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19年第5期|陶純:根(節(jié)選)
大別山深處的月牙峰以及山峰下面的瓦缸寨,是個十分幽靜而美麗的地方。它有著一種近乎原始的美,山上參天的樹木幾乎沒有遭到任何的破壞,山腳下的田園里開著各種各樣的野花,四季都有。春天、夏天和秋天,蜜蜂或者彩蝶翩翩飛舞,枝頭上,不斷有鳥兒飛起又落下,好聽的叫聲令人不覺得寂寞。到了冬天,草木發(fā)黃,溫暖的陽光照射過來,給山巒和土地鋪上一層金黃色,更加襯托出日子的寧靜。一條小溪流從月牙峰蜿蜒而下,曲曲折折穿過寨子,一年到頭都是清澈見底,日夜不息,仿佛人類綿延不絕的血脈。
瓦缸寨是個僅有二十多戶人家的小村子,二十多座低矮的石房、木房、土房或草房零星散布在小溪兩岸。族譜上記載,這個村子已有二百年歷史,雖經(jīng)二百年歲月,人口卻沒有增長多少。由于藏在大別山深處的皺褶里,它一直安靜地存在著,似乎外面的世界淡忘了它,或者是它情愿與世隔絕似的。那幾年大別山“鬧紅”鬧得很厲害,仗沒少打,人沒少死,火沒少放,卻也基本沒影響到瓦缸寨人的生活,紅軍也好,白軍也好,很少光顧這里,也許是嫌它太窮了,要人沒人,要錢沒錢,要糧沒糧,沒什么油水吧。
這時候是民國二十三年,公元一九三四年,陰歷九月底的一天深夜,此時山里的天氣早已經(jīng)變涼,小風(fēng)一吹,更覺寒意。天上繁星閃爍,村里靜得瘆人,聽不到一聲狗叫——自從鬧紅之后,為便于夜間活動,紅軍那邊的人把大別山的狗幾乎都趕盡殺絕了——就在這天深夜,五更時分,幾個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摸進瓦缸寨,直奔最南頭靠近山腳的一戶人家。
這戶人家的主人名叫佟貴海,佟家算是村里生活最殷實的人家,因為他有祖?zhèn)鞯氖炙嚒瘛K莻€根雕藝人,而且遠近都有點名。對于普通百姓而言,根雕就是個老樹疙瘩,這玩意不頂吃不頂喝,塞鍋底下未必做熟一鍋飯,但對于大地方的一些富貴人家而言,還是蠻有吸引力的。傳說湖北省政府主席何成浚就很喜歡這個,家里擺著好幾件佟貴海的根藝作品,有《節(jié)節(jié)高》《彌勒望山》《玉女峰》等,都屬絕品;本縣縣長梁玉堂嘴上叼的黃楊木煙斗,據(jù)說也是他做的。佟家靠這個,小日子自然比其他鄉(xiāng)黨過得好些,但他家有了點錢,也不置地,瓦缸寨就那幾十畝山前山后的薄地,佟貴海不忍心把鄉(xiāng)親們的那點地圈過來。再說他對土地也不感興趣,他的興趣全在根雕工藝上,家里存放的木質(zhì)材料多,需要寬敞地方,因此佟家的房子倒是有六七間,頂平常人家三戶都不止,這些房子和那些材料,是佟家的全部家當(dāng)。
佟貴海和妻子佟喬氏睡得正死,突然被一陣并不急促的敲門聲鬧醒,嚇了一跳!這深更半夜的,什么人能來?不過佟貴海也不是太害怕,他和妻子為人和善,一輩子沒結(jié)過仇人,而且大別山自從鬧紅之后,土匪也不多見,即便真有土匪來襲,也不會敲門,人家早就騰身飛進院了,院墻并不高。
“爹!娘!開門,是我……”
