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19年第9期|崔曉琳:裂紋
在幼兒園接到毛毛時,李麗都不敢看陳老師,為同一件事把抱歉的話說上三遍就已經(jīng)毫無意義了,還不如佯裝沒心沒肺的樣子,倉皇而快速地離開為妙。抱著毛毛一路小跑,像個小偷,生怕盜取的贓物被失主追回,即使她盜走的是這每日遲到的半小時。只聽身后鐵門巨響,李麗都能感覺到陳老師那僵硬的笑容,像枚飛鏢穿心而過。
毛毛的身體是縮緊的,眼里有些驚恐,一點不像初來幼兒園時的樣子,抱在懷里如泥鰍般扭來扭去,小嘴也說個不停。
回到家,照例是燉個蛋、沖杯牛奶給毛毛先墊個底。再就著冰箱里的存貨三下五除二地做了兩菜一湯。等到一切就緒,李麗早沒了用餐的心情,結(jié)婚、生子好像把一切隱藏的問題都暴露出來:無力提供任何援助的父母,加班成常態(tài)、像蝸牛一樣往上爬的丈夫,就連她自己在城郊崇德小學(xué)的工作也成了絆腳石,即使不候車、不堵車,她依然不能像其他父母一樣準時去幼兒園接毛毛。她讓陳老師付出了額外的無償勞動,而條件是她和毛毛都得領(lǐng)受冷落和嘲諷??粗救坏纳袂椋X得很沮喪。志遠回來后,大約也嗅到了潛在的火藥味,只是他避重就輕,不想扯出他起碼在目前無法解決的難題,他用他并不擅長的語調(diào),試圖緩和屋里的氣氛。麗,這個周末咱帶著毛毛去看看他外公外婆吧。他是想討好來著,聲音提高了好幾度??蛇@個提議一點也不聰明,李麗從內(nèi)心抗拒,娘家的父母在老家給哥哥、姐姐帶倆小孩呢,去干啥?去讓毛毛擺出無人看顧的可憐相?你王志遠這不是存心要讓人難堪嗎?她冷笑兩聲,不如去看看毛毛的爺爺奶奶,他們可不正等著你送錢去。志遠啞然,臉一下子僵住了,頭一晚母親在電話里倒了半天苦水,李麗已然心知肚明。
毛毛也是沉默的,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倆,隨即滑下椅子,滴溜溜地從飲水機里接來兩杯水。察言觀色,這大概是他在陳老師那里被迫學(xué)會的吧。李麗心疼,一肚子的委屈化為烏有,埋著頭扒拉碗里的飯。她沒看志遠,心里隱隱有些后悔,這年過三十的男人,為了事業(yè),沒少給人低過頭,心里的苦楚不見得比她少。
到了周末,誰也沒提,哪兒也沒去。志遠一大早跑了趟菜場,做了一桌飯菜,心照不宣地彌補自己的虧欠。這做法毫無新意,可對于貧賤夫妻而言,卻又是成本最低、見效最快的方式。李麗倒也不為自己叫屈,她記起母親有回說笑時,突然說道:“真的,如果當(dāng)年再有第二個人來提親,我就不會嫁給你父親了?!蹦赣H說得很認真,眉眼里緊鎖著憂傷。那時候李麗已經(jīng)嫁給了志遠,相了很多次親,志遠是唯一向她求婚的男人,她清楚,他和她一樣被很多人禮貌而高傲地拒絕過,他們有著共同的藏在骨髓里的卑怯和敏感,就算她穿上大牌,化上精致的妝容,他也能輕易地剝開她的表層,自然地去融入、契合。說到底,他們是同類,了解對方如同了解自己。不用去掩飾家境,也不用為每次約會的地點、消費額度而費心琢磨、精打細算,就是提到未來也不用去制造一些根本實現(xiàn)不了的愿景來自欺欺人。彼此坦誠相待,當(dāng)然這不是因為情投意合,而是門當(dāng)戶對,當(dāng)你無須踮著腳跟就能與對方平視時,你就壓根不想再給自己做任何拔高形象的鋪墊了。
母親過了大半生仍會心有不甘,為沒有遇到第二個提親的男人而耿耿于懷。李麗猜想,母親質(zhì)疑的不是父親,是自己,是自己最好的年紀里,沒有吸引到更多異性的關(guān)注和喜歡。當(dāng)然,現(xiàn)在看來,母親和她一樣可笑,竟然不知道在被婚姻慢慢吞噬的過程里,少有女人還能保持個人魅力,又何來的自信和資本去對曾經(jīng)的選擇感到惋惜。
