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海明威誕辰120周年:從生存態(tài)度里找到文學態(tài)度
海明威
對歐內斯特·海明威而言,生活做派也許遠比文學風格更重要。因為,風格一詞,在他的詞典里,不過是人們慢慢能夠接受、不易察覺的笨拙感。“當它們再度笨拙地出現(xiàn)時,人們認為這種笨拙感就是風格,然后被許多人抄襲。這令人遺憾?!鄙钭雠蓜t不同,它就是全部,像音色一樣,擺脫不了。不要去尋找刺激,讓刺激找上門,海明威就是這樣讓生活遭遇驚奇、戲劇感和冒險性??梢哉f,他是同時踏入不同河流,活完各種人生的案例,即使衰老,也還是只“公?!保荒呐率沁x擇死法,照舊是條硬漢。海明威將一種做派貫穿文學和生存始終,在現(xiàn)實和虛構之間實現(xiàn)了價值與哲學的交互,這是其他作家鮮有能及的境界。
因為,文學史中許多偉大作家,人生和作品無法等值,不是言不由衷,就是分離斷裂;不是生活卑微,就是壓抑妥協(xié)。然而,海明威是從生存態(tài)度里找到文學態(tài)度的,這種同一性無疑強化了作品的力度純度,達到一種亢進。從某種角度看,海明威就像是上帝選民,他的文學也像是“幸存的文學”。常年歷經戰(zhàn)爭傷病困擾,接連兩次飛機失事生還,幸存與瀕死體驗,在文學里成了某種奇跡。死亡氣味的迫近,也是《乞力馬扎羅的雪》中的微妙感應。嘗試、扮演和冒險,成了生活的興奮劑:士兵、斗牛士、記者、作家、獵手、漁夫,海明威時而是個享樂主義者,也有遠離塵囂、謝絕訪客、躲避記者、野外苦行的一面。然而所有多面角色,卻有不變的作派:那就是“男性氣概”。
當一位訪問者初次打量海明威時,曾有如此描摹:“了不起的人!不可思議!他有海神一般的大胡子,銀發(fā)梳成背頭,體格驚人。他才59歲嗎?難以置信。他看上去要老20歲。然而他大大的棕色眼睛里閃著光,笑起來的時候——嘭!——又變回了孩子?!边@種驚為天人,從外貌看到神跡的描述,就像往昔達·芬奇追隨者的崇拜目光。顯然,海明威有點早衰,但衰老得很有風度。在古巴寫作的日子里,在一個距哈瓦那不遠的村莊里,海明威在林子掩映的白色農舍里專注寫作。就像一個莊園主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他對訪客十分畏懼,打斷進展與連續(xù)性對他而言是一種極大的威脅。
在《太陽照常升起》里,就有一些有趣場景,其中作家傳授了如何打發(fā)訪客的妙招。杰克先把科恩拉到樓下咖啡館,喝一杯,中途借口要回去趕稿,這樣能快速脫身。不料科恩又陪他上了樓,讓人暗笑。對話和場景遠比故事本身重要,你可能記不住情節(jié),不在意什么象征,但你卻能抓住感覺氣息。敏感易怒的猶太裔美國人科恩,總想去南美游逛,作家也隨時惦記他的激情遠方——非洲和西班牙。海明威寫了在酒館怎么搭訕,怎么把一個交際女撩成“未婚妻”,又是如何滑向親密接觸的。就像《流動的盛宴》,這部杰出的回憶錄作品(或許這么說并不準確)完全可以成為《太陽照常升起》的背景墻。
