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19年第10期|馬金蓮:盛開
“五一”勞動節(jié)短假我哪都沒去,愛人和孩子回老家看爺爺奶奶,我留在家里,目的很明確,只有一個,做整理。把這些年太平公主送給我的東西理出個頭緒,做個大概統(tǒng)計,將結(jié)果報給她。另外,她還要求我回答:她第一次網(wǎng)購給我的物品是什么,第一次網(wǎng)購給我的化妝品又是什么。
她第一次寄給我的東西我記得,因為那是我平生頭一回收到快遞,所以記憶猶新。只是第一次寄來的化妝品究竟是什么,說實話我忘了,因為之后她給我網(wǎng)購東西已經(jīng)成為常態(tài),而我收快遞也已經(jīng)頻繁到早就沒有了新鮮感。再說化妝品早就用光了,用過也就忘記了,真要我記住那么多細(xì)碎的事情,那得多大的腦內(nèi)存吶。還好我有收藏舊物的習(xí)慣,尤其喜歡在用過的化妝品盒子中挑揀那類外形玲瓏別致的,我總感覺那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小容器很有趣,帶著一個女人在歲月里走過的標(biāo)記。
但愿她第一次給我網(wǎng)購的化妝品瓶子還在,但愿我能從一柜子陳舊的瓶瓶罐罐里找出一點記憶來。
愛妃,還記得寡人賞你的第一件東西是什么嗎?
本周二,她忽然在微信里問我。
我當(dāng)時正忙著炒菜。牛肉蒜薹。牛肉切成薄片,蒜薹快刀斬成半寸長的段兒。肉八九分熟時,把蒜薹投進去,急火快炒,趕在蒜薹變老之前出鍋,少鹽少油少佐料,牛肉泛著淡淡的紅,蒜薹保持著一點辣味和鮮嫩的香,出鍋后扣在一個瓦盆里溫著。等會兒手搟面撈出來,再把牛肉蒜薹澆在上頭,面白肉紅菜綠,這就是青拌面了,愛人和孩子都愛吃,一周不吃一次就嚷嚷說饞。我這獨創(chuàng)的拌面做法,被全家公推為最拿手廚藝之一,每次做這個面,我都使出渾身解數(shù),十分投入地做,中途一般不愿分心。
我瞅一眼微信,不理她,繼續(xù)炒菜。
等飯菜上桌,解下圍裙,洗了手,看著愛人和孩子吃得歡暢,我也開心,笑著劃開手機看。我做飯這半天工夫里,叮兒咚兒竄進來好一串新信息。
還是她。留言有長有短,不論長短,后面都加一個大大的問號,或者感嘆號。這是她的風(fēng)格。每一條信息里都透著尖刻和固執(zhí),從最初帶著溫情的詢問,到后面逐步變成質(zhì)問。我知道,她是在嗔怪,在抱怨,為什么不及時回復(fù)她的信息,為什么怠慢一個想和你說話的人,為什么要裝作很忙(哪怕是真忙),世上真有那么多重要的事需要你好幾個小時地投入去忙,忙到連回復(fù)人一個笑臉的時間都沒有?!
我一邊看這些信息,一邊忍不住會心地笑。透過這些帶著未成年人口吻的文字,我想象她發(fā)送這些信息時候的情景和心情——孤單單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單元樓房間里,像個小女孩一樣期待被大人重視和疼愛。是真的在眼巴巴地等待,還是在和某個男士逛街、閑聊、喝茶或者躺在同一張床上,而漫不經(jīng)心地給我發(fā)著這些信息,只是想在一種奇異的心情中找個人發(fā)泄一種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情緒?
總之她很無聊,很多時間都處在無聊當(dāng)中,而當(dāng)她追著我問一串問題,并且執(zhí)意等待回復(fù)的時候,應(yīng)該是她的無聊數(shù)值達到了一個高峰。當(dāng)然,這只是我的猜測。這方面的具體情況,我們從來沒有展開和深入地交流過。
我的經(jīng)驗是,只要她忽然記起我來,并且追著問問題,我就得好好回答,千萬不要不當(dāng)事,遲遲拖延,或者簡單敷衍。因為敷衍她的結(jié)果是她會讓我充分嘗到苦頭。她會窮追不舍問得我哭笑不得,用她的獨特話語形容,就是叫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把腸子悔青并且寸寸斷裂。聽聽,這有多惡毒吶。
不過,用她的原話來講,能被她這么既溫柔又殘酷地折磨的,是和她關(guān)系特別的人。至少是閨蜜,朋友,同學(xué),情人。這幾種角色,有的是單一的,有的交叉重合。像我,從前是小學(xué)同學(xué)、朋友、閨蜜,發(fā)展到今天,從資深同學(xué)和閨蜜上升到資深閨蜜。一路走來,這幾十年里,我們的關(guān)系真是越來越難以掰扯清楚。用我的話說,就是水乳交融、難分你我。她糾正說,不對,是臭味相投、狼狽為奸、蛇鼠一窩。她學(xué)歷比我高,學(xué)識比我豐富,使用起怪詞兒來一串一串,而且順暢到不分褒貶。我除了哭笑不得,拿她沒一點辦法。
一共二十八條未讀信息。我一邊往嘴里喂飯,一邊看著這些信息下飯。
記不得了?沒關(guān)系,寡人提醒你一下。
一套沙發(fā)墊子。
還有化妝品,還記得什么牌子嗎?
也忘了?那總記得都包括了什么吧?
也給忘了?水,乳,霜,精華素,面膜,一整套!
記性真差!
這么有紀(jì)念意義的事也會忘?
寡人白寵你了。
寡人命令你,把所有這些年里,寡人賞給你的所有物品,做個整理統(tǒng)計,限你三天,把結(jié)果呈上來。
重要的事情說三遍,三遍!
接著是一串綠葉襯托的紅玫瑰。
玫瑰之后是一把刃口上沾血的刀。
我逐條下拉,把收到這些信息的時間斷斷續(xù)續(xù)連起來,一共花了一個多小時。我知道她在這一個多小時里并不只盯著我一個人說話,可能她同時在跟幾個人發(fā)信息,或者她在和約會的男士面對面地聊天或做著別的事情,甚至不排除身體的糾纏交織。
說明她的無聊癥又犯了。
我集中精神吃飯,暫時不回復(fù)任何信息。
媽,是太平姨姨?她又給你買啥了?
女兒打量我變幻不定的神色,猜出個大概。
愛人停下吃飯,筷子敲著碗沿,還買啊,你看這家里,還缺啥?還有地方放嗎?你快叫她剎??!都買的啥啊,烏七八糟的,中看不中用,白燒錢不說,看著都折磨人!
我大口吃飯,給他一個壞笑說,我們這種中年大姐么,肥膩,無聊,除了買點商品哄哄自己高興,還能咋的?難道像你們男人出去勾搭一個,再來個第二春?
