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詩人羅阿與蘇東坡:我者與他者
克洛德·羅阿是法國著名詩人、小說家、評論家、漢學(xué)家,曾獲1985年龔古爾詩歌獎。他在文學(xué)生涯中不斷保持著與中國文化的對話,撰寫了大量專門論述中國和中國文化的著作,還將從中國詩歌中得到的靈感運用于創(chuàng)作中。他也曾來到中國,與老舍、梅蘭芳、羅大岡等人相交,并借由羅大岡的介紹認識了蘇東坡及其詩詞。在新近推出中文版的《靈犀:一位法國詩人與蘇東坡的心靈交會》一書中,羅阿評述了蘇東坡的生平和詩詞,也講述了他在中國的親身經(jīng)歷。本文為四川大學(xué)教授、詩人向以鮮為該書中文版所作的序,澎湃新聞經(jīng)授權(quán)刊登,標題為編者所擬,原題為:我者與他者。
克洛德·羅阿
“我者與他者”這個說法源自歷史學(xué)家許倬云,他在討論中國歷史上的內(nèi)外分際時指出:“不論是作為政治性的共同體,抑或文化性的綜合體,‘中國’是不斷變化的系統(tǒng),不斷發(fā)展的秩序。這一個出現(xiàn)于東亞的‘中國’,有其自己發(fā)展與舒卷的過程,也因此不斷有不同的‘他者’界定其自身?!笔聦嵣希艺吲c他者既是對立的,又是融合的,相互間時常發(fā)生著微妙的轉(zhuǎn)換:昨日的我者或即今日的他者,而今日的他者或成明日的我者。
當(dāng)我讀到法國詩人、小說家、評論家、漢學(xué)家克洛德·羅阿的蘇軾評傳《靈犀》的時候,腦子里便不斷跳出我者與他者的紛紜意象,人物與時間和空間的交錯此起彼伏:我者既是翻譯者寧虹、宋代的蘇東坡、蜀地的山水,又是瑰奇的中國,甚至還包括神秘的東方;他者呢,當(dāng)然有詩人羅阿、繁華的巴黎、浪漫的法蘭西,以至于整個西方世界。感謝四川大學(xué)同事寧虹教授的精彩移譯,讓我們得以傾聽上下千年東西萬里的心靈密語。在前不久的一次詩歌沙龍上,詩人楊煉告訴我,翻譯是一件痛苦又過癮的事。你要用最美妙、最準確的母語與異國語言進行碰撞,交流,貼身肉搏。翻譯并不僅僅是兩種不同語言的交集,也是兩個靈魂的交鋒。寧虹教授的譯筆暢達而溫情,富有女性的細致,又不失頓挫昂揚之氣,準確地傳達了羅阿長于抒情又精于敘述的文本風(fēng)格,讀來令人如飲醇醪,如沐春風(fēng)。
羅阿在開篇“兩者,我與他”中,以一種典型的法國口吻談及我者與他者。對于羅阿來說,他在寫作蘇軾時,既是我者,也是他者;既是評傳的作者(我者),又是異域文化的觀察者、熱愛者和窺探者(他者)。作為傳記主人的蘇東坡及其所代表的世界,顯然是一個異樣的存在,是一個廣博的他者。這只是事物的一個方面,還有另一面。如同《靈犀》書名所暗示的,具有濃郁的東方色彩,介于靈魂與肉體之間的神秘感應(yīng)現(xiàn)象——靈犀,已經(jīng)向我們訴說了另一面的可能性。我注意到羅阿描繪的那只蛺蝶:蝶翅上細巧的圖紋帶著東方的韻味。我們知道,蝴蝶是善于變化之物,蝴蝶既是我者,也是他者,早在莊子那兒就變得令人捉摸不定。就在“此刻”,法蘭西的蛺蝶(我者)和近千年前的他者(蘇軾)產(chǎn)生了神奇的對話與關(guān)聯(lián),蘊藏其中的力量是如此具有穿透力,可以超越語言的障礙。羅阿說:當(dāng)我想到他,我有時會以某種假定、某種傾向、某種狂妄對自己說:“因為,他就是我?!彼踔羶A聽到自己和蘇軾用同一個聲音說:“我,就是你?!绷_阿與蘇軾,在對蝴蝶的凝視中完成了超時空同體。瞧,我者與他者不僅會轉(zhuǎn)化,還會渾然一體,難分彼此?!拔?,就是你?!?/p>
這是兩個來自不同時空的詩人兄弟相見時說出的最動人的詞語,彼此之間的心心相印及惺惺相惜,已盡在其間。盡管我個人認為,羅阿此處略有拔高自己之嫌,但這也無妨,誰讓羅阿和我們都喜歡偉大的蘇軾呢!
