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19年第9期 |劉?。翰萸嗲啵滭S黃(節(jié)選)
草色遙看近卻無
蘇途從來都沒想過,自己一個南方人,竟然會跑到這么北的地方來生活。
他此時所在之處,是內(nèi)蒙古北部的山區(qū)。據(jù)當(dāng)?shù)厝苏f,翻過前面那道大壩,再向北走五百里,就到蒙古國了。童年時,他總是在中央電視臺的天氣預(yù)報圖上看到這塊地方,還由此知道,經(jīng)常有一股來自西伯利亞的冷空氣,從這里吹過,然后用不了一天的時間,北方就會下雪或下雨。
他并不像大多數(shù)南方人那樣,對雪抱有很多美好的幻想,甚至把看一場鵝毛大雪作為自己的人生追求之一。對他來說,北方或者所有家鄉(xiāng)之外的地方都是模糊的,他已經(jīng)徹底稀釋在南方的潮濕、炎熱中,童年時滿眼所見都是綠色,長大后又多了工廠的濃煙造成的灰色,打工的地方常年陰沉著天氣,也是灰的,反正不是什么雪白。他曾經(jīng)以為,自己的一生大概都會在南方或者比南方更南的地方生活,比如鎮(zhèn)上很多人去打工的廣州、汕頭,或者泰國、菲律賓等,總之都是整年可以在夜晚喝冰鎮(zhèn)啤酒的地方。
他有一個高中同學(xué),大學(xué)考到了哈爾濱,開學(xué)不久就遇到了第一場雪,特意拍了照片發(fā)到同學(xué)群里。蘇途看見那個平時瘦猴子一樣的同學(xué),穿著厚厚的棉服,站在一個憨態(tài)可掬的雪人旁邊,臉頰紅彤彤的,感到有點好笑。他大致了解,東北人或者整個北方人都有一種奇怪的樂觀精神,像春晚小品里演的那樣,同學(xué)到那里就被這種東西給浸染了。他幾乎能從他發(fā)的語音信息里聽出東北口音。
蘇途只在群里回了一個微小的表情符號。他跟群里的大部分同學(xué)都不怎么聯(lián)系了,但也下不了決心退群。有時候,特別是上工特別累游戲也打煩了的時候,他會翻翻同學(xué)群里的聊天記錄,從零零碎碎的對話中拼湊出一些人的生活梗概,比如———喬薇。他高中時偷偷喜歡過的那個女孩,全國英語演講比賽高中組冠軍,保送北京外國語學(xué)院,當(dāng)了系學(xué)生會主席,是世博會的志愿者……她到了大學(xué)仍然是風(fēng)云人物,經(jīng)??匆娝窒砀芏嗤鈬嗽谝黄鸹騾⒓痈鞣N高大上活動的照片。他知道,喬薇已經(jīng)成了和自己完全不一樣的人了,他可能一生都不會再跟她相遇,再像高中時候那樣挨得很近地聊天。在班里,他是她的定點幫扶對象,每天她都要用標(biāo)準(zhǔn)的美國發(fā)音教他學(xué)英語,而他嘴里蹦出來的單詞總是聽得她一愣一愣的。她會怔怔地看著他,眼神里是一種強壓著煩躁的不解: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笨的人。但她從來不會把這種想法表達(dá)出來,總是微笑著說:我們再來一遍。蘇途肯定自己從未讓任何人感覺到對喬薇的喜歡,他很清楚,這事一旦說出來,就會是一個笑話。他的自尊比精美的瓷器還要脆弱,他保護(hù)它的唯一方式就是不去觸碰任何有危險的事。
冷空氣的尾巴吹透略顯單薄的夾克衫,讓蘇途感覺到,自己仿佛身處另一個國家。他站在一條春天的河邊。因為地氣上升,遠(yuǎn)處山巒冬雪化盡,小河里的水漸漸漲起來。偏低的河灘上,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一層霧氣樣的嫩綠色,可走近了,腳下還只是黑褐色的土和去年干枯的草根,還有稀稀拉拉的牛羊糞便。他忽然間明白了小學(xué)時背誦的那句詩,“草色遙看近卻無”。他成長的地方,常年都是綠樹茵茵,即便有些草莖枯萎,但還沒等干癟,就被另一層更新鮮的綠覆蓋了,哪里見到過這種朦朧淡薄的綠?