佟貴海夫婦聽清了,是佟林在外面叫門,趕緊爬起來,穿衣下地,摸索著點上豆油燈,堂屋亮起來,佟貴海急出屋,穿過偌大院子,鉆進大門洞,撥開門閂,打開大門。星光下,他看到門外站著四個人,都背著槍,還有一副擔(dān)架。正想發(fā)問,佟林一把揪住他胳膊,低聲道:“爹,屋里說。”
佟林是佟家二兒子,這家伙從小就調(diào)皮搗蛋,下河摸魚,上樹捉鳥,進田摘瓜,無所不干,沒人管得了他。送他到私塾念書,他竟然趁先生午休,把人家的山羊胡子給剪得亂七八糟,這一帶的私塾先生沒人愿意教他。小山村盛不下他,佟喬氏卻非常疼愛這個調(diào)皮兒子,一心想攢點錢,送他到武漢或者鄭州那樣的大地方,替他謀個差事。哪想到兩年前,在集市上,他聽了紅軍一位長官的演說,非要跟人家走。
后來才知道,這位長官可是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他大名叫吳煥先,家在黃安縣(現(xiàn)紅安縣)的四角曹門村,離瓦缸寨不太遠。吳煥先是個大戶人家的孩子,早幾年他把家里的幾十畝土地全分給窮人,地契當(dāng)眾一把火燒了個一干二凈,宣稱耕者有其田,誰租種他家的田地就歸誰所有,從今往后絕不向各戶收租逼債,他要“破家革命”。這簡直與瘋子無異。有族人大罵他“敗家子”,也有窮鄉(xiāng)親稱贊他有情重義,是個難得一見的異人。他也因之一下子出了名。后來他在大別山大張旗鼓鬧革命,領(lǐng)兵打仗,成為紅軍師一級的領(lǐng)導(dǎo),國民黨懸賞三萬大洋要他的人頭。民國二十一年,紅四方面軍打了敗仗,不得已撤出大別山往西去了,吳煥先留下來,重建紅二十五軍,他當(dāng)軍長。
佟林就是這當(dāng)口跟他走的。
過了好久,佟貴海夫婦才收到佟林捎回來的一封信,說是他參加了紅軍,不要惦記他。傳說他很快當(dāng)上了軍部特務(wù)連的連長,也有說他給吳軍長當(dāng)警衛(wèi)員的。這時候的大別山,基本是國民黨的天下,紅四方面軍主力離開之后,共產(chǎn)黨在大別山的勢力越來越小,吳煥先的部隊整天東躲西藏,已經(jīng)很難掀起大風(fēng)浪。這時候“紅屬”是相當(dāng)危險的,國民黨駐鄂綏靖公署負責(zé)對鄂豫皖革命根據(jù)地的“圍剿”,他們“不怕共產(chǎn)黨兇,就怕共產(chǎn)黨生根”,因此提出的口號是“殺共黨,鏟紅根”。所謂鏟紅根,就是從根子上把共產(chǎn)黨從大別山徹底消滅掉。佟林投身紅軍,那是掉腦袋的事,佟貴海夫婦一直想盡辦法瞞著,對外咬住了說,老二上廣州做工去了。卻也不是能夠完全瞞得了的,因為紅軍隊伍里面總是有叛徒或者被俘者,老二在國民黨那邊還是掛了號的,若不是老大佟升給罩著,佟家的房子怕是早就給燒掉了。
這時候,老二深夜歸家,能有什么好事?母親佟喬氏眼皮子一個勁地亂跳,心不由慌得厲害。佟貴海在前頭領(lǐng)路,幾個人跟進到廳堂。佟喬氏眼里沒有旁人,只有佟林,她上前兩步,一把握住兒子的手,急煎煎道:“林兒,你咋回來啦?”
佟林離家之后,她和男人整天盼著他回,又怕他回來。眼見著他可比以前瘦多了,一雙大眼睛在燈光下炯炯閃亮。又上上下下打量他幾眼,看他身子骨好好的,心里稍稍踏實了些。
“爹,這是王主任。”佟林把身邊一個年紀(jì)三十多歲的高個子介紹給父親。
王主任上前一步握住佟貴海的手:“大叔大嬸,打擾你們啦!”
佟貴海說:“王主任,有啥要辦的,你只管說!”
