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2019年第9期|范小青:遍地痕跡(節(jié)選)
就在那一瞬間,張強心里忽然有了一種預感,有一種非常不祥的預感。
他的預感向來很準。
這一回也一樣。
是娟子。正是令他一直提心吊膽、擔驚受怕的娟子。
那天晚上,娟子和劉英在縣城分手,娟子一口氣翻過幾個山頭。她站在離村子最近的那個山頭,望著生她養(yǎng)她的那片土地,天已經(jīng)黑了,已經(jīng)看不見了,但是娟子聞到了村子的氣味,她聽到了村子的聲音。娟子笑了。
她不知道,危險正在向她逼近。
一條鮮活的生命,就這樣被剝奪了。在僻靜的黑色的山路上,娟子被人殘忍地殺害了。
因為案發(fā)時間是夜晚,又在人跡稀少的山頭,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有翻山路過的村民發(fā)現(xiàn)了死去的娟子。
張強的心一直往下掉,往下掉,好像掉到一個無底的深淵。他受了傷的腦袋好像又要裂開了,要爆炸了,他不能再在病床上躺下去了。
張強跳了起來,拔掉輸液管,直奔案發(fā)現(xiàn)場。
已經(jīng)過了偵破命案的72小時黃金期,案發(fā)現(xiàn)場早已圍封,空無一人。該取的痕跡和證據(jù),隊友都會細心提取的,張強這時候再到案發(fā)現(xiàn)場,并不是來破案的,他是來和娟子告別的。只是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然是以這樣一種方式和娟子告別。
他都還沒有來得及向娟子說出他的心思,就被娟子永遠地帶走了他的初戀和愛情。
他終于承受不了了,他抱住自己開裂的腦袋再次倒了下去。
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淚流滿面,身上沾滿了黑中帶紅的泥土。這是他家鄉(xiāng)的泥土,這是娟子喪命于此的泥土。他站起身,朝著空曠的山野,他想高聲喊叫。
但是他埋下了喊叫,將它深深地埋在心底最隱秘的地方。
有人說過,所有的案件都是人犯下的,所有的作案人都會留下痕跡。
但是,在李娟案發(fā)的現(xiàn)場,卻沒有留下任何的痕跡?;蛘哒f,現(xiàn)場可能留下的任何痕跡,都被清除掉了。腳印、指紋、血跡、物品,什么也沒有留下。別說可能存在的另外一個人或幾個人,別說是殺害娟子的兇手,就連娟子自己的腳印,也被抹得干干凈凈的。好像娟子出現(xiàn)在那里,是從天上下來的,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是從一個不存在的地方來的。
不難判斷,兇手處理現(xiàn)場有著豐富的經(jīng)驗,是個老手。
唯一能夠推斷出死因的,就是娟子脖子上的勒痕。娟子是被掐死的。
那就是說,除了兇手的那雙手,根本就沒有作案工具。
張強在一無所有的案發(fā)現(xiàn)場找了又找,尋了又尋,恨不得挖地三尺,恨不得把整座山翻個轉(zhuǎn),可是除了泥土和植物一無所有。
悲傷、憤怒和沮喪的情緒,一直裹挾著他,他冷靜不下來,一直到他在現(xiàn)場一無所獲、不得不離開的時候,他才漸漸冷靜下來。他往小藤村的方向走了一段,踩到了一件東西。
是一根細藤帶子。
細藤帶子,在這一帶太普遍了。小藤村之所以村名叫小藤,是因為這個地區(qū)有一種特殊的植物:細藤。小藤村周邊的山上產(chǎn)的藤條,比別的地方的藤條要細得多,但它的韌性卻非常強,并且?guī)в幸还商烊坏那逑阄丁?/p>
因為細藤十分柔軟,村里很多人,都用細藤編織成細藤帶子,做自己的生活用品。比如男人用它當褲帶,女人會用它做吊帶衫的吊帶、扎頭發(fā)、編織手袋等等。
在一個細藤遍野的地方,地上的一根細藤帶子,為何能讓張強的神經(jīng)為之牽動?
