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外國文學動態(tài)研究》編輯部在京召開一年一度的“為你推薦一本書”發(fā)布會，向中國學界、讀書界以及廣大文學愛好者隆重推薦2018年度各大語種（地區(qū)）共計12部外國文學優(yōu)秀作品。正如《外國文學動態(tài)研究》主編蘇玲所說，這是編輯部和有關學者對上一年度文壇概況進行縱覽、對重要作家作品進行精心遴選的結果。

用文學反思歷史、映射當下

2018年的世界文壇，涌現(xiàn)了大量反思歷史的佳作，折射出另一種現(xiàn)實審視，日本作家奧泉光（1956— ）的推理小說《雪之階》（南京工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院長陳世華推薦）就是這樣一部作品。

《雪之階》以1936年（昭和11年）“2·26事件”之前的東京為背景，講述了華族之女笹宮惟佐子，為了查明摯友宇田川壽子的所謂殉情事件，與助手、自由攝影師牧村千代子一同踏上解密之路，并最終揭開了其中巨大陰謀的故事。以這個事件的謎團為中心，作品以第三人稱的多元視角，讓神秘德國鋼琴師、講述革命的陸軍士官、地下世界密探等各色人物悉數(shù)登場，展現(xiàn)了他們的內(nèi)心糾葛和二戰(zhàn)前昭和年代的風俗及時代氛圍。推薦人表示，作品中部分人物的心理描寫與當今日本右翼人物的心理可謂高度重合，軍事政變映射出暗流涌動的當下日本政局。正如奧泉光本人所說：“我想今天的我們也同樣處于某段歷史的半途中，能夠嗅到不穩(wěn)定和危險的氣息?！?《雪之階》就是作家對當今日本盛行的右傾思想的一種回應。

意大利文壇也展開了對法西斯主義的當代反思，以《M，時代之子》（南開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彭倩推薦）、《試毒女郎》等為代表的文學作品在2018年集中出現(xiàn)，其中安東尼·斯庫拉提（1969— ）的《M，時代之子》是一部虛構的墨索里尼自傳，為“墨索里尼三部曲”第一部。它以法西斯頭子的內(nèi)心獨白和其他歷史人物旁白敘事，同時穿插大量電報、歷史文檔、往來信件等史料，講述了意大利法西斯帝國創(chuàng)建和崛起的過程?！都~約時報》認為，“這是一本偽裝成小說的歷史課本”，或者說它模糊了小說和歷史課本之間的界限。而在推薦人看來，這恰恰是作家的匠心之所在，他力圖真實再現(xiàn)這位決定意大利歷史走向的關鍵人物，復原其身上隱藏的人性。作家本人在談及其敘述視角時表示，“以法西斯主義者的口吻講述法西斯”，正是一種新奇、另類、適應現(xiàn)代社會需求的反法西斯主義。

《M，時代之子》成為2018年下半年意大利文壇的熱門話題。眾所周知，意大利與日本同為二戰(zhàn)法西斯主義軸心國。北京航空航天大學陳綺副教授認為，整個意大利對墨索里尼的態(tài)度很曖昧，這部作品正好構建了整個社會的現(xiàn)實場景。彭倩認為反法西斯文學熱潮折射出意大利社會涌動的焦慮和不安?！兑獯罄請蟆肪驮浴盎蛟S墨索里尼從未離開過”為題，指出意大利人的語言習慣及思維方式與法西斯主義的高度相似性。以史為鑒，以文學的方式喚起民眾，應對法西斯主義的可能復辟，正是意大利作家高度社會責任感的具體體現(xiàn)。

歷史向來是德國文學的重要主題。奧地利作家阿爾諾·蓋格爾（1968— ）的《龍墻之下》（北京語言大學西方語言文化學院副教授何寧推薦）打破二戰(zhàn)題材的模式，用書信和日記形式將不同人物的不同經(jīng)歷串連起來，描述了戰(zhàn)爭年代普通人的生活。小說中的“巴西人”在戰(zhàn)亂中的溫室精心種植蘭花的橋段，表達了人們對戰(zhàn)爭的厭惡和令人感動的生活之美。加拿大黑人女作家艾斯·伊多格彥（Esi Edugyan，1978— ）的《華盛頓·布萊克》（西安外國語大學英文學院教授芮小河推薦）和黎巴嫩女作家胡黛·巴拉卡（1952— ）的《死信》（北京外國語大學阿拉伯學院副教授尤梅推薦），同樣揭示了個人與歷史、個人與時代的關系。前者以19世紀巴巴多斯一個種植園為場景，從一個11歲小黑奴的視角，描述了其從奴隸到自由人在全球的冒險經(jīng)歷，揭示了奴隸制的殘暴；后者則圍繞5封未寄出的信件，表現(xiàn)了阿拉伯世界里無序的戰(zhàn)亂給人們帶來的生離死別、無助和無望。