顧不上寒暄別的,王主任沖佟林使個眼色。佟林便道:“爹、娘,兒子給你們帶來個人?!?/p>
他一指地上的擔(dān)架。夫婦倆這才留意到,擔(dān)架上面居然還躺了個人,蓋著一床薄毯子,看不清面目,只能看到耷拉到一旁的頭發(fā),有點長,不像是男人。
“這是?”佟貴海夫婦倆都納悶極了。
“爹、娘,兒子……兒子把媳婦給你們帶回來啦!”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一個驚愣!王主任看了佟林一眼,臉色隨即變得平靜了。佟貴海和佟喬氏呆愣在那里,半天回不過神兒。佟林只好擺出一副賴皮相,又道:“兒子……嘿嘿……在外面找了媳婦,兵荒馬亂的,沒法告訴家里……這不都生米煮成熟飯了嘛……”
“這……這孩子,咋的啦?”佟喬氏顛著小腳來到擔(dān)架前,蹲下來,掀開那人身上的薄毯子?;椟S的燈光下,只見那張小臉像一張白紙糊的,蒼白得嚇人,不見一點血色。
佟林趕緊說:“她叫張梅,也是我們隊伍上的……”
“這到底咋的啦?”夫婦倆幾乎同時問。
“噢,是這樣?!蓖踔魅谓釉挼?,“張梅同志負了傷,又不小心從山崖上滾落,走不了路。部隊要到別處去,實在沒辦法,我們把她送過來,請兩位老人家費心照顧?!?/p>
這當(dāng)兒,張梅眼睛睜開一條縫,勉為其難地、極其微弱地哼了一聲:“爹、娘……”
佟貴海和佟喬氏手足無措。
王主任沖夫婦倆深深地鞠了一個躬:“大叔大嬸,拜托你們了!”
這時候也顧不上說別的,趕緊把擔(dān)架抬到堂屋的東隔間,把人抬起,平放到床上,又撂下一包藥物,還有二十塊大洋,卷起擔(dān)架,四個人像風(fēng)一樣,很快不見了。
這一夜,夫婦倆沒有合眼。他們躺在堂屋的西隔間,隔著廳堂,能夠隱隱聽到東隔間張梅的動靜,盡管她極力壓抑著,但還是忍不住發(fā)出幾聲輕微的呻吟。佟喬氏爬起來,到灶房把昨晚剩下的一點小米湯熱了熱,端過來喂了她幾口,吃進的沒有吐出來的多。
眨眼從天上掉下來個兒媳婦,打死他們都不敢相信。沒有任何思想準(zhǔn)備的情況下,當(dāng)上公公婆婆,令他們仿佛做夢一樣。佟貴海唉聲嘆氣,爬起來抽煙袋鍋,心里責(zé)罵老二這個不肖子凈給爹娘添亂,你自己非要當(dāng)紅軍,當(dāng)就當(dāng)吧,又給家里弄來個累贅,佟家看來真要毀在你手里。
要命的是,這女娃子是在生死線上走著。天亮之后,佟喬氏端盆清水,兌了點熱水,過來給她洗臉。還沒靠近,先是聞到一股難聞的氣味,不由皺起眉頭。原來張梅尿了褲子。她自己很不好意思地擺擺手,示意佟喬氏不要過來。佟喬氏想,既然老二把媳婦托付給當(dāng)?shù)锏模挠邢优K嫌臭的?她屏住氣息過去了。
來之前,張梅已經(jīng)換上了老百姓的裝束,上身是一件碎花粗布夾襖,里面穿一件小背心,下身是一條肥大的藍布長褲,除了那張慘白的臉,看上去倒像一個山里的女娃子。佟喬氏掀起毯子,想幫她換條褲子,這才發(fā)現(xiàn),她傷得很重很重,整整一夜,她都處于一種半昏迷狀態(tài)。
她肚皮右外側(cè)中了一槍,子彈從肋骨那兒穿過去,再往里一點點,就傷著腸子或者肝臟。要說起來,她命算大的。子彈已經(jīng)取出來,槍眼那里有縫合的細線,往外滲著黑紫色的血水,鉆心地疼,難聞的氣味也與這個傷口有關(guān)。這處傷雖不致命,但她失血過多,當(dāng)時鮮血把軍褲都濕透了,人昏迷過去,接著又從半山坡翻滾下來,掉到溝里,摔折了右腿和左臂。如果不是佟林冒著生命危險下到溝底背她出來,她自是死定了。
佟喬氏一時不知怎么辦才好。佟貴海進山尋找可以做根雕的材料,曾經(jīng)幾次從山崖上掉下來過,但都沒有這么厲害。她骨折的右腿和左臂都固定了夾板,纏上了繃帶,碰不得,另外左腳也扭傷了,腫得厲害。她動彈不了,只能仰臉躺著。想了想,佟喬氏就先濕了濕手巾,擰干水,幫她擦臉擦手。好賴休息了半夜,她的精神頭兒足了一些,眼角嘴角擠出一點笑紋,連說了兩聲“謝謝”。
“娃兒,你家是哪的呀?”佟喬氏好奇地問。
“家是武漢,大嬸……”
“大嬸?”佟喬氏皺起眉頭。
“啊,對不起,娘……我還不習(xí)慣叫娘……謝謝娘照顧……”她蒼白的臉洇出一絲血紅色,眼角濕了。
佟喬氏笑了笑,順手幫她抹去眼角的兩顆淚珠:“很快就會習(xí)慣的,都是一家人,就不用客氣了,張梅!”