張強因為悲傷和憤怒,已經(jīng)完全看不清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了,他只是彎腰將這根細藤撿了起來,隨手塞進口袋。
在成立專案組的時候,局里也曾經(jīng)有人擔心張強感情用事,想讓他回避這個案子。但是刑警隊的同事又都十分了解張強,專案組里有他沒他,他都不會放棄,他都會拼了命去破這個案子的。再說了,山區(qū)的地形和其他方面的情況都比較復雜,只有張強,對自己的家鄉(xiāng),對生他養(yǎng)他的那片土地,是最了解、最熟悉的。
命案偵破黃金時間的72小時已經(jīng)錯過了,一想到這個,張強心里就涌起難以克制的內(nèi)疚和懊悔。都怪我,怪我,我要是沒有受傷,一定不會錯過那三天的。我熟悉那個地方,那個地方,我閉著眼睛也能——
金隊說,強子,你別胡思亂想了,怎么能怪你呢?你救了劉英,你立了三等功,你——
張強只是搖頭,他說不出話來。金隊心里也十分不好受。
雖然娟子比張強小好幾歲,但是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他一直視她為妹妹。等娟子長大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非常喜歡這個妹妹,而且早已經(jīng)不是那種普通的喜歡了。
就在張強回隊的這天,法醫(yī)的第一份鑒定報告出來了。娟子身上,有撕打留下的傷痕,警方獲得了一條極為重要的,也是唯一的線索。通過娟子指甲縫里的一點皮膚組織,確定了一個人的血型:A型。
接下來破案工作立刻有了方向,警方先是讓案發(fā)地小藤村的適齡對象,全部進行血檢,排查出了十二個A型血的人。排除了沒有作案時間的,老弱病殘沒有作案能力的,已經(jīng)失去聯(lián)系三年以上的,最后只剩下兩個人。
一個是村里的二混子,叫毛吉子。這毛吉子生性懶惰,好吃懶做,年紀輕輕就到處混日子,四處游蕩。你要找他吧,他好像長年累月都不著家;你不想見他吧,他又總是會在你面前晃蕩,給你添麻煩。
找到毛吉子并不難。張強和金隊就守候在他家,毛吉子的爹娘也不為毛吉子說話,更沒有絲毫給毛吉子通風報信的想法,口中還罵個不停。
張強和金隊只守了半個小時,就看到毛吉子晃蕩晃蕩地回來了。
一看見張強和金隊,毛吉子嚇蒙了,愣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就跑。
張強很快就追上他,揪住,拉到金隊面前。
毛吉子立刻腿軟了,打著哆嗦說,強、強、強子哥,別、別抓我——
張強問,你為什么要逃跑?
毛吉子說,我、我犯事了?
張強心里猛地一刺痛,眼前頓時閃現(xiàn)出那個傍晚在隱秘的山區(qū)里發(fā)生的情形。毛吉子在偏僻的山道上攔住了娟子,上前緊緊抱住娟子,娟子拼命掙扎,毛吉子無法得手,惱羞成怒——
難道真是毛吉子——張強的眼睛里要噴出火來了——就在火光的另一邊,某一個陰暗的角落,張強感覺到那里有一個人,一直在看著他們,但是他看不見他的臉,看不見他的身形,只是感覺到他的存在。
金隊感覺得到張強的異常,他怕張強沖動,趕緊接過話頭問毛吉子,你回憶一下,6月28日下午六點到十點之間,你在什么地方?
張強似乎比毛吉子還要緊張。但他忽然覺得,自己不能完全明白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他到底是希望毛吉子有作案時間,還是不希望他有作案時間。
他不知道。腦子里一片空白。
不,他腦子里滿滿的都是當天晚上的幻象。
就聽得毛吉子說,讓我想想,讓我想想——毛吉子的聲音漸漸帶出了哭腔,我想不起來了,我真的想不起來了,我全忘記了。
金隊說,才幾天時間,你就忘記了?
毛吉子支吾著說,我、我、我可能,可能,是在犯錯誤——
犯錯誤?張強簡直要暴跳起來。他把娟子殺了,說自己只是犯錯誤?
金隊拍了拍毛吉子的肩,讓他冷靜一點。金隊說,毛吉子,如果你說不出這個時間段的去向,而且沒有人能夠證明你這個時間在干什么,那結(jié)果是什么,你應該知道的。
毛吉子當然知道。他說,我知道,那就是我殺了娟子。
毛吉子的爹忽然沖了過來,一把揪住毛吉子的衣襟,連扇他幾個耳光,才被金隊拉開。
老爹氣得大罵,你這個殺人坯子,你個殺人坯子,我早就知道你是個殺人坯子——
毛吉子捂著臉,嘟嘟噥噥地說,為了證明你的說法是對的,就算是我殺的吧。
他爹更是氣瘋了,再次上前揍他,罵道,你個混賬東西,殺人這事情也可以“就算”啊,你吃屎長大的?你腦子里灌的是尿?。?/p>
這倆父子說話沒個正經(jīng),做父母的也不為兒子做證,既然毛吉子不能證明自己,金隊和張強當場就帶走了毛吉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