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xué)》2019年第10期|尹學(xué)蕓:灰鴿子(節(jié)選)
作者簡介 尹學(xué)蕓,女,出生于1964年7月。天津市薊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發(fā)表各類文學(xué)作品300余萬字。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鄉(xiāng)村詞語》,長篇小說《菜根謠》,中篇小說集《我的叔叔李?!贰妒縿e十年》《天堂向左》《分驢計》等。曾榮獲首屆梁斌文學(xué)獎、孫犁散文獎、林語堂文學(xué)獎、《北京文學(xué)》優(yōu)秀作品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和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
1
“好吧,我是老趙,大家都這么叫我?!?/p>
“大家都叫你趙書記,別以為我不知道。我不這么叫,你是人民的公仆,我就是人民?!?/p>
“你是哪號人民?”
“我是女人民!”
三瘋子翻了下眼皮,說得煞有介事。
三角頭巾蒙在腦頂上,后面像母雞尾巴一樣翹了起來。她的顴骨有兩塊酡紅,像夏天坐碾盤上的猴屁股。爛眼邊上套著紅圈,真夠十五個人看半個月的。
“你是她老伴?”趙寶成故意這樣問。其實(shí)他哪里不認(rèn)識蘇小抱?就沖揣襖袖的那個姿勢,猜也猜得出來。蘇小抱有個特點(diǎn),長了兩條小胳膊,就是短。揣襖袖的時候勉強(qiáng)搭上邊界,一只手拽另一只手的長指甲。趙寶成來之前就聽說過這對活寶,只是沒想到這么快就被他們找上門。眼下蘇小抱一直躲在三瘋子身后,讓三瘋子的小棉花桃腦袋遮住半張臉,偶爾晃出來,撞趙寶成的眼睛。趙寶成看他的時候他看三瘋子的后背,不看他了他像偷雞的黃鼠狼一樣往外探頭探腦。
趙寶成氣得笑。這世界可真能配,怎么把他們湊成了一家子。
趙寶成說,蘇小抱你是不是老爺們兒?是爺們兒就站出來大大方方說話。
蘇小抱這才橫著跨出一步,勇敢地邁出了三瘋子的陰影。他的兩只手在襖袖里轉(zhuǎn)圈,像藏著兩只摩天輪,轉(zhuǎn)得趙寶成眼都是花的。蘇小抱扯起脖子說:“這日子沒法過了,你得給我們做主。”
“因?yàn)樯妒聝??”趙寶成舞動著改錐給一盆富貴竹松土,一下一下剜得特別用力。
“他們總欺負(fù)我?!?/p>
“欺負(fù)你啥了?”
三瘋子扯了蘇小抱一下,那意思是讓她說。三瘋子扭動著身體說,就吃他們家?guī)讉€雞蛋就說我饞,還說要把嘴給我縫上。我就問問你這當(dāng)書記的,打人不犯法嗎?
雞蛋是人家母雞下的?
我經(jīng)常喂它們糧食。
你自己怎么不養(yǎng)?
我聞不得雞屎味。
人家聞雞屎味你吃雞蛋,你覺得這世上還有王法嗎?
反正他不能打人,打人他就犯法。
那要看打誰。打你我覺得不犯法。
不犯法?
不犯法。
就聽“嗝嘍”一聲,三瘋子一下躺在了地上,手腳抽搐,嘴里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吐白沫,好像肚子里正在緊急生產(chǎn)肥皂一樣。眼白一翻一翻,黑眼球吊了上去,模樣甚是嚇人。蘇小抱急得拍巴掌,喊:出人命啦,出人命啦!
趙寶成站起身喝了聲,你別嚷,我就會治瘋病。改錐抽打著另一只手掌走了過去,踢了三瘋子一腳,說你起來。三瘋子像魚一樣翻擺,白沫已經(jīng)淌到了地上,像肺管子里吐出來的一堆雪。趙寶成說,我要下手了,蘇小抱,你把她給我摁住,摁結(jié)實(shí),千萬別讓她動,她動我扎不準(zhǔn)。蘇小抱狐疑地問,你要干啥?趙寶成說,我治病。搖晃著改錐說,我就會治瘋病。蘇小抱說,你往哪兒扎?趙寶成說,我用改錐先扎手指甲再扎腳指甲,給她放放血,她的瘋病自然就好了。趙寶成蹲下身去,右手握緊了改錐柄,左手拽過三瘋子的右手,那手像雞爪子一樣瘦弱且骯臟。照準(zhǔn)了往下一扎……瓷磚地“當(dāng)”一聲脆響,三瘋子突然卷起身子坐了起來,用左手握住了右手,像緊急救助一樣??茨鞘滞旰?,她端起兩只袖子抹嘴上的白沫,說,趙寶成,你不得好死!
