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19年第9期|南帆:以壽為山
1912年清朝末代皇帝溥儀被迫退位,過了二十多年又跑到東北擔任偽滿洲國的傀儡皇帝,1945年被蘇軍俘虜,1950年由蘇聯(lián)遣返,先是關押于撫順,繼而轉到了哈爾濱監(jiān)獄。生死未卜之際,他一度驚惶失措,然而,恐怖的斷頭臺并未出現(xiàn),溥儀很快回心轉意,決定重新做人。他不僅開始自己剪指甲、洗手絹、寫思想匯報,并且咬牙把田黃石雕的三鏈章獻給政府。收監(jiān)期間,溥儀始終隨身攜帶一個黑皮箱,黑皮箱的夾層藏匿若干清宮里帶出來的珠寶,他覺得獄警從未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獻出三鏈章之前,溥儀曾經坐在監(jiān)獄的床鋪上盤算再三,猶豫不決,似乎比丟失一個偌大的紫禁城還要心痛。
三鏈章現(xiàn)在由故宮博物院收藏:田黃石鏤空雕成的石鏈系著三方印璽,篆刻的文字分別是“乾隆宸翰”“惟精惟一”“樂天”。我曾經隔著玻璃櫥窗見過實物,晶瑩圓潤,似乎比預想的要小一些,它是乾隆皇帝傳下來的。清朝的眾多皇帝共同鐘愛壽山石印璽:康熙有田黃石篆刻的“體元主人”小璽和“萬機余暇”閑璽,異常珍惜;雍正擁有一百六十多方壽山石印璽,而乾隆的壽山石印璽居然有六百多方。壽山石以出產地命名,那些奇特的石頭都來自一個叫壽山的地方。按照高德地圖的標示,壽山距離我家二十多公里。站在陽臺上向東北面張望,它就隱在城市邊緣的那一圈鋼藍色的山脈里,面積大約數(shù)十平方公里。
一位朋友長于治印,計劃把老子的《道德經》名句逐一刻在壽山石章之上。數(shù)百枚刻就的印章陳列在他書房長案上,如同一個整裝待發(fā)的士兵方陣。白天忙忙碌碌,朋友喜歡晚上篆刻。夜闌人靜,雨滴敲窗,手中的一柄雕刀緊張地在一枚又一枚的壽山石章表面左右盤旋。他戲稱“挖山不輟”,每一個晚上都要和那一座神秘的小山一起研讀《老子》。我從朋友那兒得到了幾枚印章,小心翼翼地鈐在書法作品上,仿佛是在墨跡邊緣留下一座山的足跡。
前往壽山其實不需要高德地圖的導航,北面出城之后只有一條蜿蜒的山路。壽山村隱在一串起伏連綿的山坳里。站在村頭遠望,四周幾座靜謐的山頭綠樹雜沓,植被如織,泥路旁邊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微風中搖晃。突然,空氣開始顫動,一陣機器切割石塊的尖利聲音從簡陋的作坊里傳出來,忽高忽低,隨后戛然而止。這些作坊或者藏在一幢破舊的磚樓里,或者只是用石棉瓦草草搭在水泥路邊。偶爾會看到作坊里的人出來抽煙,渾身粉塵,頭發(fā)灰蒙蒙的;眨眼的時候,眼睫毛上的粉塵簌簌地往下掉。很難相信,那些潤如凝脂的壽山石雕是從他們粗糙的巴掌之中誕生的。當然,現(xiàn)在的壽山村已經尋覓不到這種作坊,只有一些壽山礦石隨意堆放在路邊的荒草之中。村中多數(shù)房屋整齊寬大,臨街的一排一律灰瓦白墻,家家戶戶敞開大門,門內均為商鋪,出售的正是壽山石。這座村莊有些財大氣粗的意味,店面門口坐著慵懶的英國短毛貓,邊牧、拉布拉多這些名犬在街道和田梗上亂竄。
村里有一座壽山石館,白墻朱瓦,綠水環(huán)繞。館內玻璃櫥窗陳列著各種石雕的擺件:一只獅子端坐印章頂端,兩個長須和尚相視而笑,危崖矗立一棵老松,雜花生樹簇擁綻放……俯身細看,空間突然縮小到方寸之地,盈盈一握,纖毫畢至,玲瓏剔透,五色斑斕,這兒鋪開的是另一個人工制造的小世界,雕琢,不自然,但是美侖美奐。窗外群山環(huán)抱,田里的水稻開始抽穗,山坡上的竹林長出了一輪新筍,小園子的梨樹開始結果,幾只雞正在土坪上脖子一伸一縮地啄食,一個普通的村莊仿佛有條不紊地展開;然而,四周幾座山頭內部縱橫交錯地埋藏了一些壽山石礦脈,壽山村注定不是普通的村莊。
