玩意兒是不是你的?”這位警察拍了一把壘在桌面的三本書。麥色封面,《金瓶梅詞話》。
“我翻了翻,不就那么回事兒?!?/p>
“是啊,不就那么回事兒。”徐臻又奮力地笑了笑。
“這個呢?”警察半天才從褲兜里摸出一枚鉆戒,“是不是你的?”
徐臻擺頭說不是。
“你確定?你都沒有細看?!?/p>
“你為什么要這么問?”徐臻將目光鎖定于警察的眼睛。這是一雙很有力度的眼睛,敏銳,像高空上的鷹隼。
“楊琦說是你的,我們在她辦公室的儲物柜里找到的。”
徐臻看了一眼他手上的鉆戒。好一顆裸鉆。
“真的不是,警察同志。還有,你們雖然有權(quán),但最好別亂翻別人的東西,更不能刑訊逼供,精神刑訊也不可以。”
警察攤了攤手,感覺有一點無辜。他說,那就沒你什么事了,充公也好。
徐臻正欲離開,警察插來一句話,他說他們會酌情寬大處理,畢竟楊琦還有一個孩子。
“孩子?什么孩子?”他第一次覺得警察是如此討厭的職業(yè)。八卦,上帝視角,還認死理。
“還以為你知道?!毙煺楦杏X這句話有一點揶揄的色彩。警察告訴徐臻,據(jù)楊琦自述,這孩子是她跟前任的,現(xiàn)在放老家,讓父母給養(yǎng)著。
“女孩子,男人沒要,楊琦偷偷把她生了下來。到現(xiàn)在那男的還不知情?!?/p>
徐臻第二次打算走出門時,這位警察再度從背后喊住了他。
“對了,她有一句話托我?guī)Ыo你,”徐臻轉(zhuǎn)過身,警察在室內(nèi)構(gòu)成一個模糊的暗影,“她說,搬家那天,你肯定沒看皇歷?!彼麑焱蝗缙鋪淼膮拹翰]有改觀。
徐臻沒有休假,依然正常上下班。他的一絲不茍仍舊讓同事們贊嘆,也讓同事們在私底下偷偷抱怨。
這天晚上,徐臻在家里構(gòu)思一個并購案。那個聲音又出現(xiàn)了。在嘀、嘀、嘀、嘀的聲音之后,是一串嘀哩哩的連音。這是成功的訊號。那個堅持了那么長時間的解鎖人,終于將一輛共享單車的密碼鎖給解開了。徐臻趕緊趴到窗臺張望。角度并不理想,加之夜色太深,他沒能看到那人究竟長什么樣。
楊琦出庭前一晚,沙安打來電話,問說要不要一塊兒去。
徐臻來了個深呼吸,然后搖了搖頭。電話那邊的沙安什么也看不到。
那天徐臻把車開去了機場南樓的小區(qū)。他猛然想到一件事,于是打電話給沙安。
“你能不能閉嘴?!毙煺閾屜葋砹艘痪溟_場白。
“嗯?我沒說話啊。”
“那為什么我滿腦子都是你的聲音?!?/p>
那邊的笑聲讓徐臻感到某種安慰,像一縷陽光漏進來,漏進他陰暗潮濕的體內(nèi)?!跋轮苣┖愦罂蛨鎏邍玻锌盏脑?,咱一起去看唄?!币恢钡鹊叫β曄?,確定沒了,徐臻才補上一句。
電話那頭剩下一片混沌的空白。
現(xiàn)在這時候,小區(qū)里有很多屁股塞到樓道口的豪車,它們在等候換上日常服飾的空姐們下樓。相較之下,徐臻這輛福特銳界顯得非常遜色。
他有她家里的鑰匙,她也有他家的鑰匙。楊琦當(dāng)時說,我把唯二的這張房門感應(yīng)卡交給你了,第一回。徐臻說,為了你,我配了一把新的鑰匙。此前,徐臻從未動用過這張卡片?,F(xiàn)在,他按了電梯的上行鍵。他的心跳得比第一次來這里過夜還要忐忑。
徐臻不由得想起前天他跟楊琦的見面。徐臻動用了一點關(guān)系,讓他們得以在會見室面對面地聊。沒有防爆玻璃,沒有鐵柵欄,也沒有鐐銬。只是楊琦的服裝多少有些刺眼。
楊琦苦笑說:“現(xiàn)在,終于給你看見制服誘惑了。”她的嘴唇有一些并不均勻的白,但更顯清秀和含蓄。
徐臻笑得有點尷尬,抬眼偷瞄了幾下站在不遠處的警員。
