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19年第5期|陶純:根(續(xù))
佟升是黃埔軍校武漢分校的學生,他平生最遠大的志向就是榮升為將軍,光耀門庭,光宗耀祖。一路走來,前期他還是頗順利,本師張師長原本也挺器重他,如果不是二弟佟林“誤入歧途”,斜插那一杠子牽涉到他,或許一年前他就是上校團長了。
接到父親捎來的信,他敏銳地察覺到家里藏有傷號,因為多年來,父母親從未向他討過治外傷的藥物。如果有傷號,還能有誰?只能是佟林,紅軍那邊都知道他佟升是國軍軍官,一般情況下不會把傷號藏匿到他家,父母親自然也不會接納,除非親生兒子。
眼下鄂豫皖紅軍主力全都逃離了大別山,江西紅軍不久前也在湘江之戰(zhàn)中損失過半,他們在走下坡路,全部剿滅他們,當是指日可待。佟林的事情也總得有個了結(jié)——要么他戰(zhàn)死,一了百了;要么投靠國軍,他可以保這個不爭氣的弟弟不死,同時借此洗清自己,不要影響他今后的擢升。所以,佟林藏在家里這個揣測,并未令他恐慌,反而讓他感到是個難得的機會——他要親手捉住他,進而感化他,帶他主動向國軍投誠,爭取戴罪立功。
上午,佟升找軍醫(yī)官搞了點藥,在巷子里碰到民團的一個熟人,那人說,活閻王嚴成淦一大早帶人奔瓦缸寨去了,有親戚朋友啥的,可得小心他點呀,那家伙可不是吃素的!他預感到大事不妙——決不能讓姓嚴的搶了先,佟林到了他手里,再要回來可就難了。于是,他趕緊向團長請假,說父親病急,然后率一個班的兄弟,快馬加鞭往家趕……
若是再晚來一步,一切便都不可挽回了!
一見佟升露面,佟喬氏像見到救星似的,立刻撲上去抱住他一只胳膊,扯起嗓門哭,一把鼻涕一把淚:“哎喲兒啊,可把你盼回來啦……你看看家里成了啥樣……”
佟升三言兩語勸開母親,冷冷地望向嚴成淦。他二人是認識的,在剿匪的聯(lián)席會議上,曾幾次一塊參會。但是彼此沒有交情,幸好也不是大仇家。如果真有交情,嚴成淦不會不打招呼就闖來;如果是仇家,那么這事今天不會完。此時,他得拿捏好火候,既不能與姓嚴的搞翻,因為對方是占上風的,事情搞僵,只能對他和佟家不利;但又不能不把對方的氣焰壓下去。俗話說強龍難壓地頭蛇,實際上民團是不敢和正規(guī)軍正面較勁的,尤其佟升所在的部隊是委員長的嫡系。
嚴成淦還算識趣,示意停止搜查,然后上前幾步,恭恭敬敬沖佟升行舉手禮,滿臉堆笑道:“佟營長!兄弟我奉命行事,實在抱歉……”
佟升把馬鞭子扔給身后的護兵,板著臉說:“不看僧面看佛面,嚴兄也太不夠意思了吧!竟然到佟某人家里折騰,老子哪個地方得罪你了?說!”
“哪里哪里!兄弟確實奉命行事,搜查共黨要犯……”
“搜到?jīng)]有?”
“……快了!”
“你不會把老子也當成共黨要犯吧?要不要把老子綁去邀功請賞,啊?”佟升使勁拍了拍腰間的德國擼子。
“豈敢!豈敢!兄弟賠罪,佟營長多多包涵……”
看佟升咄咄逼人的樣子,嚴成淦心里犯嘀咕——如果真要當著佟升的面搜出佟林來,佟家兄弟一定會跟他拼命的!若論打仗,民團遠不是正規(guī)軍對手,他帶來的二十多個人,無論如何敵不過佟升手下這一個班……權(quán)衡再三,他決意從長計議,先服個軟。于是,他哼哼兩聲,擺出一副不卑不亢的樣子,冷了臉說:“兄弟這就收兵,就當今兒個沒來。佟營長,后會有期!”
他一揮手,二十多個團丁,呼啦啦跟上走了。
當佟升聽說藏在家里的不是佟林,而是佟林的紅軍媳婦時,驚得眼珠子差一點掉下來。這是他做夢都想不到的。他在心里惡狠狠地罵,罵佟林自個跑掉就算了,卻又留個女人禍害全家。又聽父母說,姓嚴的揣走了一條帶血的繃帶,他就知道事情遠未完結(jié),更大的麻煩在后頭呢。
他腦子里冒出三個念頭:一是把這個叫張梅的女人抓走;二是殺掉她埋尸;三是把她丟到荒山野嶺上去,是死是活就看她的造化了——也僅僅是一閃念,他就全部否了。那女人畢竟是他的親弟媳婦,你可以說你這是“大義滅親”,實則是事情做絕,不仁不義,天理難容。況且爹娘也不會同意,尤其娘,侍候她二十多天,婆媳感情已經(jīng)蠻深了。
所以,佟升一邊在心里罵佟林,一邊絞盡腦汁想辦法。他也有疑問——佟林能是多大干部?共產(chǎn)黨那邊,要想結(jié)婚,起碼得是個團級干部,佟林他這么快就混到團長了?不可能!那么這是他私找的女人?把人家搞上了,怕上級發(fā)現(xiàn),送回家里偷偷養(yǎng)著?
他把疑問提了出來。母親佟喬氏堅決不認可,說送她來那晚,有個王主任一塊來的,這媳婦能有假?不可能!
當晚回到駐地,佟升給縣民團的李名九團長掛了個電話,說起嚴成淦白天帶人到他家里搞搜查,弄得四鄰不安,父母都給氣病了,很不好,希望李團座約束好部下,不要一家人不認一家人。李名九把嚴成淦叫來,劈頭蓋臉一頓臭罵,聲言若再胡來,就崩瞎他另外那只狗眼!嚴成淦點頭哈腰應付著,心里面對佟升的恨意上來了:姓佟的,今天老子給足你面子啦,你竟然還來告老子黑狀,老子那就跟你杠到底啦!
嚴成淦本就不想放過這個立功的機會,聽李名九這么一罵,他決計把事情挑大。他從懷里掏出那根帶血的繃帶亮了亮,把前后過程一講,久經(jīng)戰(zhàn)陣的李名九立即就判斷出,佟家當真藏有要犯!李名九咳嗽幾聲,帶著點歉意對嚴成淦說:“既然是條大魚,就不能放跑。佟升不可能天天在家守著,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先布下一張網(wǎng),等待時機,關(guān)鍵時刻起獲,抓個正著,讓他無話可說?!?/p>
嚴成淦拍著胸脯說:“報告團座,卑職已經(jīng)在村里村外設(shè)了探子,外面的可以進去,里面的人別想出來!”
佟升帶回來的藥物很管用,既有內(nèi)服,又有外洗,不幾日,張梅燒退了,能吃下幾口飯了,呼吸也均勻了。她總算活了過來。
這時節(jié),佟家老三佟吾突然從學?;貋砹耍?/p>
佟吾在國立武漢大學讀三年級,學美術(shù),專攻中國畫。三兄弟中,佟吾性格最好,不急不躁,最愛學習,相貌也最英俊。如果說母親佟喬氏最疼愛的是二兒子佟林,那么父親佟貴海最疼愛的便是三兒子佟吾。
佟吾從小就喜歡寫寫畫畫,拿石子或樹棍在地上劃拉起來沒個完,經(jīng)常忘記吃飯。后來在縣城讀完中學,考上武漢大學的美術(shù)專業(yè)。佟貴海特別希望把根雕手藝傳授給老三,讓他像自己一樣,做一個民間的根雕藝術(shù)家,把佟家的這門技藝傳下去。這門手藝是從佟貴海爺爺那一輩開始有的,他不想到他這一輩斷了茬兒。這一點,佟吾讓父親失望了。佟吾一心想當一名畫家,打算武大畢業(yè)后到南京中央大學跟徐悲鴻先生學畫。
佟吾提著竹制的小皮箱風塵仆仆進了家門,看到父親身體無恙,感到奇怪:“爹,你沒事?。课掖蟾缭趺凑f你摔斷腿了?”