奇異的壽山石必定會制造各種神話。所有與石頭有關的神話都要向女媧報到。共工怒觸不周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地不滿東南,于是,女媧煉五色石補天。那些獲準登天的石頭趾高氣揚,志得意滿,沒有排上隊的石頭自怨自艾,感嘆懷才不遇。曹雪芹從中挑走了一塊剩余的石頭演義《紅樓夢》,剩下的大部分都到了壽山。壽山石如此瑰麗,沒有提到女媧的五色石幾乎無法解釋。
另一種傳說是從與神仙對弈的神話脫胎出來的。一個叫陳長壽的樵夫下一手好棋,他在山上遇見兩個老者坐在大巖石上對弈,也應邀下了幾盤。分手的時候,老者以棋子相贈。返家的途中,陳長壽的棋子不慎落到地上,化為五彩小石頭,取之不盡。他從此每日上山撿石頭出售,小日子過得十分富足。這座山日后即稱為壽山。壽山石從此有了煙火氣,被定價,被收藏,成為皇帝的貢品,擺在文人雅士案頭,或者作為女人掛在胸前的飾物。一些人喜歡用手掌摩挲壽山石刻成的擺件,讓這些趣味十足的小玩意起了一層包漿。我曾經見過一個癡迷于壽山石的官員。開會的時候,他表情專注地傾聽臺上的滔滔宏論,雙手始終在桌子底下急促地摩擦一塊壽山石,殷勤的程度遠遠超過了對待情人的身體。這是一種危險的癡迷,與錢幣、官階、賄賂存在千絲萬縷的復雜聯(lián)系,古人貶之為“玩物喪志”。這個官員沒有繞開壽山石后面的纏人網絡,現(xiàn)在已經住到了寒冷的監(jiān)獄里面。不知他如今搓手取暖的時候,是否還記得起壽山石的溫潤之感?
街頭走過一個農民,我們很快就能認得出來。不僅因為他的臉上皮膚黝黑,掌心有幾塊老繭,還因為他的為人處事,他的說話方式。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滾一身泥土,一個農民的大部分時間不是與各個人群打交道,而是侍奉土地。他不像商人那般機靈,巧舌如簧,利用一個激動人心的廣告或者一次成功的談判贏回巨額利潤。農民的滔滔言辭不能打動秧苗和土地,也不能呼風喚雨。寒來暑往,春天播下種子,祈禱風調雨順,秋天開鐮收割,大汗淋漓地將糧食挑回家,心中萬般慶幸。時令季節(jié)排定了農民的時間表,他不能拔苗助長,不能指望一夜暴富。所以,多數(shù)農民老實穩(wěn)重,過年的時候誠心誠意地祭拜天地,多謝神靈保佑,他們很少產生冒險賭一把的念頭。當然聽說過“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可是,誰能那么湊巧地撿到了老天爺手指縫里漏出來的機遇?暮色蒼茫,那個皮膚黝黑的農民捧一個大海碗蹲在門口的石階上,嘩啦啦地將地瓜飯扒進嘴里,抬頭看了看山峰邊緣的一團浮云和幾絲晚霞,然后進屋睡覺,如雷的鼾聲震得土墻上的窗戶沙沙地響。祖祖輩輩如此,沒什么可以額外地期待,也沒有什么可抱怨的。
壽山村的農民卻得到老天爺?shù)念~外垂顧。他們種幾畝水田和兩畦菜敷衍閑常的日子,真正等待的是發(fā)現(xiàn)壽山石礦脈。宋代已經有大規(guī)模開采壽山石的文字記載,清代之后大盛,開采的壽山石運到了京城可以賣出大價錢。山里挖出來的那些硬梆梆的石頭擱在鍋里根本煮不熟,達官貴人居然愿意花錢收購,這就是天賜的緣分。當然,所有的寶藏都秘不示人,壽山石礦脈無聲地蟄伏在某一條山梁,吉光片羽,發(fā)現(xiàn)壽山石礦脈更多地依靠緣分。