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之傾向我的姿勢
我一直把燈當作奢侈品對待。
因此屋里沒人而大開其燈,有特殊用意可以,無故如此,就不敢茍同。即便除夕之夜,新年鐘聲敲過,為圖吉利,那通紅的燈籠本要通宵達旦的,睡時我也要關掉。不是怕浪費,我是怕燈光寂寞。
那一朵朵形態(tài)各異的光亮,被采火者自天空、大地擷取、收集,而以蓮花的姿勢傾向我,使一個個寂寞暗夜得以詩意地棲居。如果誰問我,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候是何時,我會說那是在夜深人靜時擁有一盞屬于自己的燈光。燈下弄弄文字,想想心事,或喝杯熱茶。
燈,因其年代或樣貌、原材料之不同,傾向我的姿勢也迥然有異。
一
我最早使用的燈是油燈。有洋油燈,也叫煤油燈;還有豆油燈。
洋油,也就是煤油,是燈的照明原料。凡是帶“洋”字的,肯定是舶來品。開始時中國不會造油,要靠外國的輪船從多霧的倫敦或杉樹林立的洛杉磯拉來,然后散入到中國僻遠的農(nóng)家。
盛洋油的燈體五花八門,可以是碗,新碗、爛碗俱可;也可以是矮瓶,大多用盛過墨水的廢瓶充之;也有專用的玻璃燈,在供銷社出售,但一般人不舍得花錢買。
油、燈體俱有還不成,還要有燈芯、燈捻兒才算齊配。講究點的燈芯是用鐵制的細柳笛狀,上端有帽沿樣擋板。用粗棉線浸了油從芯中上下穿過,棉線上露一毫米許,用火柴點燃,屋里的黑暗便頓時退潮。
古人形容這種燈時常用“一燈如豆”,因為火苗也就黃豆般大。沒有洋油的時代,用的是豆油。那微弱的火苗就從豆里散射。但在“糠菜半年糧”的時代,誰家會有多余的豆油,或即使有,誰又會舍得用之點燈?不到萬不得已,那燈是不點的。便常用麻秸稈替代了,點了插在那里,陪奶奶織布紡花,或握在手里去驅(qū)趕屋外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那是一個基本靠自然光過活的年代。
煤油燈,儼然是時代的一大進步。在漫漫長夜,它照亮了奶奶的織布機、紡花車,照亮了我的作業(yè)本和課本,也照亮了寒冷冬夜里,大人們搭夜干活或聊天的持續(xù)。
那燈就蜷縮在靠床墻壁的壁櫥里,窗臺上,床前的案子上,或?qū)懽鳂I(yè)的小飯桌上。沒有這些,就干脆在墻上揳個釘子,給小燈系上繩子,掛于墻上,像墻體生出的一只耳朵。不幾天,那靠近“耳朵”上面的墻壁便是一片墨黑。燈亮的時間稍長些,第二天起床用手捅鼻孔,手指、鼻孔都黑油油的,咳嗽嗆出的痰沫也是黑的,且滿屋都是洋油味兒。
漢語詞典里有“挑燈夜戰(zhàn)”一詞,此“挑”簡明、逼真。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挑燈”,不過少有“夜戰(zhàn)”。那燈亮著亮著,突突忽閃幾下,算是預警,如再不挑,它再“突”幾下,就真的滅了。便要把奶奶的針、剪刀找來,用針把那棉線(捻子)往上挑出一些(不能挑出太多,太多了燈亮,費油,也不能太少,太少了燈光幽暗不說,無疑增加了挑燈的次數(shù)),把那燃久了不能正常吸油的一段廢捻兒,用針撥落或用剪刀剪掉,那燈才能重放光明。剪得多了,不能再剪,就要換捻兒(棉線)。把油糊糊的舊捻兒抽出,換上新的,那燈便會爭氣地光亮些。辛棄疾有“醉里挑燈看劍”,那個“挑燈”,我輕車熟路,卻不會耍劍。
灌(買)洋油是那時的大事兒,要到離家1.5公里外的公社供銷社。以前都是大人去灌,我八九歲時,首次接受了灌油任務,心里美滋滋的,覺得自己終于長大了。母親對淘氣的我千叮嚀萬囑咐,要我路上小心。我一路上做得都很好,誰知到家門口時,因為興奮過度,一蹦三跳的,絆倒在自家門坎上,油瓶碎了,油當然也灑光了。盡管母親沒有打我,我卻暗暗傷心了好一陣子。那一晚上,我家的屋子一直是黑乎乎的,如同我的懊悔。
二
油燈的升級版是“罩燈”。
罩燈原理同油燈,只是要在專用的啞鈴形燈上罩一個葫蘆形的透明玻璃罩。像人戴了副眼鏡,那燈立馬顯得文雅、漂亮,光亮四溢。燈體上有鐵架,好安玻璃罩。鐵架上有螺旋開關,可以使火苗變大或減小,其控制功能近似于現(xiàn)在的智能臺燈。在我們不足40戶人家的小村莊,我家是第一個用上“罩燈”的。這著實讓我激動了好一陣子,念書也比以前用功了。語文、政治成績突飛猛進,數(shù)學仍然是“雞蛋”(零分)。