原來這一切都是佟升提前安排好的,打長途電話讓佟吾趕回來,以照顧父親的名義,照顧張梅。張梅是武漢人,萬一她不幸落到民團手里,二人可以裝扮成戀人,蒙混過關(guān)。一旦她能下地走路,就讓佟吾把她帶回武漢去。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
老兩口把張梅的情況揀要緊的給佟吾說了。茲事重大,關(guān)系到一家人的安危,佟吾是無法拒絕的,況且二哥小時候?qū)λ?,每逢有人欺負他,大哥不愛管,都是二哥替他出頭。二哥走了,嫂夫人無論如何得給他保全。
當天夜里,按照佟升的計劃,得把張梅送到山上去。月牙峰斜背面半山腰有一個隱蔽的洞子,洞口很小,用雜草樹枝掩蓋上,外面很難發(fā)現(xiàn)。這個洞子最早是佟貴海發(fā)現(xiàn)的,年輕時他經(jīng)常翻山越嶺尋找有用的根材,遇到雷暴天氣,還曾在洞子里過過夜。離洞子不遠處,有一個四季不斷水的泉眼,這就解決了用水的問題。而且似乎只有佟家人知道有這么個地方。
上山之前,佟喬氏燒了一大鍋熱水,仔仔細細幫張梅擦洗了身子,還幫她洗了洗頭,換上一身干凈衣服。自從受傷之后,張梅不愿意讓人靠近,因為身上的味道實在不好聞。這么一收拾,她感覺心情舒暢了許多。前些天,一直在生死線上游走,如果不是她有非凡的毅力,也許已經(jīng)撒手去了。蘇醒過來的時候,她又很矛盾,不想拖累佟家人,在暗無天日的地窨子里,她想到過自殺——可是她連自殺的力氣都沒有!就是眼前有條繩子,她也沒有能耐把脖子伸進去。
到了動身的時辰,佟吾背起張梅,佟貴海前胸后背各掛一個大包袱,里面是兩人的衣物被褥、藥品雜物和一些干糧食物。張梅和佟喬氏手握手,都不想松開,忍不住又灑下淚水,生離死別似的。
這晚上是上弦月,掛在西天,等月牙鉆進云層,天色一暗,兩個負重的男人一前一后出了門,老的在前,少的在后。從家里出來,一拐就是上山的小路,外人不易察覺。一旦進入山林,就像魚兒進入湖水一樣,更可以放心了。佟貴海熟悉道路,閉著眼睛都能上山。佟吾背負張梅,并不感到特別吃力,因為這時的張梅頂多七十來斤,他又是在深山長大的孩子,爬起山來跟走平地差不太多。
佟吾長到二十一歲,從未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過年輕女性,所以他有點不太適應,總感到如芒刺在背,心里泛起一股說不出的感覺,怪怪的,既甜蜜又苦澀,像喝下一碗混合著蜂蜜和鹽巴的飲料。在學校,畫西洋畫的女同學方芝萍對他有意,他也喜歡她,他們交往半年多,也僅只是拉拉手而已,從沒親過嘴。而此刻,張梅伏在他并不算強壯的背上,呼出的氣息縈繞在他脖頸里,軟軟的,癢癢的,柔柔的,甜甜的。他甚至能感覺到她的心跳,咚咚,咚咚,像擂小鼓一樣……
這陌生女人是他的“二嫂”,她受了那么重的傷,二哥又不在,他只能替二哥負起責任來,盡力照顧好她。她的右腿和左臂打著繃帶,活動不便,而且一不小心磕碰到,她會疼得抽搐一下。上山的路越來越難走,他更加小心翼翼,盡量保持身體的平穩(wěn),以便減少對她的沖擊。來到高處以后,開始覺得山風猛然,北風颼颼,但他因為不停地攀登,身上臉上都是汗水,并不感到冷,反而覺得無比燥熱。
某一個時刻,他感覺她的能夠活動的右手輕輕替他抹去額頭上的汗水,并且聽到她微弱的聲音:“小弟,累壞你了……謝謝……”
他愣怔片刻,說:“……嫂子,你要是哪兒不舒服,就說一聲?!?/p>
“我很好。謝謝小弟……”
她似乎又流淚了,有兩滴涼涼的東西落在他后脖頸上。
從他回家到現(xiàn)在,有大半天了,這好像是他們兩人頭一次對話。
大約一個時辰后,他們到達那個隱蔽的小山洞前,佟貴海點起一個火把,先鉆進去拾掇一番,洞口太小,需要猛彎腰才能鉆進去,是沒法背著張梅進去的,只能一人從里面接,一人從外面送,也就是往洞里拖,佟吾又怕弄疼了她,決定四肢著地,背負著她匍匐進去。他這么做了,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汗水濕透了全身。這一晚上,他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感覺骨頭都要斷了。
把張梅安頓好,佟吾本想留父親天明之后再下山,父親不放心家里,堅持馬上回去,連口水都沒顧上喝。
現(xiàn)在,洞子里只剩下他們倆。張梅剛到死亡線上走了一遭,又折騰了半晚上,疲憊極了,很快就無聲無息睡了。佟吾的鋪緊挨洞口,他要防止有野物闖進來,那時候的大別山還有野豬、豹子這一類的大獸。他用一根父親早就準備好的樹樁堵住洞口,加之洞口小,它們就是來了,佟吾也有辦法對付,倒不必太擔心。
他把火把熄滅,躺在黑暗中,腦子里很亂。大別山的風俗,小叔子和嫂子沒大沒小,可以隨便開玩笑,乃至動手動腳。大伯哥就不可以。寒冷天,年齡小的小叔子甚至可以鉆嫂子被窩,跟嫂子通腿兒睡覺取暖。盡管如此,佟吾還是覺得和張梅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過夜,令他很不好意思,感覺臉上有點燒。
外面林濤洶涌,洞里靜如止水。也許是太累了,他很快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他們上山后的第二天,有二十多個民團團丁又來到瓦缸寨,吵吵嚷嚷挨家挨戶搞搜查,實則是借機搞點東西,這家抓只雞,那家搞只鴨,弄得雞飛鴨叫,大人孩子稍有不從,就會挨槍托。如今紅軍都走了,他們可以大搖大擺四處晃蕩,為所欲為,而不用再擔心挨槍子兒。
有五六個團丁闖進佟家,盡管佟貴海聲言這是國軍二十六師佟營長的家,但是團丁們說,不管誰家,都要搜查,這回是拉網(wǎng)式清鄉(xiāng),一家一戶都不放過。他們盯著院里那一堆堆的樹根樹樁,咬定那下面藏有人。因為已經(jīng)把張梅背上山,夫婦倆不像上回那么緊張,但也不想馬上暴露那個地窨子。團丁們賴著不走,揚言如果不把人交出來,晚上就住家里,什么時候找到人,什么時候撤離。佟喬氏狠狠心,一人發(fā)一塊大洋打發(fā)他們,那幾個人拿著錢高高興興走了。
此后每隔兩三天,就有另外一撥團丁來佟家騷擾,你不給錢,他們就賴著不走。無奈,佟喬氏照例一人發(fā)一塊錢。佟貴海心疼錢,佟喬氏說:“咱就當破財免災吧,盼著張梅快些下地走路,好讓老三送她回武漢娘家避避風頭?!?/p>
佟吾和張梅對山下的情況一點不知道,佟貴海每隔五六天來一趟,都是在深夜來,送些吃的用的。老頭像個啞巴一樣,耷拉著臉,放下東西,說不上三句話就走。這期間,張梅恢復得很快,傷口眼見結(jié)了痂,不那么疼了,骨折的腿和胳膊也明顯好轉(zhuǎn),也許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拆去夾板。
每天,他們在鳥鳴聲中醒來。大別山原來有那么多的鳥類,它們的叫聲原來那么動聽!伴隨著嘰嘰喳喳的鳥叫聲,佟吾先爬起來,洗臉漱口,再幫張梅洗臉擦手。每天,他照顧她吃兩頓飯,按時給她服藥。白天不敢點火,怕山下的人看到,因為冬天風大干燥,還怕引發(fā)山林著火,所以盡量少生火。每天都是入夜之后,他在洞口點上干柴,燒一小鐵鍋開水,灌到一個暖水瓶里,這一瓶熱水主要供她第二天使用,他盡量讓她吃熱乎的,自己啃冷干糧。
頭幾天,他發(fā)現(xiàn)她從半下午就不再喝水,你怎么勸,她就是搖頭,或者只抿一小口。漸漸地,他想明白了,她是害怕夜里小解。這時候她還不能動彈,要想解手,只能在洞子里,每次她要解手,他就得躲出去,第二天早晨,還要幫她端尿盆。每當這時候,她都是很窘的,感覺臉上發(fā)燙,頭深深地埋在胸前,不敢抬眼看他,像做了錯事似的。
佟吾就想辦法寬慰她,說:“嫂子,既然爹娘讓我替二哥照顧你,你就把我當成我二哥,好不好?”
她一愣,淺淺一笑。
“哎,你有妹子嗎?”他問。
“哦,有一個?!?/p>
“或者你把我呀,當成你妹子!妹妹照顧姐姐,你還有啥不好意思呢?”
