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長篇小說》2019年第5期|林森:島(節(jié)選)
第一章
擲 杯
有誰見過夜色蒼茫中,從海上漂浮而起的鬼火嗎?咸濕凜冽的海風(fēng)之中,它們好像在水面上燃燒,又像要朝你飄過來,當(dāng)你準(zhǔn)備細(xì)看,它一閃而逝。有誰見過怪石交錯的盡頭那木麻黃林里,一個早已死去多年的人嗎?他身子彎成一只蝦,臉上盡是歲月和海風(fēng)刻下的深痕,那雙眼睛是暗黑中唯一的閃亮——那些漂浮的鬼火,好像受他眼睛的控制,他望向哪,鬼火就飄向哪。他的目光總是先于鬼火抵達一片沙地、一塊碎石、一堆麒麟菜,并在那里消逝。——若不是我準(zhǔn)備駕車沿著海南島的海岸線環(huán)繞一周,若不是我心如死灰地登上了這個火山巖密布的小島,我恐怕永遠(yuǎn)不會遇到那個幾乎是從海水中浮現(xiàn)上來的影子,永遠(yuǎn)不會遇上這個活在人間的死人,更不會在后來,見證一座海島的陷沒。
駕車環(huán)繞海南島——并非我自己想出來的點子,而是伯父,他幾乎是拳打腳踢把我從那間黑壓壓的房子里面趕出來的。他讓我趕緊上車,開到哪兒算哪兒。我的頹廢,讓他忍無可忍。早些年,伯父還為我整日無所事事吵過好幾回,這些年他倒看開了,若我有一陣專注于什么事,無暇花天酒地,他反而問:“你沒什么事吧?”“你最近吃壞腦子了嗎?”……很顯然,我在他眼中已經(jīng)有了一個固定的人設(shè),我偶爾的認(rèn)真,會讓他心跳加速血壓升高。我只好放棄努力,變回符合伯父想象的“定位”,泡在酒氣煙霧之中,讓他的心跳和血壓回歸正常。在伯父眼中,只要我臉上有了一點點的嚴(yán)肅、有了些許的正經(jīng),他便覺得某些壞事情,正快馬加鞭地趕來,落到他的侄子頭上。
——在伯父眼中,我比他的兒子還讓他掛心。
當(dāng)年父親出海未歸,一船人葬身魚腹,母親情緒失控了好久,在我上初中的第二年,她在一場病中過世了,我的少年結(jié)束了——我的一切都結(jié)束了。我記得埋下她之后,我也離開了學(xué)校,這些年一直在社會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混著,什么事情都做,也什么事情都不做。后來,是伯父把我當(dāng)作他最小的兒子——他一直喊我“老五”“老五”,而我清楚得很,我并非老五,伯父就是伯父,不是父親。
老實講,伯父是有些眼光的人,早些年出海撈魚賺到了一些錢,也做點小生意,在海南島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中期房地產(chǎn)泡沫破滅之后,他在省城買了一些房子,分配到他幾個“兒子”頭上,我作為他的“老五”,還有先選權(quán)。在很多年里,伯父對我不敢大聲言語,怕一句話不順,我便去尋找“消失”的父母。有一回,在一場族人的喜酒上,伯父借著酒意跟我聊過一回,灑下了不少眼淚。他的眼淚,讓我知道他一直想代替他的弟弟對我盡到“父親”的責(zé)任。之后不久,我結(jié)了婚?;楹?,伯父不再多過問我的事。妻子把所有的精力都在兒子、女兒身上,甚至把我也養(yǎng)成了她的第三個小孩。有時半夜一個側(cè)身,看到她平靜昏睡的臉,嘴角揚起一個漂亮的弧度,我心中涌起愧疚,告誡自己要收斂收斂出息出息。可這樣的暗中發(fā)誓好像就是用來違背的,我沒法從童年時的遭遇里走出,我永遠(yuǎn)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我們在省城生活,但有時在周末驅(qū)車回到漁村老家,讓兒子和女兒在沙灘上跑一跑,讓他們在木麻黃林里撿點枝葉、抓只小蟲、玩把沙子,為一只蝦或幾只螃蟹尖叫??涩F(xiàn)在,不行了,漁村快沒了,木麻黃東倒西歪。城市發(fā)展的鐵騎橫掃千軍,在某些人的想象中,漁村將在摧毀之后,豎立起高樓、蕩漾著泳池、潛藏著停車場,這里得入住頂級富商、當(dāng)紅明星和身份曖昧的“閑人”,這里得建成海南這座寶島上最氣派的大型小區(qū)。海涯村的未來,早已經(jīng)被一張規(guī)劃圖搶走,這里將誕生一座夢幻之城。要怪只能怪多年前祖先們安營扎寨的時候,沒有往其他地方偏移一點,以致千年之后,成為被拆遷的對象。
——我們,在這幾個月內(nèi),眼睜睜看著海涯村消失,無能為力。
出省城,逐著日光湮沒的方向,漫長的海岸線上,是茂密的木麻黃林,是拐角處讓人驚異的沙灘,也是無數(shù)鬼魂飄蕩的墳場。上千年前,我的先人隨波逐流,被風(fēng)送到這片海灘,繁衍生息。在到來之前,先人們被戰(zhàn)亂驅(qū)逐,自北國往南,曲曲折折逃奔了數(shù)千里,有人死在半途,有人病倒、無力繼續(xù)南遷,就地安家。先人們不知終點會在何處,只清楚要不斷往南,躲避摧枯拉朽的狼煙。他們在陸地最南端的海邊,極目煙海微茫,心生悵然,卻在漁民口中得知,渡海向南,是一個大島,他們再次起程。在內(nèi)陸聚居的他們從未乘船出過海,毫不猶豫上了船,卻很快在嘔吐當(dāng)中適應(yīng)了木船上的浮浮沉沉,在腳踩南方島嶼海岸的一瞬,他們天旋地轉(zhuǎn)。他們在岸上生火,眼望晚潮上漲,直至青林淹沒在咸水之中。這是哪里?無人得知,便是大海的盡頭了吧——自那時起,這個海邊的村子,便叫“海涯”。夜色之中,我駕著車,從城市膨脹的光圈里往外彈射,燈光再無力追上,這支孤獨的箭,射向當(dāng)年從虛無中生出、又化為虛無的海涯村。
伯父已經(jīng)給我打了三十七個電話,我接了其中十四個,都是催我早點回去,那未接的二十三個,估計也是同樣意思。他很清楚,我回去也沒任何用處,但這個時候,總得一家人把話講明了——在他眼中,我是這個家不可或缺的一員——畢竟如果挖掘機繼續(xù)前進,那被木麻黃、野菠蘿包圍的村子,便猶如橡皮擦涂抹過的鉛筆字,只剩一些殘跡。