蘇途不是來看風(fēng)景的,他哆哆嗦嗦站在河邊,是為了把憋了半天的一泡尿撒出去。他是一個司機,開著一輛兩掛斗的東風(fēng)大卡車,車斗里是從兩百里外的鉛鋅礦拉來的礦石,要送到幾十里外的選廠去。高中畢業(yè),沒有考上大學(xué),他跟村里的其他年輕人一樣出來打工。幾年來,他流浪于南方的各類工廠———在電子廠里盯手機、電視機、電腦配件,在流水線上焊電路板、擰螺絲。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下工后,眼睛和腦袋都是木的,但年輕的身體一呼吸到工廠外的空氣,立刻會涌起莫名的沖動和活力。他通常都是跟工友們?nèi)ヒ故谐詿?,喝廉價的扎啤,然后醉醺醺地,哼著“命運就算顛簸流離,命運就算曲折離奇”回集體宿舍,倒在雨季發(fā)霉的床鋪上睡去。第二天,刺耳的鬧鈴把他從亂夢中叫醒,洗臉?biāo)⒀?,帶著輕微的宿醉繼續(xù)上工。日復(fù)一日,像車間墻壁上掛著的電子鐘,毫無意外地旋轉(zhuǎn)在自己的輪回里。
剛過去的那個春節(jié),他們沒有休班,一直在趕一批臺灣老板的貨。到了元宵節(jié),任務(wù)完成,工廠才放假一天。他們無處可去,就叫了外賣,在宿舍里打游戲喝酒。夜幕降臨后,有人嚷嚷著去街上看花燈,據(jù)說今年的煙花特別多,說不定還能碰見好看的姑娘。他們便合上已經(jīng)發(fā)燙的筆記本,伸伸腰背,叫喊著走出寂靜的宿舍樓。
街燈紅紅綠綠,姑娘們也紅紅綠綠,白日里顯得亂糟糟的街面,在霓虹光和女孩子的笑聲里,充滿異樣的魅力。他們能很容易區(qū)分出哪些是本地女人,哪些是跟他們一樣的打工妹,后者的衣服總是更夸張些,描眉畫眼,而且大聲地說笑。她們整日在機械聲嘈雜的工廠里,已經(jīng)習(xí)慣了大聲講話。蘇途和幾個工友互相搭著肩膀,踩浮船一樣搖搖晃晃地走,向穿著暴露的女孩打口哨,心里充滿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痛快感。
有人說,再喝點啤酒吧,他們又坐到了露天燒烤攤上。冰涼的冒著氣泡的扎啤咕咚咕咚灌進(jìn)胃里,打兩個飽嗝,身體瞬間又松弛了不少。蘇途發(fā)現(xiàn)旁邊一桌里有個人一直在看他,他在逆光的位置,他看不太清是誰。等服務(wù)員過來送烤串,把頭頂?shù)臒艄鈸踝?,他心里咯噔一下。看他的那個人臉上的疤瘌像條蚯蚓一樣在他心里爬,他跟同伴說,走吧,咱們?nèi)タ礋?,別喝了。那幾個人剛喝到興頭上,哪里肯走。蘇途坐立不安,心跳加速。沒錯,就是這個疤瘌臉。蘇途剛出來打工時,跟他在一個廠子一個車間里,他有次看見疤癩臉偷偷地把手機電路板裝在鞋底的夾層里。那時的蘇途還保有少年時期的正義感,偷偷跟經(jīng)理舉報了,疤瘌被當(dāng)場抓獲,罰款開除。疤瘌被趕走那天,高聲喊著要報仇。蘇途心里害怕,也辭職換了個廠子。
