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19年第8期|趙佳昌:糖孩子
奔跑的男孩
傍晚的陽光透過窗子灑在走廊上,留下溫暖的橙色。這是個暑氣漸消的傍晚,身體的倦意在閑適的節(jié)奏中悄然爬了上來。病區(qū)里少了上午時亂哄哄的嘈雜。疾病收起了腳步,在孩子們的身體里暫時安靜了。中午的酷熱剛走,就有陪床家長的鼾聲從走廊里飄過。炎熱的夏季,午睡往往是從傍晚開始的。慵懶才是最好的狀態(tài),我很享受這種愜意。可突然有個聲音打破了我的好狀態(tài),把我的思緒再次拽回到日常的工作中。快跑,這個聲音短促有力,帶著命令的口吻。緊隨這個聲音出現(xiàn)的是一個六歲男孩在我的眼前閃了過去。他的速度很快,他冷不丁的出現(xiàn)使得我的視線根本無法捕捉他的身影。一個六歲男孩有這樣的奔跑速度是讓人吃驚的,而且還能靈巧地躲避他碰到的所有障礙,直到走廊的盡頭才停下來?;貋?,又是那個命令的口吻。男孩按照原路跑了回去。這次我努力看清了他。他在我的視野里出現(xiàn)的時候是弓著身子的,頭伸向前方,兩條胳膊彎成兩個鉤子并不斷地擺動著,嘴里還發(fā)出啊啊的叫喊聲。小輝就是這個黃昏里奔跑的男孩,驅使他這樣做的原因是午后開始居高不下的血糖。
小輝奔跑時躲避障礙的靈巧猶如在叢林里攀援著的長臂猿。這種靈長類動物在叢林里任性地飛翔時是靠著長臂不斷獲取樹枝做到的。樹枝低低地壓下來,當我們擔心樹枝斷裂的時候,長臂猿的身體迅疾地彈了出去,在飛翔的過程中嘴里發(fā)出興奮的猿鳴。小輝在走廊里奔跑的樣子就像是叢林里飛翔的長臂猿,有的時候張牙舞爪,嘴里還發(fā)出怪叫。每當我擔心他會和別人撞到一起的時候,他總能完成一次漂亮的躲閃。為了小輝和別人的安全,我會嚴厲地制止他??墒俏艺f話的聲音好像趕不上他奔跑的速度,他不跑到走廊的盡頭是不會停下來的。
和現(xiàn)在相比,很難想象他來醫(yī)院時的場景。一個夜里的十點鐘,他的父親抱著他走進了醫(yī)生辦公室。他只剩下喘氣的力氣了。他的呼吸很費力,大口大口地喘著??諝怵こ淼?,每吸進一口和呼出一口都是那么困難。小輝的身體浸泡在擁有膠水般黏度的空氣中,對旁人的呼喚沒有任何反應,他身體的全部力量都用來對抗黏稠的空氣了。那些進出小輝肺臟的氣體拉著黏膩的絲線,不但將小輝一層層纏住,也把值班醫(yī)生的神經緊緊纏住。直覺告訴我的同事他面臨的是一個非常棘手的病人。當他把小輝從昏迷中搶救過來以后打了一個恰當?shù)谋扔?,他為了掌控搶救過程而掙脫那些纏住他思緒的黏絲時,如同用一雙筷子使勁兒地從一盤拔絲地瓜里夾出一塊那樣費力。
小輝是個糖孩子。當晚值班的杜醫(yī)生把小輝的父親叫到跟前跟他說孩子得的是糖尿病的時候,小輝父親的臉上平靜得像一汪湖水,沒有驚起聽聞重病后的半點波瀾。事后他對當晚的杜醫(yī)生說,哥,你看得太準了,我兒子已經打了一年的胰島素了。更讓我們驚訝的是,這已經是小輝的第三次昏迷,原因是沒有規(guī)律的應用胰島素和沒有嚴格控制飲食而導致血糖長期居高不下。前兩次昏迷,他的父親帶著他去了市里的另外一家醫(yī)院,這一次,他抱著只有一口氣的兒子踏進了我們醫(yī)院的大門。我并未問他為什么這次來我們醫(yī)院而不是去之前的那家醫(yī)院,但作為一名醫(yī)生,我們都希望在給病人治療疾病的同時,病人能夠有個良好的依從性??偸欠竿瑯拥腻e誤而導致反復住院,他該如何面對同一個醫(yī)生。