我把車停在離村子一公里的地方,步行回家。夜里的海風(fēng),帶著隱約不定的咸味與殺機。村子邊緣,是一輛輛維穩(wěn)的車輛,一閃一閃打著燈,人影密集,看到我走近,迅速圍聚過來。散落的挖掘機把手高高舉著,不知何時就要扇向誰家的屋子。包圍的人都很緊張,有人喝道:“誰?干嗎的?叫你呢,他媽……停下……”迅速就把我圍住了。旁邊有人喊了一聲:“是這村子的,讓他進去吧?!睕]見到人,我就知道這聲音來自誰,是我們村里出去的一個人,在區(qū)委工作,被拆遷的部門叫來認(rèn)人——拆遷期間,不是本村的人,一律不讓進村。這人家離我家并不遠(yuǎn),據(jù)說,他家暫時還能保留著,而他也因為干這活,已成為全村的公敵。他的伯父多次對村人哭訴,說也沒辦法,誰想干這事,可他能拒絕嗎?他是公務(wù)員啊,他得聽指揮啊……這些話不能抵消村人的仇恨,尤其家里死人的,早已揚言,讓他們看好南坡——南坡是村人死后的歸宿,村人是威脅他們小心被挖祖墳。在區(qū)委工作那人,只是個科長,上頭下了死任務(wù),協(xié)助海涯村完成拆遷之前,不給他回單位上班。交錯的汽車燈光里,我看到他低著頭,不敢直面看我。
包圍的人讓開一條縫,我從縫里游過去。
有人拋出一句話:“別說沒提醒你,別拍照。”
包圍圈內(nèi),是我不忍看的場景。這一棟棟舉全家之力修建的房子,已經(jīng)有接近一半被推倒,好像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超大地震。全村的電都被切停了,亮著的,是火光。廢墟之上,搭著一些帳篷,是房子被拆后,無家可歸者臨時的“家”。昏黃的蠟燭光從一頂頂帳篷里面透出來,和一些腥臭腐爛味混合一起——那是村人沒來得及收拾的海產(chǎn),已經(jīng)被廢墟掩埋——讓人作嘔。海涯村向來以海產(chǎn)之新鮮聞名,而此時,海產(chǎn)所散發(fā)的氣味,不再有陽光的味道,只有熏死人的惡臭。
死亡快要吞噬到我們家了,此時,它還活著,它還活在海產(chǎn)垃圾的腥臭中。院子往北不遠(yuǎn),就是沙灘,接著是瓊州海峽激蕩的水波。院子里點著篝火,火光在風(fēng)中搖擺、變形,噼啪作響。火光從家里一張張臉上洗過,把臉洗紅,火光消失在黑暗里。伯父手中拿著一根竹棍,撩擺著火堆中的木柴。二堂哥和四堂哥都坐在伯父左手邊,伯父右手邊還有一個空椅子,顯然是給我留著的。伯母并沒有坐在篝火前,她在廚房門口蹲著。火堆前的大事,要由我們四個男人來決定。
其實,二堂哥、四堂哥還有一位大哥的,可大堂哥在海南建省初期,跟一些膽大包天的江湖中人混在一起,終于在那個風(fēng)起云涌的時代里,陷入一個非法集資案,最后莫名其妙失蹤了——村人都傳說他會不會被幕后老板裝袋子里丟進了大?!竻s堅信,他大兒子有一天還會回來。我父親葬身海上、母親病逝,大堂哥又這樣,在很多人眼中,我們這個家快變成 “倒霉者聯(lián)盟”了。還有一位三堂姐,嫁到江西之后,除了偶爾給伯母打個電話,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回來,據(jù)說她聞不慣漁村咸腥的海風(fēng),一回來就渾身發(fā)癢,起一種怪異的皮膚炎。
二堂哥大齡卻未婚,我和四堂哥達成的唯一共識,就是不要讓自己的女人摻和進來,否則她們七嘴八舌,這事更加沒完沒了,會讓我們恨不得捅耳自盡。
我們又能商量出什么呢?
“我們要不要簽?”伯父說,“我現(xiàn)在是重點被盯的對象。很多眼睛看著我?!倍嗄暌郧?,伯父曾組織過捕撈的船隊,他是船長,帶著村人在大海之上穿風(fēng)越浪,每每狂風(fēng)襲來,都得仰仗他的掌舵,仰仗他對大海的熟知,才能平安歸來。很多跟著他出過海的人,近些天都看著伯父的反應(yīng),若是他簽了,他們便也簽——伯父是不是要簽名,已不僅僅是我們家的事了。正是伯父這種舉足輕重的影響力,讓他成為了相關(guān)部門要極力爭取的對象。上頭來了人,跟伯父談了帶頭簽字后能夠得到的好處,他們給伯父算好,簽了名的話,可以在小區(qū)建起來后得到多少套房;當(dāng)然,最直接的方式,是全部折算成錢。他們說這些條件時,伯父往那些人面前的碗里倒著自釀的海馬酒:“你們先去問問村里人,他們都愿意簽,我不阻攔。讓我先來,人家不得挖我家的祖墳?”
那些人喝光了伯父的半壇海馬酒,醉得東倒西歪,并沒能將伯父拿下??墒悄侵蟛痪?,四堂哥被單位的領(lǐng)導(dǎo)三番五次叫去問話,領(lǐng)導(dǎo)的言下之意,四堂哥這些年是這家單位的得力干將,很多大型業(yè)務(wù),他都曾參與……可也正是由于他順風(fēng)順?biāo)?,引來了一些人的妒忌,領(lǐng)導(dǎo)就曾收到過很多舉報信,可那領(lǐng)導(dǎo)仁慈,都給壓下來了,現(xiàn)在呢……領(lǐng)導(dǎo)說他也沒辦法,讓四堂哥先回家做做伯父的思想工作,若是拆遷不能完成,他也不用回去上班了。四堂哥跟在區(qū)里工作的那個公務(wù)員一樣,帶著“任務(wù)”回來的——慶幸的是,四堂哥的任務(wù),只是說服我們家,而不需要去做全村的工作。
四堂哥是伯父家最爭面子的人,當(dāng)年雖然只考上省里一個大專,可畢竟是漁村第一個大學(xué)生,接到錄取通知書后,伯父買來鞭炮,一串串接長,從面對著大海的村廟一直拉到海灘上,轟得紙屑四濺。我們漁家人都膚色如銅銹,只有四堂哥像刷了一身白漆,坐在吹著空調(diào)的事業(yè)單位辦公室里,過著和我們不同的生活??裳矍暗乃奶酶缛珶o了平日風(fēng)采,頭發(fā)凌亂、衣衫不整,一枚紐扣扣在沒對齊的一個洞里,眼睛像是閃光燈,沒一秒是安穩(wěn)的。伯父最大的猶豫,就來自四堂哥,若不是他這副模樣,以伯父的脾氣,怎么會給那些來當(dāng)說客的人倒海馬酒?