她的注意力重新回到餐桌,這是志遠對她唯一的體恤和讓步。她如果再延伸頭兩天不愉快的話題就顯得有點無理取鬧了,這不是她的作風(fēng)。但她卻真想掀一回桌子,痛快地吵一回架:是,毛毛總不是她一個人就能生出來的吧?是,工作?誰不工作呀,誰就一定該在陳老師面前裝得厚顏無恥?誰就一定還得買菜做飯、收拾洗衣?保姆還有工資和假期呢,他這個摳門的窮鬼又給了她啥……心里一下子冒出了好多話,她幾欲脫口而出,但看到毛毛像只樹袋熊一樣纏在志遠身上咯咯地笑個不停時,她竟啥也說不出來了。
心里藏著股無名之火,上課的時候,按捺不住,語氣不斷上揚。她拍了拍離她最近的課桌,厲聲喝道:“起來,把我剛剛講的內(nèi)容復(fù)述一遍?!彼睦飵缀跏堑靡獾模@個世界總還有一塊地是她能掌控的,她打算痛痛快快地發(fā)泄一回。那學(xué)生被猛然叫起,竟半點也不含糊,答得從容自得、條理有序,甚至在她的講解上還注入了自己的體會和感悟。她一下子便傻了,積壓已久的情緒都已站在了100米沖刺線上,突然被人中斷、叫停,撤離場外。手機不合時宜地在口袋里抖動起來,她把手伸進衣服袋里狠狠地掛斷了電話。教室里響起一片掌聲,學(xué)生們都在為剛剛回答問題的同學(xué)鼓勁,她卻沒有一丁點身為人師的成就感。好不容易捱到放學(xué),去接毛毛,發(fā)現(xiàn)她小臉燙得都能烙餅了。打你電話,沒人接。老師兀自解釋。怎么不送去醫(yī)院看看,或者聯(lián)系一下他爸。她心疼,忍不住責(zé)備。原來毛毛他有爸爸呀,怎么沒留電話,也沒見他來接過毛毛呀?對了,你剛說送毛毛去醫(yī)院,我也想啊,可我這一屋子的孩子誰來管?老師很驚訝地看著她。她仿佛被抽了一鞭,原來在旁人看來,毛毛是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她使勁回憶在給學(xué)校留家長電話時,她怎么就忘了志遠,怎么就沒有指望過他。
39.5℃,來得再晚些,肯定得燒出問題。醫(yī)生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又自責(zé)又心疼又委屈,淚珠在心里都滾了上百回。志遠趕來,手機一直在響,好像有人不斷催促,他怯怯地看了李麗幾回,她不作回應(yīng),不知何時,竟又不見蹤影。趁毛毛睡著了,李麗在床尾把作業(yè)給批改了,起身時,腰疼得要命,胳膊也好似要斷掉,忽才想起,從幼兒園到醫(yī)院,從排隊掛號到病房,她竟抱著毛毛一刻也沒放下過。
整整一夜,她幾乎都沒有睡,隔兩個小時給毛毛量體溫,樓道不時有人走過,盡管很輕,卻也能聽出些不安和焦慮來。她靠在床頭忍不住胡思亂想,她想,問題總得解決,要不給毛毛換家幼兒園吧?可是換一家,她又得低聲下氣地跟老師解釋、商量,那位老師還未必就能諒解,她在心里搖了搖頭。送到外婆那里去?這個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讓母親看管三個小孩,這根本不現(xiàn)實嘛。那要是送到志遠的老家,讓爺爺奶奶帶呢?不行,在那以生產(chǎn)石灰為業(yè)的小山村,呼吸都是件困難的事。再或者在崇德小學(xué)附近找家幼兒園?可整個小鎮(zhèn)就只有一家幼兒園,孩子們幾乎是在家門口上學(xué),因而幼兒園里不提供午餐,也沒有午休的地方,這便意味著她將花更多的時間往返在學(xué)校和幼兒園之間,也將會暴露出更多時間上交錯的漏洞。她把頭埋在雙膝之間,像個無助的孩童,事實上,在此之前每一種途徑她都想過無數(shù)次,她比誰都清楚,只有送毛毛去晚托班才是最好的辦法,她之所以下意識回避,只因為送去那里,得額外再支付一千塊,且不說日常生活費用,就是每月四千的房貸和兩千的裝修貸款,這一千塊就足以讓她猶豫和苦惱。李麗對著窗外的黑夜長長地嘆了口氣,她感覺自己只需推開窗便會立即消失,除了毛毛,沒有人會在意。
待到天亮,毛毛的呼吸由短促變得舒緩,體溫終于穩(wěn)定在了37.2℃,李麗松了口氣,盯著手機好一會兒,到底還是沒撥出去。在衛(wèi)生間里抹了把臉,對著鏡子,李麗突然覺得自己一下子變老了,老得跟母親似的,老得像母親一樣會回憶自己的如花年紀,老得想把母親說過的話也說上一遍,譬如那從沒出現(xiàn)過的第二個求婚者。
