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可能就是一個作家的族類
有這么個水手,他正在街上走的時候遇見一位涂口紅的女士。女士對他說:“你知道紫色激情的頂點是什么嗎?”水手說:“不知道?!迸空f:“你想知道嗎?”水手說:“想。”于是女士讓水手五點整上她家去。水手去了,他按響門鈴,屋里的鳥兒從四面八方飛了出來。它們繞著屋子飛了三圈,然后門開了,它們又都飛了進(jìn)去。涂口紅的女士來了。她說:“你還想知道紫色激情的頂點是什么嗎?”水手說想知道。于是女士讓他去洗個澡,把身上弄得干干凈凈的。他去了,跑回來的時候踩在肥皂上滑了一跤,把脖子摔斷了。這就是故事的結(jié)局。他到最后也沒弄明白那個是什么。我的朋友愛麗絲跟我講了這個故事,是她認(rèn)識的一個人親身經(jīng)歷的。
——不錯,這就是一個小故事,全文照搬自《安吉拉·卡特的精怪故事集》。
先來說想象力與故事。人類的想象力從來對于未知的一切葆有好奇,并且趨利避害,從來在好奇之中懷有兒童般的僥幸心,那就是——我們愿意相信,所有未知的背面,都藏著屬于我們的好運氣。這沒什么好說的,也無可指責(zé),就好比當(dāng)一位涂口紅的女士劈面塞給你一則美妙的問題,誰都會蠢蠢欲動一番。涂口紅的女士亮出來的,更像是個極具鼓動性的誘惑,它用“紫色”“激情”“頂點”連綴而成,遞進(jìn)著誘惑你,刺激著你的想象力,不免要惹得你心癢難忍。于是,我們上路了,準(zhǔn)時叩響那扇神秘之門。我們看到了出來又進(jìn)去的鳥兒,它們有“四面八方”那樣的規(guī)模。不是嗎,這已經(jīng)有了點兒“紫色激情”的意思。但這能算的上是“頂點”了么?——好像,嗯,還差著點兒意思。想要“登頂”嗎?那就得費點兒周折了,你得“把身上弄得干干凈凈的”。這也沒什么好說的,想要知道“紫色激情的頂點”,可不就是得有些前提條件嘛!回去洗洗再來吧。我們是得有多急迫,遵囑弄干凈了自己,跑著又來了。這一跑不得了,最后就弄出了個故事的結(jié)局。
再來說說想象力與故事如何驅(qū)動社會。當(dāng)文學(xué)有了想象力與故事這兩件寶物,我們便像那位故事里的女士——涂著口紅登場了。我們以文學(xué)的名義,用想象力與故事驅(qū)動了社會,幾千年下來,我們似乎一直還都得了手,讓人類史變成了想象力的歷史,讓社會史變成了一部故事史,時至今日,人類處理一切事物,小到談戀愛,大到國與國之間的關(guān)系,都要賴以一種講故事的方式才能被理解,才能夠湊效;當(dāng)人類展望前景,首先懷有的,也只能是一份講故事般的心情。
回到那個小故事。讀到它的時候,我覺得這個有點兒變態(tài)了的小故事其實還蠻喜慶的。不是嗎?蠱惑水手最終摔斷了脖子的,是“紫色激情的頂點”這種玩意兒。這位仁兄由此變得挺招人喜愛,他不是為了“芝麻開門”,不是跟在阿里巴巴屁股后面覬覦金銀財寶的四十大盜,他所迷戀的,是一種迷人的、情懷一般的旨趣。在我看來,這位仁兄可能入錯了行,他表現(xiàn)出來的世界觀,似乎更適合去做一名作家——替人類去做夢,替人類去澎湃地想象,替人類去攀登激情的頂點。在這個意義上,作家驅(qū)動著的對象,可能本來就是一群作家;在這個意義上,人類可能就是一個作家的族類,一個可愛的、想象力和故事的物種,我們依賴想象力和故事來驅(qū)動同類與自己,勇攀紫色激情的頂點。
故事里,那位水手一度看到了群鳥,紫色激情就在眼前,可以的話,我們還能說他“曾經(jīng)那么接近幸?!薄.?dāng)然,這么說有些滑稽——但也莊嚴(yán)。我覺得他沒什么問題。非要說有,那就是他的心急了點兒,在追尋幸福的道路上,跑起來了。這一跑不要緊,可能就壞了故事的規(guī)矩,于是一塊具有想象力的肥皂都能將他故事性地撂倒。寓教于樂的故事,就借著想象力成為了寓言,告訴我們:別急,當(dāng)我們距離那個“頂點”不遠(yuǎn)的時候,先得看看腳下有沒有肥皂。
我覺得這個故事完美地呼應(yīng)了“文學(xué)驅(qū)動社會”這一命題。我們或許都是些人類中格外想知道紫色激情的頂點是什么的人。我們“把身上弄得干干凈凈的”來了,我想,在今天這個“鳥兒從四面八方飛了出來”的時代里,興致盎然之余,我們還要記得——如果我們已有幸接近紫色激情的頂點,別急著跑起來,得先看看腳下是不是藏著塊要命的肥皂。
于是,想象力與故事將不僅僅是驅(qū)動著我們的發(fā)動機(jī),也將是我們制動和剎車的把手。這或許才是故事整全的美意,也才是想象力完整的說明書。
(本文發(fā)表于《延河》雜志2018年10期“弋舟小輯”一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