“簽?”二堂哥摸了摸他的額頭,“讓他們把我的頭割去吧!”他吐出一口唾沫,眼珠通紅,他的額頭貼著一塊紗布,那是拆遷隊進村沖鋒時,他留下的傷。當(dāng)時他路過村里一戶人家,在嘩啦啦的房屋倒塌里,一塊飛濺的石頭,將他額頭敲破一個洞,流了滿臉血。人家還把他這次受傷當(dāng)作他的“沖鋒”,他還接到很多恐嚇電話。他跑到移動營業(yè)廳去問了好久,也沒查到給他打電話的是誰。
“二哥,你是要逼死我!”四堂哥把頭埋到椅子下,已經(jīng)哭出聲來。
“簽了,是逼死我?!倍酶缯酒鹕?,腳一蹬,椅子翻滾,沖出院子。這些年,唯有二堂哥還是我們家長年出海的人,他對這個行將消逝的漁村的感情,要比其他人深。二堂哥和四堂哥的分歧不可彌合,看來這次談話,仍是一次白費口舌。四堂哥雙手捂臉,搖搖晃晃進屋,伯母也嘆著氣進去了。這些天,內(nèi)心最受煎熬的便是伯母了。她話不多,一個海邊的女人,早已在多年的漁村守望中,在夕陽落下、暮色四合的暗黑里,在對自己男人生死未卜的擔(dān)心中,在村里人于海邊祭拜死去的亡魂時,也在自己大兒子的人間蒸發(fā)里,沉默地接受了命運。伯父端起面前的碗,仰頭喝光了大半碗海馬酒,狠狠地把碗一摔,哐當(dāng),他噴出滿口酒氣:“我們決定不了,讓公祖去決定?!?/p>
凌晨四點半,尖厲的鑼聲撕裂了暫時的安寧。哐當(dāng)——哐當(dāng)——哐哐當(dāng)……是從海邊的村廟傳來的。我跑到院門之外,發(fā)現(xiàn)無數(shù)燈光閃射交織,很顯然,拆遷隊也在向著村里進發(fā)。挖掘機的鐵手并未落下,可轟隆隆的行進聲,碾軋了這個村子所有的睡夢。村里人都木著臉,向村廟會集。多天以來,一直躲著的很多人,都露面了。鑼聲是有節(jié)奏的,村人都熟悉這種節(jié)奏——每到年節(jié),村里要集體慶祝,請出諸位神靈、境主、先人、關(guān)二爺與伏波將軍,都會敲著這個節(jié)奏。
是時候了。我想。
敲鑼的人是伯父。伯父緊繃著臉,這么多年來,我第一次見他臉上籠罩著這樣嚴(yán)峻而又有些悲壯的神色。被鑼聲引來的,除了村人,還有拆遷隊。男人聚集在海邊的村廟里,女人們都守在家里——一旦她們也離開,或許房子便被轟然推倒。伯父鑼聲一停,村里的男人都屏住呼吸,在等著發(fā)號施令。只有帶著濃重咸味的海風(fēng),翻涌而來,加重了后半夜的凝重。伯父深吸一口氣:“抬鼓!”有幾個年輕人從廟的角落里,抬出一面有大卡車輪胎那么大的牛皮鼓來。一些老人在陸陸續(xù)續(xù)點著香燭,閃閃爍爍里,村廟前站著的每個人都像在密林里穿行,臉一會兒露出,一會兒消隱。
伯父手舉起、落下,鼓聲響起——這本該春節(jié)、公期與軍坡節(jié)才響起的聲音,鼓震著海邊之夜,遠(yuǎn)遠(yuǎn)傳蕩。鼓聲響起兩分鐘后,高音喇叭的聲音也適時傳來:“海涯村的村民們,請你們保持冷靜,請你們保持冷靜,不要做出過激行為。我們是依法對你們村的違法建筑進行拆除,這是建設(shè)綠色海島的重要舉措,是上面的統(tǒng)一部署。請你們有序撤離,請你們有序撤離……海涯村的村民們,請不要做出阻擋依法拆違的過激行為,不然你們將為此承擔(dān)法律后果……”伯父高聲喊道:“兄弟們、鄉(xiāng)親們,今天,我們面臨抉擇,是硬挺下去,還是放棄?不是我一個人能做的決定!我們是漁村人,我們拜關(guān)二爺、拜伏波將軍、拜兄弟公。每年正月十五,伏波將軍的神像都會抬進我們每家每戶,驅(qū)邪除惡,他是我們的守護神。今天,我們也只能把選擇交給伏波將軍,讓他來給我們做下這個決定……”
老人們點好的香燭,插在神龕前,火光搖曳。伯父不再敲鼓,他緩緩走到八仙桌前,村里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著他。伯父說:“各位鄉(xiāng)親,今天,我們讓伏波將軍幫我們選一選。但我想,無論出來的結(jié)果如何,無論大家最后是不是愿意按照這個結(jié)果來執(zhí)行,我希望大家之間,千萬不要互相怨恨。要是我們自己都不團結(jié)了,人家要攻破我們,就更容易了?!彼麖陌讼勺郎先∵^木圣杯,這是兩塊木牌刻成的兩個半圓,合起來便是一個圓形。兩塊木牌一面是純平的,一面則帶著一些弧度,伯父把純平的兩面合在一起,用掌心握緊,朗聲說道:“我們今天要問詢村里拆遷事宜,請伏波將軍給予提示?!?/p>
伯父把木圣杯往空中拋起,木牌在翻滾著,所有人都不敢出聲,噼里啪啦,木圣杯落地,有人驚叫起來:“陽!”兩只木牌都是平面朝上,果真為陽。伯父說:“陽為平卦,代表所問之事,還需要大家仔細(xì)斟酌、考慮清楚?!比巳褐杏腥撕捌饋恚骸澳牵@到底是叫我們同意還是不同意拆???”伯父沉吟好一會,說:“我們再問一下。這一次,我們問得具體一些,這樣問吧:伏波將軍,我們不同意搬遷,堅持到底,會怎么樣?”伯父把木圣杯拿起,再拋,落下,兩塊木牌的弧面朝上,又是一陣驚叫聲:“陰。”伯父臉色跟這卦一樣,陰沉沉,好久沒說話。有年輕人不懂卦意,叫起來:“這陰又是什么意思?。俊辈高€沒出聲,有位老人插話了:“陰是兇、不吉利,代表所問的事不順利……看來,伏波將軍是叫我們不要堅持,該搬就要搬啊,若不搬,怕是很……不吉利……”
現(xiàn)場都沉默了。
好久之后,插話的老人又說:“……這樣,我們再問一次,再換一種問法:要是我們村人同意搬遷,會怎么樣?”伯父低頭撿起木圣杯,并沒有擲出,他的眼光從人群里掃過:“為免得將來說我作假,我請另外一個人來拋第三次,誰愿意來?”伯父指著插話的那老人:“華爹,你來?”華爹搖搖頭。伯父問遍前面那排的老人,沒人愿意。有個年輕人鉆出人群,他頂著一半金、一半綠的頭發(fā):“我試試?”伯父點點頭,把木圣杯交到他手里。人群里有人尖叫起來:“阿炳,你膽大包天了,你來拋這個?”叫起來的是阿炳的伯父,他捏緊拳頭,上前去敲阿炳的頭。伯父抓住那落下的拳頭,說:“讓他來。”阿炳把木圣杯拋起,落下,噼啪——塵埃落定,一只弧面在上、另一只平面在上。華爹說:“這是圣,代表順心如意,也就是說,得同意搬遷,才是吉卦。看來,伏波將軍是鐵了心讓我們搬了……”他搖搖頭,面露苦笑。
第三擲雖是吉卦,可村人卻臉色更黑沉了,漸漸地,有人哭泣了出來。簽下拆遷合同,或許才是最正確的選擇,可是,可是……畢竟是祖先千百年來生活的地方,一旦寫下名字,就得連根拔起……我并非迷信的人,可連問三次,回答都如此明確,是有些讓人不能不相信木圣杯往半空拋出的時候,被我們供奉著的伏波將軍,以我們看不到的手,把這兩塊木牌按照他的心意托舉而下。伯父臉色黯然:“大家也看到了。我聽伏波將軍的,我明天就簽,至于其他人簽不簽,我無權(quán)做主?!辈赴涯臼ケ茡炱?,合并為一個完整的圓,弧面朝上,擺回八仙桌上。