約莫八點,志遠從門背后走過來,還是頭一天穿的那件夾克,一身的煙味。他摸了摸毛毛的額頭,又小心地把手上的飯盒放在旁邊的小柜上。在門口買的小米粥,毛毛醒來后喂他吃一點。他輕聲說。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毛毛的臉。走錯地方了吧,你應(yīng)該在辦公室加班寫材料,或者提著你的小米粥給領(lǐng)導(dǎo)送去呀。李麗仰著下巴,她當(dāng)然不會忘記第一次見志遠給他的領(lǐng)導(dǎo)準備感冒藥和早餐時的樣子,藥裝在分格的藥盒里,保溫飯盒里裝著在樓下排了半小時隊才買到的雞湯餛飩,她當(dāng)時驚得快停止呼吸,果然,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有骨頭。唉,你說的是什么哦,這段時間太忙了,昨晚寫材料寫了一個通宵,等應(yīng)付完這次考評,以后每天我去接送毛毛,我來照顧他。說話間,志遠羞紅了臉,他輕輕拍了拍李麗的肩,表現(xiàn)出適可而止的體貼。當(dāng)她是傻子嗎?結(jié)婚五年了,這種近于自我催眠的話還不如不說呢,考評工作一結(jié)束,不是還有市里面來檢查嗎?不是還有各縣交流檢查嗎?處在辦事員的位置,你能掌控自己的時間?李麗都懶得拆穿他的謊言,她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真是既可憐又可笑,畫餅如果能充饑,她何不自己動手啊。這種念頭不是第一次冒出來了,只是附加了一整夜的焦灼、失望,沒有哪一次像現(xiàn)在這樣不可阻擋,像這樣無路可退,恨不得立即就跟現(xiàn)有的一切雞零狗碎揮手告別。
趁著周末,跑了趟書店,買了套公務(wù)員考試書。把時間當(dāng)餅來攤,使勁擠壓,乘車、午休、上廁所,這些零碎的時間被串了起來,沉甸甸的,似乎能掛得住所有設(shè)想的未來。當(dāng)然她不會跟志遠說起這些,畫餅和做餅總是有區(qū)別的,在事情未辦實、辦妥之前,說出來毫無意義。再者,這種獨自建筑夢想的過程,充滿著自豪感、成就感,實難分享。
看書的過程就像是往私藏的小金庫里添置銀兩,每多看幾頁就多了幾分抵抗現(xiàn)實、處理意外的底氣。再面對陳老師時也不逃避,送上一罐托人買來的正宗土蜂蜜?!靶量嚓惱蠋熈?,下學(xué)期毛毛就不會再給您添麻煩了。”她說得很肯定,眼睛沒有躲閃。那個年輕的女人坦然地接過蜂蜜,嘴角還是習(xí)慣性地浮起一絲不屑。
那種不屑于她就像照鏡子,她不得不承認,對這種家庭式幼兒園她內(nèi)心從來沒認可過,對這類考不進公立幼兒園的老師也是壓根就沒瞧上過,說是老師,還不如說是保姆,而且是廉價的保姆,她有一次無意中打聽到陳老師的工資不過兩千時,著實在心里高興了好一陣。她都有些諒解、憐恤陳老師了??梢稽c小惠實在不能彌補被她剝削的勞動力,蜂蜜收效甚微,次日再來,陳老師站在操場,隔著老遠,冷漠地看她牽著毛毛離開。她努力讓自己走得不那么慌張和狼狽,挎包里一袋子的考試輔導(dǎo)書,很沉,跟毛毛一樣,是她的未來。她想,現(xiàn)實的風(fēng)暴還可以再猛烈點,迎接勝利的意義才顯得更加非凡。
八年前她師專畢業(yè),等待分配的日子里,總伴著些讓人泄氣又無奈的傳聞。比如有親戚會提醒,還是應(yīng)該去走走,總不能任人擺布,落到最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她有些錯愕,怎么個走法?想留在城里,得找準人,下對藥。親戚們像掌握了某種神通,一臉神秘而又曖昧的表情。父母一輩子從土里刨食,很難消化這話里的內(nèi)容,努力聆聽,彼此對視,神情依舊茫然。她也是無助的,說這話的親戚從來繞著村長走,家里沒占過丁點便宜、沒得過絲毫好處,求人辦事,同樣是摸黑的瞎子。也許正是因此,才會替她著急,才會把聽來的經(jīng)驗當(dāng)作見識。