這地方聚集了上百家各式各樣的工廠,十幾萬打工仔和居民,蘇途以為自己再也不會碰見疤瘌臉。誰想到竟然在這里坐到了隔壁,他隱隱地感到要出事了。疤瘌臉拎著一瓶啤酒站起來,向他們這方向走,蘇途腿打哆嗦,他準(zhǔn)備好了隨時逃走。他用酒瓶子指著蘇途說,小子,終于讓我逮著你了。還沒等疤瘌臉的酒瓶子摔下來,蘇途工友里脾氣最火暴的邵陽仔已經(jīng)把拳頭揮了出去。然后就是兩伙人廝打。疤瘌臉沖向蘇途,蘇途情急之下,抄起桌上的燒烤簽子,直直刺入對方的胸口。眼看著那個人一點一點地癱倒在地上,血殷殷流出,他嚇得酒醒了大半。有人喊了一聲殺人了,打架的人都停了手腳,然后就聽見了刺耳的警笛聲穿過斑斕的燈光而來。他們都慌忙逃走。上元節(jié)的月亮雖然大,好在燈多人更多,逃掉很容易。
這一晚,蘇途翻來覆去在床上烙餅,他想跟大家道個歉,說一下緣由,但不知如何開口。邵陽仔鼻青臉腫,但卻只有他睡著了,其他幾個人都清醒而靜默著。他們心里都想著一件事:死了人。一大早,他們刷網(wǎng)上的本地新聞,說疤瘌臉?biāo)偷结t(yī)院搶救,保住了性命,傷勢也不算重。但是他們逃路的時候,扯斷了某家店的電線,引發(fā)了一場中型火災(zāi),損失不小。幾個人商量著這個地方不能待了,反正春節(jié)的加班費已經(jīng)拿到手,本來也要換地方的。大家于是分頭跑路,其他人都向老家的方向去,只有他不想回整日陰雨的小鎮(zhèn),怕很容易被找到,他想自己應(yīng)該反其道而行,一路向北,去這些人永遠(yuǎn)找不到的地方。
淺草才能沒馬蹄
蘇途先是坐火車到徐州,然后坐汽車到大連,又坐火車到赤峰。之所以去赤峰,是因為打電話回家里,姐夫說他有個朋友在那兒的礦上,讓他去投奔。姐夫說,礦都在山區(qū),離城市遠(yuǎn),才沒有人查你干過什么呢。等過段時間事情平息了,你再回來。
他按照姐夫給的地址去找那座礦時,才發(fā)現(xiàn)赤峰大得超乎他想象,而且那時候天還冷著。北方天冷他知道,但等他看見整個大地都是一片灰褐色,沒有一點綠,風(fēng)把沙塵揚得漫天遍野,樹木像野狗啃過的骨頭,還是驚愕地張大了嘴。他那身在徐州火車站小攤買的棉夾克,瞬間就被凍透了。他不得不把包里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像一個肉粽子。花了兩天時間,他才找到大山里的鉛鋅礦,跟姐夫的朋友韓大哥接上頭。
無論如何,他暫時落了腳。韓大哥四十多歲,眉毛一條高一條低,看起來有種天生的喜感,再加上他的臉是那種豬肝色的鞋拔子臉,化化妝的話,還真有點像趙本山。只是,他的眼神要深沉得多,可能是常年下井的緣故,總是藏有心事的樣子。韓大哥在礦上是個小班長,掙的是下井的搏命錢,三班倒。他陪蘇途喝了兩頓大酒,吃了兩頓羊肉。
蘇途跟韓大哥和他的幾個工友在一個小飯館里,桌上是幾個大盆菜,小雞燉蘑菇,汆羊肉,土豆燉牛肉。蘇途從來沒見過那么大的菜盤,簡直跟洗臉盆差不多。酒是當(dāng)?shù)氐男b在一個足有二十升的塑料桶里,每個人面前一個大碗。第一碗酒下肚子,蘇途覺得自己快著火了,那股熱幾秒鐘就從腹部燒到了全身,特別是腦袋。他感到自己的頭像氣球一樣,突然變大了好幾倍,晃一晃甚至能聽見里面腦漿浮動的聲音。在這一刻,他有點后悔,開始想念南方的啤酒的溫和,想念那種在濕答答的空氣中把冰涼、冒著氣泡的啤酒灌進(jìn)胃里的感覺。