趙寶成呵呵地笑,說,我沒扎就好了?
三瘋子站了起來,踢了一腳桌子,啐了口唾沫,扭著腰身往外面走。蘇小抱趕緊把門拉開了,搶先跳了出去。趙寶成卻把三瘋子拽住了,抽出張面巾紙,讓她擦地上的痰漬。三瘋子不想擦,趙寶成像鉗子一樣捏緊了她,她像是給焊住了,動彈不得。無奈,三瘋子賭氣樣地把紙攥成團(tuán),撅起屁股擦地,大概眼神不大好,雞刨樣地擦兩下,也沒擦準(zhǔn)地方。掙脫了趙寶成,三瘋子去追蘇小抱,兩人走過房山,就落到了趙寶成的眼里。趙寶成站在后窗下,探頭朝外看。就聽三瘋子說,這個不是人揍的,還嚇唬不了他。蘇小抱說,哼,走著瞧!
趙寶成把改錐在空中耍了一下,笑得特別得意。
罕村竟出邪性人。趙寶成來之前就聽說過。他是從大鎮(zhèn)上堯調(diào)過來的,算是組織照顧。上堯那個地方,在縣境邊上,毗鄰河北。他在那里待了八年,遠(yuǎn)只是一個方面。眼見得年齡奔六,華發(fā)鬢生,他自己找到組織部長,說該給我換換地方了。部長是個年輕人,新從上級機(jī)關(guān)調(diào)來的,對每一個如他這樣的老干部都客客氣氣。部長問他為啥想離開上堯,聽說那是個富裕鄉(xiāng)鎮(zhèn)啊。他沒敢實(shí)話實(shí)說,富裕只是表象。因?yàn)榈靥幦还艿亟纾趷簞萘M行。各種礦藏也挖掘得差不多了,該富的富了,該窮的窮了。整體環(huán)境卻是一天比一天惡化,有次山體滑坡,埋了十幾個人。多虧滑坡是在鄰縣的那一面,趙寶成和一班干部站在這邊看得心都是寒的。如果滑坡的地方挪過來幾十米,正對著一所小學(xué)校,那一切就都完了。他這樣的老鄉(xiāng)鎮(zhèn),全縣有十幾二十幾個,實(shí)在照顧不過來。于是年終調(diào)整,把他調(diào)到饅頭鎮(zhèn)。這里離塤城近,開車半個小時的車程。若是在上堯,要一個半小時。所以趙寶成自嘲,雖說沒進(jìn)城,總算進(jìn)到了一小時經(jīng)濟(jì)圈。其實(shí)心里的想法是,饅頭鎮(zhèn)是農(nóng)業(yè)大鎮(zhèn),雖說經(jīng)濟(jì)總量小,但面對的困難和責(zé)任也小。不像在上堯,就像頭上頂著炸藥包。
罕村離鎮(zhèn)政府三里地,這說的是走大路。如果抄小路,只有一里多一點(diǎn)。所以罕村人有傳統(tǒng),就是愛告狀。飯碗往桌上一擱,跑到政府說冤情,回來灶膛里的灰還冒火星。辦公室的工作人員把那些人的名單匯了總,放到了趙寶成的辦公桌上。
“三瘋子……她沒名兒?”
工作人員說,也許有名,可這些年也沒人叫,都忘了她姓啥叫啥。
“蘇小抱……這個是男的吧?”