八月底的一天,她接到通知,分配到了崇德小學(xué)。這結(jié)果遠遠超過了聽天由命的預(yù)期,大概是從那時起,她有些相信活著不用太刻意,人生其實只需靜待。與其說這是相信自己,不如說是相信命運。
然而,到了眼前,這樣的念頭虛幻、空洞,有些自欺欺人,不足以讓她心安。等待已經(jīng)成了最窩囊的表現(xiàn),她只想實實在在地讓生活發(fā)生質(zhì)變,哪怕提高得慢一點、時間長一點,總要有所期待才好。
志遠壓根沒有發(fā)覺她的改變,他少有社交,每天吃完晚飯,會提著垃圾下樓。她在廚房里收拾,從窗戶里能看到他拖著拖鞋,慢吞吞地走向垃圾箱,隔著腐臭的垃圾,像投籃一樣,把手里的袋子準確地丟進箱里。他不會立即上樓,而是點燃一支煙繼續(xù)朝前走,沿著小區(qū)走。也許,志遠也有他自己的打算,也許還與她和毛毛無關(guān),生活從來不放過任何一種可能。李麗在心里自嘲。十五分鐘后,她把手洗凈,把整潔的廚房送進夢鄉(xiāng),剛好能聽到鎖孔扭動的聲音,志遠一聲不吭地窩到沙發(fā)里去,把電視的聲音開得很大,虛張聲勢的熱鬧,讓屋子里呈現(xiàn)出一種緊張過后的疲乏。這種潛在的秩序和規(guī)律,像一根越勒越緊的繩索,把兩人所有的心思都扎緊了,密不透風(fēng)。
這樣也好,誰敢保證一開口就不是一場戰(zhàn)爭呢?掩上臥室的門,摟著毛毛講故事,隨意翻開一頁——小螞蟻搬家,她輕聲念著,毛毛仰著小臉問,螞蟻為什么要搬家呀?因為下雨,它們要搬到一個安全的地方,避免被雨水沖走了。她念著,若有所思。故事還未講完,毛毛就已經(jīng)睡著了??蛷d的電視不知疲憊,那些無趣的綜藝節(jié)目,就像是居委會里喋喋不休的大媽,不斷在重復(fù)和驗證顯而易見的常識。扭開書桌上的臺燈,李麗像只小螞蟻一樣,將書本上的一字一句不斷地搬運到自己的腦子里。
志遠是什么時候進的臥室,什么時候上的床,她也沒聽見。等到眼皮重得抬不起來時,鉆進被窩,一股尿臊味竄了出來,四下里一摸,床單和被子全被毛毛尿濕了。她著急忙慌地把毛毛抱到客臥,里里外外換了個干凈,小人兒睡得很香,任其擺布。等收拾妥當(dāng),睡意全無,她又重新坐到書桌旁,擰開臺燈。在她身后,志遠仍躺在尿濕的被窩里,像一個完全熟睡的人。她知道,就算他此刻正冥思苦想如何取悅領(lǐng)導(dǎo),他的身體也不會突然醒過來,他看上去更像是個可憐的、無辜的被拖累者,她和毛毛,似乎正在以不可思議的方式和速度將他拽入可怕的深淵。
網(wǎng)上已經(jīng)發(fā)布了公務(wù)員招考的通知。課間,聽到辦公室里的幾位同事在相互議論,嗨,不要去跟畢業(yè)生搶飯碗,人家一直處在學(xué)習(xí)備考的狀態(tài),我們這又是工作又是孩子的,沒戲。對,對對,真要考,還不如考城里的幾所學(xué)校呢。考學(xué)校?她心里緊了一下,低著頭,把耳朵探出去。嗯,今年縣城里中小學(xué)招考老師的方案都出來了,考學(xué)校,我們才有經(jīng)驗優(yōu)勢,更現(xiàn)實一些。她若有所悟,原來沒有誰在含糊著對付日子,她內(nèi)心的彷徨、她企圖開展的自救,同事們也在經(jīng)歷。
縣直有兩所學(xué)校招考小學(xué)語文老師,共三個名額,其中一所是特殊教育學(xué)校,李麗不假思索地選擇了特殊教育學(xué)校,兩個名額,機會多了50%呢。那“特殊”二字她一點也不擔(dān)心,不就是指那些有缺陷的孩子么,她以前在學(xué)校輔修過手語,能夠勝任。
交了報名表,確定了目標,心里仿佛一下子就有了支撐。走起路來,腳步輕快,臉上不自覺地就會洋溢出微笑。李麗在心里默念,再努力兩個月吧,她一定能證明自己,有足夠的能力去給予毛毛更多的關(guān)愛。
