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卡爾丘克:用“太古”拯救泥潭里的現(xiàn)代人
“世界既不會被你改造得更好,也不會被你改造得更壞。世界只能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
雙親去世后,伊齊多爾來到修道會,尋求拯救。他天生有殘疾,時而愚蠢,時而智慧。最愛他的女孩也離他而去,伊齊多爾只能依靠姐姐生活。他感到,應該有一個更好的人間,現(xiàn)有的這個肯定出了問題。
沒等伊齊多爾講完,修士便站起來,用本文開頭這句話給出回應。這句話有點晦澀,但頗富深意。它出自剛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奧爾加·托卡爾丘克的代表作之一《太古和其他的時間》。
三代太古人都是失敗者
粗看之下,《太古和其他的時間》與上世紀80年代風靡中國文壇的“尋根文學”頗為相似——均融合了神話、傳說、囈語、魔幻等元素,以呈現(xiàn)被現(xiàn)代化掩蓋的文化精神,從而重建存在的意義。
“尋根文學”有固定套路:宇宙中心式的封閉村莊;百年間家族的興衰浮沉;治亂輪回中圣人與混蛋交替登場;被扭曲的性與愛……此外必有半神半人式角色,乃至大量神秘事件。
然而,跳出皮相,仔細品味《太古和其他的時間》,便會發(fā)現(xiàn),它與“尋根文學”天差地別——后者是為奇而奇,為刺激而刺激,只在故事和想象力游戲層面展開,難脫虛假、模仿的窠臼;前者則不同,它始終圍繞著嚴肅文學的使命而展開,即直面存在的真實狀態(tài),堅持啟蒙立場,弘揚精神之貴。
《太古和其他的時間》講述了太古村三代人的故事,作者稱那里是“宇宙的中心”。
第一代人米哈烏與蓋諾韋法剛結婚,便爆發(fā)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米哈烏被俄軍抓了壯丁,隨著女兒米霞降生,攪動了蓋諾韋法的自我,她選擇了一夜情。好在,米哈烏平安歸來。
流浪女麥穗兒擁有超自然本能,卻對世事高度無知。她用身體理解人間,懷上了地主波皮耶爾斯卡的私生子,被趕到太古周邊森林中。地主不愛麥穗兒,他堅信生活背后另有秘密,在不斷探尋與出軌中,他找到了存在感。
第二代米霞嫁給了“一心想當個‘有地位’的人物”的帕維烏。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了,太古村成了前線,德國人、俄國人先后進駐。
米霞的弟弟伊齊多爾愛上了麥穗兒的女兒魯塔。魯塔知道太古的中心在哪兒,還能聽見蘑菇在地下世界中生長,其中犯罪者會被驅出地面,成為人類的食物。遭俄國兵侮辱后,魯塔放棄了最愛的人,嫁給了最恨的人——烏克萊雅,他粗俗、殘暴且愚蠢,卻意外成了大人物。
帕維烏幾沉幾浮,后在烏克萊雅提攜下,當了官,晚年忙著給自己修墓地,一再拖延死亡時間。表面看,他與米霞攜手一生,米霞生前囑托:千萬別把伊齊多爾送養(yǎng)老院??擅紫家凰?,他便背叛了承諾。
第三代紛紛離開了太古,地主波皮耶爾斯卡的孫子們則以“假外賓”的身份回太古尋根。土地被沒收后,全家遷到城里,太古成了他們想象中的故鄉(xiāng)。波皮耶爾斯卡晚年沉迷于科研,因中毒而皮膚潰爛,可他很高興,認為那是蛻皮,意味著新生。地主去世后,他的神秘匣子被打開,里面裝滿了兒時的玩具。
我們是不是已沉入“黑客帝國”
在《太古和其他的時間》中,人人都是失敗者,他們都沒能找到自我。那么,是什么導致了這些悲???托卡爾丘克認為:是人發(fā)明的時間。
太古本無時間,因為沒有未來,所以幾千年來,人們從不追求改變?!耙豢脴渌懒?,另一棵樹就會接收它的夢,將這種沒有意義、沒有印象的夢繼續(xù)做下去。所以,樹木永遠不會死亡?!?/p>
外面的世界對太古毫無意義,這里的人也不關心人類。然而,現(xiàn)代性卻沒有忘記這個偏僻的村落,“苦難的二十世紀”將太古人也裹挾進來:被征兵,被戰(zhàn)爭,被屠殺,被凌辱,被貧窮……不發(fā)展,就意味著滅亡。
全書的核是:俄國兵伊凡·穆塔克告訴伊齊多爾,沒有上帝?!叭魏稳硕疾还苋魏问拢麄€世界是一團大混亂,或者,還要更糟,是一部機器,是一部壞了的除草機,它只是由于自身的力量運轉……”
伊齊多爾驚呆了,他追問:那么人死后會如何?人有靈魂嗎?得到的回答是:“有顆小小的火星兒,它永遠不會熄滅?!?/p>
伊齊多爾不相信:“德國人也有?”他知道,俄國人的槍正瞄準德國人,當一個靈魂試圖消滅另一個靈魂時,靈魂真不會熄滅嗎?如果靈魂能熄滅,我們還應遵從它的教導嗎?