“謝謝娘……”
“瞧,又客氣!”
張梅淡淡地一笑。
“家里都有什么人呀,張梅?”
“爸、媽,下頭還有個妹?!?/p>
“都好嗎?”
“都好。”
“家里做啥的呀?”
“開木器廠?!?/p>
“噢!也是做木頭的呀,跟咱家這邊有點像呢——林兒他爹,噢,你公公,他做根雕,整天擺弄老木頭。”
“我聽佟林說起過,爹爹做根雕,手藝蠻好的,遠近有名?!?/p>
“哎,張梅,你是咋從武漢跑到隊伍上的?”
“我……我喜歡當(dāng)紅軍,就跑山里來了……”
佟喬氏問了太多,張梅有點難為情,也有點累,一陣氣喘。蹲在廳堂門口吸煙的佟貴海大聲道:“老婆子!你少說兩句行不行?媳婦都到家了,還怕以后沒話說嗎?”
佟喬氏嘴里呼應(yīng)著男人,心想,既然已經(jīng)成了佟家的媳婦,她當(dāng)婆婆的,當(dāng)然得把對方的家庭情況摸清楚一點。
現(xiàn)在,佟喬氏一心想幫張梅換條褲子,她身上那條已經(jīng)穿了不短時間,臟得都快看不出顏色了,味道很是難聞。但是一個人搬不動她,想喊男人過來幫個忙,一想到他是公公——公爹怎么能幫兒媳婦換褲子?那不成天大的笑話了嗎?以后見面都會紅臉的。
佟喬氏猶豫一陣,終于想出了辦法,踮著小腳到西隔間拿來一條她舍不得穿的肥大的黑布褲子,還有一把長剪刀。張梅看出她的用意,沒有拒絕,閉上眼睛說:“娘,我不怕疼,你怎么樣都行?!?/p>
“孩子,疼了你就說一聲啊?!?/p>
佟喬氏先用剪刀把張梅身上的臟褲子破解開,從身子底下拽出來,然后一點一點把干凈褲子往她身上套。不小心碰到了肚皮上的傷口,她疼得一抽一抽的,但她努力克制著,咬著牙一聲不吭,臉上滿是汗水,渾身都濕透了。佟喬氏不由暗自感嘆,沒想到這么個瘦弱的女娃兒,還真能扛,一點不比男人差??!
提上褲子后,佟喬氏按照張梅的提示,用鹽水幫她清洗過傷口,還幫她敷了藥。到最后,張梅感動得淚流滿面,說:“娘,我還不知道能活幾天……就是給佟家當(dāng)一天媳婦,我這輩子,也值了……”
幾句話,把個佟喬氏也給說得熱淚漣漣,淚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她用手巾擦去張梅的眼淚,拍拍她的臉蛋,握住她的手說:“傻孩子,瞎說啥呢?既然成了咱家媳婦,娘豁出命去也要救下你,張梅!”
