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19年年第5期|謝青皮:湖底的惡童(節(jié)選)
一
2005年2月10日,這是楊青青消失的第三天。我托詞身體不舒服,沒有跟著父母去大姨家聚餐。母親走的時候拿熱毛巾仔細給我擦了擦臉,并沒有露出擔憂的神色,然后留下了一百塊。
我通過墨綠色的窗戶看著他們開車離開,又在房間里待了半個小時,回看著除夕晚上沒看的春晚。確認他們不會因為遺忘什么東西突然回來之后,我披上大衣跑到車站前的小店里面買了兩根蠟燭,然后騎著車到了城東的廢棄燈泡廠。由于是大年初一,一路上根本沒有什么人,我把車停在燈泡廠前湖邊的一棵梨樹下,繞過湖邊的蘆葦叢進入燈泡廠,接著輕車熟路地穿過一條走廊,側(cè)身走進了燈泡廠原來的女廁所。
不出意外,楊青青的尸體依然安靜地待在最后一個隔間里面,只不過姿勢從靠坐變成了側(cè)躺。我過去小心地將她扶正,又恢復成靠坐的姿勢。廁所是背陽面,光線不好,楊青青本來白的像玉石一樣的皮膚有些發(fā)黑,頭發(fā)披散,看上去比生前更加茂盛。我一邊驚訝頭發(fā)在死后還會生長,一邊點亮蠟燭。橘色的燭光下,楊青青的面容看上去柔和很多,我用手又理了理她的頭發(fā)和黑色連衣裙,將她的頭垂向了一個比較自然的角度。這樣子打扮一番,楊青青看上去就和生前沒什么兩樣了,從另外一種角度看,因為帶上了生人不可能有的一種冷寂,可能顯得更加漂亮了。
假如楊青青現(xiàn)在還活著,或者說,她的靈魂出現(xiàn)在這里,看到她現(xiàn)在的姿態(tài)和模樣,哪怕再過苛刻和沉默寡言,恐怕都要露出欣喜的微笑,對眼前的情況發(fā)表贊賞的評價。這方面,我對她倒是了解得一清二楚。基于對她的了解,我知道她是那種固執(zhí)無比不肯平白接受好意的人,但凡你給了她某種便利,哪怕嘴上什么都不說,她都會在日后想方設(shè)法補償回來。我對這種性格非常不忿,因為她并非出于平等考慮,而是單純地拒絕因為善意而可能產(chǎn)生的人際關(guān)系。
現(xiàn)在的她倒不能稱心如意地進行補償了。我用拇指和食指將她的嘴角分別下拉,使她流露出一種苦惱的神情??吹剿@個樣子,我心想:好啦,我知道了。
這個時候楊青青的尸體已經(jīng)不僵硬了,相反非常柔軟,簡直像是可以拗各種造型的高級玩偶。我輕輕地揉了一把楊青青的胸部。她的胸部才剛剛開始發(fā)育,像是兩個小碟子倒扣在胸前,穿著衣服襯出的曲線遠比直白的裸露要更加好看。
“這樣子就算補償了?!蔽覍λf,楊青青灰色的臉又恢復安詳?shù)纳袂椤?/p>
對于楊青青的尸體,我并沒有告知于眾的打算。一方面根本不會有人意識到楊青青的失蹤,開學之后老師發(fā)現(xiàn)楊青青不見之后大概只會簡單地認為她轉(zhuǎn)學離開;另外一方面,之前我和她談?wù)撈鹩龊ι倥臅r候她難得地表達了自己的意見。楊青青根本不能忍受死后衣衫不整地出現(xiàn)在警察的相機下,淪為破案的工具,她寧愿在某個地方安靜地腐爛。我已經(jīng)幫她避免了衣衫不整的可能,接下來需要做的正是掩藏她尸體的蹤跡,避免被人發(fā)現(xiàn)。
我并不怎么懼怕楊青青的尸體,冬天氣溫很低,尸體保存得很好,幾乎和生前沒什么兩樣,另外我和她從幼兒園就認識了,她的各種樣子都差不多已經(jīng)見過了,所以現(xiàn)在只不過是多了一種而已。問題在于怎么處理尸體,根據(jù)上一次期末體檢時候的數(shù)據(jù),我只有156厘米,74斤,怎么看都是偏瘦的類型,而楊青青已經(jīng)有162厘米,體重也比我重上6斤。徒手抱著或者背著顯然都不可行,我把自行車推進來,試著用準備好的繩子將她固定在后座上,幸好她也非常瘦削,固定在后座上非常容易。
這樣嘗試了一下,楊青青的尸體上出現(xiàn)了幾條很明顯的捆痕,我有些心疼,小心地將她的尸體放回原位。這樣一來一去,時間就差不多到了中午。我準備先回去,晚上再來想辦法處理。
路上的時候我想起來,楊青青就是在體檢之后提出了對自己遇害之后的處理方式。那天算是冬天陽光很好的日子,放學之后我和楊青青回家,金黃色夕陽灑在身上。她穿了一件紅色的開衫,頭發(fā)也是披散著,修長白皙的脖子裸露在外,我問她體檢的結(jié)果。
“身高一六二,體重八十。”她又問,“干嗎?”