偶爾路過一個山坳,甚至彎腰系一系松開的鞋帶,一眼瞥見石壁上或者草叢中一道礦脈如同一條赤鏈蛇蜿蜒而過,運氣出其不意地砸到了頭上。壽山石的開采當然比種田危險許多:礦脈隱入山體的時候,追蹤的方法是鑿開一個山洞溯源而去。月尾石洞,善伯旗石洞,坑頭石洞,荔枝石洞……這些不是阿里巴巴的山洞,也沒有“芝麻,開門吧”之類的暗語。點一盞小燈,佝僂著腰,一柄鋼釬撬開巖縫,小鎬子又挖又刨,昏暗的洞穴向山體內部延伸,巖石嶙峋,空氣混濁,不小心嘩地一片小塌方。然而,冒險指數(shù)取決于可觀的定價,沒有人罷手退卻,叮叮當當?shù)亻_鑿巖石就是敲打財富的大門。
從古至今,壽山究竟發(fā)現(xiàn)過多少條的礦脈?東鱗西爪,無章可循。著名的月尾石洞、善伯旗石洞與坑頭石洞、荔枝石洞間隔好幾個山頭。許多人翻山越嶺,踏破鐵鞋,終究一無所獲;少數(shù)人無心插柳,妙手偶得,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一夜之間財源滾滾。琪源洞原是一個古礦洞,反復的開采已經挖空了所有的礦石。然而,一個叫做琪源的農民某天入洞避雨,一陣灼亮的閃電居然讓他發(fā)現(xiàn)了洞壁上的礦脈,他迅速地晉升為壽山村首富——這個古礦洞從此以他的名字命名。
田黃石是壽山石中的極品。是不是由于黃色是皇家的御用色?至少田黃在乾隆心目中至為尊貴。據說乾隆夢見玉皇大帝派遣仙人宣旨,醒來見到一張黃紙上書寫“福壽田”三字。乾隆不解其意,一個太監(jiān)靈機一動,躬身趨前,聲稱“福壽田”三字對應福州壽山的田黃石。乾隆大喜,下旨征用田黃石為祭天供品,兆“福壽田豐”之意,從此田黃石有“石帝”之稱。我曾經在一個私人博物館見到幾塊拳頭大小的田黃石,據說每一塊價錢都在千萬上下。我伸手把一塊托在巴掌之中,閉眼體驗了五分鐘富翁的感覺,放下后悵然若失。多數(shù)田黃石僅僅在表皮上雕刻些許花卉山水,專業(yè)術語稱“薄意”。田黃石貴重,雕刻家舍不得下刀剔除。
田黃石并沒有礦脈,所謂“無根而璞,無脈可尋”,某些神秘的時刻,水流和泥沙將它們運送到一條小溪旁邊的田地里。小溪大約長數(shù)里,兩岸田地狹長,田黃石埋藏在砂土層之中,深度通常不超過兩米。這些田地的每一寸砂土都被反復翻過,一簸箕一簸箕地過篩分揀。然而,翻過無數(shù)遍的土地還可能突然冒出一塊田黃石。說不定老天爺高興起來,哪一個半夜又會在某個旮旯埋下一塊,誰知道呢?到達壽山村的時候,我看到七八個壯年男人正在一塊田地里翻土。他們受雇于某一個東家再來試一試運氣。幾文工錢算不了什么,萬一挖到一塊呢?他們不在乎我也踩到田地里刨幾下,而是嘻嘻哈哈地打趣說:也許陌生人好手氣,運氣這種事誰也說不清。
運氣好的人只有那么幾個,古今都如此。當然,誰不愿意自己列入這幾個人的名單?抬起眼睛四面張望,每一座沉默的山峰都埋藏了一份巨大的秘密。上山砍柴也罷,下田插秧也罷,到小溪里撈魚,就在門口的小園子里摘幾根絲瓜,悠閑地踱過一堆礫石,無意之中一低頭撿到一個大錢包,機會仿佛近在咫尺。存下這一份心思,種田就會成為一件可有可無的閑事。壽山村的許多田地旁邊豎起一塊告示牌:“種植期間,請勿入內,違者罰款”,為了莊稼種植而踏入田地的農民已經不多了。然而,即使逛蕩了一輩子一無所有,許多人仍然覺得,生活某處有一根琴弦時刻會被撥動。
