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安娜》
作者:蔣韻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年08月 ISBN:9787536089440
獻給我的母親
第一章
一
素心、三美和安娜一起乘火車去看在鄉(xiāng)下插隊的凌子美。凌子美是三美的姐姐,也是安娜的同學和閨密,而素心,則是三美的好友。
凌子美插隊的地方,叫洪善,是富庶的河谷平原上的一個大村莊。河是汾河,從北部山區(qū)一路流來,流到河谷平原,就有了從容的跡象。稱這一片土地為“河谷平原”,其實,是不確切的,在現代的地理書上,它確切的稱呼應該是“太原盆地”,往南,則叫作“黃河谷地”??刹恢獮槭裁?,她們,當年的安娜和凌子美們,在頻頻的魚雁傳書之中,固執(zhí)地,一廂情愿地,稱這里為“河谷平原”,沒人知道原因?;蛟S,她們只是覺得“平原”比“盆地”更有詩意。
那是一個仲夏的季節(jié)。
四十年前的夏天,還有著水洗般明凈澄澈的天空,她們選擇了一個好天氣出行。平原上,大片大片的玉米和高粱、甜菜和胡麻,拔節(jié)、灌漿,生長著,成熟著,原野上有一種生機勃勃壯闊的安靜。遠處,幾乎看不見的地方,汾河在流,偶爾,車窗外會閃過明亮亮安靜的一條。那時,她們不知道,這是終將消逝的風景:這亙古長存的錦繡和安靜。
她們乘坐的,自然是綠皮火車,那是一列慢車,逢站必停。一路上,她們一直在聽素心講故事。素心是個文藝女青年,喜歡寫詩,喜歡讀書,當然,某種程度上,她們幾個都是女文青,只不過,在她們中間,素心最有才情。
那天,素心講的是她剛讀過不久的小說《安娜·卡列尼娜》。
素心有著超凡的記憶力,讀書過目不忘,她可以大段大段地復述原著,關鍵之處,幾乎一字不落。她的講述,從容、安靜、波瀾不驚、不動聲色,卻處處暗藏誘惑,就像她這個人。三美和安娜,聽得十分癡迷。尤其是安娜,聽著這和自己重名女人的故事,覺得有種說不出的震撼。列車走走停停,乘客吵吵嚷嚷上上下下,一切,都沒能中斷這個俄羅斯女人的故事,這個始于冰天雪地中莫斯科火車站的悲劇故事。
“素心!”
有人叫。
車停在了一個叫“太谷”的地方。那是個小城。很多年前,這小城曾經是晉商的發(fā)祥地之一,富可敵國,慈禧太后還向這里的富商們借過錢呢。也是孔祥熙傳奇般發(fā)跡的地方,小城中,東寺的白塔下,還有著蔣介石、宋美齡曾經下榻過的孔祥熙家的花園??傊且粋€傳奇出沒的地方。但當年的素心她們,并不知道這些,她們只知道,這里出產一種點心,叫“太谷餅”,還知道,有許多來自京城名校的知青們,在小城周邊的村莊插隊。有不少關于他們的傳聞和流言,就像鳥群一樣,在汾河兩岸到處棲息、飛翔。
有人叫素心。
素心一抬頭,她們都抬起了頭,就這樣,她們遇見了彭承疇。她們的故事,猝不及防地,開始了。
“嗨!彭——”素心驚喜地笑了,“好巧啊,你要去哪里?”
“好巧!”彭承疇回答,“怎么會在這兒碰上?”他說,“你們這是要去哪兒?”
四十多年前,行駛在中國大地的綠皮火車上,你經??梢钥吹脚沓挟犨@樣的知青。他們身穿洗得發(fā)白的藍學生裝,或者是舊軍裝,斜挎一只同樣洗得發(fā)白的軍綠帆布書包,書包里,不一定有牙刷或者換洗內衣,卻往往有一本筆記本,上面摘抄著查良錚翻譯的普希金詩歌:《假如生活欺騙了你》《致大?!贰蹲杂身灐返取R苍S不是普希金,是萊蒙托夫,是屠格涅夫的某段小說或者是契訶夫的戲劇,總之,這樣的東西,是他們的食糧。
此刻,站在她們面前的彭承疇,就背著這樣一只書包,一身打了補丁的藍布褲褂,洗得很干凈。他笑著,潔白的牙齒在陽光下閃爍著,晃著素心們的眼睛。列車突然變得安靜了,天地突然變得安靜了。一切嘈雜,人聲喧囂,退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留下一個明亮的、靜如處子的舞臺,供傳奇登場。
片刻,三美第一個說話了:
“噢!你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彭——啊!素心天天向我們炫耀,說你才華蓋世——”
“我哪有那么夸張?”素心臉紅了。
“怎么?難道我不是才華蓋世?”彭笑著問素心。
都笑了。
只有安娜沒有笑。
沒有空座。她們擠擠,想請彭坐下,但他沒有。他說他也是在找人。他們幾個插隊的同學約好了,分別從不同的小站出發(fā),乘坐這一輛車,要去一個什么地方。
“去哪兒?”三美快嘴快舌地問。
“華山。”回答的是安娜。她不動聲色地這么說。
“咦?你怎么知道?”素心和三美奇怪地望著安娜問。
安娜沒回答,她抬起眼睛望著彭,問道:
“我沒猜錯吧?”