這一招十分有用,他被嗆得無話可說,推開碗筷落荒而去。
我們結(jié)婚十八年,磕磕碰碰常有,最近升溫了,大有再不克制,就可能上升到離婚的地步。因為他有出軌的跡象。他死活不承認(rèn)。但我從掌握的種種反常跡象推斷出一些間接證據(jù)。然后用這些證據(jù)推出一個結(jié)論,他和他們辦公室的一個小干事玩曖昧。他立場堅定,口風(fēng)很緊,死不認(rèn)罪。我死纏爛打,揪住不放。這段時間我們兩個人說話都陰陽怪氣,火藥味嗆人。
這樣的狀態(tài),讓我感覺活得很累。心里苦悶,只能拼命干家務(wù),靠勞動麻醉自己疼痛的神經(jīng)。
今天太平以她獨有的方式冒了出來。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早該想到聯(lián)系一下她的。我的煩惱,也許可以跟她吐吐。
我把手機劃開,又關(guān)上。關(guān)上,又劃開。我還是猶豫難定,女兒午休去了,我放下手機去洗碗。算了,不說了。事情只是一點苗頭,也許壓根就沒有,只是我的猜測罷了,我們兩口子關(guān)上門鬧翻天,也終究只是我們的家務(wù)事,真要跟她泄露一個字,這事情就變味了,性質(zhì)也就跟著不一樣了。我還是打落牙齒往自己肚子里咽吧。
洗完鍋碗,我給她回過去一個笑臉,打一行字:有空就整理。
可從哪兒開始整理呢?面對只剩下一個人的家,我感到左右為難。干脆躺到沙發(fā)上做深呼吸。深深地吸,慢慢地吐,重復(fù)十多次,然后猛地翻身爬起來,開始干活兒。就從手邊開始。
布藝沙發(fā)上的坐墊是她買的。來自淘寶網(wǎng)。記得剛收到包裹后,她要求我拍照發(fā)她,再說說心里的感受。比如:喜歡嗎?滿意嗎?能打幾分?
我哭笑不得,問她什么意思。
她說她要給賣家留言反饋。
最后她給賣家的留言究竟是什么,我沒上網(wǎng)看,但我挺喜歡這套坐墊??钍剑笮?,顏色,花樣,都和沙發(fā)很搭??梢娝洗蝸砦壹視r留了心,仔細(xì)觀察過我家沙發(fā)。這也是我收到她網(wǎng)購的第一件物品。我知道商城里這種墊子賣二百多呢。我要把錢給她。她被逗笑了,說寡人賞你的,哪有叫愛妃花錢的,沒道理。
那應(yīng)該是她第一次喊我愛妃,同時自稱寡人。
當(dāng)時我沒注意到這怪異的稱呼。我沉浸在第一次收到網(wǎng)購商品的復(fù)雜情緒里,反復(fù)摩挲打量眼前的坐墊,總感覺有些不真實:真的不用去店里看看,隔著遙遠的距離,在電腦上手指輕輕一點,就把東西買到手了?
時至今日,墊子依舊很新,因為我比較喜歡,一直沒舍得鋪,平時折起來存著,來客之前才拿出來鋪一會兒。昨晚有人來家里找丈夫辦事,客人到達之前我換上了這套心儀的墊子。平時鋪的是另外一套,那套也是她買的。還有一套,和第二套替換著鋪。第二套來自天貓,第三套是唯品會上買的。價格應(yīng)該都比第一套高,但我最中意的還是第一套。
我把墊子抽下來,折疊,裝進一個帶拉鏈的塑料袋里。
茶幾上的一個塑料收納盒也是她買的。圓盤狀干果擺放盤也是。小垃圾桶也是。這種小巧的垃圾桶一共三個,另一個在餐桌下,第三個實在派不上用場,女兒拿進書房當(dāng)筆筒用,里頭插著一把缺胳膊少腿的殘筆。
其實,我真不覺得茶幾邊有擺垃圾桶的必要。垃圾隨手都丟進門后的大垃圾桶就行,何必這兒再多一個。
可她買之前不征求我意見。電話打來,叫取快遞,取回來打開看,一個紙箱子,被膠帶層層纏繞包裹,拆開之后的內(nèi)容,就是這夾在幾片塑料泡沫板之間的小玩意兒。買都買回來了,我又不能退回去,只能拿回家用。
收到小垃圾桶之后,我照例對她說了聲謝謝,她白天遲遲沒回話,到了夜里忽然沖我吐個舌頭,好像一個頑皮無比的頑童躲在電腦前,望著屏幕在跟我搗蛋。
就在我完全接納了這個東西并試著在生活中使用時,她忽然冒出來:愛妃,那東西還用得趁手嗎?要不給你再淘一個?
我不敢遲疑,趕緊舉手投降:大姑奶奶,求你了,已經(jīng)夠好了,別再買了。
她哈哈一笑,就此消失。
茶幾上這片半塑化軟苫巾,也是她買的。
電腦桌上、冰箱上、洗衣機和電視上的蕾絲花邊苫巾,都是她買的。一律淡黃顏色。我一一取下,折疊,丟在沙發(fā)上。整理電視柜上的東西時,我有些氣餒。我發(fā)現(xiàn)我這么做沒有什么意義。日常生活里的居家用品,大大小小花花綠綠,幾乎全是她買的,簡直數(shù)不勝數(shù)無處不在,叫我怎么才能完全清理得出來?真要完全做到,豈不得把我們家給騰空了?
望著大小十一瓶假花,我徹底投降了。躺回沙發(fā),深呼吸,冥想,放電影一樣用腦子回放這個女人給我的生活添置進來的東西。
就拿那些假花來說,是斷斷續(xù)續(xù)分兩年買來的吧。有花兒連著瓶子一起買的,有只買幾個瓶子的,也有只買幾束干花的。那瓶子一個比一個古怪。銅絲的,鐵皮的,陶的,塑料的,還有一個秸稈編制的,竟然很像我們小時候家里裝饃饃的麥草籠子。有個陶罐,分明就是從前農(nóng)村最常見的尿罐。
有一回她發(fā)一張照片給我,是一個巨型魚缸,問:愛妃,想不想養(yǎng)魚?