一條紅線把兩人連在了一起。工作人員用筆劃拉著說,這是兩口子。秤桿不離秤砣,老頭不離老婆。別看三瘋子模樣不咋的,蘇小抱卻看她像朵花。他們告狀的理由五花八門,隔三岔五就來。
趙寶成說,我讓他來一次就不敢來第二次,你們等著瞧吧。
大家都說,趙書記在上堯那么險惡的地方都能保一方平安,這回調(diào)到饅頭鎮(zhèn),我們也該風(fēng)調(diào)雨順了。
趙寶成擺了擺手,他不愿意聽恭維。上堯那么多開礦老板,巧舌如簧的多了。若聽他們的,母雞不下蛋,公雞不打鳴。
“明天到罕村轉(zhuǎn)轉(zhuǎn),別提前下通知,我要微服私訪。”趙寶成對辦公室的人說。
2
秦連義在大喇叭里喊了三次,說那條老街道,還有個別人家的門口不干凈。美麗鄉(xiāng)村建設(shè)是中央提出來的,你不美麗不行,不干凈也不行。就算我依了你,鎮(zhèn)上、縣里、國家也不依你。秦連義苦口婆心在那里說,角落里就有人在罵。柴火垛、廁所、煤堆、木頭垛,把街道擠成了雞腸子,前后清理了三次,但還是沒徹底。這次主要的是家門口的一些木墩或石塊,有些是坐下歇腳的。以后再想出來坐,您得搬板凳或馬扎,因?yàn)檫@些地方開春要栽花種草,也在清理之列。
秦連義點(diǎn)了幾戶人家的名字,老街這邊主要是蘇小抱家,門口的石頭垛一直沒動地方。這些石頭早年想砌院墻,雇一輛四輪車?yán)藖?,蘇小抱兩口子卻沒了心勁。那時他們還年輕,兒子國東還活著,在鎮(zhèn)里讀初一。有天回來把百草枯當(dāng)可樂喝了。他們一直以為,國東就是把百草枯當(dāng)了汽水。那是個大熱天,從天上下火,人站到太陽底下,頭發(fā)能是種焦煳味。但鄰里都不這樣認(rèn)為,他們說,國東是個聰明孩子,從來不像他媽一樣貪嘴,咋會把農(nóng)藥當(dāng)汽水,一喝就是一瓶?如今很多年過去了,也沒人愿意再掰扯往事。國東如果活著,孩子都會打醬油了。門口那堆石頭,整齊的、見棱見角的都被人明里暗里搬走了,開始說借,后來連話也不愿意搭。因?yàn)楹茱@然,蘇小抱不準(zhǔn)備再砌院墻。剩下的石頭沒里沒面,像蒺藜狗子一樣,遺棄在籬笆墻根底下。蘇小抱如果要,就得搬到院子里。如果不要,村里就來車?yán)?,充公?/p>
“我們自己家的石頭,都是從北山拉來的,他秦連義說充公就充公?”
三瘋子站在門口像母雞打鳴一樣嘯叫,沒人理會,她怏怏地往西走了幾步,探頭朝長袖家的院子里望。長袖家的院子是一條胡同,兩邊都是雞舍。雞舍是二層樓,下面用鐵絲結(jié)成一慢坡,雞生了蛋會自動滾下來。兩條壟溝里,經(jīng)常白花花的。這樣的雞蛋三四塊錢一斤,三瘋子不饞。她饞到處刨食的那幾只小母雞,跟狗逗著玩,讓貓攆得亂竄,有的甚至飛到樹上,跳進(jìn)三瘋子家的院子里。這些雞罕村人稱為柴雞,外面也有人叫溜達(dá)雞、走地雞。蛋生得小,蛋清黏稠,要賣15塊錢一斤。家里有些糧食長蟲了,三瘋子就喂了那些母雞,所以三瘋子說吃幾個雞蛋不冤枉,她瞅沒人就去院子里撿,讓長袖看見頂多挨幾句奚落。那天長袖也真是氣急了,一只母雞總在外面丟蛋,按照土辦法,長袖把窩里多放了幾枚蛋,意思是告訴那只小母雞,別的雞也在這里生蛋,你也應(yīng)該認(rèn)清形勢才對。母雞咯嗒咯嗒從窩里跳出來,長袖趕緊跑出來查看,卻掃著了三瘋子的影兒,窩著身子,兜著衣襟,慌里慌張朝外走。長袖跑到雞窩一看,不但新生的蛋沒有了,原來放的幾只也沒了??筛C是熱的。長袖氣得站在門口罵,人家的雞蛋就那么好吃,饞就把自己的嘴縫上!長袖罵的時候,孟先章正好回來,他開著電動三輪車去加工廠兌雞飼料,一看這陣勢,就明白了八九分。他跳下車,像轟雞一樣把長袖往院里轟,說,你丟不丟人,咋跟他們一般見識。長袖敞開嗓子嚷,她不嫌丟人我嫌丟人?呸……
三瘋子剛一探頭,就讓長袖“呸”了回來。三瘋子哭著喊,蘇小抱,蘇小抱……你就挺尸吧!