楊琦后來聊到自己的父親,她又講起了故事。她父親當(dāng)年高考被人冒名頂替,是當(dāng)時的校長在臨終前,把這件壓心底的事告訴楊家的,整整三十年以后。后來楊父中專畢業(yè),被分到縣玻璃廠,負責(zé)切割玻璃。一次意外事故,他把自己的右手給弄沒了。父親早就蔫慣了,說木燒掉,就成了灰,灰沒法兒成樹了,不能再去毀了另一棵樹,樹倒猢猻散,到這時候,不必這樣難看。他對楊琦說,我不留下來,哪能遇上你媽那么好的女子,哪能有你這乖女兒?楊琦自己氣不過,跑了一趟某市。那位頂替者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了所在的這座長三角城市,分配到檢察院,副廳局級待遇退的休。他也有一個女兒,如今也在檢察院,跟楊琦一般大,當(dāng)時剛有身孕。楊琦說,看見她肚子的那一刻,她的氣才消了大半。后來,楊琦只把事情的原委告訴這位女兒,她說信不信,有沒有負罪感,那是對方的事。
徐臻呆坐著,什么也說不出。他其實一直不大喜歡楊琦的這些故事,太苦情了,他需要一些正能量。
“我曾很多次想過,如果事情按正常的軌跡發(fā)展,她會不會就成了我,我也就成了她?”楊琦管徐臻要了一根煙,接著說,“想想,還是不必了吧。老天爺估計也清楚,換作其他人,鐵定沒我這樣的膽量和勇氣?!毙煺橄?,這樣的膽氣,比他不再害怕鴨子要大多少倍?
她把手上的打火機交給了徐臻。是那只失蹤的打火機?!拔餁w原主。往后在里頭點煙,應(yīng)該沒風(fēng)了?!睏铉⒕o掌心那條合二為一的橫紋說,她輕輕地笑了一瞬,“還是爭取戒掉吧?!?/p>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徐臻突然說出這一句,他感覺自己只能這么說。他還是保持著僵直的坐姿。
“我偷,但從沒騙人。瞞不是騙。我以前確實是空姐,后來想要這孩子,不愿被人說長道短,就申請轉(zhuǎn)到二線,去了人力資源部。那里一個頭兒以前是我相好,請假也方便。他也是個騙子,我這輩子最恨的就是騙子。但沒有辦法?!?/p>
“你說啊,這是不是一種癖???”楊琦換了一副類似商量的口吻對徐臻說。
徐臻如實說:“我不知道?!?/p>
隨后他們還談到了沙安。楊琦說:“沙安對人好,是那種不計得失地對你好,所以我只信她,也從沒想過從她那里索取什么,不需要。你真的可以考慮考慮,別又給壞人搶走了?!?/p>
徐臻突然涌動起一陣失望,是對自己的失望。
“是不是我對你不夠好,所以你才不愿停手?”
“男人,我概不信的了。”楊琦抽掉最后一口煙,悄然站了起來。徐臻第一次發(fā)覺她是那么的高,高得那么的孤獨又無所畏懼。
徐臻現(xiàn)在推開防盜門,楊琦心愛的牛奶香薰味將他緊緊環(huán)抱。他的心緒平復(fù)了很多。徐臻將房間的各個角落都巡視了一遍,一切似乎都沒有變,冰箱正常運轉(zhuǎn),零食躺在果盤里,保質(zhì)期遙遙等在前方,廚房的砧板上似乎還沾著一點水汽。就是墻壁變得有些空,單剩下一些錯落排布的無痕釘。說是無痕,豈能真的無痕。
徐臻突然跑進衛(wèi)生間,緊接著他又來到臥室,整個人貼在地板看向床底。嘟嘟呢?那只鴨子。他并沒有在房間里找到鴨子,也沒有找到那個粉色的鐵籠。
鴨子飛了?
梁豪,1992年生。北師大文學(xué)碩士。小說見《十月》《人民文學(xué)》《山花》《天涯》《江南》等雜志。有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轉(zhuǎn)載。另有詩歌和評論文章見《詩刊》《南方文壇》《小說評論》《文藝報》等報刊?,F(xiàn)為《人民文學(xué)》雜志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