小輝有農村孩子典型的虎頭虎腦勁兒。有一天我去查房,他正在病床上搖頭晃腦地擺動著自己的身體,把病床踩得吱嘎吱嘎響。跟他逗笑,他就會往你的身上撲過來,嘴里發(fā)出啊啊的叫聲,在你的衣服上做撕扯狀,像足了森林里的小野獸。不高興的時候他便收起這份活潑,躺在病床上打滾兒。比如不給他玩手機,他在病床上翻滾著,發(fā)出幾聲沒有眼淚的哭聲,平整的床單被他弄得褶皺百出,像一張皺起眉頭的臉。仍不能滿足玩手機的愿望時,他就站起來氣勢洶洶地搶奪他父親手里的手機。而他的父親每每在這個時候會用非常簡單的方式回應他,一腳踢在小輝的屁股上。小輝這回是真的哭了,眼淚和哭聲一樣洶涌,不眠不休。小輝的哭聲攪得病房不得安寧,且一天內會出現(xiàn)數(shù)次這樣的哭聲,這讓小輝在整個病區(qū)里已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小輝的父親也是名糖尿病患者,每天需要打四次胰島素,讓他覺得降糖的道路遙遙無期。小輝還不能意識到這一點,他還不知道對他來說糖尿病意味著什么,他未來的控糖道路要遠比父親艱辛得多。此時的他因為沒有得到父親的智能手機而哭聲震天,其他的事根本不在他的思考范圍里。他的父親責罵著自己的兒子,污言穢語,惡俗下流,引來身旁的人側目。這是我在病房里看到的一幕,這可能就是這對糖尿病父子的日常片斷,也是維系父子關系的重要方式。
小輝的任性不單單表現(xiàn)在對于手機的執(zhí)著上,更表現(xiàn)在對于食物的渴望上。他總能趁大人不注意的時候在柜子里面翻找出食物,然后躲在角落里把它們認真吃完,這成為他血糖難以控制的主要原因。開始的時候我并不知道小輝偷吃東西的事。每天四次的胰島素是我打這場降糖戰(zhàn)役的王牌,怎樣調整,怎樣組合,一直是我冥思苦想的問題,可怎么都不能讓我滿意。我是在一個午后發(fā)現(xiàn)小輝蹲在角落里偷吃東西的,那個時候小輝的父親正躺在屬于小輝的病床上鼾聲四起。他的鼾聲雜亂無章,打亂了午后安靜的秩序,也攪得我心煩意亂。我毫不猶豫地叫醒了他,問他知不知道小輝偷吃東西的情況。我的問話顯然是帶著責備的語氣的。小輝的父親誠懇地看著我,哥,我也拿他沒辦法,看都看不住,要是不讓他吃就會鬧翻天的。小輝的父親看著我,用目光迎接我,沒有半點因為做錯事而躲避的意思,反而像是在等待我給出解決方案。我的責問被他的目光瞬間瓦解了。我甚至寧愿他用抵觸的情緒跟我說話,那樣我還可以用略顯強勢的態(tài)度來糾正他的錯誤,使他意識到飲食監(jiān)管的重要性??涩F(xiàn)在,他的目光如一團軟綿綿的海綿,我用再多的力氣都無濟于事了。
