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原倫:讓時光停留在那些日子
我踏進《文藝報》的時候,她已從刊物模樣改為報紙。我印象中覺得,還是原先那刊物模樣的《文藝報》有派,有厚度,也雅致。如果讓《文藝報》停留在那個時代多好呀!但是想來,如果不是這一改變,如果不是擴充版面要增加人手,自己就不可能和這張報紙有緣分。然而離開《文藝報》20多年后,回想起來,如果時光停留在我剛進《文藝報》的日子,那是最完美的。自己上山下鄉(xiāng)、返城讀書,一路走來,人生的目標一直在朦朦朧朧的前方,只是到了《文藝報》,才有讓時光停下的感覺,有點像歌德筆下的浮士德。
1987年至1988年,是新時期文學井噴10年的尾聲,當然處于尾聲的我,并不知道一個時代行將結(jié)束,還以為這種情形會一直持續(xù)下去。其時小說、詩歌、散文、報告文學的繁榮如鮮花錦簇般絢爛,全國各種文學評獎活動方興未艾,將文學從一個高潮推向又一個高潮。一時間,全國優(yōu)秀人才似乎全部集中到文學領(lǐng)域,年輕的作家和詩人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早晨起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在7點鐘的新聞聯(lián)播中,會把得獎者的名單和篇目播送到全國,那是何等的榮耀。這也給我天大的錯覺,以為凡是有思想、有才華的人一定是文學精英,而不關(guān)心文學或不從事文學的都是庸人。后來才漸漸弄明白,原來全國各行各業(yè)的工作者,有著同樣的才華和高尚的趣味。現(xiàn)在想來,在那個特定的年代,人們的思想解放首先表現(xiàn)在文學上是有其內(nèi)在成因的。文學作為一面旗幟,一度聚集了那個時代最有熱情、最有夢想的人,雖然不是全部,也是絕大部分。
由于在《文藝報》工作要約稿和取稿,自然能見到許多全國第一流的作家和學者,與他們有短暫的接觸和交往。頗為可惜的是,當時沒有記錄下來那些點點滴滴,現(xiàn)在回想起來有一種似是而非的茫然感。當然有些事情還是留下深刻印象,如拜見楊憲益就是一例。老先生住在外文局的宿舍,在不大的客廳見到他,他熱情健談,見面落座寒暄幾句,就拿出一瓶啤酒,讓我自己倒上,他也是以酒當茶,和我邊喝邊聊。他是《紅樓夢》的英譯者,讓我吃驚的是他對《紅樓夢》的評價居然并不高。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種評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上菚r只顧驚訝與詫異,居然忘了追問為何對這部自己親手翻譯的古典名著沒有高看一眼?從楊先生家回來,別人告訴我著名作家諶容的中篇小說《散淡的人》中主角的原型就是他,記得以前讀過呀,趕緊重新翻看。不過小說中那傲氣、睥睨周遭一切的酒仙形象和我直面的那位老人有點對不上。
還記得在一個飯店采訪過現(xiàn)代文學大師王瑤,王老師體格敦實、親切平易,說話中氣很足。忘了是在什么語境下,談到了聞一多,他說聞一多從國外回來,在清華教課,學生們不滿意,喊出“打倒不學無術(shù)的聞一多”的口號,這又使我驚掉下巴。是的,偉大的學者不是一開始就那么偉大,但是那走麥城的情形還是令我大感意外。
當編輯免不了要校對稿件。有一次校對王蒙的大作《文學:失卻轟動效應以后》,發(fā)現(xiàn)有地方文字不通,趕緊核對原稿,原來排字的工人師傅將第3頁排在了第2頁的前面,這才找到了問題的癥結(jié)。此時,王蒙在文化部部長任上,小樣一出,已經(jīng)有專人取走,他要親自過目。第二天王蒙的小樣回來,他只是在原稿上不通順的地方動了幾處,照樣又是一篇雄文,實在令我十分佩服。
希望時光停留在那些日子,不完全是因為文學,還因為《文藝報》是我進北京后第一個工作單位,同事與同事、普通員工和領(lǐng)導之間的關(guān)系特別融洽。同事之間的爭論往往是文學方面的爭論,有時候也劍拔弩張,好像不把這些問題討論清楚,文學發(fā)展的道路就此走偏。這是一個可以專注于讀書、思考和寫作的年代,似乎不必太注重人際關(guān)系和社會世故,也表明那時報社小環(huán)境的和諧與領(lǐng)導們的寬容。
引薦我進《文藝報》的是何孔周,接著拜見了陳丹晨、謝永旺和辦公室主任顧瑾。領(lǐng)導們對我語重心長的囑咐今天雖不全記得,但是記得他們的風范。謝永旺作為主編,上下班騎一輛自行車,而他是可以享有報社的專車接送的。在京城,換過幾個單位后越發(fā)感到他的正直、清廉和待人誠懇,實在是難能可貴。與謝主編相比,丹晨多了幾分幽默,這幾分幽默或許是他青春永駐的秘訣。由于丹晨直接領(lǐng)導我們理論部,接觸較多,恍惚間與他沒有年齡和職位上的差別,一直到今天,我仍叫他丹晨。那時在老謝、丹晨、泰昌和鐘藝兵面前,什么意見都可以表達,也都能得到善意的回饋,或許這就是古人追慕的可“直道而行”的“三代之風”。
除了討論文學,還有共同進餐,我們經(jīng)常光顧沙灘附近的小館子,互相付賬,那時不怎么實行AA制,印象中我的小領(lǐng)導潘凱雄最大方,請的次數(shù)最多,剛領(lǐng)了一筆稿費,立馬請客。雖然記不得凱雄穿過什么名貴的皮鞋,但是每回他領(lǐng)到一筆稿費,總說可以買一只皮鞋,不等他第二只皮鞋的稿費到,大伙已經(jīng)把第一只皮鞋的錢吃掉了。
胡吃海塞、開懷暢談的日子是最愉快的。文學創(chuàng)作需要慎獨,但文學評論和編輯常常與吃飯聯(lián)系在一起,多少能吃出一些靈感來,在這個吃飯群里出現(xiàn)的評論家,除了潘凱雄、賀紹俊、張陵、朱暉和后來的王干,當然還有經(jīng)常來報社串門的作家和批評家加入。除此之外,還有應紅、于建、侯寰、張瑤、寒小風、楊海涓、曾莉等同事,吃得歡快熱鬧。
我的知青戰(zhàn)友們一直在回憶上山下鄉(xiāng)那段輝煌而苦難的歲月,30周年聚會如此,40周年乃至50周年的聚會也如此。然而在我的記憶中,《文藝報》的那段日子是我青春歲月的延續(xù)。那是我人生中最自由歡快、不知天高地厚的日子,兩年多的時光也不算短暫,但是在記憶中只是曇花一現(xiàn)?;赝?,苦難的日子或許更有追憶價值,正如悲劇比喜劇有價值,但是于我,情感上最認同的仍是初進《文藝報》的那段歡快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