嚇得我神速拒絕:不喜歡,不喜歡。
只要愛妃喜歡,寡人這就下單。
我很堅決:真不要,家小,放不下,買回來他肯定發(fā)火。
她壞壞地笑著,等我讓步。
我說:你敢買,我就舍得砸了它。
她可能被我堅決的口氣嚇著了,總算饒了我一回。
這些帶著工藝氣息的瓶子和插進瓶肚子里的假花,是她剛離婚那兩年最愛買的。
忽然一天我收到了一大束麥穗。麥芒直挺挺毛茸茸,葉片綠瑩瑩的,看著挺像真正的麥穗。自然是假的。我哭笑不得,這什么意思?我懶得細(xì)細(xì)琢磨,就信手撂在柜頂上了。隔了段日子又收到一大束假玫瑰花。前后收到的假植物堆了滿滿一柜頂。這時候她忽然來做客,我們徹夜長談。我才知道她離了。她這婚結(jié)得突然,離得也突兀。說實話,那個做了她三個月男友加半年丈夫的男人,我實在沒什么深刻印象。她結(jié)婚的時候我去了,坐在娘家的賓客當(dāng)中,我們隔著一個婚禮臺,她在臺上,化了濃妝,一襲白色紗裙,美得像一朵燦爛得過了頭的花朵。
我剛剛處理了一個意外懷孕的麻煩,做了刮宮流產(chǎn),拖著病體去的。望著臺上爍爍閃光的她,我恍惚得眩暈,想起和她的最初相識。小學(xué)三年級,她從附近一所小學(xué)轉(zhuǎn)入我們小學(xué)。老師分配我們坐了同桌。巧的是我們倆都學(xué)習(xí)不錯,是尖子生,這一對尖子生從此就開始了相伴相爭的學(xué)習(xí)生涯。小學(xué)畢業(yè)又進了同一所初中,又做了三年的初中同學(xué)。直到初中畢業(yè),我們才徹底分開。其實這六年當(dāng)中,我們的友誼并不像很多師生看到的那么深厚。甚至可以說,那六年的十二個學(xué)期里,我們之間都不存在友誼。
如果人和人之間的友誼可以有一個數(shù)值來衡量,我倆之間的這個數(shù)值肯定始終徘徊在零附近。時而躍到零上,時而下沉到零度以下。當(dāng)我成人后,具備了理性分析的能力,我好好思考過我們的關(guān)系。我覺得如果我們倆都學(xué)習(xí)不好,不是尖子生,或者當(dāng)中有一個人學(xué)習(xí)不好,兩個差生或者一優(yōu)一差,走在一起,我們的關(guān)系就不會那么緊張。
我們的性格里有相似的成分,都踏實、好學(xué),想考第一。競爭伴隨著我們,我們的成績像齒輪一樣緊緊咬合,一圈又一圈。這一局面直到中考結(jié)束后,分道揚鑣,各走各的路,我們才徹底從彼此的陰影里走出。
望著臺上站成一對,衣冠楚楚的新婚男女,我惡毒地想,他們婚前同居了嗎?肯定早就把生米煮成了熟飯,現(xiàn)在只不過是補辦一個掩人耳目的儀式罷了。她曾信誓旦旦地對我說,不結(jié)婚,不嫁人,這輩子活自己的。她不相信女人沒有男人會活不下去。這話是我結(jié)婚前夕,她和我在夜里長談時說過的。她懷疑我和那個一臉刻板的小公務(wù)員之間沒有真正的愛情,更懷疑嫁給他我能否真的一輩子幸福。
事實證明她的懷疑是有道理的?;楹笪液芸炀筒恍腋A?。我發(fā)現(xiàn)婚前曾經(jīng)期待過的那些幸福,婚姻并沒有給我兌現(xiàn)。相反,婚后生活里的瑣碎、庸常、枯燥、乏味,讓我不適應(yīng),我只能逼著自己適應(yīng),這個過程里,我總有一種上當(dāng)受騙上了賊船的感覺。這個做了我丈夫的小公務(wù)員真的很平庸,無趣,乏味,刻板。他從來都沒有給過我一個想要的驚喜,哪怕是在情人節(jié)從路邊隨手買一枝發(fā)蔫的玫瑰送給我。
我在日復(fù)一日的磨合中適應(yīng)著已經(jīng)套上腳的婚姻牌鞋子。我沒有跟她訴過苦。她曾經(jīng)打來電話,直奔主題說,上了婚姻的賊船,開始后悔了吧?我可是做好了看笑話的充分準(zhǔn)備!也給你備了一袋子的面巾紙。一缸眼淚也夠你擦。
這是她的性格,她不喜歡繞彎子。既然她能這么說,那就說明她真的已經(jīng)在等著看我的笑話并且給予我她所能提供的安慰了。
我很冷靜。我說哪能呢,他對我好著呢。說完我就往她身上扯,催她也找一條合適的賊船上了吧。女人嘛,遲早得嫁,這條船水深水淺,你站在岸上不下水,永遠都不會知道,上去試了才能知道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別一個人在世上晃悠了。
她一聽話題被我扯到她身上,哈哈一笑說,那你跟你的小公務(wù)員好好過吧,有一天實在受不了了就來找我,老同學(xué)是你永遠的岸,等待你隨時來停靠。
這以后她再也沒有問過我婚姻的內(nèi)幕。我們的日子在磕磕碰碰中度過了大多數(shù)婚姻都要經(jīng)歷的磨合期,隨著懷孕生育,我們將婚姻生活過成了家庭生活,甚至有了甜蜜的味道。我開始在朋友圈曬幸福。小公務(wù)員炒了我愛吃的羊肉粉條,我挺著孕肚散步,兒子初生照片,情人節(jié)老公買了支口紅……她有時點贊,還評論一句。更多時候不露面,我知道她會看到的,而且一條不落地看了。但她心里不是滋味,就裝作沒看到。我的猜測不是無憑無據(jù),是有依據(jù)的。有一回她來做客,我們徹夜長談,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的近況,只要我一提個頭,她就接得上全部的下文。我不是有意給她下套,她也一副沒心沒肺的老樣子。通過這些我才知道,她其實一直都在關(guān)注我。這之后,我有意減少了曬幸福的次數(shù)。因為我預(yù)感到,如果我再繼續(xù)暴露自己的幸福,從高中開始,我們彼此間終于趨于正常的關(guān)系,有可能會再次緊張。
這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和她做最普通的閨蜜。我希望曾經(jīng)籠罩在我們兩人關(guān)系之上的陰影再也不要出現(xiàn)。
我目光掃過電視柜、書桌、衣柜、窗臺,十一瓶插花作品,全出自她之手。當(dāng)我把麥穗、假花積滿了書柜頂?shù)臅r候,她來了。先驚訝我竟然笨到了這種地步。我不生氣,笑呵呵看著她。她動手,一邊嘮叨一邊做花藝。插花用的瓶子、罐子、壇子,都是她買的。一次快遞一個。十次快遞十個。那個尿罐模樣的罐子我看著實在太別扭,差點給扔了。多虧沒扔,她第一個要找的居然是這個丑家伙。她做插瓶,一邊做,一邊誨人不倦地給我傳授花藝知識。什么高低啊,疏密啊,色彩啊,配搭啊。