張梅的眼淚又下來了,止不住,流到脖子里。她的右手尚能動,接過手巾擦拭淚水。
“你好好躺著,啥也別想,娘今兒個給你熬雞湯補補身子。”
幾日后才聽到確切消息,說是吳煥先帶紅二十五軍悄悄撤離了大別山。這一走,就很難回來了!
早知道這樣,那晚佟貴海夫婦能否收留張梅,還真不好說。佟貴海也不避張梅,蹲在院子里,不停地唉聲嘆氣,間或罵一句佟林,說老二是個害人精。自從張梅來了后,他都沒心思搗鼓他的根雕了。
誰都清楚,紅軍主力一走,大別山就全成了國民黨的天下,那些和紅軍沾邊的人,不死也得脫層皮。兩年多前徐向前的主力部隊撤走之后,國民黨在大別山中心地帶——七里坪、新集、光山一帶及其周邊地區(qū),進行了大肆報復(fù),殺害了數(shù)以萬計的紅軍傷員、俘虜,還有紅屬。翻過月牙峰,三十里外有個百嶺廟,原是個有四百多口人的繁華集鎮(zhèn),除了跑掉的,剩下的三百多口人幾乎全部被殺。佟貴海有個遠房表弟就是百嶺廟人,他是位革命積極分子,當(dāng)過農(nóng)會會長,經(jīng)常有紅軍傷員在他家里療傷,紅軍主力走后,地方民團把他家十三口人全部逮住,他本人被點了天燈,其余人活埋,連三歲的孩子都沒放過。百嶺廟成了殺人場,死掉的人好多沒有掩埋,一些尸體被野狗吃掉,沒吃掉的就腐爛了,臭氣熏天,三個月后隔老遠還能聞到。
一想到百嶺廟的遠房表弟一家,佟貴海心里就哆嗦。老二雖然當(dāng)了紅軍,但人無影無蹤,你死不承認,還能抵賴一陣。再來一個紅軍兒媳婦,而且是個重傷號,白軍若是來搜山,躲沒處躲,藏沒處藏,跑沒處跑,抓著了,全家恐怕只有等死的份兒……
佟貴海一鍋接一鍋抽他的煙袋,院子里像著了火似的。
他現(xiàn)在能指望的,唯有大兒子佟升。老大在國民黨那邊做事,有一點能耐。但這種要命的事情恐怕并不是老大能罩得住的,他畢竟只是國軍二十六師的一個小營長,若是他當(dāng)師長旅長就好辦了。
佟喬氏反倒比男人鎮(zhèn)定一些。她雖然是個小腳女人,沒邁出過大別山一步,但她還是有些見識的,膽子也大。大別山的女人都有一股子倔勁。她小聲勸男人:“咱這地方,鬼都不來,甭怕!”
“真來了咋辦?”
“來了再說?!?/p>
“那就來不及了!刀架到脖子上,你后悔也晚了!”
“你小聲點兒。”
提心吊膽過了半個月,張梅的傷情還是不見有好轉(zhuǎn),傷口甚至更嚴(yán)重,化了膿,帶來的藥也用得差不多了,又不能到鄉(xiāng)里或者縣里的藥鋪抓藥,白軍的探子到處都有,如果去抓治療槍傷的藥,有很大風(fēng)險。佟貴海上山采些草藥回來,讓女人熬了清洗傷口,總也不見效。張梅時常發(fā)燒,迷迷糊糊地說胡話,喊口號,甚至還唱歌。
佟貴海念叨:“她不會……死了吧?”
佟喬氏更是憂心忡忡:“這樣下去,怕是還沒等白軍來,她人就沒了……”
“老二不會怪我們的,是她傷得太重,沒治?!彼晕野参?。
“他爹,不能眼睜睜看著她死,畢竟她是咱的兒媳婦?。±隙R走把她托付給咱,咱得好端端把人還給他呀!”
“能有什么法子?”
“……讓老大回來一趟?”
老大佟升近來一直駐防縣城,他當(dāng)營長,搞點創(chuàng)傷藥應(yīng)該不難??墒牵吘故菙硨﹄p方,佟貴海沒有把握,害怕弄巧成拙,就說:“你不怕老大把她逮了去?”