伯父彎腰,拜了幾拜,鉆進人群。
此時,說什么話都是不合適的,有的人陸續(xù)散去,有的人則留在村廟里,呆滯地望著燭火和神像。我遠(yuǎn)遠(yuǎn)跟在伯父的后面,海風(fēng)在半明未明的天色里吹著他,也吹著我。拆遷隊的人可能也已經(jīng)知道村廟里發(fā)生的這一切,不再用高音喇叭呼喊,此刻的漁村,陷入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寂靜。
入 水
天亮之后,伯父出去,他要聯(lián)合村干部、鎮(zhèn)干部,去和上頭領(lǐng)導(dǎo)以及開發(fā)商,商討賠償事宜。二堂哥堵在院門那,喊叫起來:“爸,你不能去,爸,你不能去。這事,你不能……”他伸手?jǐn)r住院門。伯母走過去,拉開二堂哥的手:“老二,你別多事,你爸有急事,你忙你的去。”二堂哥把伯母的手一甩:“什么急事,還不是為了自己?”伯父停下腳步,指著二堂哥的頭:“這話你在這里嚷嚷可以,別出去亂講,給我惹是非。拋木圣杯,全村人都見證了的,最后一次還不是我拋的,你在這里搗亂,對全村人沒好處。老五,你給我攔著他?!蔽抑缓眠^去,摁住二堂哥的手臂,他的手上冒涌著油膩膩的汗珠,握都握不緊。他握著拳頭,青筋都出來了,平時出海捕撈曬出來的古銅色皮膚,硬得像鋼鐵。伯母也上前,抱住二堂哥的腰,伯父走出院門。
三天后,伯父已經(jīng)談好了拆遷賠償。有人開始來我們家測算具體的面積、統(tǒng)計家里的人丁等等。很多原來盯著伯父行事的一些人,本來還想仗著有人組織,人多勢眾,可以抵抗一番的,此時也紛紛兵敗如山倒,前往談條件,簽署搬遷協(xié)議。村里一片慌亂,各自收拾東西,做著離開前的準(zhǔn)備。協(xié)議一旦簽署,所有東西必須在兩天之內(nèi)搬完。拆遷方怕節(jié)外生枝,東西一旦清空,炮機和挖掘機立即過來,哐當(dāng)哐,一棟房子被推倒。那家人還沒走遠(yuǎn),停下車,跑回來,看著變成廢墟的房子,老人、婦女和小孩,都忍不住哭出聲來。他們的折返圍觀被阻攔,怕他們沖進挖倒的房子里,再出什么意外。
伯父跟我們講了他的計劃,他準(zhǔn)備用領(lǐng)到的賠償金,加上多年的積蓄,另外尋找一個地方,買來一塊地,重新安家。他讓我們要目光長遠(yuǎn),要放寬心,先祖當(dāng)年也是逃災(zāi)避難才來到海涯村的,世道變了,我們不能不跟著變,該移就得移,該到另一個地方去當(dāng)一世祖就得去——搞不好,以后我們的子孫還會出國留學(xué)、定居,跟白人或黑人結(jié)婚,在地球上我們永遠(yuǎn)看不到的角落生活,難道我們有能力阻止這一切嗎?伯父的高瞻遠(yuǎn)矚讓伯母極其憂愁,她沒法接受她的后輩們會變成混血兒的模樣。伯父只好說:“混血兒算好的,哪天說不定還得飛離地球呢,找一些三頭六臂的怪物呢?!辈父討n愁了。
伯父把在省城租出去的一間大房子要了回來,暫時先住進去。伯母也沒說話,不斷起身,看著屋里收拾的大包小包。二堂哥把頭埋進雙膝,手掌死死蓋住頭頂,他終于忍不?。骸鞍?,因為老四被人家盯上了,所以你帶了頭簽了是不是?”伯父臉色一變:“老二,你要在外面這么說,是要害死我們?nèi)胰?。你的意思,我把全村人都賣了?”二堂哥冷笑:“難道不是?”伯父說:“那天在村廟問卜伏波將軍,是全村父老商量的結(jié)果。丟木圣杯的過程你也看了,是我想丟啥就丟啥的嗎?最后一卦,還是阿炳丟的,你覺得有假?”伯母拉住伯父:“少說兩句,父子成仇人了?”伯父停?。骸俺鞘邪l(fā)展到村里,誰都不想??晌覀冊趺崔k?再耗下去,有好處嗎?你也不懂拿腦子想想事,這是鬧了就能解決的嗎?改變不了的事實,就得朝前看……伏波將軍給了最好的安排……”
伯母拉伯父的袖子,用力扯了扯。
伯父緩和了好一會,放平聲調(diào):“老二,我們家算是好的了,現(xiàn)在我們一收拾好,立即有地方可去,村里多少人無處可去,還住在帳篷里,兵荒馬亂,像難民。要知道,先得把人保住才有其他的;人沒了,說什么都沒用?!辈概呐亩酶绲募绨颍敢参罩酶绲氖?。二堂哥揚起臉,眼圈都紅了,他還想說些什么,卻只用腳踢了踢門框。
伯父長嘆一聲,扭頭望著我:“看好你二哥,他腦子沒轉(zhuǎn)過來……”
一旦收拾,很多平常視若無睹的東西就冒出來,不知道家里怎么能藏進那么多東西。伯父做事干脆利落,看著那些堆積成山的東西,讓我用手機上網(wǎng)查詢了搬家公司,讓搬家公司開最大的卡車來。伯母還是忍不住要自己動手收,伯父也攔不住,嘆息一聲,對她說:“你停不下,那就過來,跟我一起收拾祖屋吧。”架好了云梯,伯父就要爬上神龕,我趕緊過去:“我來?!辈咐湫Γ骸澳銈儾欢者@個,我自己來。我才八十幾,還沒老到手抖腳彎?!蔽抑缓酶敢黄穑鲎≈裉葑?。
伯父踩上去,梯子咿呀咿呀。
伯父站到云梯頂上,笑呵呵地說:“委屈列祖列宗了,不用我多講,你們也清楚的,要搬家了,得委屈你們在箱子里待一段,等買到地,房子修起來,會專門修一間祖屋,供奉著你們。得保佑我們一切順利啊,先忍忍,到時就有得風(fēng)光了?!彼磕闷鹨粔K牌位,就輕輕地吹一下灰塵與蛛網(wǎng),遞下來。我接住,擺到八仙桌上。他又再遞一塊下來。他吹落的灰塵像北方春日的柳絮,從我和伯母的頭頂上飄下,有些掉進眼睛里,一陣發(fā)癢、模糊。伯父不再說話,沉默地傳遞著我們的先祖。一個個曾在這個院子里生活過此刻只留下牌位上的名字的人,在我們的掌心傳遞。
家具、行李被一件件裝上卡車,鄰居有些人過來,跟伯父寒暄、道別。他們有的還在猶豫,還想做最后的掙扎,多爭取一些賠償;也有早就簽了的,也搬了出去,但還是忍不住回村里看看。負(fù)責(zé)拆遷的人,本來看到有人拿著相機、手機,就要過來提醒收起來,不要亂拍什么的。他們怕傳到網(wǎng)上,配上各種文字之后,引來更多的麻煩??墒?,到了后來,有人喊出:“我他媽在家里拍張照都不行了?我們不簽了?!彼麄儽阃肆艘徊?。
伯父讓伯母、我和二堂哥,站在院門之前,一起拍一張合照。伯父本來是要把全家叫回來拍一張全家福的,可現(xiàn)下兵荒馬亂,孫子們要真回來亂跑亂跳,出什么事就不好了,只好讓留在家里押后的這幾個人隨便拍一下,留個紀(jì)念就好了。拍照之后,伯父一揮手,伯母坐著第一輛裝滿的卡車走了。
挖掘機等待在我們家院子外,走了一輛車,拆遷的隊伍便往前逼近一點。伯父讓二堂哥上第二輛車,二堂哥沒上。伯父只好揮手,讓后面兩輛車也走了。挖掘機又再次逼近我們家。伯父看了看二堂哥,壓低聲音跟我說:“盯緊老二?!蓖诰驒C逼近之后,立即有六七個人,以塑料條拉開一個圈,把一些棍子敲進地面,塑料條綁在棍子上,形成一個包圍圈。領(lǐng)頭的人舉著擴音器,喊道:“拆房即將開始,無關(guān)的人,請站遠(yuǎn)一些,請站遠(yuǎn)一些。拆遷有危險,請不要圍觀,不要進入圍線范圍之內(nèi)。請離開,請離開……”二堂哥望著伯父,眼中盡是祈求:“爸……”伯父冷冷地說:“讓你走,你不走,你要留下來看,就老實點。瞪大眼睛,好好看著?!蹦橇邆€人逐漸散開,但都看著我們?nèi)恕4迦艘捕贾饾u圍聚過來,準(zhǔn)備看著我們家怎么被挖掘機砸出第一“爪”。
