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學(xué)選刊》2019年10期|顧湘:趙橋村(節(jié)選)
2014年,身為作家兼畫家的顧湘從上海市區(qū)搬到趙橋村,住進(jìn)了常年無人造訪的家宅。這里靠近長江入海口,面對崇明島。二十公里的空間位置偏移,給顧湘帶來獨(dú)特的心理感受。她既是來自都市的漫游者,在鄉(xiāng)居生活的浪漫和為難中自我觀察、調(diào)試;又是村外汽車海與垃圾高原的歷險者,在都市人視線和鄉(xiāng)下人意識的盲區(qū)里,親眼看到文明的廢棄物正在如何改造自然。本刊10期節(jié)選了《趙橋村》一書同名文章里從描摹田園到垃圾海的轉(zhuǎn)調(diào),以管窺顧湘筆下當(dāng)代生活的殘破與宇宙永恒的神圣。今天分享其中描寫貓與狗的段落。
村里的本地人很喜歡說“白相”(玩耍)這個詞,看見我就說:“出來白相!”問他們上哪兒就答:“去白相!”我也跟著去,走到新建的路橋底下,從對面轉(zhuǎn)回來,或到誰家院里坐著瞎聊天,其實(shí)也沒玩什么,也等于除了有時干干農(nóng)活,都在玩。這里的農(nóng)活并不繁重,算是有益健康的活動。他們生活很簡樸,不怎么花錢。所以他們看起來都挺愉快。他們老是說“玩”,我就覺得在這里“玩”是正當(dāng)?shù)摹⒗硭?dāng)然的事,晃膀子不會受到指摘,更不用說有一個東邊的老奶奶——我向她借過菜刀——說得尤其認(rèn)真懇切:“多出來白相相哦?!苯鮿窀娑?,都有點(diǎn)感人了。大概在她看來,人獨(dú)自在家,刻苦而寂寥(她們知道我在家里畫畫來謀生),出門才能解悶散心。從前外面也好玩。我爸爸還記得他小時候到鄉(xiāng)下玩,在河里“打游水”(游泳),那時每條河都很清澈。農(nóng)民們也不上班,就在自己家里干活,還要看季節(jié)和天氣閑忙,跟我的生活差不多,所以他們也不覺得不上班有多奇怪。
這里對我和貓這樣的閑逛者都很寬容友好。貓四處游蕩,在人的院子里隨意躺著,和曬簟、笸籃里的谷物、蘿卜條一起曬著,住在院子里帶鏡子的柜子里,一只變成兩只,散誕田頭,隨它們的便。他們不攆貓,有時請它們吃東西。貓?jiān)诠吓锒辜芟碌氖^和草垛上閉目瞌睡,像神龕里的小神,庇佑糧食免遭鼠噬、小說家尋找到故事。東南邊有一家人喂養(yǎng)貓,每天煮一大鐵鍋貓飯,貓都能來吃,每天下午,他家院子里都躺著六七只貓等開飯,順便幫他家看柿子,所以他家柿子不會被鳥吃掉。他家養(yǎng)了只小狗,有時看到我,就問我要不要帶它去遛一圈,我說好啊,牽了
小狗去散步,它很快活,我暗中叫這只小狗“森林之神”。遇到人問我:“做啥去?”我學(xué)了他們的話回答說:“兜圈子?!彼麄兟犅劚闶卓希骸岸等ψ雍谩!币苍S比起成天在房子里不知做什么,還是常常在外頭露面更讓人放心吧。
我逛來逛去,看人勞作,認(rèn)識莊稼。黃瓜種好種扁豆,扁豆種好種豌豆,毛豆種好種蠶豆,收蠶豆時種毛豆,稻種好種麥,麥種好種稻,常識如歌謠吟誦,田間風(fēng)貌變換更迭。四月頭,幾個上年紀(jì)的婦女站在打谷場邊聊天,她們先是分享了一款四塊錢的小彎刀很好用的資訊——不是平時到村里來的那個商人,是一星期中的某一天會出現(xiàn)的另一個商人賣的。接著討論起了肥料,尿素、混合肥、黑色的和白色的肥料,從哪里買到的不好會化掉,有人說買了一百斤可以用兩年,有人說兩年會失效,又跟我說她們已經(jīng)有兩個人去大路口新開的大食堂吃過飯了,十塊錢一份挺好吃的。有人買了雙三十九塊錢的皮鞋,拿出來給大家看。風(fēng)中豌豆花和蠶豆花香氣迷人。馬藺在田埂旁開出紫色的花,美麗得令人驚訝。一株黃鳶尾從荒地上挺立出來,孤傲而艷麗。當(dāng)它們整排整排出現(xiàn)在公園花圃里時,那種林中女妖的氣質(zhì)就不見了,還變得有一點(diǎn)兒媚俗。任何公園里或裝扮市容的被擺布的花好像多少都難免平淡無奇,很難往心里去?;ǖ拿涝诨▔飮?yán)重地消失了?;ú蛔杂?,就不美。田野新生,鮮艷芬芳,天空飽含雨水,光線若明若暗,樹林池塘熠熠生輝,勤勞的人們在馬蘭花應(yīng)祈開放時都來到地里勞作,到處是忙碌的身影,使我也受到了些許鼓舞。隔著梅雨,鄉(xiāng)下最宜人的日子到來了。紫藤如靄,蓬蒿菜花明亮耀眼,油菜花像很容易快樂的人群,胡蘿卜花開得齊肩高。人們不用老下地了,就到活動室打麻將。