罩燈與我面對時,平視,且溫蘊,還帶點朦朧的溫馨,像一個戴眼鏡的小伙伴。當然,我最希望她是我們班的楊改霞或靳巧云。
三
馬燈。馬廄之燈。
馬廄太文雅詩意了,我村稱之為“牛(ōu)屋”,也就是村隊里集中養(yǎng)馬驢騾牛的地方。一排十來間:一邊喂的是牲畜,牲口槽一溜兒排開,一牲一槽;一邊盛草料,也怪威整的。在當時,牛屋一般是村里最闊氣的房子,坐落于村子空地正中。
牛屋有時兼具了大隊部的職能,村里的高級會議大都在那里召開,伴著馬牛的響鼻聲和反芻聲。不開會的時候,特別是無聊的冬季,那里又是大人小孩的另一個家。原因是那里熱鬧,人歡馬叫,煙氣騰騰。在沒有電視機、電腦、手機的當年,聚在一起聊一些陳年舊事就是最奢侈的享受。善說故事、博古通今的大隊長田斌爺,常常能把我們說到沉沉睡去,有時剎不住車,會說個通宵。再就是擠在一起暖和。喂牲口的干草貯了滿滿一房子,挨著干草或坐或躺就熱乎乎的。有時還會在中間空地燃起一堆火取暖,在冰天雪地的北方陋屋,這已是天大的享受了。
這時候會有一個重要的主角出場,那就是馬燈。它時代象征般地掛在房屋中間的梁上或墻壁上,在沉沉黑夜給滿屋興趣盎然而又無所事事的人們帶來莫名的溫暖和慰藉。
小小的我當時就是那里的???。在馬燈明亮而朦朧的光亮下,我的文學之夢開始啟程。此后,那馬燈就像若隱若現(xiàn)的星星,成為一種表征,一個符號,一直懸在我的頭頂,導引著我思想和行動的走向。像《紅燈記》中李鐵梅高舉著從奶奶手里接過的那盞紅燈一樣,照亮了我的夜路。
那馬燈可以手提,可以懸掛,可以放在室內(nèi),也可以露天,風吹雨打燈不滅。其造型像一個茶瓶,有座有頂,做工較精,簡單一點兒的,手工也可制作。
現(xiàn)在不少收藏者收藏馬燈,那馬燈里有特有的時代氣息。前幾天到滑縣老城蹓跶,見一門前一拉溜兒有各式馬燈排列。一問價格,高得驚人。那是把馬燈當古董、當藝術品出售。
四
汽燈。
大如圓月,全班學生共用之。白而亮,幾如電燈。反正是以前未見過的光亮,有點像賊星(慧星)從天上初墜時的白亮,或雪在陽光下發(fā)的光。
高考前夕,上晚自習時,專司汽燈、家里貧寒的同學蔡營挑著汽燈遠遠地過來,后邊跟著一大溜男女同學,十分風光。汽燈頓時把教室照得透亮,用功或不用功者均享。蔡營的知名度由此在全校大增。
點汽燈是一項技術活兒,也辛苦。那汽燈有時不聽話,蔡營和一幫盼光明如大旱之望云霓的用功學生們趴地上吹半天,汽燈就是不吭聲。更換了多種思路、設想和可能后,它才會懶洋洋地開始工作,這算是幸運的;有時鼓搗半天,月亮都西斜了,蔡營也會無奈地宣布:汽燈壞了,還有就是沒有油,汽升不上來之類,反正是點不著了。同學們便情緒低落,只得用自己帶的剩蠟燭或小油燈之類湊合著夜戰(zhàn)。
由此,那汽燈從教室房梁上向下俯視時往往讓我心虛:一光難求啊,考不上大學第一個對不住的就是蔡營。那時汽燈給我的感覺就像烏云中的月亮,總是那樣地飄浮不定。
汽燈,在洋油的基礎上,增添了汽,靠汽體發(fā)光發(fā)熱。犧牲自己,照亮別人,像我的同學蔡營。
五
最后,電燈。過程從略。
只是我家通電燈的那幾天,我不知把電燈的開關繩子拉了多少下,拉斷了多少根。我把它鄭重其事地記入我的“光輝”歷史和時間簡史。
問題是電燈是通了,但經(jīng)常停電,有時還得用油燈、罩燈替代。那是一個各種燈混用,且各競風騷的燈之“戰(zhàn)國時代”。
隨著時間的推移,霓虹燈、裝飾燈、離子燈、激光燈、吸頂燈、壁燈、床頭燈、臺燈、地燈、警示燈……鋪天蓋地、五顏六色的燈撲朔迷離,讓人眼花繚亂,甚至于無所適從。許多燈“大白于天下”,以至于泛濫成災。想睡好覺,必須拉嚴窗簾,遮住外面的燈光;散步時,想避開燈光都難——那些高高在上的燈徹夜常明,不留死角,讓你不能有一點點隱私。
小時候聽說,光線太強,會讓人得夜盲癥,這是物極必反的道理。由此想起一個詩人寫的幾句詩來:
“我對一位歐洲女詩人/訴說了我的苦悶和希望/她告訴我/在她那個寒冷的國家/許多人因為漫長的光明/不是精神失常/就是自殺”
燈光太亮,亮到照徹五臟六腑,亮到連自己的背影也看不到。這時人們便開始焦躁、心虛,因此便開始懷念、追求朦朧的燈光和情調(diào),像咖啡館或情人生日聚會常點油燈似的紅燭,就是燈火貼近心靈本源的一種回歸,甚至必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