擴音器喊道:“請再次確認(rèn),無關(guān)人等,遠(yuǎn)離拆遷現(xiàn)場。無關(guān)人等,馬上離開。拆遷馬上開始!”哐當(dāng),挖掘機的鐵爪打向我們家的墻壁。地震一般,我們胸口都有些震動,我不忍心看,瞧向伯父,他已經(jīng)閉上了雙眼。二堂哥則是捏緊了拳頭。哐當(dāng),第二次撞擊開始了;更頻繁的撞擊,開始了。伯父猛地睜開雙眼,厲聲喝道:“走?!蔽疫€沒反應(yīng)過來,伯父再次喊:“走!”我忙跨步。
伯父伸手去拉二堂哥。
誰知道在這個瞬間,二堂哥猛往前沖,朝著手握擴音器的那人撞過去。伯父喊:“拉住你二哥?!蔽疑焓忠呀?jīng)來不及。二堂哥猛虎一般,跳到那人身上,隨著一聲慘叫,那人摔倒在地,二堂哥的拳頭連續(xù)出擊,那人慘叫不止。二堂哥抬腿狠狠地踢了好幾下,撿起擴音器,大聲喊起來:“停下,別拆了!停下,他媽的給我停下來……”二堂哥的聲音帶著哭腔,擴音器放大之后,更震人耳膜。我和伯父還沒沖過去,那六七個維持秩序的人,看到了二堂哥的突然襲擊,立即沖上去,從二堂哥手中搶奪擴音器,很快地把二堂哥扭起來,死死壓住。挖掘機上的人沒瞧清楚發(fā)生了什么,聽到擴音器的聲音之后,暫時停了,鐵手凝固在半空,像沒有扇下去的一巴掌。沒有了擴音器,二堂哥仍舊在喊叫,聲音仍舊震動耳膜。
那幾個人緊緊扭住二堂哥,有人還不斷出拳,二堂哥身上砰砰砰。
被二堂哥打倒的那個領(lǐng)頭人爬了起來,他也用盡力氣在喊:“你他媽是在犯罪,你在犯罪,你們簽了合同的,你這是阻撓……”我伸手去撥開那些打向二堂哥身上的手,也和他們扭打起來。伯父喊起來:“住手,都住手?!彬}亂之中,圍看熱鬧的村里人,也全都聚攏上前。伯父繼續(xù)喊道:“住手。住手。”二堂哥喘著粗氣,那些人也喘著粗氣,場面卻漸漸緩下來了。伯父伸手,狠狠扇了二堂哥一巴掌:“腦子壞了?想死是吧?”二堂哥臉上腫起掌印,二堂哥喊出滿臉淚與汗:“他們拆我們家,這是我們家!”伯父說:“我們已經(jīng)簽了名了?!倍酶绾埃骸澳鞘悄?,我沒簽……”伯父對那幾個夾住二堂哥的人說:“松手,你們松手?!蹦菐讉€人沒理伯父,只是看著那渾身狼狽的領(lǐng)頭人。領(lǐng)頭人說:“你們這是阻撓合法拆遷,你們要被關(guān)起來的。別松手,把他捆起來,我們馬上跟上面聯(lián)系……”他從口袋里掏出手機。
伯父哼哼冷笑,手一甩,打落了他的手機。
伯父指著圍上來的村里人,對拆遷的人說:“你還想不想拆房子?想拆,馬上放人。你要來硬的也可以,你可以把他扭走,但我可以保證,后面的房子,你一間也拆不了?!辈概e起右手,就要下甩,村人都等著他的手勢,好開始一場混戰(zhàn)。有人喊起來:“打他媽的,打……”他們的情緒越來越暴怒,領(lǐng)頭那人眼看形勢不太對,擦擦臉上的塵土,走到伯父面前:“你這是耍流氓。你們簽了名的,你這是流氓……”伯父冷冷道:“還就盯死你了!你能躲一年兩年,我不信你能躲二十三十年,看誰熬得過誰?!辈概e起的手輕輕放下,領(lǐng)頭人低頭撿起滾落進草叢的手機,擺擺手:“放人?!?/p>
他們松開了二堂哥,我緊緊拉住他,怕他再沖進去。
伯父說:“走!”
領(lǐng)頭人重新舉起擴音器:“停下來干嗎?拆,給我拆……”
搬到省城之后,那么多雜亂不堪的東西,顯然沒法全部開封、啟用。伯父當(dāng)年購下的房子有四套,四堂哥自己買了更新、更大的,住在新房里。我住著伯父買下的房子的其中一套,剩下的三套一直在出租,伯父把最大的那套要了回來,當(dāng)作過渡時期的住房。二堂哥暫時沒有出去單獨住的打算,便跟伯父伯母住在這里,另外兩套房的租金,歸伯父和二堂哥支配。伯父有再購地、建房的打算,但這絕非一天兩天能完成的事,中間甚至?xí)涎觾扇?、四五年。其實,也可以不那么折騰的,長久住下來,當(dāng)一個城里人也未嘗不可,可伯父需要一間祖屋,來擺放那些祖先的牌位——小區(qū)里的套間,是沒法安放祖先的。
拆遷帶來的陣痛,將會持續(xù)很長時間。
伯父可能想提振一下心氣,召集全家人來了一次聚餐。不是在家里吃,讓我找了一家附近的餐館。在席上,四堂哥壓不住他的興奮,我一直朝他使眼色,他注意到了,卻不知道我的眼色是什么含義。終于,二堂哥忍不住了,他一拍桌子:“你是該得意。為了保住你,我們連祖宅都丟了,爸還帶頭簽了合同。犧牲一家人、犧牲全村人,成就了你一個呢!”四堂哥愣住了,喊起來:“哥,你亂說什么?”二堂哥又是一拍桌子:“我說錯了嗎?”伯母說:“坐好吃飯……小孩子都在呢……”伯父嘴唇動動,卻又沒說。后面的氛圍,就很是尷尬了,一家人悶悶地吃著。四堂哥接了一個電話,匆匆驅(qū)車離開,四嫂帶著侄子也走了。二堂哥只是哼哼冷笑。妻子拉拉我的袖子,我朝她點點頭,她就起身,招呼我們的兒子、女兒,也離開了。
只剩下四個人。
伯父起身,說:“你們兄弟坐,我跟你媽回去,得把房間整理整理。老五,你要把老二送回來。”
我和二堂哥相對無言,二堂哥苦笑,叫來幾瓶啤酒,倒了就跟我干:“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沒用?”我想了想,好像回答“是”與“不是”都很怪,也跟著苦笑,喝酒。我記憶迷糊,十年還是八年前,二堂哥談過一個女孩,也到談婚論嫁的時候了,最后時刻卻崩了——那女孩當(dāng)年網(wǎng)戀,竟然離開海南島,遠(yuǎn)走千里之外到山東找那個男的去了。那女的倒還手腳完整地回來了,可也性情大變,可能是遭遇到了什么不能說的事。二堂哥去找過那女孩好幾回,想重修舊好,被扇了幾巴掌,吐了一地口水后,他才死了心。遭此挫折后,二堂哥變得悶頭悶?zāi)X的,整天只知道跟隨著漁船出海,把自己曬成黑鬼,卻很少出去跟朋友玩樂——他有沒有朋友,也值得懷疑。他年紀(jì)越來越大,伯母很著急,忙著各種張羅,他只是哼哼哼冷笑,笑得伯母后背發(fā)麻。
他一瓶一瓶地喝,我只好一瓶一瓶地陪著。我們兩人喝了一箱半的啤酒。
叫來的士,我陪著他,回到了伯父伯母的那個小區(qū)。房間在八樓,我要把他強塞進電梯,他說:“你先走吧。我在樓下坐坐。”我說:“伯父讓我把你送回去,我不能這么走了?!倍酶缯f:“回到這了,你放心。我就是在樓下歇一會,現(xiàn)在一身酒氣,回去后,我媽又說三道四?!蔽乙簿筒粡娎?,陪他坐在樓下。他一直叫我先走,他精神好些就立即回房。我走開,躲在一邊看了他有二十分鐘,見他并沒有別的異樣,我才離開了。