她笑了。
慢慢熟悉以后,她也就放開了一些,遇到北風呼嘯的夜晚,她想方便,他起身要到洞外,她便喊住他,說:“外面那么冷,你感冒了咋辦?誰來照顧我呢?我輕點啊,要不你捂上耳朵?!?/p>
他照做了。
有時晚上睡不著,他們就找話題聊,最現(xiàn)成的就是關(guān)于武漢的,張梅武漢出生武漢長大,對武漢太熟悉了,佟吾在那里讀了兩年多書,也算半個武漢人了。尤其他們還是武漢大學的校友,張梅學的國文,比佟吾早三屆,她沒等畢業(yè)就跑到大別山參加了紅軍。說起來,張梅算是“學姐”。有了這層關(guān)系,彼此之間的陌生感少了許多。他們談起校園里的某些地方,談起校園附近的一些有特點的食品店和餐館,某家電影院,這些地方,他們都曾經(jīng)反復光顧過。他們有時用武漢話交談,佟吾的武漢話說得不地道,夾生,張梅就教他,教著教著,兩人都笑起來。
這天中午,沒有風,太陽很好,張梅讓佟吾把她扶到洞子外面曬太陽。她坐在一塊石頭上,突然提出來,想洗洗頭。佟吾擔心她會感冒,不同意。她就噘起小嘴央求他,說:“好兄弟,你就幫幫人家嘛,算我求你,好不好?”
佟吾拗不過她,只好到泉眼那兒端來一鍋水,在洞子口點燃干松枝燒開,倒在盆里,摻上涼水。問題是她一條胳膊還纏著繃帶,不能動,只能由佟吾幫她洗。佟吾從來沒幫女人洗過頭,搞得手忙腳亂,額頭上都冒了汗。他看到她頎長白嫩的脖頸、瘦削順滑的柳肩,聞到她頭發(fā)上散出的淡淡幽香,感覺眼里直冒金星,一剎那間看不真切眼前的她……
他幫她用毛巾擦拭頭發(fā),二人臉對臉靠得挺近,都屏住呼吸,生怕氣息撲到對方臉上。他注意到她的臉色比前幾日紅潤多了,這是健康的顏色,是生命旺盛的表現(xiàn)。她也明顯胖了點,手腕那兒捏上去不那么硌手了。照這樣子下去,也許再過一個月,就能下地走動了。
她突然問他:“兄弟,你談過戀愛嗎?”
他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愣了愣。
“你談過的?!彼┛┬α?。
她也不說是怎么看出來的,就武斷地說他談過。他也不再隱瞞,就把畫油畫的女同學方芝萍的情況坦白了。他回來的時候,向?qū)W校請了一個月假,當然也向方芝萍請了一個月假。看這樣子,一個月,甚至兩個月,都有可能回不去。
外面起風了,他攙她回洞里。好多天不摸畫筆,他感到手癢癢,就拿起燃燒過一截的松枝當畫筆,在光滑的洞壁上作炭畫。張梅歪著腦袋看他畫,一聲不吭。不一會兒工夫,他畫了一個年輕姑娘,瓜子臉兒,大眼睛,小小的嘴巴,頭發(fā)有些散亂。張梅好奇地問:“是你女朋友嗎?”
佟吾含含糊糊應了一聲,說:“要是有顏料就好了?!逼鋵嵥嫷氖莿傁赐觐^的張梅的模樣,她坐在石頭上,望著遠方出神……
這時,張梅輕輕哼起一首歌謠:
八月桂花遍地開,
鮮紅的旗幟豎啊豎起來。
張燈又結(jié)彩呀,
張燈又結(jié)彩呀,
光輝燦爛閃出新世界。
你看那紅軍的隊伍真威風,
百戰(zhàn)百勝最英勇……
這首歌當時在大別山到處傳唱,佟吾因為置身事外,他不關(guān)心這些。此時,他只是感到,她的嗓音動聽極了,他從來沒聽到過這么好聽的旋律?,F(xiàn)在是冬天,沒有桂花香,但他卻似乎真真切切聞到了桂花的香味,一直飄啊飄的,飄到他心尖子里面去了,令他心馳神往……
他們度過了一下午愉快的時光,但是到了晚上,張梅感到身體不大對勁兒,她嘔吐了一次,小臉紅紅的,有些氣喘,佟吾主動摸摸她額頭,涼涼的,看樣子像是受涼。佟吾責怪她不聽話,非要洗頭,真要感冒發(fā)燒,可就麻煩啦!他逼她喝下一大碗熱水,又擔心她夜里冷,在她睡著后,悄悄把自己蓋的薄被子壓在了她身上。
隔三岔五,仍是不斷有團丁來佟家騷擾,眼看佟喬氏手里的大洋全部送完。夫婦倆不知道,這一切都是嚴成淦有意安排的,目的是讓這些人給佟家制造緊張氣氛,持續(xù)增加壓力,直到壓塌為止。
這一時期,縣民團可謂“戰(zhàn)果輝煌”,挖出五十多個紅軍傷病員,有些是打散的,有些是紅二十五軍撤離前秘密安置下的重傷號,還有些是開小差的。當然,為了挖出這些人,他們得連帶著殺掉不少人。后來,大別山好多村寨號稱“家家有紅軍,戶戶有烈士”,那些烈士,真正死在戰(zhàn)場上的,只占一小部分,相當多的人是紅軍走后被國民黨,主要是地方民團殺害的。
讓李名九和嚴成淦感到不解渴的是,竟然連個營以上的官佐都沒抓到。他們只有把希望寄托在佟家——那條“大魚”在眼皮子底下藏了快兩月,這更加吊起他們的胃口,當然不能放過。
最好的機會出現(xiàn)了。他們得到消息,二十六師一個團突然拉動,開往皖西,說是那邊發(fā)現(xiàn)了紅二十五軍西撤之前留下的一支小部隊,駐鄂綏靖公署命令二十六師派兵前往圍剿。佟升那個營就在里面。他這一走,嚴成淦的膽氣自然更壯了。
這天,又有十幾個團丁來到佟家。佟家已經(jīng)拿不出錢,團丁們?nèi)氯轮鴽]個完,佟貴海終于忍不住,擼袖子跳腳破口大罵,拉都拉不住,他氣呼呼地說:“你們這些王八羔子!還有沒有點人味?都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不能把事做絕!等我家老大回來,再找你們算賬,你們都給我等著瞧……”
說實在的,團丁們就是因為顧忌佟家老大,才對夫婦倆客客氣氣,否則槍托子早掄過去了!領(lǐng)頭的小隊長姓龐,名叫龐光春,是個狠角色,他家在西面的斑竹園,傳說上個月斑竹園的農(nóng)會會長被他逮住,當場就把人家心臟給剜了出來,挑在刀尖上,心臟還在跳,他竟敢拿去泡酒喝!
佟貴海罵了好一陣還不住口,在老百姓面前,龐光春哪里受過這種窩囊氣?當即就黑了臉,脖子一梗:“給老子動手!”
他們不敢對老兩口動手,他們對院子里那一堆堆的樹根樹樁動了手,有人干脆點了一把火,眨眼之間,那些干透的木材像灑了油,火勢呼呼地蔓延開來,一袋煙工夫全燒著了。幸虧那天刮的北風,否則房子都保不住。
佟貴海傻了眼,這些東西比他的命都重要!有些樹根是他父親,甚至他爺爺那一輩留下來的,都是一些好材質(zhì)。做根雕,用材很有講究,必須選擇材質(zhì)堅硬、木質(zhì)細膩、木性穩(wěn)定、不易龜裂變形、不蛀不朽能長久保存的樹種,如黃楊、檀木、櫸木、紅豆杉、鵝掌楸、香果樹、銀鵲樹、連香樹、五針松等等,這些都是根藝造型的上好材質(zhì)品種。那些被淤泥淹埋或深埋土中的死根,經(jīng)數(shù)百年炭化形成的古老陰沉根木,其質(zhì)堅硬,幾乎接近化石,更是根藝的佳材。一般生長在平原的樹根,因養(yǎng)分充足,生長快,木質(zhì)纖維也較松,難以形成奇特形態(tài)。只有生長在惡劣環(huán)境中的根材,如背陽生長在懸崖峭壁石縫中,并經(jīng)雷劈、火燒、蟻蝕、石壓、人踩而頑強生存下來的樹根,由于光照不足,缺土少水和養(yǎng)分,久長不大漸漸變形,年愈久,質(zhì)愈堅,造型也愈奇崛遒勁,是根藝的理想用材。
佟家院子里的這些材質(zhì),積攢了好幾十年,由于一直放在室外,又經(jīng)這幾十年風吹日曬雨淋,都成了上好的根材。佟升早就想安排老兩口到縣城居住,佟貴海就是因為舍不下這些寶貝,同時他還惦記月牙峰以及周邊幾個山峰上面那些他看好的材料,所以他遲遲不愿意進城。現(xiàn)在給他一把火燒了,佟貴海能不瘋嗎?他拼了命往火堆里鉆,要不是幾個團丁死死拖住他,他真想和這些材料一起同歸于盡!
這以后佟貴海的腦子就出了問題,他蹲在院子里,長時間不言不語,見了人,也是不打不罵不叫不笑。他哭喪著臉,直愣愣盯著人家說:“你還我樹根?!?/p>
后來的幾天,張梅吐得越發(fā)厲害,吃不下東西,吃了就吐。佟吾認為她不像受涼感冒,因為她既不咳嗽又不發(fā)燒。張梅不說話,只是哭,佟吾突然意識到什么,驚問:“你是不是有喜啦,嫂子?”