長袖在玻璃窗里看見了三瘋子,急忙穿鞋下炕。三瘋子其實(shí)不拿別的東西,窩里的蛋剛撿回來,長袖完全是下意識地從屋里往外竄。對這個芳鄰,她時刻拉著警惕這根弦。你又來踅摸啥?長袖站在前門檻子里,嘲諷地問。三瘋子有些不好意思,指著院墻外面說,那些個石頭——秦連義說,要充公了,你家要么?長袖本能地想說不要,腦子轉(zhuǎn)了轉(zhuǎn),沒有說出口。這大洼里石頭是好東西,即便眼下用不著,將來也不一定用不著,還想在后院蓋豬圈呢。長袖臉上堆起笑,擺著手說,那些石頭沒有一塊好的,你給我也沒用。要不,先搬進(jìn)你家院子里,反正你家有的是地方。
長袖來到窗根底下,踩著凳子朝三瘋子家看。見三瘋子揪著耳朵把蘇小抱扯了出來,說,你的耳朵塞面團(tuán)了,沒聽秦連義喊充公嗎?蘇小抱揉著眼睛說,充公就充公,反正咱家也不想再砌墻。三瘋子說,那也不能白給他,我還留著解外人緣呢。蘇小抱問她解誰的外人緣,三瘋子朝左鄰指了指,說,長袖家,她家想蓋豬圈呢,街坊住著,咱得給她留著。長袖馬上矮下了身子,謹(jǐn)防他們看見。
大大小小的石頭還有幾十塊。都是一水的大青石,死沉死沉。他們先從小的往里搬,大一點(diǎn)的兩人抬,干著干著就把什么忘了。他們都是少了一根筋的人,兩人加在一起,也難湊上正常人的智商。但有些事情除外。蘇小抱說,老婆子,累了吧?累了你就歇著。三瘋子說,老頭子,我不累,我多干點(diǎn)你就少干點(diǎn)。倆人說話就像說相聲,有捧有逗,讓鄰居長袖捂著腮幫子喊牙倒了。倆人抬一塊大青石,蘇小抱幾乎把石頭摟在了懷里,這樣可以讓三瘋子省些力氣。三瘋子看出了蘇小抱的企圖,拼力往自己的懷里搶,一個沒兜住,三瘋子和石頭一起摔倒了。
石頭捎帶著砸在腳趾頭上,三瘋子嘴里吸著氣,扯下鞋子和襪子,大腳趾頭被砸扁了,指甲蓋翻了起來,那肉皮子原本是黑的,慢慢變得青紫。有血緩緩地從指甲的四周溢了出來。三瘋子說,蘇小抱,快給我拿點(diǎn)灶灰來。蘇小抱趕忙往堂屋跑,像鳥兒在練大劈叉,恨不得一步邁到盡頭。他蹲在灶口前,手臂努力往里抓,抓了一把灶灰跑回來,摁在了傷口上。蘇小抱臉上都是汗,連聲問你疼不疼。三瘋子先嘬了一下牙花子,然后才撲哧一笑,說不疼。蘇小抱說,你趕緊上屋歇著,剩下的我來干。三瘋子說,你一個人干不動。蘇小抱說,我有辦法,我哪里像你想的那么廢物。
三瘋子齜出黃板牙,說,蘇小抱,你都多久沒抱我了。
蘇小抱用手一抄,三瘋子就摟住了他的脖子。三瘋子咯咯地笑,她渾身都是癢癢筋。蘇小抱因?yàn)榘崾^多費(fèi)了力氣,此刻手有些抖,腿也有些顫。走到門口時,他讓三瘋子的后背抵在門板上略作休息,弓起膝蓋掂了掂,才把她搬到炕頭上。從窗框里就看見院里來人了,三瘋子說,這不秦連義嗎?那個人是誰,咋看著這么面熟?蘇小抱也從窗玻璃往外看,說,那個人是趙寶成,鄉(xiāng)書記。他來干啥?三瘋子撇著嘴說,夜貓子進(jìn)宅,無事不來。蘇小抱說,你別動,我出去看看。蘇小抱走到門口,趙寶成已經(jīng)站在院子中間,秦連義在后面跟著。他們從打門口過,秦連義不主張進(jìn)來,這幢破宅院,屋脊坍塌了,委身在水秀家的大房子底下,是罕村的創(chuàng)面??