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學選刊》2019年第10期|張?zhí)煲恚弘r(節(jié)選)
孩子對世界有很多種自創(chuàng)的分類法,用氣味、聲調、顏色,甚至溫度,或幾者的綜合體。他們不能提煉出確切的標簽和邊界,全憑直覺,但有時這種分類抄了近路,直達本質。鸝鸝心里的分類法之一是:人分兩種,臉上有亮光的和臉上沒有亮光的。前者包括幾乎所有她的同學,還有剛從師范學院畢業(yè)的年輕愛笑的音樂老師;后者就多了,沉默無趣的成年人,紅著臉猜拳勸酒如打架的成年人,均在其中。
陸小時是前者。四姐,四姐的媽,都是后者。但鸝鸝沒想到世界上還有個地方,里面到處是滿臉亮晶晶的人,那個地方叫大學。
她到大學里是去看花的。春日漸暖,陸小時說他們校園里海棠花開了,問大伙要不要去看看。學校里有個人工湖,圍湖上百棵老海棠樹,是解放前一任大學校長主持栽種的,湖就叫海棠湖,很有名氣。每到花期,學校開賣門票,接待游客賞花。陸小時說,下周就要開始接待游客了,那時學校里特別擠,全都是拍照的外人,花都擠蔫了。要看花,現在最好。
大家聽著他口中的“外人”,心里都是悄悄一陣難受。嘴里說,不去了,歲數大了不愛看花了,你們年輕人去看吧。
鸝鸝的媽媽說,要不,帶上鸝鸝,去見見世面。
陸小時說,好。
旁邊人說,哎呀!你瞧你這沒眼力見兒的。人家小陸跟艷梅是干什么去的?鸝鸝跟著不是添亂嗎?
四姐和陸小時都笑了,兩人笑的意思不一樣,一個笑是同意,另一個是不同意。陸小時說,不啊,鸝鸝從來不會礙事,那就讓她跟我們一起去。艷梅騎車帶著她。
鸝鸝遠遠地大聲說,我不去。
這孩子!去玩玩唄,你進過大學沒?再說這次有你小時哥哥當講解,那可不一樣,機會難得。
我以后會進去上學的,現在提前看了,以后再去就沒新鮮感了。
人們笑。喲,鸝鸝人小,志氣夠大。
陸小時說,想當我的校友?歡迎歡迎!那你更需要先去熟悉一下環(huán)境啊,對不對?
看花定在周六。鸝鸝換了干凈衣褲,早早在奶奶家等著。陸小時騎車過來接她們。四姐騎一輛二六坤車,載著鸝鸝,車筐里三個鋁飯盒咣當咣當晃動,撞著車筐的鐵網壁。一盒燉肉,給平時寡淡的食堂菜添味道用的;一盒熏臘肉,給陸小時晚上從實驗室回來餓了填胃口的;還有一盒炸藕盒,是給他宿舍別的男生吃的,一種小小的賄賂。三個飯盒都滿到平齊,只是燉肉的平面塌下一角:四姐裝完肉,合蓋之前,挑出了一塊,喂給旁邊饞得啊啊啊的鸝鸝。
沒騎出多遠,她們的車就落后了。
陸小時騎車時冒出一股野樣子,不太溫文,也不太像他。車子左沖右突,從各種難以置信的狹窄縫隙里嗖地穿過去,快得像水里竄動的泥鰍。他駝背彎腰往前猛蹬,從頭發(fā)到腳尖都緊繃著,外套吃了風,降落傘似的膨脹在后面,不是被風充起來的,倒像是被軀殼里的勁頭鼓脹起來的。
仿佛他靠自己就能御風而行,那架跟廢鐵一線之隔的自行車只相當于魔法師的法杖,是主人魔力的載體。
四姐騎得身子一縱一縱,仍然被他甩得老遠。一個紅綠燈,陸小時終于靠路邊停下,一腿支地,回頭,仿佛剛想起自己不是獨行。四姐趕上來,停在他旁邊,鼻子里噴著氣說,陸小時,你騎車太糟蹋人才,你應該開飛機,開戰(zhàn)斗機,五分鐘你能從哈爾濱飛到海南島。
陸小時只是露出白牙嘿嘿笑。鸝鸝在后座上蕩著腿,添油加醋地說,小時哥哥我們飛不動了!