我表面裝著一副受教不淺的恭敬模樣,心里其實很不以為然。我忙著洗尿布、哄孩子、做飯,一大堆家務(wù)等著我做呢,在這瑣碎的現(xiàn)實生活當(dāng)中,我哪還有閑情逸致研究什么花藝呢?又不能當(dāng)飯吃。我只是一個凡俗婦女,現(xiàn)在就是一個超級保姆。她做出了好幾件插花作品,然后滿屋子給我們擺。說這擺放的位置也大有講究??蛷d有適合客廳的樣式,書房有書房般配的顏色,臥室更需要擺出臥室的感覺。
她走了以后我繼續(xù)過自己雞零狗碎、柴米油鹽的凡俗日子。哄孩子入睡后,我望著這幾束插花禁不住走神,我一遍遍想把這些花草擺弄出造型的那個人。同為女人,又是同齡,從小一起長大的我們,如今我們的人生道路竟然如此不一樣。我走的是最傳統(tǒng)的路子,畢業(yè)后工作,工作頭一年就找對象結(jié)婚,第二年就懷孕生孩子?,F(xiàn)在我上有公婆中有丈夫下有孩子。我和世上千百年來的無數(shù)女人走一樣的路。這樣的日子踏實、穩(wěn)定,但也枯燥乏味,人生這一輩子平淡得一眼能望到盡頭。
她和我不一樣。如果換成一個我不熟悉的人,或者離我遙遠的女人,我可能會接受她的生活方式,并且認(rèn)為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晌液退煜ち?。曾經(jīng)就像手心手背的關(guān)系啊。她竟然選了一條和我完全不一樣的道路!我總是難以消化這樣特立獨行的生活方式。
她應(yīng)該和我一樣。除了上班之外,還火燒屁股一樣天天被家務(wù)纏身,洗衣做飯、換洗尿布、喂奶、哄娃娃,忙得早就忘了女人還需要照鏡子,化淡妝,穿流行衣服,做面膜,涂口紅,抹指甲油,隔幾天去做美容,每天出去打卡練瑜伽……
她至今不結(jié)婚。我曾多次替她擔(dān)心,也偶爾跟丈夫提起她。孩子熟睡后,我們會躺在同一個被窩里,撫摸著彼此的身軀,在一種懶洋洋暖烘烘的氣氛中,說不清楚為什么忽然就想跟他說說她。好像她是我心里的一個什么扣,過段時間我就想伸手摸摸這枚扣。我并不急著解開這扣,而只是摸摸,從這撫摸中似乎能得到一點淡薄的安慰。有時候我明明知道這扣和這撫摸一樣,都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但我一直在心里留著它。
談?wù)摽偸怯晌姨崞稹奈叶q結(jié)婚之后開始,持續(xù)了十幾年。我甚至可憐她,笑話她,偷偷猜測她身體有毛病,才耽擱著遲遲不肯結(jié)束單身生涯。
我應(yīng)該可憐她呀。奔四十的人了,還單著呀。背后的苦,有誰知道!可我得承認(rèn),我有時是羨慕她的。尤其是又苦又累的時候,看著鏡子里自己蓬頭垢面的黃臉婆模樣,再想想這世上還有一個女人,跟我那么熟悉,居然能夠過著跟我完全不一樣的生活,她至今是自由身,身材和女孩子一樣,沒怎么走形,臉上也沒有明顯的皺紋,帶著淡淡的但是姣好的妝容,還有閑心做少女時代我們做過的事兒,我就真的羨慕她了。這羨慕讓我傷感,婚姻給予我一些饋贈的同時,帶走了更多,而被帶走的,卻是一去再也難以復(fù)返的。
我偷偷質(zhì)疑自己的選擇。有一絲念頭像火苗一樣在心里舔?;鹈绻虉?zhí),微弱,有些灼痛,卻沒燒傷。我覺得她的選擇也許是對的。這想法我從來沒有跟她說過。一種奇怪的自尊心讓我說不出口。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只要我不說出口,我在她面前就有著讓她羨慕的幸福的本錢。就像她生活中讓我向往的那些內(nèi)容。一旦說出口,這幸??隙ň蜁蛘劭?,就會摻了水分,就會褪掉色彩。就像她從不說她其實也羨慕我的凡俗穩(wěn)定和平淡一樣。
我從書架上抽出幾本書。她買的。一本一本抽出來,在兒子的寫字桌上整理。我竟然能記得清這些書來到的先后次序。都是熬制高級雞湯的高手所寫的所謂暢銷著作。有幾本我看了,有幾本至今懶得去翻。她不知道,她認(rèn)為我這些年除了應(yīng)對工作之外,就知道拉扯孩子伺候男人了,早就忘了提高自己。這是婚姻之外的女人所想象的婚姻之內(nèi)的女人必然會有的境況吧。這件事上她露出了破綻,一個在凡俗生活之外的女人,永遠無法窺破凡俗生活內(nèi)部的本質(zhì)和真實。
我望著這些書。我從來沒有告訴她我其實不需要這些書,我的閱讀層次早就高過了這些書。我像一個看透了世情的老女人,有些惡毒地看著一個不曾涉世的小女孩在重復(fù)一個幼稚的錯誤。我不說破,她的破綻就一直擺在那里,她不知道這需要修補,需要糾正。
她最后買來的應(yīng)該是余秋雨的一本書。
這本書我認(rèn)真讀了。我也喜歡。
但我還是什么都沒有說。我只靜靜觀察,看她下一步的走向,是會沿著一個臺階往上緩緩升級,還是依舊在這樣的水平線上臆想我的生活?
她卻好像忽然開悟了,收手了,從此再也沒有買過一本書。出了什么情況呢?難道她從此換了興趣?
在臥室的衣柜里,我翻出了十三條胸罩。其中九條是她買的。還有褲頭,不用翻開看,她買的不下十條。最值錢的是一件真絲睡裙。天貓的貨,收到快遞打開后,我第一次有點生氣。太貴了。這睡裙我在網(wǎng)上查過,上千元呢。就這么一條輕飄飄的薄裙,哪值上千元呢?難道是金絲織成的?
我給她轉(zhuǎn)了1000元紅包。我說求你了大姑奶奶,以后別給我買東西了好嗎,我們門口的超市啥都有,你真的不要再費心了,好嗎?
我一邊發(fā)信息一邊把睡裙掛在衣架上欣賞。細(xì)細(xì)瘦瘦的一條長裙,又是M碼,這樣細(xì)巧的腰身,哪是我這個剛生完二胎的腰身變形還沒復(fù)原的女人能穿的?我拉上窗簾,大白天的脫了外衣往身上套這條睡裙。
竟然勉強套進去了。對著穿衣鏡看,我看到了一個變形的自己,像一截小心翼翼地塞進一卷薄紗布里的漲袋的香腸,而睡裙,已經(jīng)緊繃到快被撐破了。
這種緊繃讓我忽然生氣,一種巨大的羞辱感襲擊了我。我忍著悲憤,一邊剝皮般往下剝這長在身體上一樣緊貼的睡裙,一邊在微信里罵,是成心惡心人呢吧,明知道我已經(jīng)不是少女身材了!
她沒有回話。
一周后我收到另一個快遞。
一個四方箱子。拆了箱子里頭是一個塑料袋。剪開袋子,我哭笑不得。是兩包衛(wèi)生紙。
我拆開衛(wèi)生紙,反復(fù)看。和我手頭已有的衛(wèi)生紙沒什么兩樣。一包一元五。兩包三元。這筆小款我不用給她轉(zhuǎn)了。
我發(fā)一個笑臉,再發(fā)一個大哭的表情。我說姑奶奶,真求你了,不要再下單了好嗎?別的不說,只看這里里外外好幾層的包裝,僅僅是膠帶,就纏裹了好幾層,拉開有一胳膊長了,咱無故浪費這么多資源,不是罪過嗎?