學(xué)校的月度例會,往常她是會找各種借口逃脫的,但現(xiàn)在忽然覺得應(yīng)該珍惜。她莊重地坐在會議室里,同事們在說笑間相繼而來,領(lǐng)導(dǎo)們陸續(xù)落座主席臺,她心里竟隱隱有些難受。她想起第一天來學(xué)校報到時,她走的每一步都是靠近,每一步又都是回歸,她滿懷感恩,把校園里的一草一木都視作親人。她的思緒開始游離,忽然想到,幾個月以后,要是通過了考試,有機會在月度例會上發(fā)言的話,她會說點什么?她皺了皺眉頭,打下腹稿,她想她一定會深情地說,我很感謝十年前崇德小學(xué)接受了我,我一直把每一個學(xué)生都當(dāng)作自己的孩子,我愛他們,盡心竭力去傳授知識,如果不是因為我的兒子需要照顧,我從來沒想過要離開。她在心里默念著,眼睛竟有些濕潤。校長跟往常一樣,把月考的情況進行了通報分析,對畢業(yè)班的班主任又格外關(guān)心了一回,末了,清了清嗓子說,“最后我宣布個事,因為快到期末了,讓大家提前有個思想準備,下學(xué)期,我們學(xué)校將遷至新校區(qū),出了校門向南走一公里即到。”會議室里一下子就炸開了鍋,這事雖然早有耳聞,可畢竟從沒有得到過官方的證實,大家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從客運站走到新校區(qū)得半小時呢,每天不到六點就得起床。“請大家認真抓好期末的教學(xué)工作,同時,也讓我們一起期待下學(xué)期的新環(huán)境新面貌吧,散會?!鳖I(lǐng)導(dǎo)起身,頭也沒回。為啥搬過去,之前不是說那邊修的是商住樓嗎?我們搬走了,這里又留來干嘛?大伙還在抱怨。坐在身旁的同事無比擔(dān)憂地看著她,你以后可怎么接送孩子?她搖了搖頭,啥也沒說。剛打下的腹稿被按下了刪除鍵,她慶幸她已經(jīng)有了離開的準備。
志遠如果稍稍細心一點是會發(fā)現(xiàn)她的轉(zhuǎn)變的:除了把時間管理得更加有序,還有她自身的精神面貌,從容舒展、充滿自信。只是,在她還沒成為一個成功的勵志的案例前,不足以啟發(fā)和改變志遠對自身發(fā)展的謀劃,但這一天已經(jīng)不遠了,她想。他依舊每天早出晚歸,工作之余小心周到地給他的領(lǐng)導(dǎo)提供私人服務(wù)。好幾次,領(lǐng)導(dǎo)出差,到達了目的地才想起忘帶了某件重要的物品,于是,他像是得到了重托,獨自坐著通宵的火車專程送達。她完全想象得出他拿著東西守在酒店大廳的樣子,本就有些虛胖,坐了一夜的火車,皮肉更加松馳,眼睛也是浮腫的。領(lǐng)導(dǎo)終于出現(xiàn)后,他理了理衣角,幾大步走過去,把手中的物品送上,領(lǐng)導(dǎo)都有些驚著了,一臉恍惚,看了看手機,自言自語,沒有時間了,我得開會去。一邊說著,一邊往外走,那千里迢迢送來的物品被順手丟給了前臺。這些想象不是沒有依據(jù),因為志遠每次完成這種額外的無聊的工作后,回到家,都會變得更加沉悶。洗碗的時候,她透過窗戶,只見志遠拎著袋垃圾,耷拉著頭,隔著不到一米遠的距離,朝垃圾箱一扔,鼓囊囊的垃圾袋立在邊緣,左搖右晃,空了的醬油壺、煙盒、皺巴巴的菜葉子一股腦兒地滾落在地,他杵在那里,好一會兒過去,突然伸出腳把醬油壺踩在腳下,接著又狠狠地跺了兩腳,他看上去很蠢,像個挨訓(xùn)后的小孩,滿腹的委屈卻又不肯示弱。等到她收拾完廚房,許久,才聽見鑰匙扭動的聲音。
但是,不用擔(dān)心,只需過幾天,那個對領(lǐng)導(dǎo)唯唯諾諾、無所不從的志遠便又回來了,他總能搬出無數(shù)趕不回家吃飯的理由:開會,下鄉(xiāng)回來的途中,加班趕材料等等。每一次都無可奈何,每一次都緊急萬分,每一次也都不由分說。李麗在廚房里洗碗時,脖子都懶得往外伸,少了灌籃高手,樓下的垃圾桶也很寂寞。手機響了兩聲,毛毛從客廳送過來,她擦了擦手,點開,是條短信,銀行卡里的那點余額越發(fā)可憐??ㄊ莾赡昵百I房后志遠交給她的,一開始她沒接,早看破這張卡不會改變她拮據(jù)的生活。志遠當(dāng)時相當(dāng)有男子氣概地將卡強塞進她包里,單位里發(fā)的績效就夠我用了,這張卡每月還了房貸還有剩的呢,他說的時候聲音都是驕傲的。那卡放在錢包里,一次也沒使用過。她的手機號是志遠曾用過的,志遠迷信數(shù)字,幻想換了吉利的號碼就能青云直上。