紅燈變綠,他說,要不我馱著鸝鸝吧,你就能跟上我了。
四姐說,那行。鸝鸝,去吧。鸝鸝跳下地,走到陸小時的車后座旁邊,側身坐上去。聲音透過那個后背傳來,抓好沒有?起飛了??!
她大聲說,抓好了。
車子搖晃著啟動,鸝鸝在后座上搖,歪歪扭扭行出幾米,兩個人和一架車總晃不到一個方向上,一個閃,鸝鸝差點撲下去,四姐在后面說,你抱住他腰!
鸝鸝張開靠近陸小時這一側的胳膊,摟在他腰間。她的手臂像半條腰帶,把陸小時身上膨起的衣服束住,束出半邊塌陷。他的腰好細,又細又硬,脂肪只有薄薄一層。她胳膊箍緊那一塊,感受到他腹肌腰肌各種用力時的波動。
兩個人貼合到一起,車子慢慢調準了平衡。騎出一段,鸝鸝說,明年我也要學騎車了,那時候我就不用人帶了。我要跟你比賽,看誰騎得快。
拐個彎,路盡頭矗立著一座幾層樓高的巨大石頭門框,門楣上鑲四個金字校名,旁邊還有一條豎著的名字落款,標明那四個字是誰寫的。此前鸝鸝坐公交車偶爾路過這座校門,作為本市的地標建筑,很多路公交車都會在此??恳徽?,年輕學生起身走到車門口跟司機大聲說“××大學下車”時,都有種說給全車人聽的自豪感,哪怕那句話的口音侉得天南海北。每次透過車窗看那座大門和它下面進進出出的人,鸝鸝都忍不住想象門里的景象。
這一次,她坐在陸小時的車后座上,像駕云一樣輕快地滑了進去。
迎門一條直而寬的大道,兩邊梧桐樹下的邊道上,有人行走,乍看上去,跟外面的街道也沒什么區(qū)別。她不停地向左右轉頭,端詳所有能看到的人臉,心頭逐漸涌起一陣“早就料到”的驚喜。路固然都是普通的灰撲撲柏油路,道旁梧桐樹更粗一些,這空間里卻多了一種說不出的光芒,空氣像是更新鮮了似的。不光是路面清潔,鐵皮垃圾桶也比外面的干凈,最主要的不同是這里面的人。
每個人都帶著一種認為自己優(yōu)秀且重要、未來必將改變世界的神情,但又并不驕矜自傲,一切都自然而然,松弛,坦蕩,無憂無慮。每種表情都生動,每張臉都閃著亮光??諝庵械墓饷ⅲ褪悄切┠樕系牧凉庹凵涞慕Y果。
鸝鸝感到的震撼難以言喻,猶如曾為一朵玫瑰驚艷的人走進了一個玫瑰園。這才是屬于陸小時的地方,他在這里一點也不出眾,甚至變得平平無奇了。
騎在中央大道上的時候,陸小時不斷給四姐講解:你看這幢樓,那是三十年代蓋的,現在給化學系當實驗樓用了,他們化學系的開玩笑說,學校就是希望他們哪天實驗出事故爆炸了,正好省一筆拆除經費。那塊碑,你看上面的字,是民國時第一任校長寫的,“文革”差點讓人給砸爛……他們到了海棠湖邊,推著自行車,慢慢轉了一圈。
樹上花苞已經開放了三分之一,青綠葉片之中的花苞是深紅,開了的花是雪白和粉紅,粉得極其克制,不是顏料的重色,是畫完畫洗筆洗出來的淺色,色彩又不勻,每片花瓣都不一樣,每朵花都值得仔仔細細凝視一番。
遠看則比近看更美,遠看海棠樹像一樹濃淡相間的云。桃花才沒有這樣的美態(tài)。桃花太粉了,仿佛剛學畫的小孩子吭哧吭哧填色,務必要每片花瓣的顏色都填得滿滿當當。那種叫碧桃的,更像個手不知輕重的傻妞抹胭脂,往死里紅,一朵朵花跟羊肉串一樣,串在枝子上。所以海棠花實在好看。四姐解釋不清心頭的喜愛,只說,真好,真好看。陸小時微微一笑。
看完花他們離開湖邊,騎進一片樓群里。陸小時在一塊綠地邊緣跳下車,說,車放這里,前面就是我們宿舍樓。
迎面走來一群穿著足球背心短褲的人,有人喊叫起來,喲,老陸!剛去你們屋找你來著,我們一會兒跟機電院的踢一場,你上不上?