彭承疇直視著她的眼睛。那是一雙大而幽深的美目。陽光明亮的車廂里,那雙眼睛閃爍著某種波光般魅惑的光芒。彭笑了,說:
“真想打擊你一下。”
“錯了?”三美問。
彭沒說對錯。他對她們揮揮手,說:“我得去找人了,要不他們以為我沒上車。再見再見——”
說完,他轉身而去。
三美說:“他們到底是不是去華山???”
安娜笑笑,說:“當然是。”
“你怎么知道?”
“這輛列車的終點站是西安,途經華山。去華山的人都坐這輛車?!卑材然卮?。
“這輛車途經的車站多了去了,坐這輛車的人也多了去了。比如我們,我們去的是洪善,怎么他們就一定是去華山呢?”三美不服氣。
“別人是別人,可他們不是別人。”安娜這樣回答,“他把我們的故事打斷了。素心,你接著講啊?!?/p>
素心聽著三美和安娜的爭論,始終,沒有說話。她沉默得似乎太久了些。聽到安娜叫她,素心說:
“我忘了,我講到哪兒了?”
“哦,講到——”三美想了想,“講到安娜從莫斯科回彼得堡,風雪的夜里,她一個人走下了列車……”
素心怔了一怔,說:“真巧?!?/p>
“什么真巧?”三美問。
“她在風雪的站臺上,看到了追隨她而來的渥倫斯基?!彼匦倪@樣回答。
二
素心的母親,多年前,曾經和彭承疇的姑媽做過同事,她們在同一所醫(yī)院任職,是年輕時的閨密。后來,素心一家從北京調到了黃土高原上這個干旱多風的城市,素心的母親和這個閨密,在很長一段時間魚雁傳書,保持著通信聯(lián)系。后來,1966年之后,這聯(lián)系漸漸中止了。她們彼此沒有音訊地過了一些年。70年代某個夏天,一個暴雨后的傍晚,這城市的天空出現了一道美麗的彩虹,閨密就是在這城市最詩意的時刻,敲開了素心家的房門。
素心的母親又驚又喜?!芭斫憬?!”她叫了一聲,聲音因為激動遠比平時要尖利,“你怎么來了?我不是做夢吧?”
但是,一分鐘的驚喜之后,素心母親怔了一下,放低了聲音:“彭姐,出什么事了嗎?”
“沒有沒有,”閨密,母親的“彭姐姐”慌忙回答,“我是路過,想你了——”她說,“我去看我侄子了,他在離你們這里不遠的太谷插隊?!?/p>
“哦——”母親松了一口長氣,放下心來,頓時眉開眼笑,高興地在廚房打轉,想張羅出一桌不太難堪的“無米之炊”。那是這個城市最困窘、最貧乏的年月,物質奇缺,一切都要憑票供應,素心母親搜羅遍了櫥柜,找出一盒收藏了好久的午餐肉、幾根臘腸,都是外地的親友贈送的禮品。于是,她用午餐肉燒了水蘿卜,用臘腸炒了青蒜苗,燜了一鍋只有過年過節(jié)才舍得吃的大米飯。素心父親開了一瓶“青梅酒”,那是這個城市特有的一種露酒,價格低廉,但口感尚可,特別是它的顏色,碧綠如江南春水。素心父親是江南人,所以,青梅酒是素心家餐桌上最常見的一種酒。
那一夜,酒足飯飽。父親被母親打發(fā)到了孩子們的房間里睡覺,母親和她的彭姐,這一對閨密,占據了這間既是客廳、餐廳又是夫妻臥室的大房間。母親泡了兩杯綠茶,茶香和著酒香,氤氳繚繞,使這間雜亂、擁擠、燈光昏暗的屋子,難得地,有了一點靜謐的溫情,一點悠遠的傷感。彭姐啜了一口清茶,感慨道:“能見到你,真好!”她說:“這些年,斷了聯(lián)系,也不知道你的地址變沒變,心想,碰碰運氣吧,還好,我運氣不錯?!?/p>
素心母親默默地從桌上探出雙手,握住了彭姐捧著茶杯的手。
“彭姐,”素心母親慢慢開了口,“說吧,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一定有事,我知道?!?/p>
彭姐沉默了一會兒,笑了。
“真是想你了。就是想在死之前見你一面。”她淡淡地說,“我病了,肺癌,做了手術,做了化療,以為好了,結果,還是轉移了。”她又笑笑,“咱們都是資深的護士長,這輩子,見過太多的生生死死,我本來也不準備瞞你,只是,當著孩子們,不想說太多……”
“那,那你還喝那么多酒?”素心母親心亂了,即使有準備,還是意外,還是驚心,她語無倫次,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更緊地,攥住了她的手。
她的彭姐姐,畢業(yè)于一所教會學校,早年間是教會醫(yī)院的護士,受過洗,是天主教徒。一生未嫁,前半生許配給了上帝,后半生許配給了白衣天使這職業(yè)。攥在素心母親手里的那雙手,曾經,協(xié)助醫(yī)生,不知把多少瀕危的人從死神那里奪了回來,它靈動、纖巧、敏捷、自信、柔軟而溫暖,是天生的護士的手。可現在,這雙手,皮包著骨頭,它沒有能力再去搶奪什么了。它束手待斃。
“姐——”素心母親輕輕說,紅了眼圈,“我能做點兒什么?”