佟喬氏想了想,說:“不會吧?虎毒還不食子呢,張梅是他親弟媳婦,他做不出來?!?/p>
不能眼看著她死在自己家,確實又沒有別的辦法,佟貴海只好硬著頭皮給老大修書一封,說自己上山找樹根,不慎磕傷,傷口發(fā)了炎,很嚴(yán)重,要他盡快弄些創(chuàng)傷藥帶回家來。
托人把信捎走之后,兩口子眼巴巴地盼啊等啊。但是還沒等到老大回來,卻等來了清鄉(xiāng)的民團!
早就聽說國民黨的人要在這一帶搞拉網(wǎng)式清鄉(xiāng),瓦缸寨的屋頭也貼上了縣長和民團團長聯(lián)合簽署的告示,聲稱決不放過一個紅匪、一戶匪屬。如有隱匿匪兵者,格殺勿論!還公布了對各種人的賞格,比如團長賞兩千大洋,營長賞一千,士兵賞二十,等等。不久,又聽說民團在周邊的幾個大村寨開了殺戒。佟貴海越來越不放心,每天都爬到月牙峰半山腰上望風(fēng)。
這天上午,他看到遠處有一片白亮亮的光,晃人的眼睛,近了才看清,是一隊民團扛著槍過來,領(lǐng)頭的打著青天白日旗。佟貴海滿心希望民團是路過這兒,可是眼看著他們朝瓦缸寨走來。他已經(jīng)五十三歲,腿腳也不太好,他連滾帶爬、屁滾尿流朝家里跑去……
夫婦二人慌里慌張剛把張梅掩藏好,就聽到院外咚咚的腳步聲。民團的人直奔佟家來了。
這伙民團顯然是有備而來,二十多號人,十幾條槍,領(lǐng)頭的姓嚴(yán),儀表堂堂,戴一頂藍色禮帽,眼眶上架一副墨鏡,鑲著兩顆大金牙,腰挎駁殼槍,灰色的長袍馬褂,腳蹬一雙黑色寬口布鞋。民團不是正規(guī)軍,沒有統(tǒng)一的服裝,沒有編制,武器也是五花八門。這些人的組成主要是前期流亡的地主豪紳,紅軍打土豪分田地,他們僥幸存活下來,先是逃出去,然后借助國民黨正規(guī)軍的勢力返回家鄉(xiāng),瘋狂報復(fù)紅軍和那些支持紅軍的鄉(xiāng)民。他們很像后來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還鄉(xiāng)團,只是那時候還沒有這個說法,當(dāng)時叫地方民團。
這位領(lǐng)頭的嚴(yán)成淦是縣民團的大隊長,他就是百嶺廟人,當(dāng)?shù)刈畲蟮耐梁?,一只眼睛被紅軍打瞎,成了個獨眼龍。兩年前的百嶺廟慘案,就是他打的頭陣。這一帶的人,私底下都叫他“活閻王”。
他親自帶人直奔佟家而來,目標(biāo)是佟家老二。佟林是吳煥先身邊的人,嚴(yán)成淦不可能不知道。近來有傷號在佟家養(yǎng)傷,他也是得到了線索,盡管佟氏夫婦十分小心翼翼,但是家里有傷員,你就是不說,別人聞味道也能聞出來。搞清鄉(xiāng),民團比國軍正規(guī)部隊能干,民團打不了仗,就喜好下鄉(xiāng)清剿這一口,一是為了報復(fù)出氣,二是為了捉住大魚邀功請賞。嚴(yán)成淦是鐵了心要找到佟林,佟家老二官雖不大,但身價并不比一個營長低。他盯上了民團團長的位置,一心想立個大功,抓住佟家老二便是個好機會。
進了門,嚴(yán)成淦對佟貴海夫婦很客氣,態(tài)度很友好,他摘下帽子,沖二人彎腰鞠個躬,扣上帽子,面帶笑容,金牙一閃一閃,雙手抱拳一拱,說道:“佟長輩!嚴(yán)某公務(wù)在身,不得不來一趟,冒犯了!”