她沒吭聲。我知道她沒死,肯定活著,也在看手機,卻就是不回我的質(zhì)問。
我回想這些年自己收到、拆開并且扔掉的快遞包裝,箱子、盒子、袋子……記不得有多少了,有個玻璃花瓶,里外一共包了四層,大箱子和小箱子之間塞了厚厚一層泡沫板,拆除下來足足塞了一塑料袋子。收到快遞,最高興的不是我,我其實早就厭倦了。每次接到電話說有我快遞,我就頭大,犯愁。拿回快遞,甚至都懶得拆。女兒撐著肉肉的小腿,抱包裹,拿剪刀或者刀子劃開,拆快遞似乎是一件讓她十分快樂的事。那一道一道的透明膠帶,被小手一條一條地揭下。揭不下就拿刀子劃。劃開所有的盒子袋子,露出里頭層層纏裹的內(nèi)容,當(dāng)然,從來不是食物或者孩子的玩具,她這才厭倦了,扔下包裹,轉(zhuǎn)移注意力。但下次有快遞來,她又會高高興興撲上來搶著拆。
有段時間,只要有人敲門,她就會歡快地跑在前頭去開門。嘴里咕咕噥噥喊著:快遞,太平姨姨的快遞。
為此我們嚇唬、教訓(xùn)了她好長一段時間,因為我和我的小公務(wù)員丈夫都在擔(dān)心,怕有一天我們做大人的不在家,小姑娘會貿(mào)然為陌生人開門。
還好孩子長大了,上學(xué)了,對快遞的興趣被別的東西所取代。
她對那個三兩年才來一次的太平姨姨寄來的東西,也沒什么興趣了。因為她寄來的東西沒一樣是孩子能用的。從我懷孕生產(chǎn)到送孩子上幼兒園,她始終沒寄過一件和孩子有關(guān)的物品。從尿布到奶粉,紙尿褲,爽身粉,衣服,鞋襪,到學(xué)習(xí)用品,一樣都沒有。似乎她不知道我已經(jīng)是和她不一樣的女人了,不知道我正在凡俗女人必須經(jīng)歷的柴米油鹽、洗洗刷刷中跋涉掙扎。她不知道這時如果給我送一件嬰兒內(nèi)衣遠比一束假花來得實際。
她是什么用意?嫉妒我過平凡的日子,還是看不起我過這種日子?要提醒我,別被日復(fù)一日的平淡日子淹沒了自己,別忘了自己還是個女人?別忘了保持女人的容顏和身材,還有氣質(zhì)?別忘了生活中除了人間煙火、一地雞毛,還有詩與遠方?
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感激她。不管是良苦用心還是暗諷明譏,我都不感恩??粗欢ㄆ谌M我生活里的物品,像一個個塞子填進了我原本漏洞百出嚴(yán)重進風(fēng)的家庭生活,我想哭又想笑,哭笑不得,要知道,這些塞子在填補這些窟窿的同時,也外露出我生活里不愿讓人看到的殘缺和傷痕。
我繞過孩子的衣柜,不用打開看,我說過,她的賞賜從來都和孩子無關(guān)。
我啟開了老床下面自帶的暗倉。這張床還是以前我們的婚床,后來我和小公務(wù)員丈夫都胖了,尤其是他,最初單薄得風(fēng)一吹就倒的身子,擴充到了從前的兩三倍。這小床要擺下我們兩具沉重臃腫的肉體,已經(jīng)成了有難度的事情。自然而然地,它被挪進兒子房里給他一個人睡。
我慢慢抬起倉板,里頭全是舊東西。床單、被套、蚊帳、枕巾、帽子、衣裳……舊了,舍不得丟,又不知道還能怎么用,干脆塞進塑料袋收了起來。
一年一年,不經(jīng)意間,竟塞了滿滿的一暗倉。
我抖開看,這些舊衣物里不斷跳出記憶的點滴,和她一樣一樣添給我這些物品時的情景。帽子尤其多,毛的、呢的、絨的、帶舌頭的、鑲蕾絲的、貝雷形的……街頭流行什么款式,她就買個什么款的。有些我戴過,有兩頂我戴不進去或者頂在頭上大得晃蕩,就掛在衣帽架上落一段時間的灰塵,再摘下來壓進這暗倉。還有幾頂我轉(zhuǎn)手送給了別人。
我把所有帽子抱出來,擺開,占了大半個沙發(fā)。
進入衛(wèi)生間,我頭大了。放眼看去,滿眼都是她的影子。
洗衣機上的繡花流蘇套子,地面上一雙棉麻編織拖鞋,手紙盒子、香皂盒、雕花檀木梳子(檀木是真是假我不會鑒別,但買回來這么久一直散發(fā)著一股香味),一把牛角小梳子,一個牛角刮痧板,墻角一排五個花形不同的粘貼式掛物鉤,馬桶蓋上的絨線花形套子,頭頂高處的浴簾,平滑式浴簾桿,浴簾桿上懸垂的一個圓形掛物鉤,一條小熊造型的澡巾,一大朵浴花,一塊手工精油皂,一瓶玻尿酸保濕乳液……什么時候,我的生活中塞滿了她的東西?
吃的穿的用的擦的洗的戴的抹的……簡直沒有哪一方面能夠幸免。
這是幫助還是入侵?
她以這種潤物無聲的手段,干預(yù)、摻和、左右我的生活到了如此的地步,而我卻一直渾然不覺。真正讓我對自己懊惱的,不是因為我真的渾然不覺,而是我一直都是清醒的,但我在裝睡。我睜著眼睛裝睡,裝了這么多年。這一刻我為自己的行事方式深感懊惱。
我縱容著她??粗稽c一點一天一天地改變著我的生活,或者說,干擾、拖延我滑向凡俗女人普通生活的步伐。
這種拖延,何嘗不是我想要并且渴望的?
我把所有的東西摘下來,剔出來,抽出來,拔出來,裝進一個大盆子里,裝了滿滿一盆子。等拉開衛(wèi)浴柜下面的大門柜,我看到了一柜子的瓶瓶罐罐盒子壇子。圓的扁的方的正的,厚的薄的,玻璃的塑料的,滾珠的按壓的,有成套的也有幾種拼湊的,有空的也有還沒開封的。
全是針對我的一張臉而買的。水,乳,霜,眼霜,遮蓋,防曬,美白,抗皺,BB,氣墊,面膜,純露,干面膜紙,壓縮面膜……我一樣一樣往外挑,撿著撿著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十瓶里有七瓶是她買的,天貓,唯品會,淘寶,拼多多……有幾盒淘寶的貨我連封也沒拆就放置起來了,現(xiàn)在早就過期。網(wǎng)購的化妝品我現(xiàn)在很少用,總感覺品質(zhì)不能保證。
僅這些瓶瓶罐罐我又抱了一盆子。端出來往茶幾上擺,瓶子摞瓶子,盒子壓盒子,擺出了一座金字形的塔。我拍照,發(fā)給她。又把所有的物品歸到一起,一邊拍,一邊發(fā)。我說我更年期提前了,實在記不清你第一次給我的化妝品是什么牌子,只能把它們?nèi)颗南聛恚埬銕臀艺艺铱?。我的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快感,既然你那么無聊,那么我現(xiàn)在也算是“有圖有真相”,你自己看吧,自己找吧,看看究竟是你在跟我算總賬,還是我要跟你做清算。
拍完了,我也累了,懶得將這些七零八碎的東西歸置到原來的位置上去。我看著缺失了這些東西的家。從客廳到主臥,到小臥室,到書房,到餐廳,到衛(wèi)生間,到廚房,到陽臺……包括天花板和窗臺……這些空間變了模樣。就像被人摘取了什么器官一樣,顯得有些突兀的空、大與荒涼。迎門頭頂上常年掛的一個大紅刺繡五頭鳳不見了,頭頂上那一片驟然顯得蒼白,白得晃眼。穿衣鏡前一個大紅流蘇長穗的中國結(jié)摘了,鏡子上方好像光禿禿的。電視墻后的方形格子上,幾只工藝?yán)C品不見了,那面墻也好像變得陌生了……
我看著自己陌生的家。我在這里生活了十幾年了。我把自己從妙齡少婦活成了中年婦女和貨真價實的黃臉婆。我與這間屋子,這個家,還有生活本身,達成了一種看不見但沉甸甸的妥協(xié)。
我追溯著妥協(xié)的具體過程。這個過程是溫水煮青蛙,我沒感覺到疼。我是清醒的,就在這清醒的日子里,我看著自己一步一步往生活深處滑。這個過程并不全是痛苦,也伴隨著歡快和幸福。凡俗的生活就是這樣,婚姻中男女恩愛,懷胎生育,拉扯孩子,看他們從一個小小的嬰兒一點點蛻變成活潑鮮活的孩子。每一頓飯,將米面菜做成一桌飯菜,喂孩子吃,再到看著他(她)學(xué)會自己捉筷子,再到捉筆寫字,從幼兒園到系著紅領(lǐng)巾走進小學(xué)校門。
這就是生活,是成熟,是日子,是冒著煙火氣的人間日月。
我這光潔的臉上添出的每一條細(xì)紋里,鑲嵌的除了勞累苦辛,還有夫婦之間、父母孩子之間的溫情暖意。這是骨肉之間的溫情。她懂嗎?她體驗過嗎?