張梅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佟吾感到不解:“你咋啦,嫂子?”
張梅不說話,一直哭,佟吾勸不住她,急了:“你哭什么呀!二哥不在,我好好照顧你就是了,嫂子!”他還挺高興的,畢竟哥嫂要有孩子了。
誰知,張梅猛地冒出一句:“我,我不是你嫂子……”
佟吾一個愣怔,以為聽錯了:“你說什么?”
“我不是佟林同志的愛人……”她躺在地鋪上,蒙上臉,哭得更厲害了。
佟吾愣在那里,傻了一般,半天回不過神兒。
張梅的愛人的確不是佟林,而是七十五師的團長桂德全。她也不叫張梅,她的真名叫程素玉。
桂德全家在安徽六安,程素玉和他是武漢大學的校友,他比她高一屆。他們都屬于進步青年,秘密參加了共產(chǎn)主義小組,經(jīng)常在一塊活動。后來,他們相愛了,但是桂德全從小就訂了婚,對方是他的親表妹,他舅家的女兒,桂家家境不好,舅舅做山貨生意,很有錢,他家一直受舅家的資助,他上大學的錢都是舅舅給的。父親聽說他在武漢有了女朋友,氣得吐血。那年他放寒假回到六安,父親和舅舅一商量,就逼他和表妹入了洞房。新婚之夜,他做通了表妹的工作,在表妹掩護下逃了出來。他想回到武漢找素玉,又覺得那樣對不起表妹。這時候,六安城人心惶惶,都在傳說吳煥先和徐海東的紅軍到了皖西一帶,他把心一橫,進山參加了紅軍。他智勇雙全,帶兵有方,兩年過去,就成為吳煥先手下的得力干將,擔任了主力團的團長。素玉一個偶然的機會獲知他的下落,不惜與父母鬧翻,不辭而別輾轉(zhuǎn)進入大別山,成為七十五師政治部的一名宣傳員。人們出來革命,有的為了信仰,有的為了有飯吃,有的為了愛情。她既為信仰,也為愛情。當然,進入革命陣營后,她的信仰更堅定了。
一對戀人終于在戰(zhàn)場相遇,卻由于四處轉(zhuǎn)戰(zhàn),居無定所,聚少離多。兩個月前,紅二十五軍即將進行戰(zhàn)略轉(zhuǎn)移,全軍秘密進行西征準備,已改任軍政委的吳煥先突然提出來,要二人結(jié)婚。桂德全不同意,說,程子華軍長、徐海東副軍長都是單身漢,他一個小團長,哪能結(jié)婚?這時候,全軍結(jié)婚的干部確實沒幾個,吳煥先政委的妻子曹干仙幾年前就去世了,他也一直未再婚。但是吳政委發(fā)了話,不想結(jié)也得結(jié),二人把各自的被褥抱到一塊,連喜酒都顧不上擺,就算結(jié)婚了。
婚后第三天,部隊往羅山縣何家沖集結(jié),途中遇襲,素玉中槍后滾下山崖,是佟林救了她。鑒于她的傷情,已經(jīng)無法帶她走,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個可靠人家留置,一般情況下安置到堡壘戶家中。其實這時候,那些堡壘戶家里反而不安全。還是吳政委想得周到,說佟林他大哥是國軍營長,就送到佟家吧!
那晚佟林和師政治部群工部的王主任一起,送她過來。路上,王主任提出來,為安全起見,小程還是改個名兒吧。佟林順口就起了個張梅。到了佟家,佟林可能是擔心父母不收留她,改口說她是自己媳婦。當時那個情況,別人也沒辦法更正解釋,就這樣,她稀里糊涂成為佟家的媳婦,一直到今天。
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哭著說:“都怪我,都這么久了,應該給爹娘講清楚的……”
她稱佟家夫婦倆為“爹娘”。她是不是自覺不自覺地已把自己當成佟家媳婦了呢?
佟家院子里那個地窨子暴露之后,嚴成淦親自來了一趟,鉆到里面勘察了半天,他認定這里面一定藏過傷號??墒牵瑐柵苣娜チ??這些天,他在村里村外都設(shè)了探子,通往外面的兩條山道上,布了好幾個卡子。一個重傷號,不可能長翅膀飛走。
有村民私下報告,佟家老頭曾經(jīng)夜里上過山,行蹤可疑。他夜里上山干什么?明擺著有人藏山上。山那么大,想藏個人,確也不難。嚴成淦向李名九團長請求,調(diào)集縣民團全部人馬,以月牙峰為中心,搜山!
縣民團共有七百來人,要想全部集結(jié),沒個三五天辦不到。就在這時候,佟升回來了!
佟升回了一趟家,看到民團隊伍松松垮垮往這邊開進,知道事情越搞越大,眼看瞞不住,他很惱火,也很為難,向母親提出來,與其讓人家捉到,不如主動交出那個喪門星。
佟喬氏抹開了眼淚,說:“要是交人,你爹不白傻了?你爹的寶貝不白燒了?家里的錢不白花了?”
又說:“如果你敢交,以后別回這個家!”
佟升苦笑道:“就是咱不交,用不了幾天,人家也會把她抓去?!?/p>
佟喬氏說:“你不會再想想辦法?虧你還是個大營長呢。反正你要給咱家把人保全!”
佟升久歷戰(zhàn)陣,辦法還是有的。他把想法向母親說了。母親說:“你快去辦吧,只要能保住人,不論怎么著,我和你爹都愿意。”
事不宜遲,佟升說辦就辦,他以勘察地形的名義,帶兩個護兵,親自上了山。他知道那個洞子,小時候沒少鉆它。
佟升不想見那個女人,叫護兵把佟吾帶到遠處談話。他把想法和盤托出,讓佟吾和那個女人必須按他說的辦,否則就是死路一條,出了事不要怪他。說罷,他就匆匆下了山,把呆若木雞的佟吾晾在那里。
第二天晚上,佟升在縣城最有名的仙客來飯館請客,只請一個人——李名九。他拿出三個月的薪金,買了一包上等煙土,作為見面禮“孝敬李團座”。對于李名九來說,委員長嫡系部隊的中校營長專門宴請他一人,還帶來這么貴重的禮物,算是給足了他面子。本來他有點不敢見佟升,畢竟不慎把人家的院子燒了。
李名九主動先罰了自己三杯酒,說:“佟營長,下邊的人不懂事,請多多包涵。不過呢,他們給我報告,說是你家窩藏共匪頭目,有證據(jù)。下邊人去查驗,我也不便阻攔,迫不得已??!”
佟升誠懇有加地說:“李團座,真人面前,兄弟不說假話,我家確實藏了人,先是藏在地窨子里,后來風聲緊,就挪到月牙峰一個山洞里,如今我三弟在山上侍候她?!?/p>
“誰?”李名九眼珠子亮了一下。
“不是別人,是我三弟佟吾的女朋友,武漢大學的學生,武漢本地人?!?/p>
“……你三弟的女朋友?”
“千真萬確!”
“真不是你二弟?”
“真要是我二弟,我還敢來見你嗎,李團座?”
李名九愣了愣:“那——藏他女朋友干啥?又沒偷又沒搶?!?/p>
“別提了!那女娃受共產(chǎn)黨迷惑,加上和我三弟鬧了點別扭,放著好好的大學不上,非要跑到咱大別山投紅軍,跟著瞎折騰,結(jié)果來了沒幾天,滾下山摔傷了,斷了條腿,折了條胳膊。沒辦法,躲到我家里療傷。你的人上我家去,我爹娘怕把她抓走,嚇得夠嗆!”
李名九琢磨著佟升的話,挑不出什么毛病,就說:“你想怎么著,佟老弟?”
“我想讓我三弟陪她下山,回家里養(yǎng)著。等傷好了……就讓他們結(jié)婚辦喜事!到時候還要請李團座和弟兄們登門喝喜酒呢!”
李名九似乎還是有點不相信,使勁嚼一只雞腿,眼珠子骨碌碌亂轉(zhuǎn),半天才道:“佟老弟!軍中無戲言,你給我說清楚——當真是你三弟女朋友?”
佟升哈哈一笑:“如果不信,就請李團座的人接兩人下山,當面驗證?!?/p>
李名九端起一杯酒,與佟升碰杯,一飲而盡,放下杯子,說:“一個女娃子,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嚴成淦這獨眼龍真是瞎了眼,謊報軍情。我回去就讓他們收兵!”
那天佟升上山面見佟吾交代注意事項,佟吾絲毫沒敢透露她不是佟林的女人——他想,一旦這個要命的大秘密敗露,不要說民團了,單是大哥佟升就不會饒了她,或許會當場把她帶走!