幾大盆菜竟然被吃光了,一塑料桶酒也喝掉了五分之一,韓大哥他們好像除了臉黑里翻出一種紫紅,手腳仍然利索。蘇途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韓大哥宿舍。第二天醒來時,發(fā)現(xiàn)宿舍就自己一個人,他們都正常下井去了。他簡直無法想象這些看起來并不強壯的黑漢子,前一天晚上喝了那么多酒,竟然還有力氣去挖礦。而他,頭昏昏沉沉,身上酸軟無力,像是重感冒高燒四十度一樣。他掙扎著起床,看到地上一片狼藉,應(yīng)該是自己吐的。蘇途從公共衛(wèi)生間里找到一把已經(jīng)快掉光頭的黝黑的拖把,把宿舍的地拖了一遍,又把每個人的被子整理了一下,然后走出宿舍。
宿舍樓對面,有一個籃球場,水泥地面已經(jīng)凹凸不平,籃筐也像人的帽檐一樣低低的。籃架子下面,擺著一只籃球,球是全新的。蘇途撿起球,拍拍投投,隨著血液運轉(zhuǎn),身體緩慢恢復(fù)。他的心思卻陷入了掙扎,他想離開這兒,覺得自己根本適應(yīng)不了這里,可是又沒有地方去。他放下球,在宿舍周圍的礦區(qū)瞎轉(zhuǎn)。這里街道的兩邊都是低矮的平房,用木樁子圍起來的院子里堆滿了煤塊,很多家的堂屋里伸出一根爐筒,濃黑的煙從里面滾滾而出。蘇途找到一家小商店,里面都是些簡單的日雜。他看見地上擺著四五桶昨天喝的那種酒,就問老板多少錢一桶。老板說三十,他掏錢,說要兩桶。他又買了一盒泡面準(zhǔn)備當(dāng)午餐。
蘇途把兩桶酒拎回宿舍,竟然出了一身汗。泡了面吃掉后,困意襲來,他又倒在床上睡過去了。再醒時太陽偏西了,韓大哥他們下工回來。吃飯去,韓大哥說。蘇途指了指酒,說我買了兩桶酒給你。韓大哥鼻子撲哧了一下,瞎整,還用你買酒。
他們又去了昨天那家飯館,還坐那張桌子。今天我來請客吧,蘇途說。韓大哥說,怎么能讓你請。蘇途說,韓大哥你給我個機會。韓大哥說,喝你買的酒,菜還是算我們的。蘇途只好同意,依然點了昨天的幾樣菜之后,他問老板娘:有什么青菜?老板娘被他問得一愣,青菜?旁邊幾個人都笑了,說小子我們這里可是內(nèi)蒙古,你當(dāng)是南方啊,大冬天的哪兒來的青菜。韓大哥說,老板娘你給他來個燉酸菜吧,在這就這道菜像青菜。他們又喝酒,他卻不敢再喝了,他們也不勸他。他意外地喜歡豬肉酸菜燉粉條,特別是菜湯,他兌著開水,加了點辣椒,喝了好幾碗,身上立時出了透汗。到這一刻,昨天的宿醉才徹底過去。
吃了一會兒,韓大哥說:這里的好處是,只要你肯下力氣,總餓不死。又問他會干什么。他發(fā)現(xiàn)自己前兩年在工廠的那點經(jīng)驗,完全派不上用場。韓大哥捏了捏他的胳膊,軟綿綿,沒一點肌肉,呲著紫紅的牙花子說,你這小身板,下井沒戲,開車會不會?車他會開,但只開過小車,沒有大車駕照。韓大哥說,沒事,能開就行。我們礦山的礦石都不出左旗,沒人查。也好,他想,干幾天再說。
來礦上的時候,他搭的就是一輛拉礦石的車。從大鐘鎮(zhèn)到百諾鉛鋅礦,走了四個多小時。進(jìn)礦時,剛好趕上山上放炮。他正在汽車的顛簸中迷迷糊糊,一聲巨響,嚇得他騰一下站起來,頭撞到了車頂棚。司機一陣大笑。怎么回事?他捂著腦袋,扭頭看向窗外,山坳處煙塵滾滾。
礦井放炮,司機說,聽一段時間你就習(xí)慣了。