也許從來沒有,我笑了??粗謾C,發(fā)了一串圖片,她沒回一個字。她沉得住。我沒耐心陪她玩了。又是哪個男人惹了她,還是被什么樣的新刺激又扎了心?她又跟我犯神經(jīng)了。這種情況不是頭一回遇上。尤其近兩年,變得頻繁起來。
記得頭一回,我感覺出她的變化,變得不正常,是兩年半前。
那是一個冬天,放寒假了。我連續(xù)三天收到了三個快遞。第一個拆開,里頭是一塊白布。又白又細(xì)又軟的白綢布,四四方方,我抖開看著,它比手帕大了點,比頭巾小,這做什么用呢?我以為自己看錯了,難道這不是快遞的內(nèi)容?而是用來包裝主要內(nèi)容的一片布?再查看包裹過的袋子,三個塑料袋套在一起,最外頭又套了一個快遞公司專用的防水袋子。
三個袋子都是空的。我沒有看錯,沒有扔掉什么。再看快遞信息單,收件人一欄,姓名、電話、地址,全對。發(fā)件人一欄,是淘寶網(wǎng)某個小網(wǎng)店。物品名稱上打著生活用品。
生活用品?一塊白布,生活里怎么用?我知道又是她下的單。我不問。第二天,又一個包裹到。打開,里頭是一塊白粗布。大小和昨天的一樣,不過是棉質(zhì)質(zhì)地。什么意思?第三天,又一個快遞。我懶得拆,直接用剪刀剪開,把一塊布剪成了兩半,拼起來是一塊四方的紅布。不是綢質(zhì),是小學(xué)生紅領(lǐng)巾那種布質(zhì)和顏色。
我哭笑不得,心里既想罵娘,又十分好奇,甚至有一絲說不出的惶恐。這究竟什么意思啊?有這么折磨人的嗎?世上真有這么無聊的人?
第四天,她露面了。先發(fā)一串壞笑,說愛妃,寡人的賞賜收到了嗎?做何感想?
這是我頭一回清醒意識到她所使用的稱呼。
我反復(fù)查看這稱呼,想笑,嗓子里癢,笑聲從嘴里沖出來變成了一串咳嗽。
我擦著笑出來的眼淚,回味她安在我們倆身上的稱呼,寡人,什么時候她變得這樣自信,居然能這樣熟練地駕馭這個被中國古代帝王獨霸的稱呼!而愛妃,是在表示她對我的寵愛和呵護嗎?這哪是哪啊,真夠扯淡的。
這些年我們之間的稱呼經(jīng)歷了一連串的變化。從小學(xué)剛成了同桌,直接喊名字,到畢業(yè)冊上寫出某某同學(xué),到初中畢業(yè)前夕預(yù)感到高中再在同一學(xué)校同一年級同一班級又成同桌的概率幾乎為零,彼此繃緊的關(guān)系終于有了一絲松動,在彼此的同學(xué)錄上的稱呼換成了某某姐妹的字樣。上了大學(xué),開始通信,彼此只呼名,而省略了姓,這樣就有了超出一般同學(xué)情誼的味道。走上社會參加工作,開始人生的另一種歷程后,有了手機、電話,聯(lián)系方式更多更方便,我們之間反倒什么也不喊了,我喊她小馬,她喊我小李。似乎我們成了關(guān)系刻板的同事,其實我們生活在相距二百多公里的不同城市。剛參加工作那幾年里我們的關(guān)系穩(wěn)定而正常,平時各忙各的,周末假期,我給她打個電話,要么她會打電話給我。無非就是交流一下近來的心情。剛參加工作的小年輕,煩惱無非就是工作的苦啊,累啊,繁瑣啊,受領(lǐng)導(dǎo)欺負(fù)啊,被同事排擠啊,盼著漲工資啊,去哪兒買房子啊,選房子的苦惱啊,攢首付的苦楚啊,談對象的酸甜苦辣啊……有時候甚至挺真誠的,掏著心窩子說心口堵著的煩惱。因為我們離得遠,現(xiàn)在已成為沒有直接利害關(guān)系和競爭的個體,所以這幾年我們的交流大多出自真心??梢哉f這段時間是我們關(guān)系中的蜜月期。直到她第一次婚姻失敗,我們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了裂痕。
這一次是真正的成年人之間的裂痕。和少年時代持續(xù)多年的互相較勁不同,各懷心事不同,這是明明能感覺到但誰也不會說出口的那種離心。我們一度靠近的心,終于有了距離。這次拉開的距離,就算我們用一輩子去修復(fù),也再無法彌合到原初。
我結(jié)婚她連一句祝福的話語都沒說。只淡淡地說等著看我的后悔,和幫我擦眼淚。但是我沒有示弱,我以一種異常堅韌的耐性熬過了婚姻中一道又一道的坎兒,直到和我的小公務(wù)員丈夫完全磨合成功,成就平凡但是踏實的普通男女生活。她似乎人間蒸發(fā)了。后來再次恢復(fù)聯(lián)系,她喊我親愛的。剛聽到這一稱呼,我渾身一麻,覺得怪難為情。但很快我就想起這三個字是當(dāng)下正流行的稱謂,涉及的關(guān)系寬泛而普遍,早已超出情人、愛人和親情之間可以使用的范圍。我們辦公室同事之間甚至不分男女都隨口這么招呼。
親愛的,下班了吧。
親愛的,小柳今天咋沒來上班?
親愛的,幫我看看這個報表吧。
……
我終于消化了她忽然吐出口的稱謂。
我說:親愛的,還好嗎?