誰都明白,活閻王那么客氣,還不是看著佟營長的金面。但他明知道這是佟營長的家,還敢來冒犯,說明他是有很大把握的,有點破釜沉舟的意思。
佟貴海從方才的驚慌中稍稍回過神兒來,說他剛剛從山上下來,刨樹根去了,弄得一身泥巴。他讓女人趕緊燒水沏茶招待客人。
姓嚴(yán)的擺一下手:“謝啦。辦完事再喝吧!”
佟喬氏還算鎮(zhèn)定,說:“長官來我家,辦啥公事?是不是想拿幾只根雕給上面送禮?隨便挑揀好啦!”
“嬸子想歪啦!嚴(yán)某是想給上峰送禮不假,不過不是拿樹樁子,而是大活人!” 嚴(yán)成淦逼近一步,哈哈一笑,“叫佟林兄弟自己出來,還是我把他請出來?”
他們要找老二。夫婦二人心里都是一驚:難道老二沒走成嗎?沒容他們再說別的,嚴(yán)成淦一歪腦袋,吩咐眾人,只要人,不要財。十幾個團丁分進到各個屋里開始搜查。
大別山人家凡是有條件的,都喜歡在房屋內(nèi)壘個夾壁墻,危急時藏人藏東西。這些民團全都是本地人,熟悉鄉(xiāng)情民情,他們比土匪更有優(yōu)勢條件——土匪打家劫舍,往往都選在夜間,慌里慌張的,家里有個夾壁墻,往往還真頂用。而民團是代表政府的,可以光明正大搜查你,仔仔細細把你家搞個底朝天,所以你那個夾壁墻,糊弄土匪可以,騙不了民團。
佟家也有暗藏的夾壁墻,在堂屋與東偏房之間的小夾道里,團丁們沒費多大勁就號準(zhǔn)了夾壁墻的位置。他們拿專用軟木錘仔細敲打明顯偏厚的墻壁,發(fā)出空洞響聲的地方,十有八九就是夾壁墻。
這時,只聽一個團丁興奮地在屋里喊道:“哈哈!有了!”
但他們一時找不準(zhǔn)入口,這種情況下,要想進入,就得砸墻。看到佟氏夫婦那緊張勁兒,嚴(yán)成淦心里更有底,客客氣氣對佟貴海說:“佟長輩!入口在哪?晚輩實在不忍心砸壞你家老屋?!?/p>
佟貴海定定神說:“那是夾墻不假,里面沒東西?!?/p>
嚴(yán)成淦笑瞇瞇地說:“有沒有,得進去看看才知道嘛!”
佟貴海不得已,說了。入口就在張梅睡的那張床下面。幾個團丁掀開床板,摳開一塊活動木板,露出黑漆漆的孔道。他們擔(dān)心里面的人放槍,都往后躲,沒人敢下去,遂提出讓主人佟貴海在前面探個路。佟貴海擺出一副生氣的樣子,矮身鉆了進去……
一袋煙工夫過后,兩個團丁鉆出來報告,里面確實沒藏人,只有幾樣值點錢的雜物,還有一口袋糧食。
這下輪到嚴(yán)成淦撓頭皮了。他興師動眾而來,如果找不到人,是沒法交代的。正在犯難時,一個團丁拎著條舊毯子過來——尋常百姓家,是沒有這種軍用毯子的。團丁報告說,毯子上面還有血漬!嚴(yán)成淦一把奪過,看了看,盯著佟貴海:“前輩,這是誰的?”
佟貴海本來放松的表情又變得緊張了。方才夫婦倆掩藏張梅時,居然忘了收起這條毯子。嚴(yán)成淦單目炯炯,盯著佟貴海。
佟喬氏反應(yīng)還算快,說:“這是我大兒子佟升的。有啥稀奇?”
她說的也有道理,佟升在國軍當(dāng)營長,家里有幾樣軍用品,你是挑不出毛病的。她一句話,原本緊張的氣氛驟然又松弛下來。卻在這時,一個團丁驚叫著從柴火堆里扯出一樣?xùn)|西——一條帶血的繃帶!繃帶到了嚴(yán)成淦手上,他看了看,聞了聞,發(fā)現(xiàn)上面的血跡竟然還是新鮮的!