知道了張梅的真實身份之后,佟吾心里感到很不對味兒,原本和她已經(jīng)很熟悉了,突然又變得陌生了許多,仿佛那個叫張梅的嫂夫人走了,又來了叫程素玉的新女子,叫他難以面對。
大哭過一場,程素玉反而感覺卸下一個擔子,心里面敞亮了,輕松了。她說:“以后我還是叫你小弟。我比你大,你叫我素玉姐吧,叫素玉也行。”
佟吾說:“我大哥特意交代,叫你改個名兒。既然張梅就是假名,為了安全,以后就別變了,我叫你梅姐吧?!?/p>
他又說:“請你放心,既然你是我二哥的同志,又是二哥把你送來,我和爹娘不會拿你當外人。前提條件是,你得聽我安排,對任何人不能透露你和桂團長的事,包括對我家里人。”
“對爹娘隱瞞,總是不好吧?”
“暫時都得瞞著。你想想,如果你身份暴露,不光你危險,我全家連帶著都危險,是不是?”
張梅想想他說的有道理,就同意了。
又過了兩天,嚴成淦派小隊長龐光春帶四個人、一副擔架上山來接張梅下山,佟吾把她抱上擔架,兩人裝出親昵的樣子。他們在洞里住了二十一天,竟然都有點留戀這個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
下山路上,佟吾抱怨抬擔架的團丁走得不穩(wěn)當,晃暈了他女朋友,連累她嘔吐了好幾次?;氐郊遥∥嵋姷较裆底右粯友凵癜V呆的父親,還有灰燼斑駁的院落,幾欲落淚。張梅則和佟喬氏抱在一塊,少不了哭一場,佟喬氏說:“孩子啊,別說燒了院子,就是這個家全燒干凈,只要換回你好好的,娘也認了!”
得知張梅懷孕,佟喬氏更是歡喜得不得了。誰也不知道老二到何方去了,他離開都三個月了,一點消息也沒有,搞不清是死還是活,令她日夜掛念。張梅懷上孩子,對她自然是個很大的安慰。她趕緊讓佟吾把家里僅剩的那只老母雞殺了,燉雞湯給張梅補身子。
嚴成淦第二天就來到佟家,聲言特意來看望佟前輩,安撫受驚嚇的老人,賠禮道歉,順便也看望一下佟家老三受了傷的女朋友,問問需要啥藥物。他帶來兩只雞、一只豬頭、五十個雞蛋、一袋細糧,這份禮物不輕。他象征性地看一眼佟貴海,找個借口鉆到張梅休息的東隔間,瞪著那只獨眼,上上下下審視著斜倚在床上的張梅,說:“妹子,怎么就你一人跑大別山來了?要來應該和佟吾兄弟一塊來??!”
張梅也是見過世面的人,并不懼怕他,迎著他的目光,用武漢口音說:“讓佟吾給你說?!?/p>
佟吾撇腔撇調(diào)學說武漢話,道:“嚴大哥!你不知道,張梅在學校就是積極分子。我呢,眼里只有畫。她嫌我落后,老跟我鬧別扭。我們吵了一架,她一氣之下,就跑來了。”
嚴成淦點點頭:“后悔了嗎?”
眾人都望著張梅。張梅閉上眼,不吭聲。
佟吾趕緊說:“嚴大哥!你說能不后悔嗎?她這個樣子,殘廢了都是有可能的?!?/p>
嚴成淦說:“我今天來,是想告訴你們,老三女朋友當過紅軍的事,一定不要給外人透露,讓上邊知道了,會追究的。我們對張梅網(wǎng)開一面,那是要冒風險的!張梅要寫份自省悔過書,一旦上面查下來,我們也好交代。”
張梅還是不吭聲。佟吾說:“嚴大哥,你看她,動不了,不方便寫呀!”
佟喬氏插話說:“不光受傷,她還有喜了呢!”
這話讓眾人都是一驚。張梅這時候的身份是佟吾的女朋友,她懷上,屬于未婚先孕,在那個時候,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嚴成淦換副面孔,滿臉堆笑,合手道:“恭喜恭喜!既然有喜了,那得早點辦喜事,對吧?到時候,我和弟兄們也過來討杯喜酒喝?!?/p>
佟喬氏似乎意識到說錯了話,又沒法收回,只得硬著頭皮說:“一定請你們都來?!?/p>
嚴成淦收住笑:“既然不方便,暫時可以不寫。需要時,我會隨時派人過來取?!?/p>
又過了一個多月,張梅的傷全都好利索,但是肚子也已經(jīng)很顯形,藏不住了。村里人都知道她是佟家老三的未婚妻,時常問佟喬氏,你家啥時候辦喜事呢?
佟喬氏也給愁壞了:怎么辦?老二的媳婦,和老三入洞房,以后老二回來,怎么說?況且,張梅和佟吾,也不會同意啊!
佟喬氏捎信叫老大佟升回來一趟,讓他拿主意,他畢竟是大哥,又是個官兒。此時,佟升也正為這事犯愁。不久前,張師長專門喊他訓過一次話,說是縣民團那邊露點口風,他們懷疑張梅不是佟吾的未婚妻,而是共黨哪個重要干部的女人,因為她看上去訓練有素,比較老練沉著,不像是剛從城里跑山里來造反的學生娃兒。佟升一口咬住,張梅絕對是三弟佟吾的初戀女友,他愿以性命擔保!張師長哈哈一笑,說既然這樣,那就不管民團那邊了,讓你三弟早點辦喜事,好堵住那幫混蛋的嘴。
佟喬氏見了佟升,先打聽佟林的下落。佟升感到煩躁,說:“他們一直往西跑了,共產(chǎn)黨就那幾條槍,能撐多久?我看佟林兇多吉少!娘,你就死了心吧,就是佟林不死,他敢回來嗎?他永遠不會回來了!”
佟喬氏眼圈一紅,不吭氣了。
佟吾說:“大哥,你能不能想個辦法,送二嫂回武漢。她這一走,疙瘩不就解開了嗎?”
佟升堅決地說:“民團一直盯住她不放,我沒辦法送走她,更不想冒這個險?!?/p>
他們并不知道,張梅根本無意回家,因為那個家,她已經(jīng)回不去了。她跑出來,就已經(jīng)和家里徹底鬧翻,再讓她挺著大肚子回去,脾氣暴躁、極要面子的父親決不會接受她的?;厝サ扔谧匀∑淙瑁龑幵杆?,也不想回!
佟升的主意很堅決,意見就一條:這出戲,遠不到謝幕的時候,得繼續(xù)往下演——先讓佟吾和張梅假結(jié)婚,熱熱鬧鬧辦一場婚禮,如果可能,把李名九和嚴成淦都請來,喜酒一喝,看他們還能說啥?他給張師長那邊也好有個交代。
佟升把話撂下就回了部隊。佟喬氏漸漸也想通了:如果這個婚事不辦,張梅還是很危險的,她走又走不了,總不能眼見她肚子越來越大,你讓她把孩子生下來,還不給她辦喜事?沒這么做的!那只能告訴別人,這女娃不是老三的,而是別人的!再說了,這是假結(jié)婚,又不是真同房,如果佟林回來,媳婦當然還是他的;如果真像老大說的,回不來呢?肥水不流外人田,讓她跟老三搭幫過日子,也不是件壞事呀,總是一家人親呀……
佟吾心里有苦說不出。只有他知道,張梅是桂德全的女人,而他心里是有方芝萍的,讓他和人家桂團長的女人結(jié)婚,雖是假扮夫妻,但他亦覺得,這很對不起方芝萍??伤植荒芫芙^,因為拒絕,就等于害張梅,進而害佟升,害全家……
他給方芝萍寫了一封短信,意思是家里有事情,暫時不能回學校,什么時候回去,真說不好;也有可能會退學。沒多久,收到一個大包裹,打開一看,是一包畫筆和顏料。這東西縣城都買不到。他明白了,方芝萍希望他無論如何都不要丟了畫。他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
對于張梅來說,她已經(jīng)是走投無路,唯一的一條路就是和佟吾假結(jié)婚,就像搞地下工作的同志假扮夫妻那樣。她不是不能接受這種安排,革命者思想上都不保守,男女關(guān)系上也比較看得開,她只是更加地思念和牽掛心愛的人,身處大山中,消息極度閉塞,她已經(jīng)很難獲悉桂德全和同志們的下落。他們還能回來嗎?還會回來嗎?什么時候回來?這些問題令她的情緒非常不好,飯幾乎吃不下。
佟吾悄悄勸她,說:“梅姐,就是為了肚里的孩子,為了桂大哥的孩子,你也得照應好自己?。 ?/p>
她嘆口氣說:“小弟,我沒什么,就是委屈你了?!?/p>
“梅姐,千萬別這樣想。這只是暫時的,等孩子生下來,咱們再另做打算?!?/p>
清明節(jié)一過,佟吾和張梅“奉子成婚”,佟家大張旗鼓辦婚禮。佟升的面子夠大,來了很多有頭有臉的人物,李名九和嚴成淦自然少不了。席間,李名九對佟升說:“佟營長,給你說句實話——這喜酒杯子一端,我心里才算踏實?!?/p>
桂花飄香的時候,張梅也快臨盆了。這天,佟升騎馬回來,帶來一個重大消息:吳煥先在甘肅的涇川縣被國軍打死,報紙上登了他的遺照,電臺反復播放,絕不會有假。佟喬氏嚇得夠嗆,顫聲問:“有你二弟的消息嗎?”