女性經(jīng)驗書寫：女作家筆下的女人

2018年，“Me-too運動”席卷全球，與之遙相呼應，世界文壇興起了一股女性主義潮流。女作家們或運用文學的力量為女性爭取權益，或深入挖掘女性自我意識，其群體性崛起使得她們對女性經(jīng)驗的書寫達到了一個新的層面。

愛爾蘭女作家安娜·伯恩斯（Anna Burns，1962— ）憑借第三部長篇小說《送奶工》（Milkman，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教授陳麗推薦）摘得2018年度曼布克文學獎，成為首位獲得該獎的北愛爾蘭作家。小說的背景是北愛爾蘭內(nèi)戰(zhàn)時期，被稱為“麻煩”期，講述了一個18歲女孩被一個準軍事組織成員“送奶工”騷擾的故事。女孩與這個41歲的已婚跟蹤者毫無關系，但四周卻謠言四起，令她陷入困境?！度A爾街日報》稱《送奶工》“是一部深刻的女權主義作品”。曼布克獎評委會主席夸梅·安東尼·阿皮（Kwame Anthony Appia）盛贊其“出色地描繪了一個緊湊小社會里謠言的力量和社會的壓力，展現(xiàn)了謠言和政治忠誠怎樣被用來服務于對個體的無情傷害”?！缎l(wèi)報》文學編輯克萊爾·阿米茨泰德（Claire Armitstead）稱《送奶工》“直指這個時代的反性騷擾運動、愛爾蘭邊境爭議和其他世界性問題”。

如果說暴力（包括語言暴力）是當代世界的主題，那么成長則是人生的主題，而心靈的成長正是個體抵抗暴力最有力的武器。法國女作家梅里斯·德·蓋蘭嘉爾（1967— ）的《觸手可及的世界》（《世界文學》副編審趙丹霞推薦）就是一部成長小說。它講述一個叫寶拉·卡斯特的女孩在學習仿真藝術過程中所經(jīng)歷的三個階段（可稱之為模仿期、尋覓期和頓悟期），在某種程度上與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云治學的三種境界有異曲同工之妙。

小說中描繪的女性藝術生命的綻放，可以說是女性文學和女性文化最富意義的部分。

2018年同樣是美國女作家的文學大年。重量級文學獎比如美國國家圖書獎、筆會/福克納獎、筆會/海明威小說獎、筆會/納博科夫國際文學成就獎均被女作家收入囊中。西格麗德·努涅斯（Sigrid Nunez，1951— ）的《朋友》（The Friend，《外國文藝》執(zhí)行副主編李玉瑤、編輯趙婧推薦）獲得了美國國家圖書獎。這是一個關于愛與友誼、悲傷與治愈，以及人和動物之間如何建立神奇紐帶的故事。書中，女主人公意外失去了一生中最好的朋友和良師益友，不得不承擔起照料其愛犬的重任，她與那條沉默的、名叫“阿波羅”的巨型丹麥犬互相取暖、彼此療傷，關系日漸親密。不過在推薦人看來，女作家志在探討有關死亡、失去、記憶、作家職責、男女之欲與友情的話題，思考深刻而極具穿透力。作品在形式上模糊了小說與回憶錄、散文與故事之間的界限，同時又有大量典故及西默農(nóng)、貝克特等作家的軼事閃現(xiàn)其中?！稅蹱柼m時報》書評如此稱贊道：“許多小說都探索寫作的本質(zhì)，但這本書卻做得最好?！?/p>

探討人與世界的關系 書寫平凡與神奇的交織

2018年西班牙文學年度好書為胡安·何塞·米利亞斯（1946— ）的《今夜無人入睡》（首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楊玲推薦），書名出自普契尼歌劇《圖蘭朵》的同名詠嘆調(diào)，情節(jié)也與韃靼王子和元朝公主圖蘭朵的愛情故事遙相呼應。

失業(yè)的女主人公露西亞因暗戀身為戲劇演員的鄰居，而這位鄰居又向她大力推薦普契尼的歌劇《圖蘭朵》，于是，她決定親自演繹這段動人的愛情故事。首先，她讓自己成為一名出租車司機，然后穿上自認為貌似圖蘭朵的衣裙，帶著執(zhí)著的信念，像堂吉訶德一樣開始了人生的冒險。在馬德里的大街小巷，她尋找著自己柏拉圖式的愛情，途中遇到各色人物，閱盡人生百態(tài)。女主人公頗有堂吉訶德的風骨，故事也頗有西班牙流浪漢小說的遺風。推薦人認為，我們從小說中讀出的是生活的平凡與神奇的交織，以及每個人身上不同自我相生相克等充滿張力的元素，在被作品逗笑的同時又感到一種現(xiàn)實帶來的毛骨悚然的恐懼?；蛟S這正是米利亞斯作品被認為“每一頁的每一平方厘米都能夠最大限度地道出現(xiàn)實”的原因所在。