陸小時說,不上了,今天我有事,你們加油踢,灌他媽的五六七八個。
有人笑著說,老院士你也不仔細看看,人家老陸今晚佳人有約,還踢個的球!
不光佳人有約,都一家三口了。
真是!陸師兄動作夠快啊,什么時候喜得千金的,???
四姐抿著嘴只笑不說話,一手提著飯盒兜一手牽著鸝鸝等在旁邊,確實站得像嬌妻愛女。陸小時一揮手說,別胡說了,哪來一家三口,這我女朋友黃艷梅,這我女朋友的小妹。
有人叫起來,哦哦,嫂子好!小妹妹好!嫂子漂亮,妹妹也漂亮。又有人怪腔怪調地唱起來:帶著你的嫁妝,帶著你的妹妹,坐著那馬車來。
眾人狂笑聲中,陸小時笑罵道,滾,滾!快滾!
他拉著四姐往前走,走出幾步,還能聽得見那些人洪亮的笑聲。要有特別年輕、特別沒心事的胸膛做共鳴腔,才能噴發(fā)出那樣的笑聲。陸小時跟四姐說,不好意思,艷梅,那幫人開玩笑比較不顧忌。
四姐說,沒事。
陸小時又認真地低頭跟鸝鸝說,對不起,鸝鸝,剛才我說臟話了,不該當著你說那種話的,下次我注意。很多年后,鸝鸝跟她第二個男朋友到他家去,見他當著五歲的外甥打電話時說“×”,仍會想起陸小時的那一句對不起。
大學宿舍樓跟普通工人宿舍沒什么區(qū)別,只是樓門口擺滿了上百個暖瓶,密密麻麻,就像一大片花圃。鸝鸝想起買雞雛的攤子上擠在一起待賣的小雞。她問,為什么把暖瓶都擺在這里?
陸小時說,因為宿舍里沒有熱水,喝開水要到開水房去打。他側身一指,指了不遠處一個鎖著門的小房子。我們早晨把水瓶拎下來,放這里,去上課,中午回來拿上暖瓶,去開水房打滿水再拎上樓。
他一邊說一邊走過去,提起一個暖瓶走出來。四姐伸出手說,我給你打水去?
不用了,是滿的,我們宿舍的大根每次都把全屋的水瓶打滿,走,上樓。
她們跟在陸小時身后,一層一層往上走。到了四樓,轉彎走進樓道,樓道上面一截有橫桿,高高掛著背心褲衩襯衣外套,每個房間門口的墻根都扔著幾雙鞋。
四處彌漫著一股濃重的氣味,鸝鸝從沒聞過這種味道,使勁吸了幾下鼻子,那其中有濕衣服發(fā)霉的霉菌氣味、鞋子里的腳汗味、油炸的東西擱太久的哈喇味,還有好多種辨不清種類的奇怪臭氣。
種種氣息像有血肉的活人一樣蠻橫地圍上來,她下意識把呼吸放得極小心,悄聲問,姐,你聞聞,這是什么味兒啊?
四姐無聲一笑,這就是男人的味兒。
陸小時回頭說,那你喜歡男人味兒嗎?四姐小聲說,流氓!……鸝鸝在旁看著,有點驚訝,學校里的陸小時跟家里的陸小時不一樣,身上臉上多了陌生的輕浮佻。他在一扇門前停下,當當敲了兩下,額頭湊近門板說,誰在呢?有女生要進來,你們穿好衣服啊。
里面?zhèn)鞒雎曇簦旱葧?,等會兒!十秒鐘后里面的人喊,好了,進吧。
陸小時推開門,一擺手掌示意她們進去。
屋里有四張上下床,一個四門的鐵柜子,四張書桌拼在一起擱在屋子中間,四張床都沒疊被子,晾內褲襪子的鐵絲衣架掛在各種不恰當的地方:窗簾桿上,書桌邊緣,床的邊框鐵管上。書桌的桌面一絲也露不出來,書一摞挨著一摞,壘得像微型城墻。
四姐拉著鸝鸝往里走了兩步,天花板上的燈不太亮,要吃點力才能辨認出兩個床鋪上有兩個人。一個頭發(fā)油得打綹,刺在眼皮上,另一個是滿臉痘坑的小眼胖子。陸小時說,這是艷梅,我女朋友。這是魯豐,我倆同一個老板。這是朱福根,大根,我對面研究室的博士。
兩人搶著說,我們跟艷梅見過面!你忘了?上次你不在,人家來給你送肉皮凍,是我們到校門口去接的。
四姐說,對,我也記得。
其中一人看著她身后說,這位小靚妹是誰?哪個院的呀?