出了小區(qū),夜風(fēng)吹來,酒一點點醒了,心里卻更恍惚也更沉重了。我剛好記起有一個“女朋友”就住在附近,她在一家按摩院工作,我曾多次光顧她那里,多年顧客成了“伴侶”。她的聲音幽幽傳來:“來吧。在呢。”為避免打擾,到了她租住的房間,我便關(guān)掉了手機。她一直嫌我身上酒味太濃,逼我先去洗澡,出來之后,便和她滾到了一起。迷迷糊糊之中,我章魚一般吸到她身上,她眼睛閉合,輕輕嘆息。她陷入了比我更激烈的欲望之中,她有著要把我徹底吞沒、吸入體內(nèi)的沖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睡了過去。
半夜醒來之時,腦袋還有些發(fā)昏,我打開手機看時間,有伯父撥打的十來個未接電話,也有妻子的三個未接電話,還有她的兩條短信,都是:“看到信息趕緊給伯父回電話,他打你和二堂哥電話都不通,打到我這里來了。”我登時涌起一股不祥的寒意,渾身發(fā)抖起來。我起來要穿衣服,還忍不住跑到女朋友的衛(wèi)生間狂吐了一通。
我立即給伯父打了電話,他馬上就接了——很顯然,伯父和伯母還沒有入睡。
最壞的消息是二堂哥仍沒有回去,更打不通電話。
我扇了自己兩巴掌,顧不上跟“女朋友”解釋就離開了。
再次看到二堂哥,已經(jīng)是次日傍晚,海水漲潮的時候。海涯村有人發(fā)現(xiàn)了二堂哥的尸體被潮水沖回沙灘,在距離一公里多的另一片沙灘上,是他的那條小木船,村人把電話打給了正無頭蒼蠅亂撞、亂尋的我們。搬家時,家里的東西伯父都收拾走了,唯有這木船還沒來得及處理,沒想到,這條船跟這片海,合謀帶走了二堂哥。我們趕回海涯村,二堂哥已經(jīng)被村人抬到干凈點的沙地上,有人一直守著,還撐開雨傘,以免暴曬在太陽之下。有人把他的木船牽到離尸體很近的地方。伯母呼天搶地,伯父則一直繃著臉,說不出話,在沙灘前呆滯了有半個小時。他只喃喃地對我擠出幾個字:“我讓你一定要把他送回來的,我讓你……”
村人都指指點點,有老人建議不能把尸體老擱在岸邊,先抬走。
院子已經(jīng)被拆得差不多了,尸體沒法抬回去了,只能抬到村廟去。村人跟開發(fā)方談判的一個重點,就是保住村廟。開發(fā)商也都迷信得很,不少因為亂拆了古廟,開發(fā)商遭到報應(yīng)、突然暴斃的傳聞一直都有,因此,有些開發(fā)商也樂于賣這個人情——拆掉的每個村子,都保留著那里的村廟與祠堂,未來還可以通過規(guī)劃,把其變成所謂的傳統(tǒng)和人文保護之地,甚至還可以開發(fā)開發(fā),變成賣門票的景區(qū)。
二堂哥躺在村廟里,伯母直不起腰,伯父變成了呆滯的木頭,我腦袋像吹脹的氣球,只有空氣。后來是誰出面主持大局安排二堂哥的喪事的,我一直沒想起來。我一直陷入一種假設(shè)——要是我堅持把他送上樓、要是我沒有關(guān)手機、要是我沒有那被風(fēng)撩起的欲望、要是我在欲望吞噬的時候沒有關(guān)掉手機……有很多個可以讓二堂哥避免死亡的可能,全因為我的疏忽而錯過了。
我忍不住要去想象二堂哥之死:他在樓下坐了很久之后,終于走出小區(qū)外面,打了一輛車,回到深夜里的漁村。他可能還到我們家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院子看了看,屋頂和一些墻壁已經(jīng)被推倒,有些框架還在。他站了好久,就去海邊,解開自己的小木船,往大海深處劃,往夜色中也永不停歇的海水中央劃。喝了很多啤酒的他,是因為一個風(fēng)浪掀過來還是自己主動翻身,而掉到水里的呢?在水中,他可能還經(jīng)過一陣掙扎,畢竟他當(dāng)漁民多年,水性很好??删凭穆槟净蛲饶_的抽筋,還是讓他沉下水底……直到在水中窒息而亡。他浮上海面,他和自己的木船,已經(jīng)被水波蕩漾分開。上漲的潮往岸邊涌,把他送回了漁村的沙灘……這些畫面在我腦海里糾纏、生長,越糾纏,越多細(xì)節(jié)便塞堵我的腦袋,把我往一種絕望里頭拉?!耙恰酶绫銜?/p>
這樣的假設(shè),以強烈、連綿的力度,向我持續(xù)出擊。
葬下二堂哥幾天后,我病倒了,還發(fā)了場高燒。家里人都沉浸在這悲傷里,沒人想到要來勸我。打了幾天吊針以后,總算恢復(fù)了一點元氣。我?guī)缀踝兂闪艘粋€啞巴,躲在自己的房間里,基本上不出門,所有朋友、女朋友們,都再也無法讓我拿起電話。妻子期間跟我吵過幾回,我沒回話,她罵兩句也就沒動力了,眼圈比我還紅。兒子和女兒也為他們的二伯哭了幾回,他們每次回村里,都愛跟著二伯父到船上玩一玩,可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到了懂得死亡的年紀(jì)。我覺得是自己把二堂哥按進那片海的——在我鉆進“女朋友”身體的那一刻,在我于“女朋友”身體里陷入高潮、爆成粉末的那一刻,二堂哥正在苦咸苦咸的海水中陷入窒息。
我每天熬出浮腫的雙眼。
一個多月內(nèi),伯父來勸過幾回。伯父講了很多道理,全無責(zé)怪我的意思,可他越是這樣,我越是自責(zé)。伯父把我拉起來,往房門外面推。他說:“老二不在了,老四忙得很,得你來幫我做件事。你最好駕著你的車,整個海南島環(huán)繞一圈,走走看看,散散心,也到處幫我打聽打聽買地的事,看看哪里有合適的。不要再窩著了,不要再讓別人為你擔(dān)心了……要死,也得死在外頭……”縮在房內(nèi)太久,門外的陽光讓我眼睛刺痛,也讓我聞到了自己身上的霉味。
或許,真的應(yīng)該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了。
我就是這樣,朝西,沿著海岸線,開始了我的環(huán)島之行。
出發(fā)之前,我去把頭發(fā)理了,茅草般的胡子被收割殆盡。妻子回到家里,看到我剛洗澡出來的模樣,眼睛一下子就紅了,嘴角卻擋不住在笑。
鬼火
車開出省城,我本來想著回海涯村看看,靠路邊停車猶豫了一會,我沒有拐回村里,而是沿路向西。海涯村一閃而過。我的行程很慢,我并不著急走,遇到一個鎮(zhèn)子,我會停下來歇歇,有時還在鎮(zhèn)上過夜,一個人穿行在陌生的街巷上,時不時問人有沒有宅基地轉(zhuǎn)讓。但我也知道,自己只是象征性地問問,輪不到我來找,伯父心中應(yīng)該早就有了中意的地方了。伯父心很大,要一片很大的地,才能安下他想象中的新家園。他不是要修建一棟高樓,而是要在樓前樓后,留下一個草木茂盛的院子——簡而言之,他要重新塑造一個想象中的家,可以住人,更要安放祖先。