小輝父子來自三十公里外的農村。我去過那個地方,騎摩托車需要走四十多分鐘,有十多分鐘是要花費在崎嶇的山路上的。小輝的父親在城里的一家工地上打工,每兩天回一次家。那個晚上,他接到家里的電話時騎上摩托車從工地向家里飛馳,沒來得及換下臟兮兮的褲子。他褲腿上沾著已經干結的泥巴,衣服上也滿是褶皺。他的臉清瘦,眼睛不大,卻能放射出異常明晰的目光。在日后的交流中,我多次與這種目光相遇。他身材單薄,因為略帶口吃,他說話的內容也和他的身材一樣單薄。尤其是在和別人通電話時,他只簡短地說兩三個字組成的短語,然后等待電話的那頭嗡嗡嗡地說上很長時間。他的頭發(fā)雜亂無章,因為長期野外作業(yè),他無暇顧及自己的形象,整個人看上去粗枝大葉。這粗枝大葉也表現(xiàn)在他對小輝血糖的監(jiān)管上,比如小輝偷吃東西,他給出的態(tài)度是“默許”兩個字。
與他們父子二人一起生活的還有小輝的奶奶。有一天上午,一個看樣子六十多歲、頭扎老式花頭巾的女人出現(xiàn)在了小輝的病房里。小輝叫著向奶奶沖過去。我以為小輝是見到奶奶后的興奮,哪成想他直接奔著奶奶肩背的布兜子去了。他把兜子的拉鏈拉開,把兜子倒扣在病床上劃拉起來。有餅干,有雞蛋,有爆米花,有應時的脆棗。小輝抽出一塊餅干就放進嘴里。我的制止聲還是慢了半拍,他的嘴巴里已經發(fā)出咀嚼餅干的嘎吱嘎吱聲了。我對小輝肆意地吃東西而家長不加干涉的做法不滿。大夫,你別生氣,不給他吃,他就會鬧的,誰都別想消停,在家就這樣。小輝的奶奶看著我,一臉的坦誠。她的臉上已經爬滿皺紋,尤其是眼角。在眼角溝壑縱深的皺紋里,我看到了和小輝父親一樣的目光。我鎩羽而歸。在醫(yī)生的搶救下,小輝已經從昏迷中清醒過來,可是無節(jié)制的飲食會讓他面臨再次昏迷的危險。他們只知道將昏迷的小輝抱進醫(yī)院找醫(yī)生治療,而根本不認真思考該如何防止這種情況再次發(fā)生。
因為對食物的極大熱忱,小輝吃飯的時候從來不挑食,這比很多孩子要好辦一些??陕闊┑牡胤揭苍谶@里,他總能利用對食物敏銳的洞察力而找到吃的東西。他的父親可以嚴厲地制止他搶奪手機,但是對小輝偷吃東西的事不過多干預。在他看來,小輝正處在長身體的階段,多吃一點也沒什么。我苦口婆心地勸解,可他總以誠懇的態(tài)度來迎接我的目光,讓我無可奈何。那么,我只有利用手中的胰島素來盡可能地控制小輝的血糖了。
調整了胰島素的方案后,小輝血糖的控制情況有了些好轉,但仍不能做到讓人滿意。我決定找小輝的父親再好好談一談,以做最后的努力。他安靜地聽著,我把飲食控制的重要性以及如何計算飲食又一次跟他詳詳細細做了交代。讓我想不到的是他不像以往那樣來回答我了。在我要離開病房的時候,他叫住了我。哥,這孩子真是讓你操心了。我沒有看他的目光,因為我怕再一次敗下陣來。
接下來就是那個暑氣漸消的傍晚里發(fā)生的事了。小輝在父親的指導下用雙腿的速度來對抗血糖上升的速度。運動在一定程度上能夠起到降低血糖的作用,但不一定非得以快速奔跑這種極端的方式才能做到,而且在人員稠密的病區(qū)里,小輝的奔跑可能給自己和別人帶來傷害。小輝的父親在病房的門口不斷地發(fā)號施令,在他看來奔跑一刻都不應該停止。這是他為了給小輝降糖而做出的努力,他一時還想不起有什么更好的辦法來替代它。為了安全,我堅決地制止了他??尚≥x奔跑的樣子總是在我的眼前晃動著,已經印在了我的腦海里。他弓著身子,腦袋前伸,雙臂彎成兩個鉤子,以沖刺的姿勢在我的眼前快速閃過。小輝靈巧地躲避著沿途遇到的所有人,興奮的時候還像叢林里的猴子一樣叫喊著。我想在多年以后,當我在黃昏的陽光里看到有孩子在病房的走廊里跑過時,一個在黃昏里奔跑的糖孩子會立刻浮現(xiàn)在我的記憶中。