他揉了揉腦袋,坐直了身子。周圍的山和南方的山很不一樣,跟他到北方后平常所見的山也不一樣,一般的山都是不規(guī)則的,起起伏伏,而這里的小山都是挖出來的砂石堆起來的,看上去是規(guī)律的圓錐形。
百諾鉛鋅礦是一個露天礦。砂石山的旁邊,常常是巨大的礦坑,路在礦坑邊上蜿蜒向上,到了斜坡又開始螺旋著向下,一直延伸到礦坑底部。礦坑底部有幾個足球場那么大,上面各種卡車、鉤機、鏟車揮舞著鋼鐵手臂在裝卸礦石,機器轟鳴,空氣中是濃重的柴油味。蘇途被眼前的景象徹底震撼了,這里簡直是電影中的外星球。
司機停在一個岔路口,告訴他再往西走五百米,就能到居住區(qū)。他要找的韓大哥今天休班,正在那兒的一個叫“紅火火飯館”等他。他下了車,看著卡車屁股噴了股黑煙向礦坑進(jìn)發(fā)。蘇途四下望了望,到處都是被挖開的山體,到處都是卡車和各種機械,穿著橘黃色工作服的礦工像螞蟻,在蠕動著。但是更遠(yuǎn)處,他又看見了那種嫩黃的綠,他以為自己看錯了,揉揉眼睛再看,那些沒有被挖掘的山坡,確實籠罩著一層嫩綠,像濃霧下的南方茶園。
綠霧下,有一片灰灰白白的房子,依地勢散落,應(yīng)該就是司機說的礦工生活區(qū)。他邁步向那里走去,心里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自己走在遙遠(yuǎn)的月亮上。他對即將面臨的生活沒有什么明確的期待,但陌生感本身還是讓他有點激動。他心里暗暗想,在這里,外人絕對不可能找到自己。
蘇途就這樣半情愿半糊涂地開始了他的礦山司機生涯。他先是和之前搭車的司機跟了三天車,熟悉了從礦山到選廠的道路和工作流程,很快就自己出車了。兩百多公里的路,算不上長途,司機不需要倒班,大家都是各自跑。有的人為了多賺點錢,早起晚歸,每天能比其他人多跑一趟車。
第一次開大車,蘇途坐在駕駛樓,手死死攥著方向盤,因為路不平,汽車載重又大,每輛車都超載,方向盤不使勁,車輪就打滑。才開一個多小時,兩個胳膊就酸痛,這活兒比他想象的更累人。這種累和流水線上的累不一樣,它折騰的是身體。等晚上交了車,去小飯店吃一碗羊肉面或者燉酸菜,喝一瓶赤峰啤酒,往宿舍的床上一倒,幾秒鐘就能睡過去,一覺無夢到天亮。
一切還好,他只是不太適應(yīng)北方氣候的干燥,特別是礦區(qū)的暖氣,一直燒到清明節(jié)。晚上入睡的時候,他把還滴水的衣服搭在暖氣片上給空氣加濕,但還是常常讓干燥弄得半夜醒來,喝一大茶缸子涼茶也不行,他的鼻子開始隔三岔五流鼻血。每次用衛(wèi)生紙把鼻孔塞住,不習(xí)慣地用嘴呼吸時,他總是想起南方潮濕的空氣,想起吸進(jìn)口腔和鼻腔里帶著水珠的空氣。
他很快對這份工作熟絡(luò)起來,路上也放松了,透過車窗,他眼看著青草冒芽、長高,梨花也打了花苞。他初來時那一片灰突突的大地,幾乎是一夜之間就變得青蔥起來,初春的綠永遠(yuǎn)是嫩綠,像是嬰兒。風(fēng)吹在身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舒服,蘇途開爽了的時候,會把車樓兩邊的窗子都搖下,讓暖洋洋的風(fēng)吹他。在南方,他可從來沒體驗過這種感受?,F(xiàn)在,他唯一需要提防的,就是村路上突然跑出來的一只雞或一頭驢。蘇途前幾天就軋死了一只雞。他開車過一個村子,一群雞從院子里嘰嘰喳喳跑出來,他猛打方向盤躲,還是有只雞被后輪軋斷了脖子。蘇途停下車,看著車輪上的血跡、雞毛,還有地上沒有頭的雞,胃里一陣惡心。他愣愣地在那兒站了半天,直到院子里出來一個女人,叫嚷著讓他賠錢。多少錢?他問。女人說,給五十塊錢,雞他可以拎走。蘇途給了她錢,但是沒有要那只雞,它的血讓他想起疤瘌臉胸口的血。