我在一個小鎮(zhèn)上,跟幾個完全不認(rèn)識的年輕人在夜里喝酒,我闖蕩江湖多年養(yǎng)成的酒量,把他們?nèi)亢瘸闪藭灤恕5诙煸绯?,他們到我住的小旅館找我,幾乎要認(rèn)我當(dāng)大哥,并強烈挽留我多住一天,好和他們一起去接親——再過一天,就是他們中的一位的大喜之日。我沒有拒絕,我駕著自己的車,加入他們的接親隊伍,看著一路上的鞭炮轟炸。我在另外一個鎮(zhèn)上,幾乎要把一個年輕的姑娘拐跑了。那時手機欠費了,我走進一個營業(yè)廳繳費,看到那姑娘長得好看,死皮賴臉要了她的聯(lián)系方式。當(dāng)晚住在鎮(zhèn)上的小旅館里,我發(fā)瘋一般,跟她在手機上說了很多讓人臉紅的話。第二天早上,我去退房時,發(fā)現(xiàn)她在旅館門前等著我,眼圈發(fā)腫,不知道是沒睡好還是哭過。我只好帶著她一塊去吃了早餐,期間我說上一下洗手間,轉(zhuǎn)身跑上車,快速離開。車開出小鎮(zhèn)的時候,我看到后視鏡里的她追跑著,在招手、頓足、蹲地、捂臉。我心軟了,想停下來的,卻加快了油門,車輪卷起一陣煙塵,她辭別了我小車的后視鏡。我還曾被一片樹林迷住,停下來流連了半日,差點在樹林里迷失,繞不出來。后來是靠著手機上的指南針,找準(zhǔn)一個方向,一直往前,才得以擺脫。出來后,在旁邊的一個村子里,有人說那片林子怪得很,鬼氣森森,常會發(fā)生這樣的事,養(yǎng)的豬啊雞啊跑進去都出不來,常常死在里頭,夜里滿林子都是邪乎乎的鬼火。
我變成了海南島上的浪蕩子。
我是在出發(fā)的第五天,遇到另一位浪蕩子的,他是天地的浪蕩子。
我在漫游與晃蕩,但路線都是沿著海南島的海岸線。碰到漁村,我就會流連好久,我總覺得,那不是我誤入他鄉(xiāng),而是回到了故土——我把每一個海邊的漁村,都當(dāng)作海涯村。我在每個村子里都幻想一番,若是伯父在這里買下一塊地,重建家園,重新擺出他封到箱子里的祖先牌位,會是一副什么模樣?開車到海南島西北部一個縣名叫“博濟村”的村子時,已經(jīng)是落日時分。我在博濟村停下來,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這個村子跟曾經(jīng)的海涯村一樣,面朝著大海,村里也有人種著茂密的甘蔗林,從高出田地的水泥路上四望,綠色的甘蔗葉隨風(fēng)搖擺,一片蒼茫。村子往北,便是瓊州海峽的浪。一條路修到了海岸邊,海邊有一個挺高的小港口,有幾艘小船,停在港口下面。下車,走到港口邊,發(fā)現(xiàn)這個港口兩側(cè),壘疊著很多嶙峋的火山石。很多年前,海南島西北部曾是火山活躍的地帶,所以這一帶留下了很多火山噴發(fā)的遺跡,留下當(dāng)年火紅而此刻黑硬的一塊塊印記。極目遠(yuǎn)眺,東北角的海邊,兩三公里外,竟然有一片綠色——那是離岸邊不遠(yuǎn)的一個小島嗎?
海風(fēng)灌來,我閉上眼睛……回到了海涯村。
天黑之前,我在博濟村隨便問了一家人,這個叫阿朋的主人,很熱情地接待了我,邀請我一起吃晚飯。聽說我也是從漁村來的,他還取出了一些新鮮的海貨,甚至讓我品嘗了一點海馬酒。我說要開車,不能喝。阿朋問:“你今晚去哪兒?。俊蔽艺f:“就睡車上?!卑⑴笳f:“那不就得了?你就把車停村里,你睡車?yán)?,不用去哪兒。喝。”幾杯酒下去之后,我想起在港口看到的那片綠色,便問:“你們村附近是有個小島嗎?”阿朋的臉有些詫異:“問這個做什么?”我說:“下午去海邊,看到了。隨便問問?!卑⑴笮α耍致冻鲆荒樀纳衩兀骸澳切u,很邪門的,是個鬼島?!蔽掖鬄轶@奇:“鬼島?”阿朋放低聲音:“那地方,以前很多鬼火的,現(xiàn)在還有,但比以前少多了。那島上,當(dāng)年也有很多廢棄的漁船什么的,沒什么人敢上去?!蔽艺f:“這樣啊。喝,喝,喝?!卑⑴笞彀蛣恿藙?,本來要憋住的,卻又忍不?。骸艾F(xiàn)在啊,那島上也還有人住著。有一個家伙在上面,我們村里人,姓吳的,待了四十多年了。村里人都說,他找到鬼了,鬼不讓他上岸來,他也變成鬼了?!蔽殷@得差點嗆到,咳嗽了幾聲,喉嚨處海馬酒的濃烈味揮之不去,我干咳著:“還有這種事,好玩,好玩……”阿朋嘆氣:“好玩什么呀,倒霉得很,不說了,不說了。喝酒,喝酒?!蔽抑缓门e杯,跟阿朋以及他的老婆碰杯。他們的小孩早到外面工作了,剩下他們兩個五十多歲的人,守著漁村邊的家。我掏錢要給阿朋付一點,被他伸手打了回去。他們還要去收拾兒子的房間,讓我住一晚,我堅決不肯。
我倒是在他們家洗了一個痛快淋漓的涼水澡。
我回到車上,躺了好久,也沒睡著,酒意很快消退了。看到那家人燈光暗了,我悄悄驅(qū)車離開,我再次來到港口那邊,把車停好。海潮起落的聲音傳來,讓人著迷——這是很多年來伴著我入夢的聲音。我忍不住瞧向那個小島的方向,夜里一片黑,當(dāng)然也并非全是黑的,而是有一種迷蒙的灰,灑在海面上。不過那小島是看不到的。我又想到二堂哥的死,他那晚也是在這樣的夜色里,劃船進入深海的嗎?他急匆匆從省城離開,回到漁村,劃船出海,是要尋找什么嗎?有什么事情是他非要在那個時候去做的呢?……
這事一旦想起,腦殼就痛了起來。
我打開車門,緊緊盯著小島的方向,想發(fā)現(xiàn)剛才那家主人口中所說的“鬼火”——倒真的有火光。昏黃、微小,在海面上若隱若現(xiàn),有時好像早已熄滅,過一會又再次出現(xiàn)。那是頑強、倔強的一點光。鬼火是白磷遇風(fēng)的燃燒,顏色幽暗,往往一閃而逝,這點頑強的光,肯定不是白磷之火。那是什么呢?是那個主人口中被鬼留在島上四十多年的人嗎?我興奮不已,甚至想,要是此刻有一條小船,我會劃向夜色中的那點光——我伸出了雙手,想著渡水而去。
在車?yán)锕闪艘灰梗诙煲恍?,我立即開車到最近的鎮(zhèn)子上。吃完早餐,買好一些吃的喝的,裝了滿滿一個大背包,我再趕回博濟村,準(zhǔn)備找一條船前往那個小島。我問到了昨夜喝酒的阿朋家,他正在院子里翻曬著一些魚貨,這些被剖開的魚,在日光中變得金黃而透明,散發(fā)出迷人的鮮香味。聽說我要上島,阿朋一直擺手:“不去,不去?!蔽也煌5匮肭笏?。阿朋搖頭不止:“那地方,倒霉著,去那干嘛?!蔽艺f:“浪費你工日,我給你付錢嘛……”阿朋哈哈大笑:“真不是錢的事……好吧,你愿意出一百五,我就送你去?!彼俺觥耙话傥濉?,好像是要把我嚇退。我卻立即跟進:“就一百五?!卑⑴筱读嗽S久,再沒有退的理由了:“走。”
這個小港口還挺陡峭,阿朋先下去開船,指定好一個好走的位置,讓我下去等著,他把小船搖過來接我。小港口兩側(cè)堆滿火山石,在海水沖刷之下,顏色更深,長滿各種青苔,爬滿各種耐咸的小蟲。海水并不清澈,這一帶火山石太多,幾乎沒什么沙灘,海邊很陡峭。小船并不大,卻更方便近海的出入。阿朋以竹竿撐著船過來,我踩上去之后,阿朋把竹竿收起,平放在船上,拉開發(fā)動機。他喊了一聲:“坐好?!蔽叶紫?,他在小船的后側(cè)掌控著發(fā)動機的方向,小船飛馳而出。