薩曼塔·施維布林（1978— ）無疑是阿根廷年輕一代作家中的佼佼者，她秉承科塔薩爾的文風，擅長挖掘日常生活中的不尋常，現(xiàn)實與奇幻被其共置于文本的世界中卻渾然天成。其長篇小說《肯圖奇》（中國外國文學學會西葡拉美文學研究分會秘書長樓宇推薦）被《紐約時報》評選為“2018年十大西班牙語好書”。這部小說用夸張的手法描述了高科技飛速發(fā)展下的一種畸形現(xiàn)象，探討了現(xiàn)代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人與人工智能的關系等社會倫理問題?？蠄D奇是一種外形為動物、自帶微型攝像頭和話筒的毛絨玩具，每只售價279美元。孤獨者將它買回家，向它敞開心扉傾訴，而傾聽者卻是不知何處的遠程操控者，個人隱私根本無從談起?？膳碌氖?，如推薦人所說，《肯圖奇》描繪的不是一個反烏托邦世界，而是科技高速發(fā)達的現(xiàn)代社會的生活日常。

在里約熱內(nèi)盧貧民窟長大的巴西新生代作家喬瓦尼·馬丁斯（1991— ），2018年發(fā)表了處女作《頭頂?shù)年柟狻罚ū本┐髮W外國語學院青年教師樊星推薦），引起文壇關注。這部作品講述了貧民窟少年的成長，以及他們?nèi)绾翁幚砼c世界的關系。書中，少年與中產(chǎn)階層展開互動，用的不是暴力而是和解，這讓不同階層之間的理解成為可能，也讓貧困人口在遠離世界的同時依然成為世界的一部分，萌生更多希望。在推薦人看來，這或許意味著文學已開始從對社會的批判，轉向對人性的信任與依賴。

后現(xiàn)代文學變奏：形式的消解和意義的重構

進入新世紀以來，一連串后現(xiàn)代、后民族、后工業(yè)、后技術、后人類等眼花繚亂的指向，讓世界文學在變得無中心的同時，也變得更加多元和具有包容性。在文學與政治、科技、商業(yè)的共生中，作家們打破籬藩，進行形式的消解和意義的重建，使得文學不斷被重新定義。

2018年，俄羅斯作家在作品主題和創(chuàng)作手法上嘗試創(chuàng)新，這在年輕作家當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其中，女作家瑪利亞·斯捷潘諾娃（1972— ）《記憶中的記憶》（《世界文學》副編審孔霞蔚推薦）摘得俄羅斯年度大書獎。她用抒情的筆調(diào)，帶領讀者穿過記憶的迷霧，尋找自己家族的歷史痕跡。然而，對家族歷史的追蹤最終卻演變成了對記憶之功用的質(zhì)疑。像錢鍾書先生一樣，這位俄羅斯女作家也認為記憶是很不靠譜的，記憶拼湊出的未必就是真相，何況俄羅斯人的記憶太沉重了，過度挖掘有可能會傷害當下。由此，作家借這部作品發(fā)出了“饒過記憶”的呼聲。推薦人認為，在當下各種以記憶作為重要支撐的作品于世界文壇大行其道之時，這部小說能夠反向思維，用藝術化的方式對既定思考模式進行反撥，顯得格外珍貴。

2018年，作家們運用奇幻的想象力，繼續(xù)進行文本革新和實驗，展現(xiàn)了令人驚嘆的寫作技巧。且不說《雪之階》《M，時代之子》《朋友》等作品對虛構與非虛構、嚴肅文學與通俗文學界限的模糊，光說其文體的復調(diào)與變奏，像電影切換鏡頭般的敘事角度和時空轉換，使得小說成為既具有多種可能性又貼近藝術本真的語言變體。僅以《雪之階》為例，日本女翻譯家鴻巣友季子認為它“既是一部破解男女死亡之謎的推理小說，又是以兩次世界大戰(zhàn)間隙的政治局勢為背景的懸疑小說，還是圍繞日本、德國、蘇聯(lián)三國的諜戰(zhàn)小說。不僅如此，它也是一部基于史實的歷史小說，以及喚起人們心中悸動的戀愛小說”。此外，第三人稱多元視角的采用、“歷史切片”的舞臺設置、敘述主體與人物語言乖離的元語言表達方式、基于詳細歷史考證的昭和十年的時空再現(xiàn)、現(xiàn)實與虛幻之間主人公個體改變與民族命運變遷密切關聯(lián)的宏大主題敘事，又賦予作品以獨特魅力。日本女作家林真理子謂之《雪之階》可入平成時代日本小說前五之列并非過譽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