六月,好幾次騎車到村口時聞到一陣濃郁的花香,四下也不見花,不知道花香是從哪兒來的,就像遇到了妖精。夏日的林中河岸上開滿了美麗月見草,輕薄透光的花瓣在風(fēng)中不住顫動,陽光閃閃爍爍,村里的虞美人站在墻下,也飄揚(yáng)著輕薄的花瓣,整個迎著光,像年輕的美人。蜀葵花期長,開個沒完。村后田野欣欣向榮,樹林沙沙吟唱,樟樹清香四溢,小河很安靜。八月,墻頭的小貍貓和青桃子比誰長大得快。外面風(fēng)急天高、云推云走、晴雨間夾的日子,我躺在床上,臉貼著貓的脊背——它走過來坐下,像落花一樣旋轉(zhuǎn)著,像星星一樣沉,像神殿的磚石一樣嚴(yán)絲合縫,什么也插不進(jìn)來——它的呼吸和神秘的振動從那里傳過來,“不必放在心上,”像是說,“我們龍也要吃花錢買來的食物,這種事。”九月就能看見漂亮的北紅尾鴝,到次年三月一直能見到它。十月下旬,大家種了蠶豆,都在空地上踩曬干了的豆莢豆秸,把黃豆踩出來?!懊购忘S豆是一個人呀!”喂貓?jiān)鹤永锏陌⒁虒ξ艺f。吳建芬拿菜刀砍掉枯死的扁豆藤準(zhǔn)備種雪里蕻,隨后蹲著把掉在剛冒出地面一點(diǎn)兒的芹菜苗上的扁豆枯葉子撥開。我問這樣一點(diǎn)枯葉子有什么關(guān)系,她說枯葉子掉在上面芹菜苗可能就會死掉,她又說有時下一場雨芹菜也會全死光。我說,是芹菜不能多澆水嗎?她說不是澆水,是下雨!我說,下雨跟澆水有什么區(qū)別?。克f有的雨不好,咸雨,一落芹菜就死光了。我?guī)退藥赘s草,她給了我兩根甜蘆粟。
在村子里逛,跟碰到的人說話,像玩游戲,還常得到青菜、萵苣、黃瓜之類的東西。有天我去村頭拿信,經(jīng)過一片玉米地,聽見里頭簌簌響,以為是貓?jiān)谕妫碗S口說:“你在干嗎呀?”沒想到里面?zhèn)鞒鲆粋€回答說:“我在摘玉米呀?!苯又衩兹~嘩啦嘩啦響,一個小小的老奶奶扒開玉米葉出現(xiàn)在我面前,說:“拿去吃!”把抱了滿懷的玉米都塞給我,我就意外地得到了一堆玉米。又有天我要發(fā)快遞的時候發(fā)現(xiàn)膠帶用完了,想去賣菜的小店看看有沒有賣,路上碰到棋牌室老板娘。她說,去買菜?。课艺f想買膠帶,她說:“膠帶我家有!給你一卷!來,我拿給你!”我跟著她去了棋牌室,她就給了我一卷膠帶。我傍晚出門晃,喂貓?jiān)鹤永锏男」分魅藛栁胰ツ膬貉剑艺f兜圈子,她說要不要帶小狗逛呀,我就接了遛小狗的任務(wù),回來被給了一袋蘋果,我說啊不要不要不好意思的,她說這不是花錢買的,是廟里來的,吃了好的,她婆婆在附近的潮音庵里面。這天我提著蘋果回家,想想村里人都太好了,我也想給他們點(diǎn)什么,我給“森林之神”(那只小狗)畫過一幅肖像,給了借我菜刀的老奶奶一把河池菜刀(朋友的舅舅自己打的),請大家吃龍眼,但我沒有地,沒有像農(nóng)作物那樣自然而然的禮物可以拿出來,看來只有幫他們?nèi)埩?。想到自己竟然肩?fù)著這樣的使命,真是驚訝、興奮又不安。
