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文化詩學——讀陶水平《文化研究的學術譜系與理論建構》
20世紀90年代以來,我國逐步進入消費時代,這直接促成了大眾文化的繁榮。其中,電視、互聯網極大改變了人們接受外界信息的方式,文字閱讀轉換為圖像閱讀。藝術則在消費觀念的挾裹下神圣性不斷減損,直至成為人們日常生活的組成部分;相反,日常生活則因藝術的介入而促進了審美品質的提升。這就是人們常常講到的藝術的生活化和生活的藝術化。這種藝術與生活的交互關系,意味著單用“藝術”或單用“生活”描述現實均是片面的,它需要一個兩者全面混融的新概念,這個新概念就是“文化” 。同時,這個新概念的出現,必然要求研究者改變固有的學術視野和知識結構。比如,面對文化,藝術家必須增加自己的社會學知識;社會學家則必須增加自己的審美和藝術趣味。就此而言, 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大眾文化的勃興,無疑為學者們提出了新的理論課題。
但是近20年來,就我國文學藝術界的文化研究所取得的實績看,總體上卻并不樂觀。其中最重要的缺憾有三點:一是相關研究多停留在描述層面,缺乏自覺的理論意識和方法論支撐;二是“軟文”“雞湯文”盛行,并沒有將當代文化作為一個嚴肅的理論命題來看待;三是沒有充分考慮中國當代文化發(fā)展的獨特關切,缺乏理論原創(chuàng),中國的問題往往被輕易泛化為一個世界性的普遍問題。在這種背景下,陶水平的新著《文化研究的學術譜系與理論建構》的價值也就彰顯了出來。
首先,陶水平的這本《文化研究的學術譜系與理論建構》 ,是20年來我國學者系統(tǒng)梳理西方文化研究理論進程的巨作,煌煌60萬字,史論結合,較為全面地概述了西方現代文化理論。在西方,自19世紀中期以來,隨著現代工業(yè)文明的勃興和城市化進程,各國學術均有向文化轉型的趨勢,如法國波德萊爾關于現代性的討論,德國馬克思主義者關于藝術生產的論述等。至20世紀,德國的法蘭克福學派更是在其中占據了主導位置。但是,就西方文化研究的歷史源流看,它的起點仍然在英國。按陶水平的考察,英國的文化研究起于19世紀中期以后的文學批評。當時,一批英國精英知識分子用文學經典價值來對抗工業(yè)文明帶來的世俗化和商業(yè)化,具有明顯的文化保守主義立場。至20世紀60年代,伯明翰學派崛起,則是以與傳統(tǒng)知識分子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來看待種種通俗文化。它肯定普通民眾審美趣味和生活方式的正當性,并借此拓展了文化概念的邊界和內涵。此后,這一學術視角逐步在西方世界傳播,成為最具先鋒性和社會關懷的學術思潮。從陶水平對西方文化研究發(fā)展過程的探析可以看出兩個問題:一是這項研究是西方現代工業(yè)文明的伴隨物,無論對這種文明持什么價值立場,它都是學術界必須認真面對的問題;二是在文學經典研究和大眾文化研究之間,雖然存在價值沖突,但問題視域和研究范式卻具有連續(xù)性。目前,我國從事文化研究的學術群體大多來自于文學藝術領域,這也證明文化是文學概念的放大,兩者具有一體關系。
其次,陶水平的著作也表明,文化研究并不是面對當代人文學科日益失范而被動采取的補救措施,而是帶有重新規(guī)劃人類知識格局的重大意義。20世紀90年代以降,互聯網技術逐步在我國普及,使原本涇渭分明的精英與大眾、高雅與通俗的對立,被統(tǒng)一集入到浩如煙海的網絡之中。同時,一種藝術或文化信息,可以在視覺、聽覺甚至觸覺之間自由轉換,可以在不同階層之間獲得統(tǒng)一受眾。這些現象說明,傳統(tǒng)的知識話語在當代已失去了解釋現實的效能,人們不得不用“文化”這一相對大而化之的概念來拓展學術研究的邊界。但是什么是文化?1952年,美國人類學家克羅伯和克拉克洪在其合著的《文化,對其定義和概念的評述》一書中,列舉了西方學術界自1871年至1951年為“文化”所下的定義,共有164種之多?,F在67年過去了,這一概念的定義不是變得更少,而只可能變得更多,這說明研究者要想獲得文化研究的確切內涵,是相當困難的。但從陶水平的研究看,相關共識并非難以確認。比如文化,雖然學界對它的定義五花八門,但審美價值依然是它的核心價值,文學藝術依然是它的研究中心。換言之,它的邊緣可能很模糊,但中心仍然是清晰的??梢哉J為,陶水平對文化研究中審美價值的確認以及以文學為本位的觀點,對解決目前這一領域的紛亂狀況是有正本清源意義的。抓住了審美和文學藝術這個基點,也就抓住了文化研究的靈魂。至于它的邊界被如何拓展,則均可作為相對次要的問題來看待。
另外,與時下流行的單方面引介西方理論的著作不同,陶水平的新著具有鮮明的民族本位立場,建設有中國特色的文化詩學是其核心目標。最近,學者韓震在他回顧新中國西方哲學研究70年進展的一篇長文中,曾談到中西哲學主題的時代錯位問題。比如20世紀80年代,中國學術界關注的是人的主體性,而此時的西方已經開始反思人文主義的局限,并進入了反人本主義的階段。與此一致,文化研究在西方勃興于20世紀60年代,中國則在20世紀90年代后才進入活躍期。之所以出現這種錯位,顯然和中國現代化進程的后發(fā)有關。當然,也正是因為這種后發(fā)性,對西方成果的借鑒就成了中國當代文化研究最顯在的景觀。但是,對于中國這個有著漫長文明史和強烈文化自立意識的民族來講,他顯然并不愿意充當西方文化進程的復制品。在這種背景下,如何以中國為本位實現文化的本土再造就變得十分重要。20世紀90年代,著名學者童慶炳先生在兼顧傳統(tǒng)、現代、西方等諸多知識視域的基礎上,提出了“文化詩學”這一命題,正是試圖以民族本位立場實現對西方文化研究的理論回應,并開創(chuàng)中國文化研究的新格局。陶水平作為童慶炳的弟子,多年來致力于文化詩學研究,成就卓著。該著作以探究西方文化研究的學術譜系為背景,最終指向文化詩學,正體現了中國學者鮮明的理論自覺意識和在新時代對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獨特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