紅云朵
已經五年沒見了。如果不是因為艾吉瑪這個名字熟悉,單靠相貌的話,我早就認不出她了。她的媽媽還是老樣子,沒有太多的變化。她看到我時就開始責備起自己來,趙大夫你看看,這都怪我沒管好她。邊說著,手邊在艾吉瑪?shù)拈L頭發(fā)里摩挲著,眼神里落滿慈愛。她的手粗大,皮膚上布著老繭,一點都不像三十多歲女人的手。那是雙長年在草原上放牧的手,也是雙長年擠奶和熬制奶茶的手。她摩挲著艾吉瑪?shù)念^發(fā)時動作輕柔,我想她也一定是這樣摩挲著她家里的馬的鬃毛的。
一個晚上,已經五年沒有走進醫(yī)院的艾吉瑪由家人抱進了醫(yī)生辦公室。她母親的第一句話是,大夫,又和五年前一樣了。她的漢語發(fā)音不標準,但每個字卻說得很清楚。就像她當時滿臉的焦急一樣,看不出第二種意思。艾吉瑪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喘息胸廓都夸張地起伏著。她喘得急促,她太難受了,嗓子里飄出絲絲縷縷的呻吟聲。叫她,只能是微微睜睜眼睛,很快就又昏睡了過去。抱著她的母親像一匹高大的老馬,在引導下迅速地跟著值班醫(yī)生奔向搶救室。
五年前的一個夜晚,同樣相貌的女人懷里抱著個孩子出現(xiàn)在了醫(yī)生辦公室里。多年后的女人并沒有比五年前看上去蒼老。是高原上的烈日和草原上的勁風掩蓋住了一個女人五年間的衰老。她的顴骨很高,紅彤彤的,是高原紅的那種。在蒙古高原上,她的樣子就是最典型的標準臉。她懷里的孩子很小,只有三歲,顴骨也是高的,也透著紅色。女孩名叫艾吉瑪。艾吉瑪給我的最初印象就是大口地喘著粗氣。她小小的胸腔顯然是不夠用的,肚子都跟著劇烈地起伏了。血糖25毫摩爾,值班醫(yī)生的腦子嗡了一下,又是一個糖孩子。
后來艾吉瑪清醒了,血糖降了下來,但是從此以后她需要打胰島素生活了。她在病房里的地上跑著,發(fā)出咯咯咯的笑聲。說起蒙古語的時候舌頭翻轉得非常靈活,像我曾經見過的草原上的百靈鳥的鳴叫聲。叫住她,她便一動不動地看著你。眼睛大大的,露出期待的眼神,準備迎接你要跟她講的話。她顴骨上的兩朵紅云在她笑起來的時候像兩個紅翅膀,生動可愛。她的母親也跟著笑。蒙古高原上的紅云飛滿了整個病房。可一想到她此生都需要打胰島素生活,她的母親就安靜了下來,那兩片紅云也立刻安靜了。
艾吉瑪面對醫(yī)生時的表現(xiàn)是無畏的。草原孩子生性活潑,換到病房里依然如此。我告訴她要老老實實的,她權當沒聽到。抓住她,她就咯咯咯地笑。艾吉瑪不懂漢語,我說的她聽不懂,需要她母親用蒙語說給她聽。她說的也只能靠她的母親翻譯給我。我告訴她不要亂跑,她的母親在一旁翻譯成蒙語說給她,并加進去夸張的肢體動作,比如揚起巴掌做打人狀。我沒發(fā)現(xiàn)艾吉瑪有一絲懼怕的意思。她母親不好意思地沖我笑笑,說她就是個草原小馬駒。