平白無故地撿到大錢包不能指望有人鼓掌,相反,所有人都在暗自發(fā)問:為什么不是我?這時,彼此之間相視的眼神立刻變了。妒嫉,提防,分一杯羹,伸出胳膊護住自己的果實,無數(shù)令人心寒的情節(jié)。曾經在一個廢棄的洞口聽到一個故事:一戶農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礦洞,立即悄無聲息地率家人開采。可是,某一天洞口突然封死,當然可以解釋為大面積塌方。多少年之后另一戶農民重新開采,礦洞里除了礦脈,還有幾具白骨。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可是,白花花的銀兩可以輕易地買斷兄弟乃至父子的血脈之親。錢財能造就一切,也能毀掉一切,甚至比猛獸的獠牙或者敵手的刀刃還要鋒利。于是,據說壽山村曾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發(fā)現(xiàn)了大的礦脈,各家的主要男丁進洞開采,另一些婦孺留守洞口運送渣石或者干一些雜活。所有的人心照不宣:他們同時擔任看守洞口的崗哨。
宋人黃幹一首《壽山》詩云:“石為文多遭斧鑿,寺因野燒轉熒煌。世間榮辱不足較,日暮天寒山路長?!薄笆癁槲亩嘣飧彙笔侵袊糯看蠓驎r常糾結的一個主題。中國古代士大夫既有懷才不遇之恨,又有“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fā)蒼顏”之嘆。荊軻式的猛士提三尺劍,長笑赴死,成就一世英名;然而,生為人杰往往不能得享天年。莊子關注的是另一個主題:不材之木可以免除砍伐之災。木質松軟,枝杈雜亂,由于不材,因而長年累月佇立于深山吞云吐霧,無人問津。為什么一棵樹必須將充當廟堂的棟梁作為理想?形容枯槁,閑云野鶴,散淡的隱者形象始終是中國文化史的另一種源遠流長的原型。人們可以從黃幹的感慨背后察覺莊子的狡黠表情。石之多文,雕琢而成材,恭恭敬敬地陳列于玻璃櫥窗,名高位尊,顧盼生輝,再也不能享受隱身于山野大澤、亂頭粗服的樂趣,這是幸事還是不幸?
“寺因野燒”之句當是指壽山的廣應寺。廣應寺始建于唐朝,據說屢遭火災。出家人窺破紅塵,落腳壽山無非隨緣,青山是山,綠水是水,萬物皆空,不執(zhí)不滯。沒有想到的是,廣應寺和尚仍然目迷五色,寺就修建在山腳下,他們放不下山上的奇石。相傳寺里曾經囤積大量壽山石,囤積的原因眾說紛紜。一種廣為流行的說法是,當初和尚搜羅壽山石是為了治病。盛傳朱元璋曾經在壽山的“芙蓉洞”住過一夜,那時他還是一個衣裳襤褸的行腳僧,居無定所,滿頭疥瘡,睡覺時他枕一塊芙蓉石,第二天疥瘡不再流膿。廣應寺的和尚猜測壽山石具有某些特殊的藥效,因而漫山遍野廣為收羅。朱元璋與廣應寺過從甚密,歇過腳,吃過齋飯,這個行腳僧的相貌言語肯定讓那些和尚察覺到某種王者之氣。日后朱元璋起兵謀反,元兵開始追查廣應寺。消息傳來,眾多和尚四散而逃,元兵一把火將寺廟燒成了灰燼。熊熊大火之下,堆積于寺廟的壽山石一定再度記起了多少年前的女媧煉石。焚燒之后的壽山石散落于寺廟的廢墟之下,灰埋土蝕,火灸水潤,重新開始了秘密修煉。多少年之后,人們從廣應寺的廢址底下發(fā)現(xiàn)一批獨特的壽山石,紋理蒼老,姿態(tài)奇崛,這些石頭被命名為“寺坪石”。
現(xiàn)在的廣應寺僅僅是路邊的一塊空地,黝黑的墻基和庭院仿佛還在訴說六百多年前那一場大火的猛烈程度。和尚,皇帝,寺廟,大火,一批飽經滄桑的壽山石——這一段傳奇至今還凝固在厚厚的土層之下嗎?空地邊緣的山坡上有一棵突兀的鉆天大樹,不知是僥幸躲過那一場大火的幸存者,還是寺廟毀棄之后才無憂無慮地成長的。幾年之前,壽山村的一些農民集資在舊址上重建一個簡陋的小寺廟,逢年過節(jié)燒幾柱香火。小寺廟門口有一塊破損殘缺的石碑,上書“廣應寺”和“皇帝萬歲萬萬歲”幾個字。石碑是光緒乙未年鐫刻的,不知從哪兒搬到這里,孤寂地佇立著,與不遠處的壽山終日面面相覷。