在兩者(我者與他者)的糾纏與打開之間,羅阿常常能深入蘇軾內(nèi)心的深處,也可以說是深入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總能以詩人敏銳之視角,見人所難見或未見之處。羅阿曾談及蘇軾一首名叫《江上值雪》的七言,他推斷說,此詩看上去很像是詩人在北方生活時所寫。但是,蘇軾流放海南時,盡管生活艱辛,卻一直帶著這首詩的手稿。羅阿追問道:
為什么這首詩會出現(xiàn)在海南?月復(fù)一月,年復(fù)一年,在這座熱帶島嶼上,蘇東坡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
島上疾病肆虐,十幾種包括腳部真菌感染、疥瘡、淋巴結(jié)腫大、皮膚下寄生蟲、阿米巴痢疾等熱帶疾病依然毒害著這位被流放者的生命。羅阿認為,這首詩可能觸動了蘇東坡敏銳的感官,讓他追憶起與海南完全不同的種種:皚皚白雪、刺骨寒風(fēng)、輕盈雪花?又或許這讓他能夠暫且遠離眼下這個一切都在慢慢腐爛的島嶼!羅阿一直想弄明白為什么蘇東坡要帶著這個被時間偷走的“瞬間”。這時,羅阿想到,一貧如洗的喬治·彼得耶夫和柳德米拉去看病時,醫(yī)生對喬治說:“你應(yīng)該把柳德米拉帶到鄉(xiāng)下去,她太蒼白了?!眴讨蜗氲降慕鉀Q辦法是再一次把屠格涅夫的《鄉(xiāng)間一月》搬上舞臺。蘇東坡和蘇過是否用了與喬治·彼得耶夫同樣的方法來應(yīng)對海南生活的慘淡?羅阿得出一個意外又合乎情理的結(jié)論:“這些能致命的酷熱歲月所留下的,其實是一首關(guān)于霜凍、冰雪和徹骨寒冷的偉大詩篇?!?/p>
蘇東坡畫像
《靈犀》的迷人之處,在于它既是一部蘇東坡的評傳,又是一部帶著強烈個人旅行色彩的著作,在學(xué)術(shù)寫作、中國游記及敘述口吻之間,賦予了珍貴的在場感和夢幻氣質(zhì)。
這種法蘭西式的跨文本及跨文體寫作,我們在羅阿的同胞,也是他的同時代人羅蘭·巴特的《戀人絮語》中也能感受到。羅阿因結(jié)識藝術(shù)家趙無極而愛上中國文化,又因結(jié)識法國文學(xué)學(xué)者羅大岡而愛上蘇東坡。當(dāng)他踏上中國大地時,終于從一個他者變成了我者。羅阿寫及他與羅大岡一起到達杭州時的景象:
有些日子,天氣很潮濕,太陽霧蒙蒙的,空氣中彌漫著水汽,蜘蛛網(wǎng)上凝結(jié)著細小的水珠,云層灰暗;而有些日子又艷陽高照。所有的水上城市都一樣,不管是威尼斯、斯德哥爾摩,還是杭州,這種艷陽天并不會讓人覺得干燥或酷熱。這座城市離海很近,緊靠長江三角洲入??冢┏嵌^。
這段話讓我想起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那些想象的城市中,有美好的城市、連綿的城市、視覺的城市、聽覺的城市、嗅覺的城市,有空氣中浮動著黃塵的皮拉城,氣味令人窒息的貝爾薩貝阿地下城等??柧S諾的用意在于:以看不見的虛構(gòu)的城市反襯、反諷我們舉目可見的真實城市。這些看不見的城市可能與現(xiàn)實的城市有著微妙的鏡象關(guān)系,人們能從中尋覓到紐約或洛杉磯、威尼斯或羅馬、京都或大阪、北京或成都的蹤跡。
羅阿始終是個思考者,他在追問蘇軾的同時,也追問著那個年代中國的現(xiàn)實的迷惘和殘酷。羅阿談到他與中國作家老舍見面的情景:
那年(1950年)春天,老舍剛剛寫完話劇《龍須溝》,故事以對北京一條街道的臭水溝的整治為背景。老舍說,為人民服務(wù)沒有小事。他一邊笑一邊說:中國至少需要半個世紀來恢復(fù)秩序,讓一切走上正軌——包括清理人民的排泄物。
羅阿說他非常喜歡老舍,他是一個不斷進取的人。但是,他一直沒能弄清楚“文化大革命”中老舍的死因:“是飽受摧殘而死,還是因為絕望而自決?”