陕犝f是三瘋子家,趙寶成不由分說就往里走,他想看看這倆人活成什么樣。石頭在院子里嘰里咕嚕,讓人心亂如麻。秦連義在后面解釋說,這家是孤寡,都是殘疾人……趙寶成在院子里打了個旋風(fēng)腳,用手指點(diǎn)著說,咋這么臟這么亂……這是人住的地方嗎?哦,是蘇小抱。你家屬呢?瘋病好點(diǎn)了嗎?他往堂屋里走,蘇小抱起初不想放他進(jìn)去,門神一樣擋在門口,秦連義跑過來拉他,他才不情愿地把身子閃開了。房里黑洞洞的。沒后門,也沒后窗。后窗被紙箱板擋著,釘著木條。一張圓桌擺在屋子中央,上面擺滿了臟盆子臟碗。這屋里也沒啥家具,到處都是破爛,一股嗆鼻子霉味。三瘋子躺在破爛堆里,人也像破爛的一部分。只是那眼珠分外地亮,像夜空中的螢火蟲,不停地旋轉(zhuǎn)。趙寶成抖了下肩上披著的大衣,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噴嚏。趙寶成指點(diǎn)著說,你們可以窮,但不能這么臟、這么懶,把這屋歸置歸置,拾掇拾掇……這都幾點(diǎn)了,還躺炕上不起來,你以為你是富婆???秦連義說,這是咱鄉(xiāng)里的趙書記……你們聽見了嗎?回頭把家打掃打掃,要講究衛(wèi)生。蘇小抱蹭到炕沿邊,說她把腳砸了,指甲都砸掉了。三瘋子抬起腳來往這邊伸,得意地晃了晃。那腳被灶灰涂抹得黑里帶灰,像烤熟了的一塊白薯。趙寶成情不自禁擰了一下頭,用手扇著風(fēng)。說,骨頭砸碎了也不至于活成這樣,你們這是給罕村丟人。三瘋子突然嚷,我給你丟人了?你算老幾!秦連義說,你們咋能這樣跟書記說話……趙書記,我們走,這屋里啥味……秦連義拽著趙寶成走到門口,一只硬邦邦的厚襪子飛起來,準(zhǔn)確地落到了趙寶成的肩上。
趙寶成嫌惡地回頭說了句:“活著干啥?!?/p>
3
“趙書記嗎?我是信訪局的小程。這里有兩個上訪人員,你們馬上把人接回去!”
“哪村的?”
“罕村的。男的叫蘇小抱,女的叫朱桂鳳。”
“女的叫三瘋子,一言不合就躺地下抽風(fēng)吐白沫是吧?他們咋去的,你讓他們咋回來,我沒空接?!?/p>
“不用您親自接,派個人過來就行?!?/p>
“大家都忙,哪有人可派?你們?nèi)绻锌账突貋硪残?。?/p>
放下電話,趙寶成對秘書李亮說,大眼賊打噴嚏,慣得沒樣兒。他倆逛縣城讓我去接?又不是我兒子。
李亮說,信訪局想起一出是一出,你今天去接,他明天還去。明天接不接?
兩個小時以后,一輛豐田商務(wù)車停在了饅頭鎮(zhèn)門口,把人卸下來,那車掉頭就走。趙寶成的手機(jī)又響了,還是那個有點(diǎn)黏糊的小程。“趙書記,我們把人送到鎮(zhèn)政府了,領(lǐng)導(dǎo)希望你們做好安撫工作,有問題在基層解決,不要讓他們越級上訪。”
趙寶成說:“他們愿意到塤城去,你以為是我派他們?nèi)サ???/p>
“領(lǐng)導(dǎo)說,跟老百姓打交道要有耐性,別動不動就使用暴力……”
“我使用暴力了?”趙寶成怔了一下,嚴(yán)厲地問,“哪個領(lǐng)導(dǎo)說的?”