除了“光亮”,鸝鸝還有一個分類標準:潔凈無油無臭味的,和邋遢不整潔帶臭味的,由于這兩人不整潔,她不樂意跟他們說話,遂裝作羞澀,低頭不語,在心里把他們叫作邋遢甲邋遢乙。
陸小時說,正經點啊你們,別瞎逗人家小女孩,這是艷梅的妹妹,叫黃鸝。
四姐低頭把最近處桌面上的東西理出一塊空地,把飯盒放在桌上,打開一個盒蓋,像畫家給觀眾掀開畫上的罩布,一瞬間,油炸藕盒的香味宛如一道金光冒出來,那兩個邋遢男生雙眼跟著發(fā)亮。邋遢甲說,食色,性也,艷梅既送食又送色,堪稱天使下凡。艷梅啊,你有沒有成年的妹妹?
邋遢乙用手抓起一塊油炸藕盒,一邊咀嚼一邊發(fā)出嗯嗯聲。別廢話了!你再不快吃就沒了啊。
自從進學校,四姐始終有點萎靡的樣子,這時臉上終于有了淡淡的驕傲得意之色。不用急著吃,這一盒都是給你們的。不過給陸小時那盒,你們就不要搶他的了,哈?
邋遢甲說,沒問題沒問題!
陸小時說,給小董和老羅留兩塊啊。
邋遢乙說,那這一盒可不夠。古有歲貢,一年貢一次,艷梅你能不能搞成周貢?一周送一次好吃的。我們很容易滿足的,就帶肉的、油炸的,就行了,比如炸肉丸子啊,小酥肉啊……邋遢甲搶著說,還有炸雞翅、炸雞柳、炸雞塊……
他們說話的欲望跟食欲一樣旺盛,貫穿著一種不加克制的傻乎乎的熱情,說話時嘴里舌面上嚼碎的食物清晰可見。四姐一直笑瞇瞇的,居然顯得比他們更精明,更有心眼。陸小時從書桌和床幫之間的空隙走進去,說,艷梅,鸝鸝,來我床上坐。他的床是靠里的下鋪,鸝鸝認出了扔在枕頭上的襯衣。邋遢甲乙身子往后仰,縮起雙腿,露出穿著塑料拖鞋、趾甲長得扎眼的光腳。
她們走進去,空隙窄得只能側著身,一只腳先蹚出一步,另一只腳再跟上去。陸小時床上的被子堆在墻邊,形如軟綿綿的山脈。四姐探身拽過被子,抖一抖,飛快地合攏雙手。邋遢甲和邋遢乙響亮地咂著嘴說,哎呀呀,還給老陸疊被子,太賢惠啦,我們受不了啦……
陸小時摘下帽子,扔在床上,把暖瓶放在窗下,直起身子,雙手虛按在空中,說,不用,不用,不用疊,反正晚上還要打開睡的。四姐不答,三兩下被子枕頭拾掇好,似笑非笑地瞟他一眼,說,好了,鸝鸝,坐吧。
邋遢甲說,當年開學第一天,我們宿舍夜談,聊到未來理想伴侶的標準,老陸說,想找一個精通家政的賢妻,我們還笑他,說你去撈一只田螺養(yǎng)在飯盒里,等哪天從研究室一回宿舍,發(fā)現,嘿,被子也疊好了碗也洗干凈了,桌上還有一大盤紅燒肉,那時你就把田螺拿進被窩里……他說得眉飛色舞,邋遢乙在一旁發(fā)笑。陸小時撈起一個枕頭扔過去,瞪眼道,藕盒都堵不上你這張嘴!
邋遢甲抓一塊藕盒塞進嘴里,嗚嚕道,咱們是不是該識點趣,出去轉轉?對了,好像今天下午大禮堂有個講座,是不是,老陸?