警察把他妻子帶到西湖 ,布單覆蓋著一具尸體。警察掀起布單的一角,露出死者濕漉漉的雙腳。“這是他穿的鞋嗎?”“是?!比缓笏捅粠狭塑?。她說,這之后, 她才開始痛哭。
這些敘述看似不經(jīng)意,實則是《靈犀》區(qū)別于任何蘇軾研究之重要質(zhì)素所在。我們在蘇軾坎坷的一生中,難道看不見后來人(如老舍)的苦難嗎?
羅阿意識到故鄉(xiāng)和童年對一個人,尤其是對蘇軾這樣情感豐沛之人的重大影響:蘇東坡和子由無論在何種情況下,都能擁有共同的回憶。兄弟倆的一生中,有無數(shù)回憶可以溫暖彼此。在他們的詩作中,孩提時代青蔥的天堂從未褪色,他們對于十二歲時游戲和歡愉的記憶還是那么鮮活。他倆不僅僅有共同的故鄉(xiāng)——被稱為蜀國的四川,那個他們度過了童年,而且永遠不可能真正離開的地方。故鄉(xiāng)與他鄉(xiāng),又是一個我者與他者的關(guān)系。于蘇軾而言,他出生的故鄉(xiāng)雖然只有一個,心靈的故鄉(xiāng)卻在不斷變遷。白居易說過:“我生本無鄉(xiāng),心安是歸處?!睂τ诖蟀肷继幱谶w謫中的蘇軾來說,這樣的歸屬感既是無可奈何,也是活下去的理由。紹圣四年(1097),蘇軾被流放至遙遠的海南島。但是,蘇軾卻說:“我本儋耳民,寄生西蜀州?!?/p>
呵呵,真是拿他沒有辦法了,一念之間,他就成了儋耳人,而生他養(yǎng)他的蜀州,反而只是曾經(jīng)暫時寄身的地方。這并不是說蘇軾就不愛蜀州了,他太愛了,但他知道再也回不去了,且把他鄉(xiāng)(他者)當(dāng)故鄉(xiāng)(我者)吧!這就是蘇東坡,誠如林語堂所言,蘇東坡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樂天派”。你把他貶到天涯海角又如何?貶到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家,他就是哪兒的人,并且毫無怨恨,不僅不恨,反而覺得自己賺了,賺到了別的地方看不到的奇景:“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
可能是因為旅程的安排,羅阿的中國之行并沒有到達成都,也沒有到達蘇軾的出生地眉山。羅阿多次提及杭州,當(dāng)然,杭州很美很中國,對蘇軾也很重要。中國有兩座城市的氣質(zhì)是十分相近的,有點兒像孿生兄弟,就是成都和杭州:杭州的湖光山色、越人軟語與成都的錦江春色、衣香鬢影天生都富有詩意,西蜀與吳越允稱安逸之鄉(xiāng)。蘇軾甚至認為僅就風(fēng)物而言,杭州還略勝一籌:“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xiāng)無此好湖山。”但如果說到詩歌,成都的詩史則更為久遠和豐厚。蘇軾在金山寺前不無自豪地說:“我家江水初發(fā)源。”作為萬里長江源頭之一的岷江,也是中國詩歌的重要源頭之一。在成都,我們可以鉤沉考索的有三千多年漫長時間,其間,頑強的詩意從未中斷過:從羽化登仙的蠶叢到啼血成詩的杜宇,從金沙太陽神鳥到南朝石刻造像,從琴臺故徑到杜甫草堂,從西嶺千秋之雪到直下江南的萬里船,從桐葉題詩到洪度詩箋,從郭沫若到當(dāng)代先鋒詩歌……成都這條可以清洗錦繡的詩歌河流,奔涌激蕩著岷江之水,一刻也未曾停息過。如果羅阿到了成都,一定會另有一番非凡的感悟。