佟升說:“他一個小蘿卜頭,死也好活也好,誰能知道?!?/p>
佟吾特別想問問大哥,有沒有桂德全的消息,他可是個團長。他意識到絕對不能提這個,就壓住了想法。張梅待產(chǎn),佟吾怕影響她情緒,沒敢把這消息告訴她。但每天晚上都是母親和張梅住一屋,老太太嘴上沒把門,一不留神,就把吳煥先在甘肅被國民黨打死的事情說了。張梅當即哭了起來,控制不住,渾身哆嗦。吳煥先被譽為紅二十五軍的軍魂,他的犧牲,對所有紅二十五軍的官兵都是個巨大的打擊。吳政委不在了,隊伍不會打散了吧?桂德全怎么樣了?這些都是張梅腦子里永遠存在的問號。
張梅哭,老太太也跟著哭,她是擔心佟林,都說佟林是吳煥先身邊的近人,吳煥先沒了,他不會有事吧?
叫這事一鬧,張梅有小產(chǎn)的征兆。佟吾按照母親的吩咐,背上一升米、二十個雞蛋,到鄰村請來接生婆,折騰了整整一個晚上,所有人都給弄得筋疲力盡,終于把孩子產(chǎn)下來,幸好母子平安。
新生兒是個男孩。老太太歡喜得不得了——就是佟林回不來,他總算也有后代了!有了根,家人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小孩子滿月,佟貴海就病倒了,高燒轉(zhuǎn)成肺炎,一病不起,眼看不治。張梅把孩子抱到老人面前,大聲說:“爹!給你孫子起個名兒吧!”
老頭臨去世之前,頭腦反而很清醒,咕噥道:“佟……書……根……”
張梅沒聽清:“什么?樹根?”
老頭吃力地說:“書……讀好書,傳根雕……”
佟吾在一旁道:“是佟書根。咱爹的意思,讓孩子好好讀書,再把根雕手藝繼承下去。”
父親老是咽不下最后一口氣。佟吾知道父親是想讓自己表個態(tài)。他狠狠心,把那一包畫筆顏料找出來,拿到父親面前亮了亮,當即掰斷三支畫筆,倒掉一小瓶顏料——這是向父親表明,他將棄畫!
這時,母親把一把做根雕用的鑿刻刀遞給佟吾,佟吾舉過頭頂,對著墻上掛的那幅玉皇大帝畫像跪倒,拜了三拜。這就算是完成了儀式,從此以后,他將接過父親的鑿刻刀,成為一個民間根雕藝人。
佟吾抬起頭來,已是淚流滿面。張梅不忍看他,背過身去……
三年之后,已是一九三八年秋天。這時候抗日烽火在長江、淮河流域熊熊燃起,瓦缸寨因為深處大山之中,和先前一樣寧靜,未受干擾。三年時間,佟吾變成了一個十足的根雕藝人,似乎比他父親還癡迷根藝,經(jīng)常上山尋找有用的材料,多次歷險,有一次差點掉下十多丈深的懸崖,如果不是他拼命抓住一棵小樹,那一回摔不死也得摔殘,嚇得張梅好多天不敢讓他出門。村里的鄰居每當發(fā)現(xiàn)合適的材料,也愿意提供給他,張梅就給人家送幾個雞蛋或一塊臘肉表示謝意。佟家院落里,已擺了很大一片,有了點被民團放火燒掉之前的樣子。
制作根雕不是簡單的事,分為脫脂處理、去皮清洗、脫水干燥、定型、精加工、配淬、著色上漆、命名等八個步驟。佟吾學過畫,會構(gòu)思,文化程度又高,所以他的技藝水平提高很快。佟升的同學、朋友、熟人多,佟吾的根雕作品大都通過佟升介紹出售,所得收入維持一家人的生計沒有問題。
佟吾還抽空鉆研了根雕的歷史,他發(fā)現(xiàn),明清兩代,根雕技藝已趨成熟。明代有以竹根雕著稱的濮仲謙為代表的金陵派和以朱鶴為代表的嘉定派。根藝家們不僅利用木、竹根創(chuàng)作出供人欣賞的擺設(shè),而且還雕刻具有實用價值的家具及其他實用品。到了民國時期,由于戰(zhàn)亂等原因,根藝制作和生產(chǎn)日漸衰落,許多藝人改行,根雕技藝到了瀕臨失傳的境地。佟吾沉浸其中,不為錢財,而是享受制作根雕的樂趣,尋找一份內(nèi)心的寧靜。母親佟喬氏和張梅既感到心里踏實,又擔心他像父親那樣,太過癡迷也不好。
他工作的時候,小書根在他身邊繞來繞去,不說話,一點也不淘氣,只是好奇地盯著他手中的工具,看不夠的樣子。私下里,他和張梅仍然像姐弟一樣,無論感情上,還是身體上,從不越雷池半步。當年那個與他相戀的女同學方芝萍抗戰(zhàn)前到了法國,繼續(xù)鉆研油畫創(chuàng)作,已有作品被羅浮宮收藏。他收過到她從巴黎寄來的一封國際航空信,信上說,希望他能來法國團聚,她一直沒有忘記他!
但是,這個家,他是離不開了!
那封信他怕張梅看到,悄悄撕碎,與一堆木屑一起,讓母親塞到鍋底燒掉了。
佟喬氏老覺得對不起佟吾,有一次長吁短嘆,對佟吾說:“你二哥,他要么早點回來,要么再也別回了!”老太太有了讓佟吾和張梅圓房的想法,但又不便說出口。
佟吾想,二哥回來更麻煩,張梅不是他的女人,他若回來,什么密都保不住了,還不如這樣維系著好,人人都有一個念想。
張梅更是覺得她和孩子拖累了佟吾。小書根口口聲聲叫佟吾爹,雖然叫得暖心,卻讓她越來越不好意思面對佟吾。
新四軍一支隊伍到皖西一帶活動,傳說他們就是原先的紅軍。張梅動了心思。佟吾看出來了,就勸她,說:“梅姐,你去找他們吧,也好打聽打聽桂大哥的下落,順便也幫我打聽一下我二哥。小書根先留家里,等你找到桂大哥,我給你送去,讓你們一家三口團圓。”
這幾句話說得張梅淚流滿面。分別已經(jīng)四年了,她一直忘不了桂德全,瓦缸寨離皖西不遠,去一趟不太難,只需要兩天的行程。這一帶肅清了土匪,原先的民團也不知道跑哪去了,路上還是蠻安全的。再說她曾經(jīng)是個堅強的紅軍女戰(zhàn)士,一般困難也難不倒她。想了幾天,她對佟吾說:“小弟,你真的希望我走嗎?”
佟吾愣了半天,才說:“如果你的心不在這里,還不如走了好。”他心里是很矛盾的,希望她不走,但又不能不讓人家走。
“唉,我走了,你也好成個家。你說是嗎?”她眼里淚光閃閃,不敢看他。
佟吾沒接話。
他們商量來商量去,決定先瞞著母親,就說張梅想回一趟武漢的家。臨走前一天的夜里,他們都沒法入睡。自從書根會跑之后,佟喬氏不再和張梅娘兒倆住一屋,佟吾一直單獨住在西偏房,那是他的工作間兼臥房。這一夜,二人雖然不在一屋,沒說上一句話,但兩個人的心里,都是心潮起伏,浮想聯(lián)翩。她是既想走,又舍不得離開這個生活了四年的家。走了以后,還有機會再回來嗎?她摟著孩子,克制不住,老想哭,淚水滴落在小書根的臉上、枕頭上……
佟吾也是難受得厲害,心里空落落的,仿佛身體里面一件重要的東西被一下子抽走。這四年來,他們名義上是戀人,是夫妻,實則是姐弟那樣的情分,身體上不能有任何的接觸,但是感情上早就有了交融,即使是淺淺的、淡淡的,像秋末桂花的味道,也足以令他們難以割舍!