“沒什么,就問問。我覺得你這個說話順序很好,假如你先問干嗎,再告訴我答案,我就可能不開心?!?/p>
她“嗯”了一下,就沒有下文了。又走了一段路,我提起最近傳得很兇的事情。
“有看電視嗎?隔壁學校已經(jīng)有三個女生不見了,雖然老師不準談這個,沒有錯的話,我們學校也有一個不見了?!?/p>
“嗯?!?/p>
“我看電視,好像消失的女孩子都是像你這樣,怎么說呢,發(fā)育得比較好?不對,換個說法吧,比較好看的?”
“嗯。”
“最近父母不接送單獨回家的女孩子也就只有你了吧?放學的時候車明顯多了很多,老師也提醒過吧,最好有人來接。”
“是嗎?”楊青青轉(zhuǎn)過頭來,一雙漆黑的眼眸盯著我,“我每天不是跟你一起回家的嗎?”
這個倒是不假,因為父母來接得比較晚,我和楊青青從幼兒園開始就是留到最晚的那一批小孩,準確來說,通常我是第二晚,她是最晚的那一個,甚至我很好奇,到底有沒有人會來接她。經(jīng)常老師走光了,我倆就被留在門衛(wèi)室旁邊休息。
那段時間我癡迷于一種失重的狀態(tài),具體做法是彎下腰,將腦袋伸到襠下,然后望向天空。這個時候你會感到一種自己向天空墜落的失重感,接著搖搖晃晃失去重心。就在一次我快要摔倒的時候,楊青青扶住了我,然后向我提出一起回家的建議。那個時候已經(jīng)六點多了,天色幾乎完全暗下來了,旁邊的門衛(wèi)已經(jīng)開始吃自己的晚飯。她這么一說,我突然意識到周圍正在發(fā)生的一切,心里出現(xiàn)一種被拋棄的恐懼感,然后馬上接受了她的建議。從此以后,放學和楊青青一起回家就變成一種理所當然的事情了。
“對啊,但是我又不是一直陪你到家,去桑林還是有一段路的?!?/p>
“嗯?!?/p>
“你就一點不害怕嗎?”
“嗯,死掉好像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p>
“又不是只會死掉。”
“被強奸嗎?這個倒是會讓人困擾,我是覺得這樣子衣衫不整地死了,還要被警察拿相機拍下來當作證據(jù),放在檔案里,實在是太屈辱了。萬一要是我出事了,只希望不被人看到才好?!睏钋嗲嗟谝淮魏苷J真地回復了。
“很自然地就說出來‘強奸’這樣的字眼,這點上倒是非常厲害?!蔽依∷臅?,問她,“你真的知道強奸的意思嗎?”
“知道啊?!睏钋嗲噢D(zhuǎn)過身,面向我,右手捂住了自己的胸部,突然微笑起來,“就像你現(xiàn)在經(jīng)常偷看這里一樣,差不多的意思,對吧?”
走在路上,我想,真是遺憾,楊青青再也不能像那個樣子微笑了。
……
【節(jié)選自《花城》2019年年第5期】
謝青皮,1996年生于浙江余姚,廈大戲文畢業(yè),現(xiàn)暫居廈門從事影視編劇行業(yè)。十八歲開始試著寫小說,曾于《西湖》發(fā)表短篇小說《窮蟬記事二三》《愛花與惜草》《干完這票就成年》,另有中篇小說《四明街剃陰往事》見刊于《文學港》。