這部作品也寫了旅居巴黎時期,在浪漫左岸、文學藝術交際圈的時光圖景。海明威成了作品里的人物,如果把他當成小說角色,我想也完全可以,甚至風味更佳。他有種不合時宜的沖撞與古怪,對同輩作家總有針鋒相對、順帶一擊的欲望。其中,令人印象深刻的女主角無疑是格特魯德·斯泰因,始終就像一個文學教母一樣,充滿了專橫武斷的藝術魅力。海明威對于斯泰因的態(tài)度,從敬重不經意間滑向了不堪忍受。這與畢加索對這個藝術女強人的態(tài)度大抵相似。斯泰因屬于典型自戀人格的表征,她對于海明威等人的看法,是一廂情愿的不準確,卻總以不容辯駁的結論出現(xiàn)。不過,“你們就是‘迷惘的一代’”這種論斷卻是抓住了那個時代的文藝氣質。
只不過,這種浪蕩子的美學,就像“男性中心的虛構”,往往把得到女性看成是調杯酒那么隨意輕巧。事實上,可能對海明威來說卻不是虛構,他的迷人魅力,讓其在情場幾乎沒有遇到“抵抗”,女人對他顯然缺乏免疫力。海明威對寫作的“性比喻”說明了這種得意:“停筆的時候,會感到特別空虛,但同時又非常充實,仿佛一點都不空虛,就像剛和情人做完愛一樣?!薄皯賽壑械娜丝隙▽懙米詈谩!迸嗽谒奈膶W與現(xiàn)實世界里,都成了某種隱約背景?!栋紫笏频娜荷健肪褪亲骷页阅迪牭臅r候,遇到一個女孩獲得的的靈感。他知道她流過產,卻沒聊這件事。但回家路上想到了這個故事,一個下午把它寫完。在我看來,海明威的高明之處在于:他用的根本不是素材,不是故事,而是那個女孩的背景。
“我寫《老人與海》的時候得了敗血癥,幾周內就寫完了。我是為一位女士寫的;她覺得我活不長了。我想讓她見識一下。”“我每部作品背后都有個女人?!苯茏鞯恼Q生,往往偶然應景或者隨意,因為太刻意的籌劃反而讓海明威的才能戴上了套兒?!镀蛄︸R扎羅的雪》就誕生于《時尚先生》主編的騙稿把戲。主編把封面印出來,把海明威的名字印上去,然后空在那兒。海明威必須得“填”進去,不過他并不生氣。顯然,海明威屬于那類對愚笨者不耐煩,對狡黠卻很有好感的人。聰明,是作家敏銳的先決條件,哪怕它帶點兒惡意。這種傾向反映在文藝觀上,就演化成了藝術的非道德。
他對艾略特與龐德的不同看法,就說明了微妙態(tài)度。他贊美龐德的時候,龐德還在精神病院接受禁閉。海明威認為龐德做過什么、說了什么或許都不重要,他已經受了懲罰,不能改變的是:他是偉大的詩人,比艾略特高出一頭。即使在犯了那么多錯誤的情況下,依舊不影響偉大。海明威始終排斥談論自己的寫作,仿佛說起寫作就會銷毀它,丟掉其中的某些東西,使寫作離開它。如果回看他的故交們,就會發(fā)現(xiàn)海明威效仿了他們。比如舍伍德·安德森,他從不會談寫作,在有限的四五次見面里,他講的只是故事。喬伊斯也不會,他只會朗誦作品的段落。這讓我們揣測大作家們的“習性”,討論寫作絕對是一種禁忌,而且告知你的東西,也是愚蠢的。他們怎么可能泄露奧秘,你能做的只是靠感知和窺察。這或許和海明威的一個怪念頭有關,一些原始部落的人相信只要被拍下照片,就等同于向拍照者上繳出生命力量。他坦言受了這種迷信影響。
比文本分析和作家訪談更重要的是,切近他的生活美學,這直抵問題的核心。海明威的寫作是一種生活的溢出,全職創(chuàng)作,絕非閉門造車,它要有戶外的興奮度,野性世界的侵入浸潤:海釣、圍獵、斗?!@些其實都在吸收荒野的力量。曬曬太陽,喝杯酒,小旅館里黎明起床寫作,然后出海。這當然是對文雅生活的一種象征性交換,它保證了作家的創(chuàng)造力如同自然界一樣,原始強悍。在我看來,這形成了一種流動遷徙式的寫作。《有錢人和沒錢人》《過河入林》都是從短篇開始,流動成了長篇?!斗侵薜那嗌健酚质呛C魍囊淮畏翘摌媽嶒灒涗浺粋€月間一個國家的樣貌,借此與虛構作品比較,看看真實呈現(xiàn)與借助經驗創(chuàng)造相比,到底孰優(yōu)孰劣。《危險的夏天》,則源于他去西班牙待了6周,與朋友奧多內和其對手的斗牛之旅,選錄了他應《生活》雜志之邀寫的斗牛文章。