雞叫第三遍,該動身了。她親了親熟睡中的小書根,提上包袱,掩上屋門,他已經(jīng)在院子里等她。他接過她的包袱,挎在肩上,默默陪她往外走。他要送她到寨子北面三里遠的一個大路口,他提前和一個熟悉的山貨商聯(lián)系過,張梅搭乘山貨商的馬車先到葉集,到那兒之后去找抗日政權(quán),再想辦法找到新四軍。
這時候朝陽還在地平線下面藏著,東方天際一片朦朧的明艷之光,頭頂是灰暗的魚肚白,蒼茫壯闊,遠處青山像個剪影,近處田疇水汽升騰。二人一前一后往前走,她在前,他在后,都感覺腿像灌了鉛,邁不動步;心上像壓了塊石頭,喘不動氣。他們只是緩緩地走,沒說一句話,因為實在不知道該說些啥。
到了寨子北面的大路口,山貨商的馬車已經(jīng)停在那里,三匹馬打著鼻噴,此起彼伏。他把包袱遞給她,她雙手直哆嗦,仿佛不想接,最后還是接過來,頭一低,往馬車那兒走。他背過身去,不敢看她的背影。
走了有十幾步吧,實在走不動了,她的腿像被什么東西牽著,心里針扎一樣疼,眼淚模糊了雙眼。怎么能舍得下孩子和佟吾兄弟呢?她猛地轉(zhuǎn)過身子,朝佟吾跑去,甩掉包袱,猛地撲進他懷里……
趕車的老漢看到男的抱著女的,往來路走去,知道客人不走了,鞭子一揚,三匹馬嘚嘚起步,馬車沿大路向東北方向而去。
第二年夏天,張梅生下了第二個孩子,是個女孩,佟吾給女兒取名佟玉。佟玉從眉眼到臉盤都像極了佟吾,老太太對佟玉喜歡得不得了,整天抱著佟玉,常常笑得合不攏嘴。有了佟玉,佟家院子里,笑聲不斷。
抗戰(zhàn)勝利那一年初夏,老太太突然患病,患的痢疾,不停地拉稀,沒幾天人就脫了形。老大佟升不在,抗戰(zhàn)第二年,二十六師就沒了影兒,說是拉到四川,拱衛(wèi)重慶去了。如果老大在,肯定能搞到管用的藥物。盡管佟吾和張梅急得不行,到處請郎中,還是沒能留住老太太的性命。
佟喬氏雖然是個村婦,但她有眼力,有頭腦,有作為,在鄉(xiāng)下婦女中,是少見的人物。她的死,讓全瓦缸寨的人都很悲傷。
老太太走之前,趁她還清醒,張梅撲通跪在婆婆面前,痛哭流涕,說:“娘!我不是佟林媳婦,我騙你了……娘,我一直沒告訴你,是我不好……”
老太太慘淡地一笑,說:“不。誰說騙我了?你不早就是佟吾媳婦了嗎?……孩子啊,你來佟家?guī)啄炅???/p>
“十年半了?!?/p>
“十年半,你喊了我十年半的娘……只要叫我一聲娘,你就是我佟家的人,哪能叫騙?”
“娘,我是騙了你……書根他……也不是佟林的孩子……”張梅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看出來了,書根這孩子一點也不像佟家人,佟家的男人都是大眼睛、雙眼皮、高鼻梁,這孩子是小眼睛、單眼皮、塌鼻梁。你說我能看不出來嗎?不過,我喜歡這孩子,我把他當我的親孫子……”
張梅抓住婆婆的手,有點無地自容:“娘,媳婦感激您的救命之恩……下輩子,張梅還給你老人家當兒媳婦……”
老太太眼淚滾滾而下:“咱婆媳倆,有緣分。我沒了,你和佟吾永遠不要再分開……”
張梅答應著,喊佟吾過來,兩人手拉手給母親磕頭。抬起頭來時,發(fā)現(xiàn)母親已經(jīng)含笑去世。
佟喬氏活了六十二歲,在那個年頭,算是長壽了。
一九四七年夏末秋初,劉鄧大軍千里躍進大別山,三個縱隊突然包圍了國民黨新七旅據(jù)守的縣城。新七旅憑借堅固的工事和強大的火力,硬是頂住共軍三個縱隊的輪番沖擊,堅守了一個晝夜,城池依然牢固。國軍增援部隊將至,解放軍進退兩難。正在這時,負責守衛(wèi)城西高地的副旅長佟升率兩個營戰(zhàn)場起義,撕開了一道重要的缺口。兩個小時后,縣城被拿下,新七旅七千多人被全殲。
解放軍首長問佟升有什么要求。佟升只提出一個條件:請解放軍幫忙找到他弟弟佟林。
佟升作為黃埔生,在軍隊混了二十年,只混到一個上校副旅長,而他的同班同學中,有好幾個當上中將師長,少將副師長、旅長這一級的,足有一大把。他沒混好,不是他沒能耐,而是因為他有個當紅軍的弟弟。弟弟是他的噩夢,影響了他半輩子。他這輩子,就是栽在佟林手里。
戰(zhàn)場起義,不是他覺悟有多高,也不是被人策反,而是他深感共產(chǎn)黨早晚會得天下,當年只剩下兩三萬人跑到兔子不拉屎的黃土高原,蔣委員長都拿他們沒辦法,現(xiàn)在他們有了一百萬人,甚至還要多,你就更沒辦法了,國民黨丟掉江山是不可阻擋的,既然如此,不如早點過來。
劉鄧大軍的老底子就是當年的鄂豫皖紅軍,佟升以為會很容易找到佟林,說不定他就在這支隊伍里。即使他戰(zhàn)死,也會有個確切的說法。但是他搞錯了,劉鄧大軍前身是大別山紅四方面軍的老部隊不假,但是紅二十五軍后來編入林彪的一一五師,眼下正在東北作戰(zhàn)。紅四方面軍和紅二十五軍,都發(fā)源于大別山,但長征時各走各的,不是一回事。
佟升提出的這個小小要求,居然難住了解放軍首長。劉鄧部隊里沒有名叫佟林、老家在本縣的干部。最后他們讓佟升失望了。
新中國成立后,甘肅省涇川縣黨史辦幾經(jīng)調(diào)查,終于搞清吳煥先犧牲前后的經(jīng)過。一九三五年八月二十一日,紅二十五軍在涇川四坡村附近南渡汭河時,遭國民黨軍隊伏擊,軍政委吳煥先親率二百多人搶占河畔的一個制高點時,不幸胸部中彈,當場犧牲,年僅二十八歲。
據(jù)當?shù)貛孜焕先嘶貞?,吳煥先犧牲后,紅軍把地主鄭某的一口柏木棺材抬來埋葬了他,墓地就在南塬底下的一處臺階地上。紅軍走后,敵人聞風而至,掘開墳墓,撬開棺蓋,把遺體扒了出來,連烈士身上裹著的兩三丈白洋布,也一搶而光。隨后將遺體抬到?jīng)艽h城,放在菜市場近旁的一所破廟里,陳尸示眾了一些日子,還拍下邀功請賞的照片。及至解放后,涇川縣黨史辦反復查找,連烈士遺骨所埋之地都無法查清楚,吳煥先這位戰(zhàn)死在隴東高原的鬼雄,尸體不知被敵人棄之何處。當?shù)卣诳h城以西二十余里的鄭家溝,修建了吳煥先烈士墓,其實這是一座空墳。有意味的是,吳煥先出生在四角曹門村,戰(zhàn)死在四坡村,都含有一個“四”字。
還是沒有佟林的下落。
一九六五年,一個陌生人來到佟家,對佟吾說,他是佟連長手下的一個副班長,叫黃如軒。當年吳煥先政委犧牲,他就在現(xiàn)場,佟林作為特務連連長,任務就是保護軍首長安全,吳政委帶頭搶占那個小山包,佟林拉不住他,吳政委中彈后,佟林上前施救,隨即中彈倒地,也是他親眼所見。戰(zhàn)士們拼死占領(lǐng)那個小山包,打退了敵人,把吳政委遺體抬下來,倉促進行了埋藏。那一仗犧牲了一百多人,佟林肯定是犧牲了,烈士的遺體帶不走,也來不及掩埋……在后來的一次戰(zhàn)斗中,他負重傷,一位好心的當?shù)匕傩帐樟袅怂?,傷好之后,部隊已遠去,不知所終,他也就徹底留下來,娶了救命恩人家的姑娘,一直生活到現(xiàn)在。這次回大別山老家,一定要來佟連長家看一看,把知道的情況告訴佟家人。
佟吾把黃如軒所說的情況給縣民政局寫了一封信。大約過了半年,來了兩個民政局的干部,說經(jīng)過調(diào)查,黃如軒反映的情況屬實,國家追認佟林同志為革命烈士。
兩位同志把革命烈士證明書交給佟吾,轉(zhuǎn)身離開了。佟吾捧著烈士證書,久久無語。他的二哥,在離家三十多年后,變成一張紙回來了!而父母親去世之前都不知道他的下落,母親最牽掛的就是他。
張梅接過證書,久久端詳著,百感交集。這個她并不熟悉的男人,改變了她的命運,使她成為佟家人,接續(xù)佟家的香火。這是命運冥冥之中的安排嗎?如果他在天有靈,應該會感到欣慰吧……
張梅想起什么,說:“大哥還不知道呢?!?/p>
佟吾說:“咱們抽空去一趟,告訴大哥?!?/p>
佟升新中國成立后擔任六安地區(qū)政協(xié)文史專員,已于一年前去世。他們擇日帶上烈士證書,坐長途汽車趕到六安,又打聽著步行來到南郊公墓,找到佟升的墓碑。二人站定,先鞠了三個躬。佟吾愴然道:“大哥!找到我二哥了,你不用再惦記了……你們兄弟倆,走了不同的路,最后不還是殊途同歸嗎?如果天堂里遇見,你們好好拉拉呱兒吧,幾十年不見,要說的有很多……”
張梅采來一束野花,放在墓碑前。她凝視著碑上佟升的陶瓷照片,突然意識到,這個她只見過一面的男人,其實是她生命中頂頂重要的人,當年如果不是他幾番保護,她不會活到今天,他才是她最大的救命恩人呀……
兩串淚珠從張梅臉上滾落,滴在腳下的黃土上。
直到一九五九年前后,張梅才獲悉前夫桂德全的消息。此前她一直想知道他的下落,又害怕知道。
這天,佟吾往縣城送根雕,帶回一張舊報紙,上面有一則消息,提到桂德全擔任國務院煤炭工業(yè)部副部長。張梅拿著報紙,像是心里一塊石頭終于落地,她輕嘆一聲,只說了一句話:“只要他還好好地活著,我就放心啦……”
后來陸續(xù)得知,桂德全于四十年代初在山東抗日根據(jù)地和一位地方女干部結(jié)婚,這個時間差不多正是張梅和佟吾圓房的時間。桂德全新中國成立后轉(zhuǎn)入地方工作,沒參加授軍銜,如果他能授銜,以他的資歷和戰(zhàn)功,可以授中將。
佟吾和張梅商量,是否讓書根到北京找他生父?孩子一輩子待在大山里,很難有什么出息。書根也動了心,老想去北京。沒想到張梅堅決不干,少見地發(fā)了火,呵斥兒子:“人家有了新家,你去干什么?老老實實跟你爹學做根雕吧!”