羅阿深愛著蘇軾,因而也深愛著中國。而且,這種愛,是一種從肉體到靈魂的愛。羅阿常常引用司湯達在《紅與黑》中的話來表達他對中國的愛,這是心靈之愛和頭腦之愛的結(jié)合。毫不夸張地說,在精神上,中國已是羅阿的第二故鄉(xiāng)。能夠達成此種神圣之愛,蘇軾無疑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雖然羅阿在蘇軾之外,還翻譯了很多其他中國古典詩人的作品,但對羅阿影響最巨者,還是蘇軾。羅阿的詩歌寫作,亦從中獲取了無盡的滋養(yǎng)。羅阿說自己是中國詩歌的偷盜者——羅阿曾出版名為《盜詩者——盜自中國的250首詩》的漢詩譯著——這當(dāng)然是一種坦誠和調(diào)侃,但也吐露了羅阿受惠于中國詩歌的實情。羅阿將自己對中國古典詩歌(他者)的獨特認知成功地轉(zhuǎn)化為自我寫作的原動力(我者)。
羅阿的詩歌清新明快,和雅克·普雷韋爾等詩人的詩作一同入選法國中小學(xué)生詩歌學(xué)習(xí)教材。羅阿詩歌中的中國詩歌痕跡清晰可見。羅阿翻譯的蘇軾詩作,基本上延續(xù)了法國漢學(xué)界“仿譯”的傳統(tǒng)。最早的仿譯出現(xiàn)于1862年,那年的中國是清同治元年,漢學(xué)家埃爾維·圣·德尼侯爵翻譯出版了《唐詩選》。五年之后,法國詩人泰奧菲爾·戈蒂耶的女兒朱迪特·戈蒂耶出版了中國古詩集《玉笛》,成為法國“仿譯”中國古典詩歌的代表性作品。我們從羅阿的譯作中,依然能感受到“玉笛”的韻律,這是另外一種我者與他者的互置。
羅阿被稱為二十世紀法國歷史的見證者。羅阿出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親歷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和法國抵抗運動,還加入過法國共產(chǎn)黨,反對過殖民戰(zhàn)爭。有學(xué)者這樣評價他:羅阿幾乎參與和見證了發(fā)生在二十世紀法國甚至西方的所有重要政治、社會事件,并用手中的筆記錄了這個動蕩的世紀帶給人的災(zāi)難和困擾。這種經(jīng)歷讓我想起迄今仍健在的,被稱為德國魯迅的漢斯·馬格努斯·恩岑斯貝格爾。湊巧的是,2015年江蘇文藝出版社推出的,由德籍華裔詩人姚月女士翻譯的恩岑斯貝格爾詩集(1950—2010)《比空氣輕》,也是由我作序。
羅阿遇見蘇軾是幸運的,他遇見的是一顆干凈的、沒有雜質(zhì)的中國詩心。蘇軾遇見羅阿也是幸運的,不朽的蘇軾不僅在中國,也在法蘭西找到了開花結(jié)果的土壤。羅阿在中國的湖畔寫道:
直到到達旅館前的河岸時,我們?nèi)匀怀聊铝恋某聊A_(大岡)喃喃道:“啊,羅阿先生,這湖,就像一首法國詩:‘哦,時間,請停住你的腳步……’”
這情景,讓我想起蘇軾的《永遇樂》:“明月如霜,好風(fēng)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對這空曠孤寂的風(fēng)景,羅阿是這樣理解的:
月光閃耀 如白霜
微風(fēng)拂過 如涼水
天地?zé)o垠
魚躍銀珠閃
光滑的荷葉上
露水靜靜滴落
鳥兒啾啾低囀
在黎明將我喚醒
我堅信,隨著東西方之間理解和交融的不斷加深,被喚醒的不僅僅是東西方詩歌界的兄弟姐妹們——法國詩人蘭波說過,天下詩人是一家——還有更多的東西方的我者或他者將被喚醒,更深的意志、美、自由和愛也必將一并被喚醒。
己亥仲夏于成都石不語齋
《靈犀:一位法國詩人與蘇東坡的心靈交會》,【法】克洛德·羅阿/著 寧虹/譯,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19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