上個月跟英子無意中提到這張卡,英子立馬陪她到銀行辦了短信提醒業(yè)務(wù),順道也打印了近兩年的交易記錄,于是便知道了這張卡還連著存折,知道了每月都會有一筆錢從這里消失,這錢,從來都不會走錯路,不會走到她父母的手里,只會出現(xiàn)在她婆婆的存折上。這錢不多不少,剛好一千元,剛好是送毛毛去晚托班所需的費用。她不能不去想這一千元,也不能不去惱怒志遠,更不能把這事攤到桌面上跟志遠掰理,死纏爛打地去要回這一千元。因為在經(jīng)濟上他們分得很清楚,一個還買房的貸款,一個還裝修的貸款,各自剩下大概兩千元的工資,一個負責(zé)毛毛的學(xué)費,一個負責(zé)家里的日常開銷。他們知己知彼,都窮慣了,生怕占到對方一丁點的便宜,成為對方的口實。
她時刻提醒自己不要去想那1000元,然而一開口卻直奔主題,我去看了晚托班,每月多花1000元就可以等到晚上七點鐘再去接孩子。她的語氣硬生生的,帶著寒氣。志遠愣了一下,皺著眉,一日三餐都在幼兒園里,我怕毛毛的營養(yǎng)跟不上,過了這段時間,我來接送毛毛吧。志遠似乎才找到問題的核心,不是時間,也不是那1000元,而是毛毛的身體發(fā)育。她始料未及,莫名其妙就成了一個斤斤計較、自私自利的母親。之后,她和志遠的對話盡量只停留在買菜上,頭一晚在餐桌上她就把所需的菜羅列出來,要志遠下班時順道買回,志遠一般只回答哦、嗯、好,但是不用懷疑,第二天,他如果按時回來,要買的菜就一樣不少。有一次她試著掩藏起內(nèi)心的鄙夷和惱怒,故意問起他的工作,考評結(jié)束了嗎?市里邊什么時候來檢查?志遠看著她,露出奇怪的笑容,隨即扭過頭去專注地看著電視屏幕,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既不團結(jié)協(xié)作,也不對立為敵,在兩個人共同生活的空間里,你永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李麗細想起來,她和志遠竟然沒有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吵架,明明已是怒氣沖天,心里邊把所有新賬老賬都翻了個遍,打了不下于十頁紙的腹稿,然而,志遠只需一個眼神,一個關(guān)門的動作,就能讓吵架頓時失去所有的意義。無架可吵的李麗,唯有將沉積的時間和精力用在書本上,才能對未來更堅定。
等到面試結(jié)束,走出考場那一刻,李麗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天氣是明媚的,路邊的花草是美的,街角的果皮箱都是可愛的,就算是見到了陳老師,她想她也會是愉悅的。朝著幼兒園走,一路上都在盤算如何犒勞自己,提前祝賀勝利的到來,買一條漂亮的裙子?買雙高跟鞋?或者帶著毛毛叫上英子去吃頓大餐,當(dāng)然,還可以對自己再好一點,把單選題變成多選題,全部打鉤,逐一落實。她繼續(xù)往前走,這條路她太熟悉了,往前走200米是商場,再往前500米就是毛毛的幼兒園,再往前呢?她皺了皺眉頭,想起來了,再往前不到100米就是特殊教育學(xué)校,心里呯的一下,一個念頭升起。多選題重又變成單選題,跳過所有的選項,直接去特殊教育學(xué)校,沒有比這更有儀式感、更有意義的選擇了,她一刻也不想猶豫,快步向前。
特殊教育學(xué)校的位置有點特別,準確地來說是整個小城的地勢都很特別。它被烏江一剖兩開,河?xùn)|兩岸的街道成階梯狀,而特殊教育學(xué)校就位于西二街的下一個階梯。從馬路邊上的一條小道往下走,就能見著校門口了,大門緊閉著,保安是個五十出頭的男子,正坐在值班室的門口曬太陽,看見她有些意外,來看孩子的?哦,她含混地應(yīng)著。哪個班的?叫什么名字?你是他什么人?保安起身站了起來,帶著職業(yè)的敏感。還在上課吧,要不,我等等。她干脆側(cè)身進了值班室,一屁股坐下。大哥,這學(xué)校里有多少老師?