“這又是誰的?”嚴(yán)成淦捏著繃帶在佟喬氏面前抖了抖。
眾人都望著佟氏夫婦。大冷的天,佟貴海的汗珠子,卻從額頭往下嘀答。嚴(yán)成淦重又獲得了信心——既然沒藏到夾壁墻里,那么一定藏在家里其他地方,院子就那么大,房子就那么多,就是挖地三尺,也得把他挖出來!
嚴(yán)成淦獨目逡巡著佟家的院落。佟家做根雕手藝,家里到處是樹樁,各種各樣的大樹疙瘩、小樹枝杈,很占地方,堆了半個院子,人不在夾壁墻里,他判斷,十有八九藏在這些樹疙瘩下面。如果不是顧忌佟升,他真想一把火給點了,藏在里面的人,自會乖乖爬出來。
張梅確實藏在樹根下面,位置在東屋與院墻之間,那下面有一個旁人不知的地窨子。老夫婦倆早想好了對策,遇到搜查,張梅進夾壁墻,不如藏到地窨子里,村里有地窨子的,大概只有他一家,這個隱蔽地方是在佟林投了紅軍后,他們偷偷挖的,留作防備之用。就是在地面放火燒那些樹根,人躲在地底下,也沒什么大礙。
佟貴海發(fā)現(xiàn)民團要進村,倉皇跑回家。夫婦二人以前沒有設(shè)想關(guān)鍵時刻怎樣把張梅送到地窨子里,憑佟喬氏一個五十出頭的小腳女人,無論如何是不能把張梅扛下去的。佟貴海作為公爹,是不能碰兒媳婦的!這時候找人幫忙,一是來不及,二是容易暴露。人命關(guān)天,夫婦倆也顧不上那些禮節(jié)了,直奔張梅床前,在佟喬氏幫助下,佟貴海背起她,踉蹌來到地窨子口那里,佟喬氏早已經(jīng)把那上面的樹根搬掉,揭開蓋子,佟貴海順著木梯子下到地底……
在民團進門之前,二人手忙腳亂用樹根樹樁等材料蓋住了地窨子口。
嚴(yán)成淦滿院子瞅了一會兒,然后踱到東屋與院墻之間的那堆樹樁跟前,他發(fā)現(xiàn),其他地方的樹疙瘩,都落滿灰土,只有這一堆,似乎剛剛搬動過。他招招手,叫過來三四個團丁,指了指地方,說:“就從這兒下手?!?/p>
團丁們開始搬動樹樁。照這樣子,不出兩袋煙工夫,地窨子口就會暴露。抓不到佟林那是肯定的,結(jié)果一準(zhǔn)是抓到佟林媳婦。這同樣是個立功機會。對于佟家夫婦來講,一樣面臨殺頭的危險,到那時候,老大佟升是保不了他們的;不僅保不了,恐怕連他自己都得搭進去,落個革職查辦,前程毀了!
這光景,佟貴海越發(fā)緊張,想給煙袋鍋點火,卻怎么也點不著。嚴(yán)成淦掏出打火機,幫他點上,笑呵呵道:“老前輩,別硬撐啦!晚輩給你說清楚——他自己出來,和我們把他掏出來,那是不一樣的!現(xiàn)在你叫他出來,還不算晚,老老實實跟我走,我保他沒大事!”
佟貴海心里七上八下,他盤算,如果姓嚴(yán)的真保她不死,那么不如這就下去把她背上來。這些人就是不來找人,看那樣子,她也活不了幾天,讓姓嚴(yán)的把她帶走,給她治傷,讓她活下來,總比眼看著她死在家里強吧?……
眼看佟貴海頂不住,半天沒吭聲的佟喬氏發(fā)話道:“家里沒人就是沒人,喊我家佟升回來,讓他給你說!”
嚴(yán)成淦怕的就是佟家老大回來,畢竟他是堂堂國軍中校營長,把人抓到手,就不怕他了,抓不到人,那就麻煩,因為佟升是不會輕易咽下這口氣的。于是,他一揮手,又上去幾個團丁,眼看就要接近地窨子口……
也是天不絕人,就在這當(dāng)兒,傳來一陣嘚嘚的馬蹄聲,不一會兒,幾匹馬在大門外停下,原來真是佟升回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