除了蔬果和膠帶,我還獲得過更稀罕的物品。村口賣菜和雜貨的小店的老板見我收到快遞來的書和雜志,就問我有沒有書可以借給他看。我借了他不少書,大都是我不怎么喜歡的、沒打算保存的。他看書的速度挺快,幾天能看完一本,我去買菜時還給我,我再拿一本給他。他一邊看店,一邊看書,手不釋卷。我還看到他在一本破舊的小本子上抄了許多筆記,一些格言警句什么的。這樣半年多以后,春節(jié)時的一天,我給了他一個粽子,沒想到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筆記本給我,里面是他寫的小說,給我?guī)Щ亓思摇!八?jīng)營著一家小賣鋪,待人熱情,為人善良,做人做事都公道,他深知只有勤奮才能致富,生活對于他來講:重要的不是凱旋而是戰(zhàn)斗。”他在二〇一五年正月初一、初二——妻子和兒子都回老家去了,店也沒開,格外清閑——寫了一個戀上總是騎電動車從店前滑過、在電子廠上班的有夫之婦的故事。“當(dāng)天空的蔚藍(lán)愛上了大地的碧綠,它們之間的微風(fēng)嘆了一聲:‘哎!’”他寫道。
……
狗是這樣的:我剛搬來的時候,院子里老是有人亂丟的生活垃圾,感覺很不文明友好,我納悶了幾天,想到是狗。這里一直沒有人住,被野狗占據(jù),晚上能聽見它們在院子里跑來跑去,狺狺吠叫。我起初不想當(dāng)個有屋檐卻不肯讓狗避雨的人,就聽之任之。但狗沒分寸,它們從院門的柵條間自如進(jìn)出,成群結(jié)伙,從垃圾桶里不斷拖來婦嬰用品廢棄物,把掃帚拆得粉碎,恬不知恥地吃光我給一只哺乳中的母貓的貓糧。一五年六月底的一天我出門,門一推不動,門口躺著一堆大狗,六只,一只靠在門上,推也不起來,躺著任你推開。六只大狗!彼時股市正在暴跌,似乎人人都被投機(jī)的大浪卷入,有些主題基金新發(fā)售半個月就跌得只剩一半,大家每天看著股票指數(shù),眼見辛辛苦苦賺來的錢都泡了湯,猶如遭受風(fēng)災(zāi),倒也只能坦然接受,互相慰問,認(rèn)識到一次自己也對不信之事物有所指望的滑稽。有人說:“貓一天狗一天?!钡@然貓小狗大,狗就像《打火匣》里坐在箱子上的狗那么大,一只比一只大,眼睛有圓塔那么大。想要把它抱起來放到一邊,取出箱子里的財(cái)富,根本是妄想。貓不能好好來,有狗沒貓,貓里還有只特別可愛的圓臉小黑貍。我決定不再歡迎狗,而且我覺得,如果我直接買一張鐵絲網(wǎng)來封住院門的下半截,有點(diǎn)太欺負(fù)狗,不體面,人不能太欺負(fù)狗,讓我用我找得到的東西來修筑防線,堂堂正正地跟狗搶地盤。我用買電器得到的塑料打包帶、繩子、樹枝在院門下段做了一道屏障,狗不服,堅(jiān)持在角落摳洞,但垃圾好像不太好帶了,帶得少了,深夜還來叫一通。白天還有小孩踩著往上爬,手攀著鐵門的柵條哐啷哐啷地晃,為了吸引院子里的貓,類似有人在動物園里拍玻璃。有時我忍不住去陽臺上,不好意思兇,都特別溫和地說:“哎不要搖門啊?!蔽胰リ柵_,白貓就會跟著躥到陽臺圍欄上看熱鬧。一天聽到樓下小孩又在晃門,一邊跟別的小孩說:“用力搖上面就會出來一只更大的貓!”然后鐵門聲音更響了。屏障被弄壞了,我就再補(bǔ),這樣阻擋了一年狗。有一陣外面總有一只狗在夜里兩點(diǎn)多持續(xù)地叫。狗漸漸接受了疆土已失的事實(shí),退到了西北方五十米處的地方棲息下來,每天仍像匪幫一樣游蕩。屏障不擋貓,貓能上墻,會跳高,跳到院門中間鉆進(jìn)來,從西北邊來,從東邊墻上來,貓的路很多,不想打照面都能相互避開。母貓和小貓可以安心在院子里玩和休息了,它們都又聰明又美麗又樂于親近人,使我得見許多美好的場面?;㈩^虎腦的可愛的和長相丑陋的公貓也隨之而至。后來,一個在建材市場工作的遠(yuǎn)房親戚看見了我院子門上的一大堆東西,“這什么?!這太難看了!”他用兩塊鐵絲網(wǎng)加尼龍捆扎帶替換了我的防御工事,確實(shí)利索又好看些……(插畫BY 顧湘)
顧湘
1980年生。畢業(yè)于上海戲劇學(xué)院戲文系、莫斯科國立大學(xué)新聞系。著有隨筆集《好小貓》《東香紀(jì)》,小說集《為不高興的歡樂》,長篇小說《西天》《安全出口》等?,F(xiàn)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