小程馬上不吭聲了。這些鄉(xiāng)鎮(zhèn)干部都是馬王爺,各個惹不起。小程嘟囔的聲音漸行漸遠(yuǎn),像被大風(fēng)吹走了,趙寶成懷疑他是否在那輛面包車上。他讓李亮過去看看情況,把蘇小抱和三瘋子叫過來,問問到底是怎么回事。秘書回來說,蘇小抱和三瘋子比兔子溜得還快,早沒影兒了。
兩人坐在門口,太陽還疲乏地在西邊的天空上掛著。太陽也像他倆一樣,掛這一天都累壞了。三瘋子坐的那塊石頭,是砸腳的那一塊,正對著門口,因?yàn)橛幸粋€小的平面,剛好能放個瘦弱的屁股。他們從鄉(xiāng)政府抄小路跋涉回來,身上都像散了架。三瘋子的興奮溢于言表,她說,塤城馬路寬,燈籠多,小汽車一個挨著一個。滿街的食物香噴噴,那個驢肉火燒好吃得不得了,煮玉米居然粘牙,白薯是紫的,這在村里都沒見過!中巴車原本要去車站,聽說他們是進(jìn)城告狀,司機(jī)特意多捎了他們一截,讓他們在南環(huán)路上下車。穿過那條步行街就是縣委,你們要想告狀就得找最大的官。司機(jī)像只好心腸的母雞,循循善誘加諄諄告誡。
原本,他們沒想進(jìn)城去告狀,可三瘋子半夜做了個夢,夢見跟蘇小抱進(jìn)城了。進(jìn)城干什么呢?三瘋子在夢里著急。像他們這樣的人,進(jìn)城是需要有理由的,沒有理由干啥進(jìn)城呢。是蘇小抱急中生智,想起了告狀這個理由,他覺得,要告首先就要告大官,他們認(rèn)識的最大的官就是趙寶成,“他平白無故進(jìn)別人的家,讓人沒有尊嚴(yán)?!?/p>
“他還說我們活著干啥。這不是不讓人活嗎?”
“他不讓我們活?!?/p>
“他有啥權(quán)利這樣說話?”
“他沒權(quán)利?!?/p>
縣委門口有人站崗,但站崗的人對他們很客氣。問他們來干啥,他們說告狀。告誰?告趙寶成。為啥告他?他不讓我們活。他咋不讓你們活了?你們不是活得好好的嗎?那人臉上逐漸有了嘲諷。蘇小抱有點(diǎn)起急,直著嗓子嚷,他說我們活著干啥,這不是不叫我們活?那人上下打量了他們一下,斷定他們是無理取鬧,轉(zhuǎn)身不理了。關(guān)鍵時刻三瘋子有了主張,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把鞋子脫下來,露出了黢黑的一只腳,大腳趾腫成了胡蘿卜,把指甲蓋都頂一邊去了,往外淌著濃水。三瘋子把腳高高地?fù)P了起來,給聚攏過來的人看。那人吃驚地說,你這是怎么弄的?三瘋子說,是趙寶成用改錐剜的。不信你問他。蘇小抱從人群里鉆了進(jìn)來,拍著胸脯說,我可以作證,這個確實(shí)是趙寶成用改錐剜的。那人問他倆是啥關(guān)系,蘇小抱說,我是她老頭,她是我老婆。周圍的人都笑。那人咂了咂嘴,說她這個樣子容易感染,趕緊去醫(yī)院處理下。三瘋子得意地說,我這是證據(jù),得給趙寶成這個不是人揍的留著。
告狀的有好幾撥,最大的一撥有二十幾口人,穿統(tǒng)一的黃馬甲。他們是企業(yè)工人,來要保險的。有一撥是幾個老頭,手里打著橫幅,來告某某某,說昧了他們的血汗錢。還有一個女的,手里拿一塊白布,上面寫一個大大的冤字。她一直坐在一棵柏樹底下,脖子上扎條黃圍巾,一張臉綠瑩瑩的。起初沒人注意蘇小抱和三瘋子,他倆站在人圈外,更像來看熱鬧的。后來那些企業(yè)工人說要堵大門,院子里每有汽車開出來,他倆就直接往上沖,比別人都勇敢。中午,有人來送驢肉火燒和煮玉米、紫薯給那些企業(yè)工人,蘇小抱和三瘋子也分著了一份。那人對他倆說,你們不能白吃,關(guān)鍵時刻還得往前沖。