《太古和其他的時間》提出了一個真問題:所謂未來與過去,所謂時間,究竟是真實存在的,還是我們虛構的?
從感覺上說,時間似乎是客觀存在的,但不要忘了,這是因為現(xiàn)代人被迫沉浸在時間中——每天按點上班,做工作計劃,預約客戶;在我們身邊,總少不了鐘表,甚至在識字之前,父母已經教我們如何看表了;守時作為重要禮儀,很少有人會質疑它的必要性。
生活在這樣的時間監(jiān)牢中,我們的感覺真是正確的嗎?現(xiàn)實會不會是一個時間版的“黑客帝國”?
在托卡爾丘克的筆下,時間讓所有人焦慮。
人生并非線性,命運總在涂改著前行的方向,但他們卻執(zhí)迷不悟——他們想知道未來,想把握命運,可死亡才是最終的結果。
被時間格式化的人們找不到應對的辦法——離開時間,就意味著不再存在,就意味著一切意義清零。他們?yōu)榇硕謶?,或者像帕維烏那樣,裝模作樣地說:“我已經什么也不需要啦。我已是什么也不害怕了?!?/p>
學托卡爾丘克,得先讀書
一旦無?;\罩了心靈,生命注定成為悲劇。在衰敗的太古,活著不過是掙扎與茍免,大家從一場葬禮趕向另一場葬禮,聽不同聲音在說:“你來晚了,他已經死了?!?/p>
“人給自己的痛苦套上了時間。人因過去的緣由而痛苦,又把痛苦延伸到未來。這樣便產生了絕望”。最終,伊齊多爾意識到:大凡世上有意義的事物,多數(shù)不是由時間構成的,而是由空間構成的。他試圖用四個方位來定義價值。在這個分解過程中,他意識到,自己再也走不出太古了。
值得注意的是,在伊齊多爾與伊凡的對話中,部分思想來自帕斯卡爾的《懺悔錄》;書中對時間的思辨,則來自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托卡爾丘克能用詩一樣的語言將這些思想成果感性化。
比如在刻畫最初記憶時,她寫道:“父親歸來之前,米霞不記得自己,仿佛自己壓根兒不存在。她只記得一些單獨存在的事……沒有開頭,沒有結尾,沒有下邊和上邊?!边@是多少人心中所有,卻口中所無。
托卡爾丘克獲獎后,國內媒體一片歡騰,稱《太古和其他的時間》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是當代版的《百年孤獨》,稱贊它的想象瑰麗奇?zhèn)?。其實,信馬由韁的想象從來不難,難的是能否通過想象,給讀者新的認識方式。真正的作家不應是講幾個故事、騙幾滴眼淚的人,他們應該是人類精神邊疆的開拓者。
由此引發(fā)的話題是:波蘭已有5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我們何時能趕上?不能不說,對比“尋根文學”與托卡爾丘克的創(chuàng)作,確有境界之別。一個像說書人,以熱鬧為目的;一個是哲學家,以沉思為己任。
并不是我們的作家想當說書人,而是太缺乏當哲學家的資本。相信讀到書中四分法的大段刻畫,乃至上帝游戲,絕大多數(shù)中國作家都會崩潰,完全看不出其中的學理積淀,不知道它與一個宏大傳統(tǒng)之間的關系。我們津津樂道的一些“思想”,往往是幾百年前就被反復批駁的誤會。在這樣的思辨水平上,當然回應不了時代的真問題。
這提醒中國文學,應保持謙虛心態(tài),更多了解世界,更多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