站在家中陽臺張望那一圈鋼藍色的山脈,有一天突然記起,四十多年前我可能多次路過壽山。那時我是一個中學生,就讀于福州第三中學。我居住的那一幢大瓦房就在這一所中學附近,聽到課前的預備鈴聲出門,還來得及趕在老師進教室之前坐到位子上。那時的中學學制僅四年,而且,大約四分之一的時間在分校度過。福州三中的分校就在城市東北面那一圈鋼藍色的山脈里,分校所在地叫汶洋村,距離市區(qū)大約四十多公里。我似乎到過分校十來次,長則三個月,短則兩個星期,每一次往返均為徒步行走,一趟八個小時。夏季天熱,我們往往傍晚出發(fā),眾多師生排成一路縱隊,進入山區(qū)時往往已天色昏暗,兩三百雙草綠色的軍用膠鞋在砂土公路的路面磨出單調的沙沙聲。一座座山峰漸漸在暗夜里成為幾片隱約的影子,我居然一邊走路一邊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突然一頭撞到了前面同學的肩膀,搖了搖腦袋清醒一下,山間潮濕的空氣沁人心脾,窄窄的夜空幾顆閃爍的星星遙不可及,路邊的茅草叢中傳出蟲子斷斷續(xù)續(xù)的鳴叫。我們抱怨分校太遠,另一所中學的分校只要走四個多小時。從那一所分校附近路過的時候,幾星閃爍的燈光常常讓我們暗自嘆一口氣——路途剛剛過半。后來我從地圖上查明,那一所分校的所在地即是壽山。當然,那時我從未聽到“壽山石”一說,以為壽山無非是一個普通的地名。
誘使我到地圖上查找壽山村與汶洋村之間路線的是一條消息:20世紀90年代末期,汶洋村發(fā)現(xiàn)壽山石礦脈,開采出來的壽山石即命名為“汶洋石”。我心里暗自嘀咕了一下,如此重要的消息怎么遲到了二十五年?如果我在分校的時候聽說了“汶洋石”,或許每天都要扛一柄鋤頭上山尋寶。分校就在砂土公路旁邊的小坡上,三五幢黃泥墻的小樓。在那里似乎也上過幾堂課,但大部分時間肯定在水田里。從插秧、割稻子、媷草到劈田埂,我基本上在分校學會了全套農活。從分校校舍穿過砂石公路進入汶洋村,通常是到村口的小賣部逛一逛。里頭的售貨員是一個白白凈凈的小伙子,不知怎么得了一個綽號“阿慶嫂”。柜臺上偶爾出售一種小禮餅,居然不收糧票,只要口袋里還有零錢,我都會悉數(shù)掏出。存放私人用品的小木箱里有兩塊小禮餅,夜晚可以不必擔心饑餓難耐而睡不著覺。
汶洋村口流過一條小溪??臻e而又無處可去的時候,幾個人會結伴溜到溪里游泳。有一段溪流水面平靜,我時常在這一段水面矯正自己的爬泳姿勢。對于自己的爬泳動作我不滿意甚久,側身揮臂的時候耳朵總是進水。那一天我專注地觀察自己大臂入水的角度,同時,透過濺起的水花隱約地覺得身體右邊的水中似乎有個什么。繼續(xù)游了幾米,我定睛一看,一只碩大的四腳蛇跟在我身邊,背部綠白相間,正中一條赤紅的紋路??磥硭呀浥惆槲也⑴庞瘟艘欢尉嚯x。我駭?shù)脧乃幸卉S而起,濕漉漉地跳到了岸邊的鵝卵石上,目送色彩斑斕的它隨波逐流而去。我的爬泳動作從此僵硬呆滯,再也不能進步。這件事始終封存于記憶之中,直至聽到“汶洋石”消息之后的某一天。我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想法:汶洋村的小溪或許與壽山村的小溪一脈相承,那一只四腳蛇會不會特在從壽山村前來,告訴我這一帶山溝藏匿著許多神秘的石頭?某些珍貴的石種說不定就在小溪旁邊的田地里等待開掘。
時過境遷,現(xiàn)在再也無法找到那只四腳蛇問一問了。
南帆,現(xiàn)居福州,福建社會科學院研究員,福建師范大學特聘教授。已發(fā)表學術專著和散文集多種。南帆先生2019年在《雨花》開設“村莊筆記”專欄,此為專欄第九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