對,兩點開,你們從食堂吃完飯過去,還能占個前排座位。
等他們離開后,四姐站起來,慢慢把炸藕盒的飯盒蓋子蓋上,摞起三個飯盒,先是三個疊一串,又捯騰,兩個放下面,一個放上面,再拿下來,把下面兩個飯盒從橫著排挪成豎著排,陸小時也不說話,扯下一塊衛(wèi)生紙,細細地擦拭一個用得不透亮了的玻璃杯,擦完了,放下,拎起暖瓶往里倒水。
他把水杯放在鸝鸝面前,說,你們用一個杯子吧,我只有一個杯子。
四姐說,行。她擺完飯盒,挪到陸小時的書桌前,給他整理桌上的草稿紙和書本。陸小時說,真不用收了,哎……讓人家說,我這是找女朋友還是找了個保姆。
四姐便把手里的東西放下。陸小時說,哦,對了,鸝鸝,我答應借給你的《王爾德童話》,我總忘!……他一手攥拳在另一手的手心里輕輕一撞。結果那本書前天被我一個老鄉(xiāng)拿走看了,他宿舍在頂樓,你們等著,我上去找他要書。
門關上了。鸝鸝瞬間活絡起來,她在窗口和書桌之間的方塊空地里轉悠兩圈,又去看墻上用透明膠帶貼著的海報,最大的一張圖上有一根黃中帶黑的香蕉,還有一張圖印著一個閉著雙眼的人,臉上一條橙紅帶藍邊的閃電,分辨不出男女。
她正看得出神,聽到身后拉抽屜的聲音,回頭看到四姐拉開陸小時的書桌抽屜,埋頭翻騰。
她怔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不對。她無緣由地一陣緊張難過,小聲喊道,姐!你不該翻小時哥哥的東西。
四姐頭也不抬地說,嘁,有什么該不該的?……嚯,這兒還有幾百塊錢呢,他們這些人真行,連把鎖頭都不掛……鸝鸝,你去門口給我把風,盯著走廊,他一過來你就趕緊告訴我。
她見鸝鸝不動,斥道,快去!
鸝鸝聽著自己咻咻的喘氣聲,一步步走到門邊,不管心里怎么不樂意,她一向是馴順溫柔的孩子,要到大概十年后她才醒悟,她是可以拒絕的,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操控身體。但這時她還是聽姐姐的話守在門縫邊,探出一半面孔,望著走廊。
孩子大多秉持著大人認為不值一哂的、完美嬌嫩的道德觀。她羞得頭皮一道道麻癢,胸口皮膚像有火苗烤著似的,她和四姐在合謀做一件辜負房間主人信任的事情。翻東西的刺耳聲音仍在繼續(xù),好像有一個鐵盒被打開了,咣啷一聲,有一些金屬小東西被撥弄得互相碰撞,發(fā)出叮叮的細微聲音。鸝鸝煩躁得不斷舔嘴唇,她回頭說,姐,你找什么呀?別找了。讓人看見怎么辦?她急得快帶出哭腔了。
不是有你把門嗎?沒人看見……
她的動作忽然停下來,盯著抽屜,目光發(fā)直。鸝鸝奔過去,低頭一看,有個墨綠文件盒打開著,里面有本彩色雜志,雜志封面上是一個光著上半身的金發(fā)女人,乳暈粉紅,一個圓溜溜的雪亮屁股,撅出去老遠,周圍還印著有好些洋文。四姐推了她一把,別看,快走,你小孩子不能看!
鸝鸝跑回門邊,這時才感到一種冷颼颼的危險感,如果豬看到一盤香噴噴的紅燒肉時知道那是同類,它長黑毛的脊背上就會掠過那種寒意。樓道里男生的狂笑聲沖撞著墻壁和樓頂。她又聽到身后傳來四姐的驚嘆聲:哎呀媽呀!
她再回頭,只聽到抽屜飛快推上那一刻砰一聲響。四姐轉頭瞪視她,嘴巴使勁閉得緊緊的,目光驚疑不定,就像人從噩夢中醒來的樣子。鸝鸝說,你又看到什么了?