給艾吉瑪測血糖是個艱巨的任務。通常的情況下除需要一名護士外,她的母親和父親也必須上陣。測血糖的時候她的身體會像泥鰍一樣在大人的懷里掙脫。她并不大聲號啕,像是故意對抗,每次掙脫后還發(fā)出歡快的笑聲。她的挑戰(zhàn)給我們增長了經驗,后來再測血糖時護士得先把試紙放在血糖儀上,酒精棉簽要提前蘸好酒精,把血糖針提前攥在手里。然后在她父母把她的身體控制住的那一刻迅速地測下血糖。她無力反抗的時候會假裝號哭兩聲,并沒有眼淚。
三歲的艾吉瑪是歡樂的。當她的笑容和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相遇時,這一天歡快的笑聲便開始了。她把整個病房變成歡樂的海洋,是個十足的草原小精靈。測血糖的時候她雖然做掙脫的努力,但采血的時候她卻無所畏懼,主動把胳膊伸到護士的眼前,作咬牙狀,這一幕把護士感動到心理壓力陡增,告訴自己必須一針成功。可也有例外,那就是吃飯。糖尿病患者的飲食需要嚴格地控制,需要精確計算各大營養(yǎng)素的百分比。把計算好的食物給她的母親,像交給她一個艱巨的任務,必須把食物喂到艾吉瑪?shù)奈咐?。她的母親把勺子里的飯遞到她面前,她卻把頭一扭,失去了對飯菜所有的熱情。她的父母很著急。央求她吃飯比登天還難。吃飯前她的體內已經被人為地注射進了胰島素,如果不進食是會出危險的。無奈只能征求她的意愿重新規(guī)劃這一餐的食譜??捎幸淮伟阉c的飯菜放到眼前時,她卻突然換了主意,聲稱又想吃別的了。那一次她的母親再也不像是馱她進門的老馬,揚起的巴掌真的拍了下去。而那一次,艾吉瑪也不再是假裝地號啕了。
艾吉瑪逐漸意識到了這一點,每次看到媽媽把飯食擺在她眼前時就不安起來,因為接下來的內容就是測血糖。血糖針藏在綠色的塑料管里,因為不透明所以看不到針尖,這更增加了艾吉瑪?shù)目謶指?。在指腹上擦一下酒精,然后把綠色塑料管的開口對準指腹,按一下血糖針的屁股,咔嗒一聲,一滴紅色的鮮血冒了出來。那一瞬間有一絲痛感掠過心尖。所以艾吉瑪一看到飯來了的時候就開始逃跑,結局當然是被捉回來。后來不逃跑了就躲在墻角里,她知道逃跑是沒用的。再后來,她不再躲了,像抽血的時候那樣把手指伸出來,咬緊牙關,等待那咔嗒的一聲。
她們來自一個草場豐美的草原。每個盛夏時節(jié)的傍晚都有微風從草尖上掠過,撥起片片草浪。陽光擦著天邊的白云落在草原上,落在羊群的身上,也落進了她們的眼睛里。蒙古高原的草原是美麗的,可是對時令節(jié)氣有著靈敏的嗅覺。立秋一到,風就會把草原上的草尖吹黃。而那個時候我們依然沒能從夏日的炎熱里走出來。艾吉瑪?shù)谝淮稳朐旱臅r候正是草原上的草開始泛黃的時節(jié)。這個時候草原上的牧民們開始打草,以囤積過冬的草料供牲畜食用。艾吉瑪?shù)募依镉猩习佼€的草場,這是和她的母親聊天時得知的。有天我值夜班的時候她的母親微笑著問我孩子什么時候能夠出院。按照以往的經驗,一個糖尿病昏迷的孩子如果順順利利地出院最少也得半個月的時間,因為調整胰島素是個非常繁復的過程。她臉上的笑容停住了,顴骨上的那兩片紅云在夜晚的燈光下依然那么明顯,只是和她的笑容一樣僵住了。半個月對于她來說太長,她要盡快回到自己的草場上。對于從牧區(qū)而來的她來說,一家人的生計來源是家里養(yǎng)的牛羊,而牛羊過冬的草料她還沒開始準備。我安慰她說如果孩子配合得好,家長學會測血糖和注射胰島素,那么還有可能提前出院。話音一落,我看到她臉頰上的那兩朵紅云再次鮮活起來。