多少學(xué)生呀?她一邊問一邊四處打量。保安遲疑了一下,給她倒了杯水,你是來慰問的?她笑了笑,又繼續(xù)問,這些孩子都聽話嗎?學(xué)習(xí)吃力嗎?保安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你不像是政府的,你是企業(yè)的吧,再過兩周就是六一節(jié)了,你一定是來商量開展慰問活動的。她一愣,這個理由還真是不錯。等她回過神來時,里側(cè)的門已經(jīng)打開了,保安一臉自信,請吧,王校長在對面的301辦公室。她忍住笑,往里走。操場邊上的槐樹已經(jīng)墜滿了潔白的花,校園里一片寂靜、芳香。她深呼吸,穿過籃球場,走過跑道,想象某一天也能從容地在這校園里散步,想象那些身體里藏著秘密的孩子們會簇擁過來,會仰著小臉朝她微笑。她下意識地朝四處看了一下,生怕把心里的秘密給弄丟了。走到教學(xué)樓旁的宣傳欄前,她停了下來,玻璃窗里大紅的底子上貼著所有教職員工的照片,五寸的彩色正規(guī)照,都穿著深色西裝、白襯衣,打著斜紋的藍色領(lǐng)帶。她一下子就找到了保安所言的王校長,薄嘴唇、大眼睛、短頭發(fā),一看就是個聰明利落的人。她挨個挨個地看,琢磨他們的臉型、五官、氣質(zhì),記下了幾張覺得有些投緣的面孔,她在心里跟自己打賭,她會成為他們很好的朋友。她往后退了兩步,數(shù)了一下照片,三排,前兩排八張,最后一排七張,空了一個位置,顯得有些不太協(xié)調(diào)。她歪著頭,暗自嘀咕,是得找個時間,修一下頭發(fā),化個淡妝,去影樓拍一張了。
鐺鐺鐺,下課鈴聲把她驚醒。她仰頭看了一下,快速地貼著墻根往外走,她低著頭,走得很急,那灰色的水泥地,讓人眼暈,走到操場的位置時,她覺得身子好像有點傾斜,地上仿佛都是裂紋,側(cè)過頭去看了看用石塊堆砌的墻,凹凸不平的石塊,像是要掉下來,她愣了一下,隨即搖了搖頭,暗笑自己太過慌張,匆匆地跟保安打過招呼,急切地走上東一街。
依在馬路邊的電線桿旁,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像是制造了一起惡作劇,充滿了冒險的快感,她想那個眼拙的保安說不定正在跟王校長請功,他是那樣自信,怎么能接受表揚變批評?她想幾個月后大家一起共事,那保安是否還能認出她來?想著想著又覺得自己可笑,真的就胸有成竹、勝券在握?她都不忍心去懷疑自己,不敢去想倘若考試失敗,下學(xué)期她將如何安排時間來接送毛毛?天空好像一下子暗了下來,有風(fēng)拂過,眼角有淚珠,怎么也收不回去。
好在學(xué)期很快結(jié)束,她和毛毛都可以享受一段輕松自由的時光。幼兒園散學(xué)典禮那天去接毛毛。來,請拿到獎狀的小朋友上臺合影。陳老師站在講臺上,拍著手,溫柔極了,也陌生極了。她躲在窗戶外,屏住呼吸,仔細辨認臺上一張張小臉。一陣掌聲過后,陳老師說,請拿到小紅花的小朋友上臺合影。她心里一陣發(fā)緊,盯著講臺,從左到右,從右到左,反復(fù)看了好幾回,也沒發(fā)現(xiàn)毛毛。講臺下已經(jīng)亂成了一鍋粥,大紅的獎狀、鑲著綠葉的小紅花把教室里映襯得喜氣洋洋,孩子們滿足、驕傲,相互展示、炫耀,歡笑聲四處奔跑、流動。哇,哇,有個聲音從靠墻的角落里冒出來,她看見那張熟悉的小臉掛滿了淚水,她顧不得猶豫,立馬推開教室門。毛毛委屈極了,張開雙臂,趴到她的肩頭,周圍的小朋友們都很聰明,蹦到陳老師跟前,奶聲奶氣地說,毛毛沒得獎狀,也沒得小紅花,就哭了。她抱著毛毛往外走,跟陳老師短兵相接,就那么一瞬,輕蔑、得意的眼神都落入了眼簾。她逃似的往外走,恨不能把懷里的毛毛重新放回肚里去,這樣,就不會被陳老師遷怒,不會當(dāng)了自己的替罪羔羊。
放假后,日子一下子松弛下來,她每天不斷做著同一件事,刷新人事系統(tǒng)的網(wǎng)頁查找錄取信息。撕掉七月份最后一張日歷后,她開始緊張,整晚整晚睡不好,好幾次半夜驚醒,盯著毛毛的小臉一直到天亮。這些,志遠不會知道,這個家庭他承擔(dān)了一半責(zé)任,還額外交給了她一張卡,盡管只如滴水式的潤澤,他肯定以為他就不用知道了。