四姐說,雜志……那當然是謊話,她一只手飛快往褲兜里捅進去,藏起了一樣東西。這時門被外面的人一推,撞在鸝鸝身上,她叫了一聲,往后退,門外的人進來,是陸小時。他說,怎么了?沒事吧?喏,《王爾德童話》,給你。
遞到眼前的是一本有點舊的平裝書,封面上有一只鳥站在玫瑰藤蔓上,鸝鸝接過來,暫時忘了剛才的事。陸小時說,書你慢慢看,不著急還我。走吧,艷梅,剛才碰上我上鋪的小董,他說請咱們吃飯,他和他女朋友在樓下等著——他女朋友特別有意思,你們看見就知道了。
小董是個肩寬腰闊、雙目炯炯的山東人。他自我介紹道,艷梅你好,我叫董愛川,睡在陸小時上鋪,我跟小時一個專業(yè),不同方向。
鸝鸝死死瞪住他身邊的人,那是個身材高大、皮膚漆黑的外國女孩,跟小董一邊兒高。董愛川又一擺手掌,這我女朋友,Robin Warfield,美國人,中文系的留學生。她中文名叫羅賓,羅大佑的羅,賓客的賓,你們叫她小羅、羅賓都行。
黑姑娘咧開大嘴,兩個嘴角遠遠地咧到臉頰中心,露出兩排整齊得難以置信的大白牙,襯著鮮紅唇膏,讓人挪不開眼。你們好!很高興見到你們!那漢語發(fā)音居然有七成正確。
四姐在這時候顯出了小家子氣,不知是出于對“非我族類”的恐懼還是羞澀,黑姑娘伸手過來時,她沒有跟人家握手,而是雙手捂嘴,低頭一笑。
黑姑娘在鸝鸝面前蹲下來,伸出一只大手,手心里有兩條明顯的深色紋路,用元氣充沛的洪亮聲音說,親愛的小天使,你好!你叫什么名字???鸝鸝直視著她,手伸出去跟她相握,我叫黃鸝。
陸小時在一邊補充,是“兩個黃鸝鳴翠柳”的黃鸝,羅賓,你知道那首詩吧?
知道!我讀過那首詩,杜甫是我最喜歡的中國詩人!哇,你有一個詩名字,太美了!我的名字Robin,也是一頭鳥。她轉頭問,董,用中文怎么說?
小董說,知更鳥,robin是知更鳥。一只鳥,不是一頭鳥。
羅賓連連點頭,一只鳥,一頭豬,一條人,對不對?說完她自己哈哈大笑起來。她穿一件黑紅格子短薄呢外套,敞著懷,里面黑色T恤的蕾絲邊緣壓得很低,打橫攔在乳溝中間,頂得高高的,她笑的時候,那塊地方就顫巍巍亂跳,好像藏著兩大坨受到震動的果凍。
四姐看了一眼陸小時,陸小時正跟著笑,他問小董,你們給她教的這是哪國中文?什么叫一條人?
“一條好漢”嘛,她最喜歡這個量詞搭配。黃鸝,你的小名叫什么?
就叫鸝鸝。
羅賓感嘆著說,真美呀,你的名字!她眼中泛起喜愛的柔光。鸝鸝暗自困惑,外國人怎么有這么富裕的情感?聽個人名都能把她感動成這樣子。
她繼續(xù)說,我有一個建議,鸝鸝,你取一個英文名,可以叫Lily。Lily在英文里,是百合花的意思。在《圣經》里,天使傳送消息,給圣母瑪利亞送來的,就是百合花。
小董說,哎,哎,我們這可都是唯物主義者啊。
羅賓聳聳肩膀。陸小時說,走吧,咱們去哪兒吃飯?
小董說,肯德基!學校門口上星期開的那家。羅賓簡直高興死了,恨不能天天吃。那玩意兒等于是她的家鄉(xiāng)菜。艷梅,鸝鸝,你們吃沒吃過肯德基啊?