他回到礦上,跟韓大哥他們說起這事,他們都笑話他傻腦殼。韓大哥說,軋死只雞鴨太正常了,你這孩子死腦筋,軋死了拎上車就走,回來燉一鍋吃,竟然還站在那里等人來找,竟然還給人錢,給了錢竟然還不拿雞。他訕訕地笑一下,說,我們那兒老人說,吃軋死的東西不吉利。韓大哥說,死就是死,有什么吉利不吉利。他不太懂韓大哥說的,但覺得他說這句的時候面色有些凝重。后來他才知道,韓大哥他們常年下井,總是會見到各種各樣的事故。有時候看電視上播某處礦難的新聞,他們都會停下手里的事,靜靜地看,旱煙卷燒到手指才驚醒,趕緊放到嘴邊吸最后一口。蘇途不理解,他們滿可以回避這些壓抑的新聞的。后來有一次,韓大哥拎著幾張花花綠綠的保險宣傳單來,問他這上面的具體項目到底咋回事,他才略略明白他的心事。那幾張宣傳單已經(jīng)沾滿了泥垢,顯然放了好久了,他憑著自己并不確信的理解,一條一條地給韓大哥解釋。韓大哥聽完,嘆口氣說,一只雞死了,值五十,一個人死了,有時候并不比雞更值錢。
獨憐幽草澗邊生
不久之后,春汛就來了,今年的雨水似乎比往年多,竟然還發(fā)了一次洪水。他們常跑的那條路被水沖壞,一時半會兒修不好,只能繞路。這一繞就一百多里地,平常一天能跑兩個來回,這回緊趕慢趕也就一趟半。卸了車,他們就住在選礦廠旁的小旅店里,有時候甚至借住在半路的農(nóng)民家。
他們繞的那條路,沿著木倫河的河岸,彎彎曲曲,經(jīng)過一片半農(nóng)半牧區(qū)。路上有一段,需要過木倫河,河兩岸是浩爾吐村和海力圖村。兩個村子只隔著這條并不寬的河,但河西的浩爾吐村是牧民,屬于紅塔蘇木,河?xùn)|岸的海力圖村是農(nóng)區(qū),屬于大鐘鎮(zhèn)。海力圖村雖然也養(yǎng)牛羊,但主要收入還是靠種田,小麥、黃豆、玉米。這里是木倫河整個河道最窄的地方,架著一座堅固的石橋,據(jù)說是多年前百諾鉛鋅礦修建的,那時還沒有修公路,這是運送礦石的唯一路線。
前年的時候,內(nèi)蒙古政府推行了村村通計劃,就是村村通水泥路、通電、通有線電視。水泥路修到了每家每戶的門口,人們出行方便了很多,蘇途他們跑車也方便了。
有一天晚上,蘇途在選礦卸了礦石,看著天色還早,就想盡早趕回去,住下的話就要耽誤半天。因為天色漸晚,路上人車稀少,他開得很快??斓侥緜惡訕虻臅r候,迎面過來一輛綠色的三輪車,會車時他的車輪越過了水泥路面,軋在了沙石路邊上。哪知道這條路的沙石都不瓷實,瞬間碎裂,整個車一下子就翻到了路溝里。幸好回礦山是空車,如果拉滿了礦石,后果不堪設(shè)想。
水泥路的規(guī)劃是十米,但是這里的旗長在修路的時候,把一部分修路款挪用去蓋政府辦公樓了,路修好只剩下八米寬。兩輛大車會車時,都得小心翼翼,以防剮蹭。蘇途從駕駛室里爬出來,動動胳膊腿,好像除了一點擦傷,沒什么大事。一轉(zhuǎn)頭,看見三輪車翻到了對面的路溝里,開車的也剛從車斗里爬出來,竟然是一個年輕女子。