這一刻,我們似乎打通了一個堵塞的關(guān)節(jié),一下子豁然開朗。我看見了她的心,她也看到了我的心。
我和她成了另一個層面上的莫逆之交。
這個含著曖昧味道的稱呼沒有堅持多久,她又換了,喊我的名字,只兩個字,小梅,含著親密,這種親密讓我常產(chǎn)生錯覺,感覺我們可能是失散的親姐妹,又是一對剛剛由于情感破裂從而離婚的夫妻。
在我還沒從這種錯覺里醒過神來時,她又改變了我們的稱謂。寶貝,老同學(xué),小李……我終究適應(yīng)了所有的變換。盡管我的適應(yīng)速度總是滯后于她的變換速度。
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鋪天蓋地而來,需要適應(yīng)的東西實在太多,從我們大學(xué)時代開始流行的IC卡電話、BB機、手機、電子郵件,到后來的QQ、微博、微信、直播……我在適應(yīng)眾多變化的同時,也適應(yīng)了她的變化和她賦予我的稱呼。
后來網(wǎng)上購物興起了,剛開始我覺得這如同天方夜譚一般,我和同事議論網(wǎng)上購物的真實性,我們一致認(rèn)定這不可靠,哪有不見面、不親手摸摸、不親眼看看就能買東西的,買的東西能好?真能寄到下單人手里?提前支付的錢不會被虛擬的收款人拿走玩消失嗎?畢竟是在虛擬世界里進行的貿(mào)易啊。
這時我收到了平生頭一個快遞。當(dāng)我應(yīng)快遞小哥要求在快遞簽收單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出汗了,心也有些顫抖,被一種叫作“第一次”的看不見的東西所左右。我懷著近似神圣的心情打開了包裹。
之后我接到了她的短信。快遞收到了嗎?喜歡嗎?我才知道這單是她下的。
那時我不會網(wǎng)上轉(zhuǎn)錢,她的錢只能欠著。之后再收到快遞也就沒有了最初的大驚訝和大歡喜。半年后我們見面了,我把前面所有她快遞來的物品的錢一起給她。她收了錢,快遞費死活不收。再后來我自己也學(xué)會了網(wǎng)上購物,也會貨比三家,花最少的錢買最好的貨,力求性價比的最大化。
她還堅持給我買東西。有些東西隨手添置進生活當(dāng)中似乎真有用,勉強算雪中送炭,有些屬于可有可無錦上添花,我也能接受。可有些實在是多此一舉,我目前的生活里實在用不上??伤粯咏右粯拥刭I,一個又一個快遞上門。我收快遞累,拆快遞累,扔快遞包裹廢棄物累,怎么擺放處置快遞來的物品更是讓人犯愁。更有一個讓我說不出口的痛心的地方是,這些物品都是要花錢的呀,別小看小零小碎的,每次三五十塊百八十塊,但積少成多,買得多了,三五個月下來,我就得給她轉(zhuǎn)過去好幾百甚至上千元。
這可都是我們生活開支之外的花費呀,叫我從哪兒去支?我們每月的工資是按固定比例還款的。我的丈夫當(dāng)上了辦公室主任,可以借單位買辦公用品之機為孩子買點學(xué)習(xí)用品,公務(wù)接待的時候也能在飯后帶回一些打包的剩飯剩菜。但我們的生活遠沒有富裕到可以隨意買一些無用之物來揮霍血汗錢的地步。
丈夫有一次干脆把剛收到的快遞箱子摔在地上,又踩了兩腳。把一個價值一百多的紅瓷花瓶弄成一包碎片。他叫我換個手機號,直接把那個不斷為我們買東西的瘋女人拉黑。拉入黑名單就可以從此拒收那些莫名其妙的快遞了!要么,我直接告訴她,以后改了這亂買亂給人塞東西的毛?。∥铱粗謾C十分為難,總覺得這話傷人,說不出口,也下不了手。其實小公務(wù)員丈夫他哪里知道,對于她硬塞來的這些,我一面拒絕,一面又在留戀著不愿意徹底斷裂。似乎有一雙手,把我從目前陷進的腳往出拉,往后拽。
她喊我“愛妃”以后,這稱謂就固定下來了。后來,她買給我東西,不再叫買,也不叫送,叫賞賜。愛妃,這款凱特王妃同款玫瑰果油你用得可好?愛妃,上次賞的涼席軟墊兒,躺著舒服嗎?愛妃……從她寄來那三塊莫名其妙的大手帕子后,她又不說話了,讓我猜了三天,生了三天的悶氣,她才忽然冒出來,說那是古代男女成親初夜用來檢測新娘貞潔的東西。接著她說:愛妃,寡人今晚就寵幸你,你備好了等著。
神經(jīng)病。我罵。在心里罵。把兩片潔白一片殷紅的帕子丟進垃圾桶。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差點拿它們做手帕擦嘴了。從此我不再給她支付這些亂七八糟的物品的購物款了。你錢多,你任性,就由著你敗吧,你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愁,我那點工資還得養(yǎng)家糊口呢,你這種玩笑姑奶奶再也陪不起了。
更讓我憤怒的是,現(xiàn)在網(wǎng)上真什么東西都有得賣啊——什么人那么無聊,沒事?lián)v鼓這些無聊的東西!
以后她照舊下單,寄東西。從不問我究竟是否需要這些東西。她像霸氣的帝王,興致來了就賞賜給我她認(rèn)為我想要的東西。我照單全收,心情好了跟她說個謝字,郁悶的時候干脆連這個字也省了。
她不計較這些,依舊我行我素。
神經(jīng)??!丈夫又一次隔著箱子摔了我剛簽收的快遞。我看就是個神經(jīng)??!一個女人,奔四了還不嫁人,成天瞎折騰啥?折騰她自己也就罷了,還捎帶著來折騰你我,這明明是她嫉恨,嫉恨你懂嗎?
我望著他砸在地上的包裹,忽然滿心涌上莫名的悲憤,我覺得自己什么珍貴的東西被他砸破了。我反問,我一個黃臉婆,為了這個家,為了過日子,已經(jīng)熬成這個嘴臉了,腰里這游泳圈掛了三圈半,臉上的褶子比抹布還粗,我還有什么值得她嫉恨的?
質(zhì)問完我軟軟地坐在沙發(fā)上,不依不饒地哭著。似乎不甘心什么東西的丟失,要用蠻不講理和哭泣追索回來。我和她是同齡人,我們幾乎是一起長大,互相看著對方的臉由孩子氣變成了女人,我們之間,再沒有比彼此更熟悉的人了。憑什么她至今還像少女一樣保持著好身材,臉上一條皺紋也沒有,錢自己掙自己花,想吃什么,想穿什么,想去哪兒玩,都由著自己做主,想走就走,想買就買。我呢,我除了上班掙工資養(yǎng)家糊口之外,還要洗衣做飯,一有空就捉個抹布圍著鍋碗瓢盆打轉(zhuǎn),我還有什么?我就是丈夫不用付工資的廉價保姆!
我的委屈、傷心,像開了閘的洪水。我號啕大哭,像孩子一樣哭著。
我不知道這傷心和委屈都從哪兒來的,怎么就積攢了這么多。
我的小公務(wù)員丈夫挺著明顯凸起的主任肚子,指著我說精神病,又一個精神??!你們還什么知己、同學(xué)、閨蜜、發(fā)小……我看就是一對精神病。
他罵他的,我哭我的。我覺得我的悲哀他永遠都不會懂。
痛哭過后,頭疼,眼眶腫脹,渾身酸痛。我躺下慢慢思考她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自從興起網(wǎng)上購物以來的所作所為,還有我們這幾十年的人生道路,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這毒舌公務(wù)員丈夫的話其實是有道理的。仔細(xì)思考,她這個人好像還真的有些不正常。分明就是個腦子出了問題的病人?;蛘哒f,患上了我們這個社會共有的時代病。她跟我同歲,進入2019年,我們都四十歲。我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大兒子去年上了高中,女兒也送進了校門。她還是一個人。這些年她經(jīng)歷過多少戀愛,和多少男人有過情感糾葛,我不知道。她才不會告訴我。我也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去詢問和傾聽。她是不是也有過想要尋一個合適的人成個家,找個歸宿,把自己安置下來過安穩(wěn)日子的念頭?像她這樣已經(jīng)錯過最好年華的女人,還找得見理想的男人嗎?找不到的時候,會不會也偷偷在心里羨慕過我,哪怕只是偶爾?