她們都搖頭。陸小時說,沒吃過更好,嘗個新鮮。
路上他們四人有時并肩走,遇到窄路就分成兩組,小董跟羅賓在前,陸小時、四姐和鸝鸝在后。羅賓的黑牛仔褲像另一層皮膚似的,繃出兩個渾圓飽滿的屁股蛋,她走動時兩個肉蛋規(guī)律地一上一下動著,下緣的弧線隨著步伐一下深,一下淺,肉受到推擠,像要從布料的經緯里綻出來。鸝鸝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女性臀部,包含不可忽視的生命力,她還不懂得什么叫性感,只覺得光是凝視那兩塊肉的動態(tài)、體會其中的活力,就有說不清的愉悅。
羅賓的上半身貼在小董身側,一只胳膊挽在他胳膊彎里,有時還忽然一甩臀部去撞他的髖部,然后又一陣大笑。她的鬈發(fā)上戴著一頂黑色貝雷帽,鸝鸝猛地想起,陸小時送給四姐的帽子,就跟這個一模一樣。又轉起些不相干的念頭:夜校書法班、四姐那些大花大朵的鮮艷衣服……一陣難過。
她轉頭看了一眼,發(fā)現四姐也挽上了陸小時的胳膊,她平時不這樣。
肯德基是鸝鸝這一天奇遇的華彩部分。黃家習慣在家里開筵,家人自己動手做菜,很少下館子。鸝鸝聽說過肯德基,去年學校組織秋游的時候,她班里女生帶了一個肯德基漢堡包,包裝袋上印著英文字母,大家都圍上去看什么叫漢堡包,發(fā)現它雖然叫“包”,但并不是個包子,只是面包夾肉。那個漢堡,康如旗允許跟她要好的幾個女同學挨個咬了一小口。走到店門外,鸝鸝看到一座跟真人一般高的雕塑,一個穿白衣服白褲子戴眼鏡的大爺,認出那就是肯德基包裝袋上印的人像。
進入室內,她更驚異了,奶油白的桌子,草莓紅的椅子,蜂蜜黃的燈光,屋角還有一只戴藍帽子穿紅坎肩的大公雞雕塑,從地板到墻壁都新鮮干凈。
正值午飯時分,食客很多,有不少人盯著羅賓看,有人走出老遠還站住了回頭看,她和小董像早就習慣了被看,陸小時也不以為意,倒是四姐有點緊張,那些人看羅賓的同時,也把與羅賓同行的人打量一遍。
他們找了靠窗的四人位,鸝鸝搶先溜進最里面,四姐挨著她坐,小董和羅賓坐到對面。羅賓坐下之前,小董先站到椅子后面,握住椅背,把她的椅子往后拉,等她坐進去,再幫她調整椅子,她一抬屁股,椅子就默契地往前一送。
四姐看得有點怔。一個服務員從他們桌邊走過,穿戴跟大公雞一個式樣,紅坎肩藍帽子,四姐攔住她說,勞駕您給拿一下菜單。服務員一亮手掌,以受過訓練的和悅態(tài)度說,請您到那邊點餐。
四姐臉上有些訕訕的,說,怎么美國館子連菜單都不給?陸小時說,這里直接去收款臺點就行了。小董說,我去買,說好的我請客哈。今天有小客人,小時,咱給鸝鸝買點什么好?
羅賓搶著說,薯條,圣代!
陸小時說,羅賓,你在美國總吃這些,來中國了還不吃點中國菜?
羅賓說,中國菜,我也吃,非常喜歡,董昨天做了腸子和肝臟,特別好吃。
小董說,寶貝,那叫爆炒肥腸和熘肝尖,不能直接說腸子和肝臟,太血腥,知道嗎?
這次連四姐都笑了。陸小時說,不是吧?她們留學生宿舍還能做飯?
小董說,不能做飯啊,哪能呢?在我們家做的——我們上周租了間房,就在學校對面,跟人合租的。晚上就不吃食堂了,我掌勺做飯。他笑嘻嘻的,得意如一個新郎官。羅賓雙手捂胸,涂著紅指甲油的手指尖十分少女地蹺起,像停在山丘上的蝴蝶。陸,現在房間沒有收拾完。下周就可以了。下周,我想請你們去做客,帶著你的美麗的女朋友,還有這位可愛的小天使,讓董給我們做他的好菜。
四姐插嘴說,啊,你們已經同居了?
“同居”不是個好詞,幾乎等同于“不正當男女關系”。小董說,可以那么說。怎么啦?他臉上的笑僵了一下。
陸小時伸手按在四姐手腕上,沒讓她說下面的話。艷梅啊是覺得你都沒給羅賓租個別墅,委屈外國友人了!行了,鸝鸝都餓壞了,你快去買吃的,拖拖拉拉的是不是還不舍得花錢請我們客?