兩人邊吃邊點(diǎn)頭,表現(xiàn)得心滿意足。那幾個老頭就沒分著,站在柿子樹下竊竊私語。黃圍巾也沒分著,背靠一棵樹吃自己帶來的面餅。三瘋子吃得很香甜,油流到手背上,伸出舌頭舔了舔。有個越野車要開出來,蘇小抱下意識地朝前竄去,兩條小胳膊一伸,站在了電動門中間。越野車一邊鳴笛一邊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前拱,那意思是想嚇唬蘇小抱,關(guān)鍵時刻三瘋子沖了過去,順勢倒在了車轱轆底下。這輛車,是真正大官的車,不久,便來了一隊(duì)警察,把他們分割包圍了。有個警察拽著一條腿把三瘋子從車轱轆底下拉了出來,扔到了一輛面包車上。三瘋子不想上去,死死地扒住車門不放,被兩個警察?起屁股向前一推,便像球一樣滾了進(jìn)去。
蘇小抱也趕緊往車?yán)镢@,嘴里說,我們是一家的,我們是一家的。
接待室是一個長條形的屋子,墻上寫著“立黨為公,執(zhí)政為民”。人大副主任葛軍坐在了蘇小抱和三瘋子的對面,今天是他的信訪接待日。幾撥上訪者,都是燙手的山芋。企業(yè)職工是鍛造廠的,廠子倒閉很多年了,那片土地最近被開發(fā)商接盤,他們聽見了消息,來要紅利。來的是幾十人,身后還有幾百人。這樣的問題神仙也解決不了。那幾個老頭是參與地下錢莊被騙的,老板跑路了,他們怪政府監(jiān)管不力。黃圍巾的那塊白布和白布上的“冤”字,在縣委門口擺了快一年了,她不說話,誰也不知道她因?yàn)槭裁丛?。被公安清理收容了幾次,隔三岔五又來了。相比之下,蘇小抱和三瘋子的訴求更容易直觀面對,所以葛軍決定接待他們。椅子像是皮的,很軟。三瘋子坐在上面就給蘇小抱又動屁股又使眼色,那意思是,給他們泡的茶很香,隨便喝。葛軍看著他倆,和顏悅色問,為啥到縣委門前鬧事?蘇小抱搶先說,我們要見最大的官,我們要告饅頭鎮(zhèn)的書記趙寶成。葛軍笑了下,說我就是最大的官,你們跟我說吧。三瘋子適時地把腳舉到了桌子上,灰土星星點(diǎn)點(diǎn)往桌子上落,那根大腳趾腫得像根胡蘿卜,把另幾個腳趾頭都擠歪了。三瘋子說,看到?jīng)]有,趙寶成把我的指甲蓋剜掉了,我要不是躲得快,這只腳脖子就斷了。葛軍趕緊擺手,讓她把腳放到桌子下頭。問,你們說的是不是真的,趙寶成為什么要剜你的指甲蓋?三瘋子說,他看我們不順眼,他殺人都不會有理由。
賀軍嘿嘿樂了一下。
小程就坐在對面管記錄,此刻抬起頭來說,趙寶成新到饅頭鎮(zhèn)不久,他跟你們有啥冤仇?
蘇小抱說,他對人民沒感情。
葛軍這回笑得捂住了嘴,他沒想到蘇小抱會說這么文氣的話。賀軍說,你仔細(xì)說說,他咋對人民沒感情?
蘇小抱撇著嘴說,他很殘忍。
三瘋子搖晃著腦袋說,他不是一般的殘忍。
葛軍問,他怎么殘忍了?你們得說具體。
三瘋子往后撤椅子,又想把腳舉起來,葛軍趕緊擺手說,算了算了,我知道了。這么著,你們先回去好不好?回去先治腳傷,把腳治好了才能參加生產(chǎn)勞動。以后你們就不要到縣里來了,罕村離塤城那么遠(yuǎn),來一回也不少車費(fèi)呢。
三瘋子說,聽說我們來告狀,司機(jī)沒跟我們要錢,還把我們送到城邊子上。
蘇小抱說,還有人給我們吃驢肉火燒和黏玉米。
葛軍說,開春了,也該拾掇地了。家里幾畝地?都想種些啥?
蘇小抱說,地都包出去了,我們啥也不用種。
三瘋子得意地說,我們干得糧。
葛軍的臉上稍稍帶了些嘲諷,說,不干活還有糧吃,你們是神仙過的日子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