就這么著,他們一直沒和北京聯(lián)系。桂德全也就不知道,他前妻和親生兒子一直生活在大別山。
佟吾和張梅唯一的女兒佟玉只活了七歲就沒了,她患了一種怪病——白喉,在當時屬于很嚴重的病,沒法治,佟吾雇馬車往六安的醫(yī)院送,半路上孩子就死了。后來他們沒再生育。
附記:
二〇一六年九月間,我參加中國作協(xié)組織的紀念紅軍長征勝利八十周年作家重走長征路采風活動。我所在的那個團,沿當年紅二十五軍長征路線行動。第一站先到信陽。日程中有一項安排,到吳煥先故居拜謁。那地方以前屬湖北黃安(現(xiàn)紅安),解放后劃歸河南省新縣。
那天上午,我們打著采風團專用旗幟,走進箭廠河鄉(xiāng)四角曹門吳煥先故居,偶遇一位老人。老人精神矍鑠,鶴發(fā)童顏,下頦上掛一把飄飄欲仙的大胡子?,F(xiàn)在很難見到留大胡子的人,所以他格外引人注目。講解員姑娘說,這位老人是老紅軍后代,每年都要來這兒幾次。
我有個習慣,或者說毛病——每到大人物出生地,喜歡看風水,韶山毛澤東、廣安鄧小平、江津聶榮臻等領(lǐng)導人的故居我都去過,感覺風水好得不得了。吳家的風水,乍一看,也不錯,院落處在一個高坡上,門前是一片開闊地,稍遠處是一條小河流,再遠處是含黛的青山——也是個出大人物的好宅子??!
講解員指著二三百米外的一處地方說:“你們看到那邊有個東西沒?”
大家放眼望去,隱約看到一個石滾子。講解員說,那兒曾經(jīng)是個碾坊,鄉(xiāng)下用來碾米脫面的,八十多年前的一天,那個碾坊曾經(jīng)停放過六口棺材——吳煥先的六位親人,在同一天被國民黨民團殺害。
我感到心里沉甸甸的。眾人隨講解員進入院落,我一個人朝石滾子的方向走去,不一會兒,看到大胡子老人也朝這邊走來。我們一前一后在石滾子那兒站住,老人主動同我打招呼:“你好!作家?”
我點點頭,說:“徒有虛名?!?/p>
他微微一笑。
“剛才姑娘說,這兒擺過六口棺材。老人家,您知道具體情況嗎?”
他頓了頓,神色一下子變得莊重肅穆,說這是一九二六年冬天發(fā)生的,吳煥先帶頭搞農(nóng)民運動,得罪了地主豪紳,有一天,反動民團武裝二百余人,殺氣騰騰直撲過來,聲稱“踏平箭廠河,血洗四角曹門,滅絕吳煥先全家”。那天吳煥先外出辦事,逃過一劫,他大哥、二哥當場被槍殺,他父親和小弟弟被敵人亂刀砍死在自家門口,被嚇傻的大嫂抱著不滿半歲的兒子慌不擇路掉進水塘,溺水而死。一家六口頃刻斃命。那天晚上,得到消息的吳煥先回到家中,買來六口棺材,停放在這里,面對蒼天發(fā)誓:只要不死,就要革命!一年之后,他參加了黃麻起義。
我說,這種情況和賀龍、徐海東差不多,賀、徐兩家均有數(shù)十人被反動派殺害。某種程度上說,是反動派把他們逼上死路的,反動派用屠刀培養(yǎng)了自己的掘墓人。
他沖我豎起大拇指。
“您也姓吳嗎?”我好奇。
“不。我父母親當年是吳煥先的兵。”
采風團當晚宿縣城。吃罷晚飯,天還亮著,路燈也紛紛亮了。我一個人出了賓館,在街上閑逛。路過一家門臉挺大的店鋪,楣頂上霓虹閃爍出“大別山根藝世界”幾個藝術(shù)字。透過玻璃櫥窗,看到里面有不少盤根錯節(jié)的根雕作品,我想都沒想,推開彈簧門,走了進去。
里面真是一個根雕大世界!各式各樣造型的根雕,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我家里就有兩件根雕作品,朋友送的,我對根雕也小有研究。根雕,是一種雕刻方法,是中國傳統(tǒng)雕刻藝術(shù)之一,是以樹根(包括樹身、樹瘤等)的自生形態(tài)及畸變形態(tài)為藝術(shù)創(chuàng)作對象,通過構(gòu)思立意、藝術(shù)加工及工藝處理,創(chuàng)作出人物、動物、器物等藝術(shù)形象作品,講究“三分人工,七分天成”。我發(fā)現(xiàn),這里面的根雕作品檔次不低。
這時,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飄過來:“作家朋友,是你呀!”
我猛一轉(zhuǎn)身,看到那個大胡子老人正微笑著望著我。我也笑了,說:“老人家,我們有緣!”
他爽朗地笑起來,把我領(lǐng)進一間寬敞的接待室,有個年輕人過來給我們倒上茶,掩上門出去了。我們隨意聊天,但是我很快發(fā)現(xiàn),我們又聊起了吳煥先。我告訴老人,我原先的單位有個吳大姐,她就是新縣人,與吳煥先家還是一個家族,她爺爺就是跟隨吳煥先鬧革命的,是紅二十五軍的一個小兵,解放后在河南省某部門當領(lǐng)導。吳大姐常常在我面前談起吳煥先,崇拜和惋惜之情溢于言表,所以很多年以前我就知道大別山有這么一位大英雄。
我對老人說:“我記得吳大姐說過這樣一句話:‘吳煥先,改變了我們一家的命運。’”
老人莊重地點點頭:“是的,我們一家的命運,也是這樣改變的?!?/p>
因為吳煥先,我與老人一下子拉近了距離,他打開話匣子,向我講起他一家人的身世……一直講到深夜,他還意猶未盡。
他告訴我,他父母親后半生非常幸福,二老于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相繼過世,都是無疾而終。他有一兒一女,如今四世同堂,孩子們都很孝順、能干,全家人合伙經(jīng)營這個店鋪,所選用的材料,全部產(chǎn)自大別山區(qū)。制作的根雕不僅在鄭州、合肥有銷路,有時還能銷到北上廣深乃至港臺和東南亞地區(qū)。這些根雕,是大別山的山山水水、自然風光所孕育,傾注了他一家人全部的情感和追求……
老人大名佟書根。
我默算了一下,這年他整整八十一歲。
采風團完成在大別山的行程后,坐高鐵轉(zhuǎn)道陜南,然后又轉(zhuǎn)向陜北。我特別想到吳煥先和佟林犧牲的甘肅涇川去走走,可惜此次采風沒有這項安排。
我們到達延安,住進寶塔賓館。晚上,我在賓館頂層的天臺上,向同行的著名作家老刀復述了上面那個故事。老刀聽得熱血沸騰,眼眶濕了好幾次,他很感動,也很感慨。他總結(jié)說,戰(zhàn)爭年代佟家人對紅軍女戰(zhàn)士張梅的救護,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這個族群根植于骨子里、靈魂中的良善,華夏文明之所以歷經(jīng)五千多年長盛不衰,而不像別的文明那樣迅速衰落,就是緣于這種高貴的良善,每到關(guān)鍵時刻,人性善總能戰(zhàn)勝人性惡,華夏民族因此而生生不息。這種良善,或許超越了階級和政黨,它根植于普通人的血脈中,它是那么珍貴、美麗而動人。
當然,它還將延續(xù)下去。老刀說。
延河就在我們腳下。月光下,我看到延河水波光粼粼,無聲地向前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