小董起身,羅賓也起身,一定要追上去牽著他的手。到隊尾站定,她腦袋靠在小董肩頭,不知說了什么,又轉頭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
四姐望著他們,陸小時說,別那樣盯著看……你也不要那樣說人家!不禮貌。
她轉回頭,嘟囔道,見了大洋妞,看我不順眼了是吧?你說要租房子就是跟他們學的,是不是?反正我是規(guī)規(guī)矩矩人家出來的,不干那種事。
他們沉默下來,鸝鸝自顧自看書,直到小董和羅賓端著兩個裝食物的托盤回來,有漢堡包、炸雞、土豆泥、可口可樂、圣代。
四姐說,還有別的嗎?沒有菜?
陸小時揭開漢堡包上層的圓面包,菜葉在這兒,人家已經給夾好了。
鸝鸝想問為什么冰激凌要叫圣代,但她的舌頭忙于融化冰淇淋,不能再說話了。
小董看一眼她的書,什么書?哦,《王爾德童話》。他用英文跟羅賓說,Oscar Wilde。
羅賓說,王爾德,我好愛他,我還吻過他。人都詫異時,她大張著嘴哈哈笑,嘴里牙齦也是發(fā)黑的粉色。她說,我吻過他的墓碑!在巴黎的拉雪茲公墓,到巴黎旅游的人,都去吻他的墓碑。
陸小時說,我聽說過。我同學姜德音說她到巴黎玩時是旺季,上去親墓碑,還得排隊。
小董笑道,可人家王爾德是個同性戀,你們這些女的吻他,他估計還不樂意呢。
他們三人同時大笑,四姐轉著眼珠從這張臉看到那張臉,插不上話。鸝鸝問,什么是“同性戀”?
幾人一張嘴,可能說話時沒想到小孩子會把這個詞挑出來,他們面面相覷,帶著躍躍欲試的笑。陸小時說,我來解釋吧——鸝鸝,你看,大多數人都是男人跟女人戀愛結婚,但有少數人,喜歡的是跟自己相同性別的人,這就叫同性戀。
四姐眼睛瞪得滾圓,黑眼珠上沿下沿都出了白邊,她碰了陸小時一下,你怎么給小孩講這些!
這些怎么啦?
鸝鸝嘴里堵著一堆問題,想問,又咬住嘴唇沒問,因為陸小時的臉色有點不好看,他拍拍四姐的手背說,沒事,艷梅,你慢慢理解。鸝鸝,你還想再吃個圣代嗎?
飯的后半程,四姐只低頭吃東西。鸝鸝發(fā)現薯條一涼就不香了,那層金燦燦的光環(huán)跟隨熱氣迅速退去,像午夜鐘聲一敲響,灰姑娘變回原形似的。但四姐還是把剩下的薯條小口小口都吃了。
那三人聊王爾德聊得火熱,小董說,其實他的童話里有同性戀方面的暗示。《快樂王子》里那只燕子是雄性,對不對?他為什么為了王子冒死留下來,因為愛上他了唄。再說《自私的巨人》那篇,巨人對男孩一見鐘情,后來思念他,看到他就欣喜若狂,這當然寄托了王爾德自己的那種愛好。
羅賓使勁搖頭,不,我不能同意你。董,那個童話是關于信仰的……
做孩子要習慣的事之一,是像一件靜物一樣浸在成年人們的火熱對談里,如果那些是自己喜歡的人,那就跟坐在爐邊烤火一樣愜意。觀察他們發(fā)表意見、試圖說服別人時專注激動的表情,宛如瞧著火苗的跳躍、升騰、扭動變幻。
而且也不是完全聽不懂,小孩旁聽大人的話,猶如中國人看日文,猜是能猜出大概意思的。趣味也都在半懂不懂之間。鸝鸝一手托著腮幫子,一手用手指一下下蘸著番茄醬往嘴里放。
小董忽然叫起來,哎呀,天哪。鸝鸝,你把所有番茄醬都吃了!
張?zhí)煲恚旖蛉耍?0后。著有小說集《性盲癥患者的愛情》、散文集《粉墨》等。有作品改編成電影。現居北京。
全文見《中華文學選刊》2019年10期
選自《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1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