這些游歷讓他關切自己,尤其是自己的身體?!拔也皇窃谔岢總€人都過這種苦行僧的生活,或者說它是生活應當是的樣子?!薄吧眢w和頭腦是緊密相關的。身體發(fā)福可能導致頭腦發(fā)福。我不禁想說這會繼續(xù)導致靈魂發(fā)福,但我一點都不了解靈魂?!被蛟S,我們也應沿著這種思路,去關注作家的思維模式。這種模式,就是逆向的摳圖思維,更關注文學背后的生活、身體。比如擔憂能破壞寫作能力、影響健康狀態(tài)、攻擊作家的潛意識,把寫作儲備毀掉。這就像被燒掉糧草,令人陣腳大亂。換言之,在什么生存狀態(tài)下寫出作品,成了一個重要命題。
在海明威看來,寫小說既不是描述,也不是再現(xiàn)或表現(xiàn),而是基于認知的創(chuàng)造。每個作家的體內都要內置一個“垃圾探測器”,“這機器還應該有人工操作和手搖曲柄,萬一機器壞了還有辦法繼續(xù)運行。如果你要寫作的話,你必須發(fā)現(xiàn)什么是對你無益的”。這種論斷其實說明了兩層觀念,一是寫作要有自動化的動力系統(tǒng),二是要有人工化的控制系統(tǒng),而控制,主要在于“排除清障”,也就是舍棄什么。作家在寫《老人與?!窌r,看到的只是兩三個情景,而沒有整個故事。他不知道大魚靠近餌時,是否會咬老人。寫《喪鐘為誰而鳴》時,雖然他每天都在思考,但也僅是原則上知道要發(fā)生什么,創(chuàng)作永遠在當下才能凸顯具體內容。只有繼續(xù)寫下去,才會排除一切不能成為真實的東西,這個過程正是在認知里創(chuàng)造。
冰山理論也是典型的逆向思維。但我們對它的理解,長久以來卻有明顯偏差。原因在于,我們總愛拿“留白”“隱秀”這樣的中國古典審美來硬套它。其實,作家的闡釋是耐人尋味的,我們其實沒有深究露出來的部分是什么,水面下的又是什么?!懊柯冻鲆徊糠?,就有八分之七是在水面下的。你刪掉你所了解的那些東西,只會加厚你的冰山,那是沒露出水面的部分。如果作家因為不了解而省略掉一些東西,故事里就會有漏洞?!焙C魍粚懙那∏∈撬钍煜さ臇|西,把它們都變成了潛在基底。冰山,不是簡單為了意境留白,更不是為了藏拙。它是近乎“躲閃長處”的迷人自信,但那種端倪足以讓你預感到作家對生活與細節(jié)的熟稔,不屑贅言。
文學史家布魯克斯對海明威曾有一種印象式批評:他好像從未長大,因為沉迷“扮演軍人”而始終像個青春期少年。他可能是典型的美國人,即便寫作風格極為優(yōu)美,也不夠最偉大作家之列。在我看來,這種描述是精妙的,然而,納罕的是,他的結論卻不怎么高明。男孩和男人的結合體,反而成就了海明威的偉大:硬漢文學迷人的地方,并不是他的“糙”和粗糲,而恰是天真。在這一點上,海明威像錢德勒,像菲茨杰拉德,憂傷和天真總給迷人保了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