她笑了。
“你當然能做點什么。我啊,托孤來了。我把我在這里插隊的侄子托付給你了!他無父無母,只有我這個親人,可是你看,現在,連我也背棄他了,拋下他了……”她的聲音,微微地,有了一絲波動。
彭,就是這樣猝不及防地出場了。這個孤兒,這個北插,以這種悲劇的姿態(tài)降臨到了素心一家的生活中。他的姑媽,鄭重地,把他介紹給了自己最信賴的女友,她說:“也不需要別的,他已經長大成人了,就是,他來來往往,回北京,路過這里,或者,來這城市辦事,有個落腳之處,有碗熱飯吃?!?/p>
“你放心吧?!彼匦哪赣H回答,“告訴我他的地址,我去看他——”
“不不不,不需要,他不需要這個,”彭姐打斷了她,“這孩子,很有些怪脾氣,我回頭把你們的地址給他,他認為需要的時候,自己會來找你們?!?/p>
素心母親默默地點點頭。那一夜,她的心,其實并沒能放到那個孤兒那個侄子的身上。它一直在痛,為她的彭姐姐。往事洶涌如潮,她想起從前那些溫暖的時刻。素心母親從小失恃,而比她大五六歲的彭姐姐,奇怪地總是給她一種母親的感覺,寬厚、慈愛、包容。那時她經常會任性地耍一點小脾氣,鬧一點小別扭,似乎是在考驗彭姐姐作為一個朋友的耐心。離京前,她哭了。她知道,從此,她不能再小任性、小放縱,因為,她的生活中,沒有彭姐姐了。
而現在,世界上,將沒有彭姐姐了。
她們同床而眠。關了燈,卻難以入睡。久久地,說著別后的種種閑話。聊京城的舊人舊事,“吐槽”這客居之所的閉塞、灰暗、物質的匱乏和精神的壓抑。當然,“吐槽”這個詞匯,要在若干年之后才會出現,所以,素心母親是在抱怨。彭姐姐想:她在抱怨生活。這樣想著,她寬厚地微笑了。就像有感應一樣,素心母親突然住了口,她想起了,就是這種被她百般抱怨的東西,這一切,將和她的朋友永訣。
她沉默了一會兒,終于,這樣問道:“姐,你害怕嗎?”
黑暗中,彭姐姐握住了她的手?!澳阃?,”她回答,“我有信仰?!?/p>
她真的忘了。但,握住她的那雙骨瘦如柴的手,被病痛傷害和折磨的手,仍舊,有著對生的纏綿和依戀。她懂這個。
第二天,一大早,彭姐姐就告辭了。她固執(zhí)地不讓素心母親送她去火車站。她平靜而堅決地說:“方,就此別過——”她像從前那樣,這樣簡潔地稱呼著素心的母親。方,那是素心母親的姓氏,這世上,只有彭姐姐一個人這樣稱呼她,瞬間,素心母親淚水溢滿眼睛。
于是,就真的別過了。她再無音訊。素心母親給她寫信,沒有回音。素心母親懂了。
她常常想起她們最后見面那天,想起天空中那一道絢爛的彩虹。她記得上帝說過,彩虹是他和人類永恒的約定。她想,原來,上帝見證了她們的道別。
第二年,仍舊是夏天,某一個傍晚,有人敲開了素心家的房門。開門的是妹妹塵生,只見,門外站著的,是一個陌生的、戴著眼鏡的年輕男子,穿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藍布學生裝。“你找誰?”塵生問。他還沒有回答,就聽見身后傳來了母親的聲音:“承疇?承承——”
“是我,阿姨?!迸沓挟犘α恕?/p>
“叫我姑姑?!蹦赣H說。走上來,抱住了這孩子,這個子比她高出一頭的孤兒,淚水奪眶而出?!敖形夜霉谩!彼郎I流滿面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