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19年7月上半月刊|王家新:而在我們的身體里,那個沉默的人
黃昏,在三亞灣
晚上六點半,徐徐海風(fēng)中,
那掩映在椰林大道中的雪亮車燈,
樓下游泳池里孩子們的喧聲,
把我再次引到這陽臺上;
更遠處,幾星漁船或什么船的燈火,
標出大海變暗的唇線。
一切都很誘人,是嗎?是,
但在這十六層樓上遙遙觀望,
我卻有點發(fā)冷。在這春節(jié)前夕,
我寧愿作為游子歸去,如果
那也恰好是個暮晚時分,
啊,廚房中的燈火,忙碌的身影——
如果我們的母親還在!
給一位少年詩人
“伯伯,我喜歡你翻譯的策蘭,
我上初二時就開始讀……”
策蘭?我打量著眼前
這個瘦削、文靜而鎮(zhèn)定的少年
策蘭?是的,一個孤兒喉嚨中
所攜帶的黑越橘氣息
策蘭?是的,那個以頭倒立
順便看一眼我們的少年
那一聲我們早已忘卻的啼哭
那一陣黑暗母腹中的痙攣
是的,策蘭!
離 島
在我入住的三亞灣旅館對面,
隱隱有一小島,今早起來,它仍在那里,
像是一道巨鯨的脊背,
或是潛行的海?!?/p>
多少年了?在北京,在西三環(huán)高架橋邊上
一個小餐館里,我為你送行。
在我們左上方一輛接一輛車飛駛,
在我身體里,也有個人想和你一樣
一去不回。
故鄉(xiāng)是愈來愈遠了。頑固的大陸架
一直在拉扯著我們。
人到中年,頭禿了,你也早已當(dāng)上了父親——
也許,在每天接送孩子上學(xué)的路上,
你是以這種方式來向那位
把他鄉(xiāng)當(dāng)故鄉(xiāng)的巴蜀先人致敬? ①
而在我們的身體里,那個沉默的人
仍一直在走——越過海峽,越過詞語,
帶著巖石下傷疼的腳,帶著
我們早年的誓約,仍跋涉在
一片無名的光和空氣里……
兄弟,這就像遠處的那座離島——
明早,當(dāng)我拉開窗簾,愿它
仍會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線里!
————
注①:參見蘇軾流放在海南儋州期間寫下的詩句:“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
關(guān)于快樂
十年前我還覺得這是一個庸俗的詞,
而現(xiàn)在,在大年初一,我成了
我在年輕時代所鄙夷的人。
在給所有朋友的拜年回信中
我都寫上“祝你新春快樂”。
因為我已知道它來之不易。
好像我們都是苦堿地上的作物,
好像我們也想開花,我們
瑟瑟作響的軀干里
竟也充滿了甘甜的汁液。
在春節(jié)的鞭炮聲中
那還是三十多年前
除夕夜,在北京,在亞運村以北的街口
我們穿過噼啪大作的鞭炮聲
像彎腰穿過戰(zhàn)場,帶著尖叫或大笑
帶著我們孩童時代的興奮
那時我們還手拉著手,那時的我們
就喜歡聞刺鼻的硝煙味
而現(xiàn)在,鞭炮聲只在城外隱隱響著
我獨自遠游歸來,拉著行李箱
進入一座空城,進入風(fēng)暴眼中的寧靜
一切都退去了,就連“風(fēng)暴”
也成了個過時的隱喻
只有小巷里那一棵棵老槐樹還在
經(jīng)冬而愈黑,也更沉靜了
抬腳上樓的時候,樓道的窗外
仍時有禮花綻放——那就讓它
為另外的一些孩子們閃耀
雪 花
又一個無雪的冬天。
早上起來,窗外竟飄起了雪花!
我從五樓上探頭往下看,
雪花在灰暗地面上旋舞,
像是一些小精靈!
我套上衣服,幾乎是狂喜地
奔下樓道,待出樓時,
什么也沒有了。
我是一個盲人,
我什么也看不見。
但有時我會感到有什么打在我的睫毛上。
我知道那是雪花。
我愿那是雪花。
我的黑暗世界里旋轉(zhuǎn)的幾片雪花。
二月,一場雪后
二月,一場姍姍來遲的雪
好像一個人到了五十歲
竟然等到了奇跡①
天的臉色也變了,隨著雨刷器的
晃動,它也跟著舒展眉頭
而我,愿從很久未見的故宮前駛過
看白雪怎樣耀映古老的紅墻
又很想去圓明園看孩子們
和那些青春少女如何滑冰
但最終,我還是選擇了這條
我自己的大街:兩側(cè)的樹叢披雪垂立
而它黑色、潮潤的瀝青路面
像是剛剛哭過的臉龐
路口、天橋上行人匆匆忙忙
街邊小店在年后重又開張
而我再次著魔般從這條大街上經(jīng)過
多年前是騎自行車,或是跟著
夢幻般的人群隊伍
現(xiàn)在則是一個人緩緩地開車
仿佛沿著這條堅硬的、雪泥四濺的
永遠走不到盡頭的大街
我們才能迎來一個真實的春天
————
注①:參見希尼詩句:“我等待著,直到我年近五十,才相信奇跡?!保ā都酿B(yǎng)》)
希尼在1969,或在1972
夜,密不透風(fēng)的夜。
一位多年未見的大學(xué)同學(xué)竟出現(xiàn)在夢中,
要他去某個倉庫里開出
一輛裝滿炸彈的汽車……
(他曾在報上看到他被綁押的照片)
“難道你不是一個愛爾蘭詩人嗎,你?”
而當(dāng)他再次趨近,要掏出什么時,
詩人強掙扎著醒來,
帶著一身大汗。
帶著這一頭冒出的大汗,
他沒有接過那一串鑰匙,或別的什么,
而是去尋找一支筆,
一支滾燙的、已自己斜立在桌面上
他甚至不敢去摸的筆。
從此他寫作,在拷打聲中,
在夜半郊區(qū)一陣絕對、凄涼的槍聲中,
在傾瀉下的雨水中,
在對一個流亡詩人的閱讀中,
在與復(fù)仇天使絕望的角力中,
在一次次醒來的
大汗中……
從此他寫作,是的,從此他寫作!
記一次風(fēng)雪行
驅(qū)車六十公里——
穿過飄著稀疏雪花的城區(qū),
上京承高速,在因結(jié)冰而封路的路障前調(diào)頭,
拐進鄉(xiāng)村土路,再攀上半山腰,
就為了看你一眼,北方披雪的山嶺!
多少年未見這紛紛揚揚的大雪了,
我們本應(yīng)歡呼,卻一個個
靜默下來,在急速的飛雪
和逼人的寒氣中,但見巖石慘白、山色變暗,
一座座雪嶺像變?nèi)莸木揿`,帶著
滿山昏溟和山頭隱約的烽火臺,
隱入更蒼茫的大氣中……
在那一瞬,我看見同行的多多——
一位年近七旬、滿臉雪片的詩人,
竟像一個孩子流出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