女子也沒受傷,沖過馬路,指著蘇途大聲說:你怎么開車的啊?眼睛長到腳底板了?蘇途一聽,也火了,說:你好意思說我?路就這么寬,你看看車轍,我要不是為了躲你,能掉到溝里嗎?對方愣了一下,可能是聽見蘇途的南方普通話有點吃驚。她說:你……你,你胡攪蠻纏。蘇途說,咱倆誰也別埋怨誰,都怪這破路,太窄了。女孩突然沖上來,蘇途嚇一跳,以為她要打自己,趕緊躲。女孩說別動,用袖子在他臉頰上抹了一把,袖子成了紅的。蘇途驀然感到臉一陣火辣辣,原來這里被碎玻璃劃了一道口子。女孩沒說話,匆匆跑到對面翻倒的三輪車那兒,扯出一卷衛(wèi)生紙,遞給蘇途。蘇途胡亂抽了一段,捂住了臉,衛(wèi)生紙瞬間被血浸紅了。
月亮升起來,他看清了那輛三輪車,車頭栽倒,車斗側(cè)翻。讓他意外的是,車斗和路溝里竟然是牛羊糞。他不明白,一個年輕女孩拉這些干什么。
女孩看他的臉還是在流血,又到三輪車那里,拿出了一包衛(wèi)生紙。臉色紅紅地遞給蘇途,說,血止不住,你用這……這個吧。蘇途接過來,心里想,我的臉流血,你臉紅什么。等他拆開包裝,才看出來,這一包是衛(wèi)生巾,他渾身都火燒起來,仿佛血液都涌到了受傷的臉上。女孩突然搶過衛(wèi)生巾,打開一條,給他貼在了臉上,然后哈哈大笑起來。
女孩說,你這車太大了,你得叫人幫你才能拖出來。我的三輪車小,要不咱倆試試,看能不能翻過來?
蘇途點點頭,說試試吧。我這車得打電話喊礦上的人來弄了。
他倆用光了全身的勁兒,才把三輪車車頭扶正,又從礦石車上扯下鐵锨,墊了半天土。女孩搖響了三輪車,坐在駕駛艙里,蘇途在后面推,終于挪到了馬路上。他們又一點一點把路溝里的牛羊糞裝到車斗里。
女孩說:那我就先回去了。
蘇途說,哦,好。他心里想,這人怎么這么不厚道,剛幫你把車弄出來,就丟下我一個人跑了。
他揮揮手。三輪車冒了一股煙,突突突開走,留給他一片夜的黑影,眼前的水泥路在月光的照耀下,像一條白色的蛇,蜿蜒伸向不遠(yuǎn)處燈火漸起的村莊。
蘇途坐在翻倒的車旁,又累又餓,車樓里除了半玻璃瓶子涼開水,什么都沒有。礦里剛才回了電話,說工程車都派出去了,在搶修被雨水沖壞的路,等著其他拉礦石的車明天路過,再幫他把車拖出來。蘇途知道自己今天回不去了,這時候是四月初,在南方老家已經(jīng)特別暖和了,北方的白日也暖洋洋的,可太陽一落山,冷意仍然很足。還有風(fēng),這些風(fēng)像是某些膽小的人,躲著白天的太陽,天一黑,都跑出來撒歡。風(fēng)不大,吹在身上卻像是洗冷水澡,一點一點地往骨頭里滲。
蘇途牙齒打戰(zhàn),歪在駕駛室里,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他腦海里是那次元宵燈會紅紅綠綠的街,還有熙熙攘攘的人。他記得自己逃走時回了一次頭,看見了一家店鋪騰起的火光?;鸸庠絹碓揭?,直到他眼前一片空白。他睜開眼,確實有一束亮光,又被晃得迅速閉上,誰?那人沒說話,晃了晃手電,光影浮動里,黑色的夜趁機進(jìn)入他的瞳孔。
蘇途從駕駛室里鉆出來,終于看清就是剛才開三輪的女孩。
你怎么來了?