在網(wǎng)頁上看到了讓她解脫困境的最好的消息時,她眼里含淚,一把摟過還在睡夢中的毛毛,覺得幸福從來沒有離開過。
過了公示期,她接到了教育局打來的電話,接著填各種表,提供各種復(fù)印件。她跑了好多回,每跑一次,崇德小學(xué)就在她生活里后退一次,直到有工作人員拿著張表過來,指著工作經(jīng)歷那一欄,要她在最后再添上特殊教育學(xué)校時,她一下子變得很鄭重,仿佛之前的學(xué)習(xí)、考試、面試都統(tǒng)統(tǒng)作廢,只有她自己落上這一行字后,她才真正地、徹底地告別了崇德小學(xué)。
終于跟志遠交了底,他難得出現(xiàn)在餐桌上,一聽,整個人就懵了。她說我不用再幻想你寫完材料、出完差、考評結(jié)束后,去照顧毛毛了,我一個人也能行。她說的時候頭也不抬,心里真是痛快。志遠皺著眉頭,你說你考的是哪個學(xué)校?男人嘛,自尊永遠排在第一,她有些不屑,盛了碗湯,慢條斯理地說,特殊教育學(xué)校。你知道那個學(xué)校的情況嗎?你什么時候考的,怎么不商量一下?志遠急切地問,臉變得通紅。我當(dāng)然知道,那里的學(xué)生都有生理缺陷,聾的、啞的、瞎的,還有智障的,那又如何,這世上四肢健全的也難免還會缺心眼、少根筋,沒有誰是完美的。再說,學(xué)生是誰也不重要,我只知道去這個學(xué)校能讓我按時接送我的毛毛,能讓我和毛毛不用再看老師的臉色。她原本想裝得若無其事,輕描淡寫地將志遠羞辱一番,可志遠一句“怎么不商量一下”,把她徹底激怒了。她從包里掏出那張銀行卡,甩在志遠面前,這兩年我一分沒花,你自己收好,好好孝敬你爸媽。志遠根本沒看她,埋著頭著急地劃著手機,她的手機響了兩聲。轉(zhuǎn)了條新聞給你,你自己看看吧。志遠長嘆了一口氣,一臉的肉往下掉,嘴角都拉不住。她怔了怔,拿起手機,只看了標題,全身都僵住……
八月底,熱過了頭,接連下了幾場暴雨,冷熱交替,她有些虛脫,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志遠每日鞍前馬后,周到得很。到了開學(xué)的那天,志遠拎著行李袋陪著她去學(xué)校。我申請換了一個科室,再不用加班寫材料,以后我每天可以接送毛毛了。志遠扮出輕松愉悅的樣子。她仿佛沒有聽見,木然地往前走,校園里一片寂靜,她朝教學(xué)樓前的宣傳欄走去,玻璃窗里的那幾排照片她都還記得。聽說這學(xué)期調(diào)來幾位老師,你是其中之一吧?她回頭,是那個保安。志遠碰了一下她的肩,她咧了咧嘴角。你運氣真不錯,才考過來,我們學(xué)校就搬到了這里,你不知道我們以前每天上班時都提心吊膽。那保安,指了指地上,咧著嘴,夸張地說,到處都是裂紋,操場角都已經(jīng)傾斜,那圍墻還不時落下石塊。她直盯著地上,仿佛真的已長出許多裂紋。那些裂紋從四面八方,張牙舞爪地撲過來。她站在中間,無處可逃。她的沉默令那位適才拉開話題的保安興趣索然,他跟她揮了揮手,朝宿舍里走去,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對了,你知道這里以前叫什么嗎?她抬起頭,那些裂紋似已爬滿她的身體,像帶著毒液的藤蔓將她緊緊纏繞。我來的時候他們正在換牌,這里以前叫崇德小學(xué)。保安兀自說道。
崔曉琳,貴州沿河土家族自治縣人,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十六屆高研班學(xué)員。在《山花》《天涯》《山西文學(xué)》《鴨綠江》等發(fā)表小說若干,部分作品被《長江文藝·好小說》轉(zhuǎn)載。出版散文集《以后之前》。短篇小說集《東一街》入選中國作家協(xié)會少數(shù)民族發(fā)展工程出版扶持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