我們像兩株并排生長的樹。根扎在同一塊泥土里。但我們離開地面,就接受不同的陽光和空氣。我接受什么樣的空氣和陽光我知道,滋養(yǎng)她的陽光和空氣是什么樣的,也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我們哪怕是并肩而生,一起長大,也從來沒有想過互相擁抱、互相欣賞、互相愛護,我們像兩株芒刺蓬亂的麥穗,像兩片同一條根上長出來的仙人掌,自從小學(xué)老師把我們安排坐在同一張課桌上,我們就成了互相排斥的影子,后來的日子里,我們拉扯,抵抗,想從矛盾的心理中剝離出來,但又無法掙脫。后來好不容易脫離了彼此,從此人生道路分道而行,如果我們愿意,我們完全可以就這樣越走越遠,余生永不相見??晌覀冇窒耠x散的同卵雙胞胎姐妹,心里竟然牽掛著對方,不管這牽念是真是假,哪怕全部是假,我們也還是以自己的方式牽念著對方。哪怕這牽念里含著刀光劍影,傷及對方的同時,也把自己傷害得滿身暗傷。也許,這種互相牽念,才像鏡子一樣,讓我們看見彼此在生活里走過的一段一段的道路和經(jīng)歷,一場場起起落落和每一天每一年的冷熱寒涼。
我爬起來再次打量眼前的房間。
沙發(fā)上、茶幾上、地面上,堆滿了東西,都是她買的,她在網(wǎng)絡(luò)上下單,然后通過快遞送達,這些東西以積少成多的方式插入了我的生活,而我也以半是抗拒半是歡迎的姿態(tài),迎接了這些饋贈。如今,它們當(dāng)中有嶄新的,有半新不舊的,有對于我的生活有用的,有放到今天也完全沒用的。
我戴上一頂她買的帽子。圍一條她買的圍巾。戴一副她買的珍珠耳環(huán)。佩一條她買的珍珠項鏈。抹上她買的化妝品。穿上她買的草編工藝拖鞋……我對著鏡子流連。我成了女人,一個被寵愛包裹的女人。帽子是天貓的,耳環(huán)是淘寶的,項鏈來自唯品會,鞋是拼多多的,化妝品在京東買的,圍巾是……如果抽去我這副皮肉骨架,堆砌起我的就是我們時代的網(wǎng)購地圖。
我不斷地看手機,她還是不見露面。天黑下來了,我從一大堆物品中站起身,再次打量它們,我說不清楚此刻的心情,我全清理出來了,她沒有讓我整理得這樣徹底,她只是問,寡人賞賜給你的第一件東西愛妃還記得嗎?我在尋找這個“第一”的同時,一口氣把所有都清理出來了。因為我有預(yù)感,接下來她可能會一件一件地問,一步一步地折騰我。那我不如全清出來發(fā)給她,再問她,要不要全部打包快遞給你?
有人敲門。天完全黑了,我還沒開燈。目光在淡淡的暮色里一路跋山涉水地穿過去,我發(fā)現(xiàn)這住了十多年的屋子變得這樣遼闊,空大,甚至從來都沒有這么陌生過。敲門聲透過防盜門一下一下傳進來,像敲打在我心上。我嚇了一跳,湊過去趴在貓眼上瞅,隔著門問是誰。
送快遞的,你快遞到了。
是個女人的聲音。
小城里什么時候有了女快遞員?
我反身壓住門,好像擔(dān)心她破門而入。
我說明天吧,明天再送來。
她咚咚咚敲門,提高了聲音喊:愛妃,是我,寡人。
我聽出來了, 是她。我還是不信,用手機撥打她電話。門外響起一串鈴聲:歲月在墻上剝落,看見小時候……
鈴聲近在門外,門外百分百是她。
我一點一點拉開門,樓道里的聲控?zé)魤牧耍柚T口溢出的光線,我看見果然是她。
為什么拒收我快遞?為什么換了電話?為什么連著三次退貨?她一邊質(zhì)問一邊往門里擠。不等我招呼已經(jīng)甩了鞋一屁股把自己甩到沙發(fā)上。屁股下就是她買給我的成堆的細(xì)軟物品。她懷里抱著一個很大的箱子,望著我笑,說,你不收,快遞員拿你沒辦法,我只能親自送上門來了。來,這是寡人賞給愛妃的最后一件禮物,放心,再也不會打擾你了。下個月,我就結(jié)婚了。
我傻看著她。我一直有個疑惑,這個自稱寡人的女子,她的后宮里豢養(yǎng)的“愛妃”肯定不只我一個,但是我從來都沒有問過。此刻我竟有些好奇。我想知道在她眾多的后宮佳麗當(dāng)中,我究竟占個什么地位?
她一把一把撕扯箱子外的膠帶,打開箱子,里頭是又一個稍小的箱子。同樣裹粽子一樣粘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她再撕,再打開。里頭又是一個小箱子……箱子一層套著一層,一個包著一個。膠帶扯下來丟了一堆。她終于扯開了最后一個箱子。這已經(jīng)是個小盒子了,那種裝金銀首飾的小紙盒。紙盒打開,里頭是空的。要說裝有什么,那就是空氣吧。
我笑了。她也笑了。她把大大小小七八個箱子踢得亂飛,滿地打滾,她說看見了吧,一場空,空氣也沒有,屁也沒有,就是一場空。
夜里我們同床并枕,我枕著我的枕頭,她枕著我公務(wù)員丈夫的枕頭。她一倒下就睡著了,很快拉起鼾聲來。我聽見她鼾聲均勻、震天,不像是裝出來的。這個人確實睡著了。我才松了一口氣。本來還擔(dān)心她會罵我丈夫臭男人太邋遢,枕頭枕巾上全是汗臭。想不到她沒嫌棄,甚至在這深夜當(dāng)中,給人感覺她的鼾聲分明是我那明顯發(fā)福開始謝頂?shù)墓珓?wù)員丈夫發(fā)出來的。
半睡半醒中,我反復(fù)回味她的名字,自從生活里有了網(wǎng)絡(luò),她的名字也有了變化,不再叫本名,而是叫太平公主,簡稱太平,是她專門為自己起的網(wǎng)名。這些年我一直用這個稱謂稱呼她,以至于我都要忘記她的本名了,而她的真名跟我的一樣,老實本分又土得掉渣,我們的名字啊,分別是李小梅,和馬冬梅。
馬金蓮,回族,1982年生,寧夏西吉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寧夏作協(xié)副主席,固原市作協(xié)主席。已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三百余萬字,出版小說集八部,長篇小說三部。先后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茅盾文學(xué)獎新人獎、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魯迅文學(xué)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