女孩揚了揚手里的一件羊皮大衣,說,我不來,你不凍死也得餓死。
蘇途哼了一聲,小聲嘟噥說,算你還有良心。
怎么,不想穿???不想穿我拿回去了。女孩說著轉(zhuǎn)身就走,蘇途趕緊迅速拉住她,搶過大衣披在身上,立刻就感到暖和多了。女孩胳膊上還挎著一個柳條編的筐,筐里擺著兩只大腕,碗上用一層塑料薄膜覆著。蘇途聞到了羊肉的味道,忙問,有吃的?女孩讓他坐下,她把筐放下,撕開塑料,是一碗白面條和一碗羊肉湯。女孩把羊肉湯澆在面條上,又拿出筷子攪拌了一下,端給蘇途。
蘇途捧起大碗,挑起一筷子面條塞到嘴里,只一口就把他眼淚吃出來了。掉眼淚,是因為感動,又冷又餓的時候有人給送來了羊肉面條,更是因為這面條太好吃了。他自小吃的都是南方的陽春面,細(xì)細(xì)的,湯汁也比較清淡。女孩端來的面條很粗,勁道,有一種純粹的清香。羊肉湯更是大塊的肉、鮮濃的湯,滿嘴都是香味。
蘇途幾分鐘就把一大碗面吃個精光,胃部溫暖后,渾身熱乎起來。謝謝,他打著嗝說,謝謝,太感謝了。
女孩說,我本來想喊你去我家將就一晚上,但你車在這里,也離不了人。只能做點飯給你送來。
蘇途不知該說什么好,就抬手指了指天空說,看,今天的月亮真亮。北方的天空遼闊高遠(yuǎn),深夜并不是純粹的黑,而是一種特殊的藍(lán),尤其是有月亮的夜晚。月亮并不是滿月,但因為空氣好,特別明亮,幾乎能看見里面的桂花樹。
女孩說,你不是這里人吧?
嗯,南方,很南的南方。
女孩說,你叫什么?
我?蘇途,江蘇的蘇,路途的途。你呢?
田曉,田地的田,春眠不覺曉的曉。
你趕緊回去吧,蘇途說,很晚了,天又冷。
田曉沒說話,突然捂住了肚子,齜牙咧嘴。
怎么了?蘇途說,剛才翻車的時候傷著了?
田曉搖搖頭,沒事,淺表性胃炎,飲食一不規(guī)律就犯。有煙嗎?
蘇途摸了摸身上,摸出一個癟煙盒,里面剛好還有兩支煙。他遞給田曉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又掏出打火機,給她點著。
田曉深吸了一口,閉著眼沉默了幾秒鐘,像深呼吸那樣吐出來。整個人瞬間精神了些,說,我得走了,家里的雞還沒喂。你一個人沒問題吧?
沒事,我一個大男人,怕什么。蘇途心里竟然生出一點依戀感,希望她能再陪自己一會兒,但這話他可說不出來。
田曉把碗筷裝到筐里,說,再見,你自己小心啊。
她是騎電動車來的。幾分鐘后,她的身影和微弱的車燈消失在那條窄小的水泥路盡頭。在月光下,這條彎彎曲曲的水泥路,變成了一條銀魚,浮游在大地和天空之間。蘇途裹緊羊皮大衣,想這個女孩真是有意思,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農(nóng)民,倒像一個城里坐辦公室的。帶著暖意和好奇,這一次,他踏踏實實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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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汀,1981年生,青年作家。著有長篇小說《布克村信札》、散文集《浮生》《老家》《暖暖》、小說集《中國奇譚》《人生最焦慮的就是吃些什么》、詩集《我為這人間操碎了心》等?,F(xiàn)供職于某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