那次談話后的第二天,艾吉瑪?shù)难强刂魄闆r有了突飛猛進的進步。我要探尋究竟,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艾吉瑪。計算好的食物已經放在床頭柜上,飄出絲絲縷縷的熱氣和誘人的香味兒。艾吉瑪拿著酒精棉球在指腹上擦了兩下,然后拿起血糖針在指腹上按了一下。我聽到了咔嗒一聲,一滴鮮紅的血滴在她小小的手指上點亮了。血糖5.1毫摩爾,她的母親在紙上記下數(shù)值。接著艾吉瑪大口大口地吃起飯來。我簡直不敢相信看到的情景,這顛覆了我對她以往的理解。我問她母親是如何做到的。她說問艾吉瑪想不想家里的小羊羔。孩子點點頭。那你就得配合測血糖,還有不能挑食。艾吉瑪又點點頭。在草原上,她除了跟在媽媽身邊,更多的是跟羊圈里的羊羔們在一起玩耍。她想著家里剛剛出生不久的像棉花一樣潔白的小羊羔時咯咯咯地笑了。
我時常拿著艾吉瑪?shù)睦又v給其他糖尿病孩子的家長聽。高原上的紅云有溫暖的亮色,她的例子給其他糖尿病患者帶來了治療的信心。艾吉瑪再次住院是我沒想到的。這次住院是因為她成為了寄宿學校學生后,對血糖監(jiān)管方面出現(xiàn)了問題。她的同學們可以放肆地享受著零食的美味。每個課間,她的同學們會拆開各種好看的零食包裝袋,然后歡樂地吃起來。艾吉瑪只有八歲,看著別人貪婪地享受著美食,她內心里萌發(fā)出對零食的渴望。她終究是個孩子,這渴望最終在同學們的召喚下又往前邁了一步。她品嘗零食的行為變得一發(fā)不可收拾。血糖居高不下,最終她再次昏迷了。她的母親抱著她重又走進了五年沒有邁進的醫(yī)院。
艾吉瑪醒過來的時候站在母親身邊,靜靜地看著我,乖巧了很多,不再像五年前那樣滿病房里亂跑。她依然自己測血糖,而且早就開始自己打胰島素了。她的顴骨比以前更高,那兩朵高原紅比以前更加艷麗,相貌開始向著母親的樣子發(fā)展。這次慘痛的經歷之后她懂事多了,表示不再對零食有任何好感。出院的那天她們母女二人來和我道別。在朝陽的光線里,那幾朵高原上的紅云再次在她們的臉上洋溢起來。下午的時候那幾朵紅云就會飛回到那片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我希望永遠不要再飛回來。
【作者簡介】
趙佳昌,1985年生,內蒙古赤峰人。內蒙古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散文》《草原》《伊犁河》《牡丹》《人民日報》《人民日報海外版》《光明日報》等報刊。多篇散文入選權威選本。有作品被選為廣東省2010屆高三模擬聯(lián)考試題現(xiàn)代文閱讀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