這里的海風(fēng)比海涯村的更咸更苦一些,是有重量的,迎面沒吹多久,臉上就戴上一層厚厚的海鹽面具。小島離岸邊有一公里多,小船行駛了有十幾分鐘。很顯然,阿朋很熟悉這小島,他很快把船??客桩?dāng)。我塞了兩百塊到阿朋手中,他說:“說好的,一百五。”我說:“不是還要接我一趟嘛。”阿朋笑了:“一來一回,加起來一百五?!蔽遗呐乃绨颍骸百I煙抽吧。要回去的時候,我給你打電話。”我跳到島上。很顯然,在岸邊的時候,我低估了這座小島的面積,它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腳下鋪滿了各種奇形怪狀的火山石,還有大堆大堆的珊瑚礁,隔著厚厚的鞋底,也能感覺到石塊與珊瑚礁的凌厲。我小心翼翼,避免自己滑倒。走的速度極慢,離開石塊與珊瑚礁混雜的地帶,綠色開始出現(xiàn),腳下也能踩到沙子了。
我尋向綠色更加茂密的地方。
眼前忽然平坦起來,竟然好像是鋪好的路。往兩邊一瞧,火山石浩浩蕩蕩,壘成了好幾個魚塘,這些魚塘內(nèi)有一些水,但并不深。石塊圍成的,好像是萬里長城的其中一段——這是一段鋪設(shè)在孤島上的長城,孤絕、怪異。不知道誰在這里壘成了它們,它們又有什么用?石塊的縫隙里,長出了各種顏色的海邊植物,即使在海邊長大的我,也僅僅認(rèn)得野菠蘿、珊瑚菜等寥寥幾種,一些藤蔓上,長出各種顏色的花,而白色的最多。隨著植物的出現(xiàn),腳下的沙子更多了,我逐漸接近了這個小島的中部了。越靠近中部,沙子越多,終于,腳下全是細(xì)軟的白沙。數(shù)不清的木麻黃樹,在島中央,形成了一片林子——我在岸上看到的那一抹綠色,便是這片樹林吧?憑著直覺,我猜想,要是那個怪人住在島上,這片林子一定是最好的選擇。海風(fēng)把木麻黃林吹出一種奇特的聲響,這是住在海邊的人才能感知得到的,那是木麻黃針尖一般的葉子破空的聲音,飄蕩起來,有一種四顧悵然的虛空與寥落。我能聽得出,這島上的木麻黃葉搖擺的聲音,又和海涯村那片林子里的不一樣,這里的聲音,好像夾雜著一股回聲。沙子并不干凈,不時有些人世帶來的礦泉水瓶、泡沫塊、塑料袋等垃圾,這都說明,可能我離那個怪人越來越近了。我心中竟然沒有任何怪異或不安的感覺,反而十分坦然,好像我來此,不過是確證一個已求解的猜疑,不過是回到一片熟悉的故地。
我看到了那間只剩下一半的殘破的小房子。
這間小房子也就十平米左右,裂開的墻體,裸露出里頭的紅磚,如果不是鋼筋的連接,或許早已被掰成了兩半,房子的外墻簡單地粉刷著一層灰色水泥。這房間已經(jīng)傾斜,連地基都被掀出沙面,最大的裂縫在房子唯一的門那里,一條貫穿整個墻體的裂縫,簡直能把拳頭塞進去。門板肯定也是沒有的了,窗口也只是墻壁上的一個洞,房內(nèi)也沒有任何擺設(shè),空空如也。很顯然,這間建在沙地上的小房子,在一次臺風(fēng)之中,被摧殘成了眼前這個模樣。讓我感到驚奇的是,門兩側(cè)和門頂上,竟然用沙子和水泥涂抹上了長方形的條框,上有一副對聯(lián),字是在水泥半干不干的時候刻下的凹紋。對聯(lián)框被涂成藍(lán)底,字是水泥的原色,撕裂開的墻壁把對聯(lián)上的幾個字也扯了下來。我在房門前尋找掉落下來的對聯(lián)殘片,雖然沒能拼得完美無缺,雖然字跡斑駁,可半看半猜,基本也能“拼出”這些字來:
半生心事秋涼春暖愁歲月
永世恩情林秀風(fēng)清憶海天
門框頂上的四字橫批是:“守島老人?!狈孔硬荒茏∪肆耍孔舆吷系哪韭辄S樹上,隨意綁著幾塊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破布,破布下面,隨意搭著一個底架,上面鋪著幾塊木板——應(yīng)該就是床了。床邊上還有一個紅泥火爐,爐內(nèi)爐外都有一些燒過的木灰,旁邊隨便堆砌著一些斷枝干草什么的;還有一個擰緊了蓋子的白色塑料桶,里頭有半桶水。旁邊還有一個陶缸,以木板覆蓋著。這里應(yīng)該就是那個怪人起居的地方??赡菐讐K破布能擋住風(fēng)嗎?此時風(fēng)吹來,不斷搖晃著那些布,幾乎要把一切全部掀走。怪人去哪了呢?此時,日光直射,沙子反射的光,讓眼前白花花的。遙望小島四周,除了一些木麻黃樹、野菠蘿,沒有看到一個人影。小船登島處盡是亂石與珊瑚礁,而走過房子后的小島的另外一邊,則全是潔白的沙子,它們鋪灑在沙灘上。離房子不遠(yuǎn)處,我還看到一塊政府某年立下的島碑,碑體并不舊,文字上有些殘存紅漆,整個碑身卻被掀翻了,碑底的水泥塊也裸露著,應(yīng)該也是臺風(fēng)造成的。石碑上刻著:“火牌島(HuoPai Dao),曾用名火牌嶼、紅島,該島位于某某縣某某鎮(zhèn)海域,北緯某某度,東經(jīng)某某度,距離海岸線某某米,該島長某某米,寬某某米。某某縣政府2003年立?!?/p>
沿著沙灘往前走,沙灘盡頭的正北處,又是怪石。由于這里正對著瓊州海峽中央的大海,這些亂石被沖刷得沒有任何垃圾,無比干凈。低頭一看,卻有各種螺、貝附著其上,也有些小螃蟹一閃而過。我仍舊沒看到那位島上的怪人。我只好返回島中央的房子那里,背包里滿滿的吃的、喝的,已經(jīng)把我的后背捂出淋漓的汗水。我脫下背包提在手上,海風(fēng)從背后吹來,流汗的地方一片涼意。我靠著一棵木麻黃樹坐下,耳邊只有風(fēng)的聲音,只有風(fēng)與木麻黃樹的合奏,從這里往岸邊看,海南島是一塊巨大無比的大陸,我內(nèi)心涌起一種永遠(yuǎn)無法言語的奇怪之感。一個人,在這樣的地方獨居四十多年,為什么?
孤島好像隔絕了一切,在此刻,我好像可以連手機也不看,可以真正面對著這片海天一色。我前所未有地放松,我與一些女子的糾纏、對妻子的愧疚、對二堂哥之死的自責(zé),在此時混成一團,又結(jié)伴消散……我靠著那棵樹睡了過去。
……
林森,1982年生,《天涯》雜志副主編。作品見《人民文學(xué)》《詩刊》《鐘山》《十月》《中國作家》《山花》《作家》《長江文藝》《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等。主要著作有中短篇小說集《小鎮(zhèn)》《捧一個冰椰子度過漫長夏日》《海風(fēng)今歲寒》《小鎮(zhèn)及其他》,長篇小說《關(guān)關(guān)雎鳩》《暖若春風(fēng)》《島》,詩集《海島的憂郁》、《月落星歸》,隨筆集《鄉(xiāng)野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